愛向虛空茫然中(2)(3 / 3)

有一陣,我走出我這個栽下跟頭的城市——醫生對此不以為然,他說,你最終不還是要回來?他的意思是在哪裏摔倒還在哪裏爬起來。這意思不錯,可總得給我個迂回的過程吧。我走出這個城市,去到河網密布的水鄉,住在鎮上人家。他家專為我辟出一間屋子,不讓我受打擾。這屋裏隻有床,桌椅,還有一個小耳聽機。沒有書,電視,報紙——要到幾公裏路遠的大鎮郵電局才可買到隔日的日報。晚上,我躺在床上,戴了耳聽機,聽廣播。窗下,越過街麵,房屋,稻田裏傳來清脆的蛙鳴,打擾著廣播聲。電波不知受了什麼阻礙,波動不定,很難調準頻道。這麼個小地方,似乎是裹在世界的芯子裏。不是說偏遠,而是藏得深。耳機裏,吱吱啦啦傳來歌聲,樂聲,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聲,就像是天外來聲。我尋找聲音清晰的頻道,尋找也無用,所有的頻道都是忽隱忽現,並且相互串聯。我並不為聽見什麼,隻是讓一些聲音,充填在空廓的時間裏。忽然,有一些聲音凸現出來,進入聽覺,是配樂朗讀,題目叫“學習歡樂”。這四個字清晰地劃開蛙鳴和電波聲,留下筆劃,我聽見了。學習歡樂,“歡樂”離開主體,成為客體的存在,“歡樂”亦呈出物質性的麵目。人的內部與外部,竟是要經曆這樣分與合的過程。可“學習”這兩個字正合我心,我正處在勤於學習的階段,然而,如何學,學什麼?朗讀聲進我耳,卻進不了我心,我隻能向虛空茫然中,學習。

水鄉的布局,是有邏輯的,沿通衢主河道成市,林林總總的店鋪在此鋪陳。岔出去的大小支流,兩邊是人家,起居出行都是倚著水,所以方便。河兩邊的通行是仗了橋。你看水鄉鎮市,提一頭,起來一串,放下來,鋪一片。經和緯,交織起來,挽個扣,留一個網眼。錯綜複雜,結構卻很緊密。我在水鄉行走,穿行在水網中。我行走的路線,顯形在網的經絡上,就像方才說的,這是時間的形狀。空間和時間都被砌起來,砌成結結實實的存在,實體的性質。這有一種安全呢,身在其中,很有依傍,幾乎都撫得到那濕潤,柔潤,帶些不潔的粘膩的膜。尤其在下雨的時候,河道裏的水滿上來,雨雲垂下來,空氣中滿是水分,你的全身被這種既空又實的物質擁住,滲透。舉目望去,全是濛濛的,略微變了形,扭曲,洇染,化開了的景物。它們在你之外,可又緊擁著你,似乎是,小時候,兒童玩具裏的那具幻燈機,透過玻璃鏡看見的景像。可這一回是,黑色的通道在我的身後,而我置身於景像之中。我穿過了隧道,抵達前端有亮光的世界。水鄉的雨天,將這一奇境化為現實。

我置身其中,有恍惚之感。一些雜碎聲,蒙了水氣,嗡嗡地傳來。是穿過時空的振波:槳劃開水的聲音,筷子敲在碗邊的聲音,腳板心踏在石橋的聲音,小孩子的啼哭,還有,葫蘆在架上打鈴鐺,豇豆花開花謝,南瓜拉藤,穀子落下秧阪,布穀鳥聲聲叫。這是經過濃縮的世界,時間,空間被日複一日的勞動,生活夯在了一起,真是結實的。那些穿過雨霧,陡然清晰起來,又陡然模糊以至消失的臉龐,保持著越人的骨骼特征,高顴,深目,短顎,緊腮。經過如此長久的變遷,依然沒有混淆人種。臉上印著吃苦和享樂的記號,那是一些縱或橫向的紋路,還有發達程度不同的肌肉。它們很奇怪的,有一種近乎獰厲的力度,這使得這些臉龐的主人,像楔子一樣,有力地楔進了這個結實的世界,牢不可破。結構是穩定的,各組成部分以盤根錯節的方式糾結一處,又因受力均勻,平止了衝突與分裂。由於空氣的質地稠厚,我覺得出被我的進入擠出去的氣流的聲波。它們讓位於我,在我眼前分開,又在身後合攏。由於我的占領,在我邊緣處,它們的質地不得不更加密實,再由於我退出,疏鬆開來。這就形成風,潮濕,綿軟,粘滯的風。他們,就是水鄉的鄉人的身體,有著與我的不同的疏密度。他們與這裏的水土空氣融為一體,那是以稻粱為本的肌理,循著落穀,出秧,插秧,拔節,抽穗,灌漿,收割,脫粒,碾米的順序生長,一季季地養育自己,從嫩到盛,從盛到衰。

此地人對稻米的吝惜近乎崇拜。他們對錢似乎是並不在意的,一件所謂法國“夢特嬌”的尼龍絲T恤,要價一千元,照樣買來穿上身。可是,一鍋泡飯,餿了倒掉,心疼幾近割肉。那種糙糙的,泛黃或者泛紅的米,燒成大鍋的飯,鬆而燥,看上去,並沒有光澤與油性,可嚼在口齒間,軟軟而有彈性。桌上魚蝦雞鴨皆有,均是下飯,叫“鹹頭”。一隻小白米蝦,可送一大滿口的飯,一葉幹菜,也可送一大滿口的飯。這飯是滿口生香,滋養極了。茭白,豇豆,南瓜,茄子,架在飯上蒸,蒸得酥爛,澆上腐乳汁,或者醬麻油,一拌。筍幹煮鹽湯,放進冬瓜塊,滾起。南瓜藤,嫩尖掐下來,少油,一炒。葫蘆瓜,刨去青皮,切成塊,也是一炒。烏幹菜燒肉,吃的是幹菜,肉是出油的,最後吃時,已成肉幹。這樣的飯菜,是為果腹,可就是香呢!那米粒兒,一粒粒地服侍出來,一口口地下肚,是鄉下人的極奢,填的是鄉下人的欲望,是欲望裏的底。

欲望從底下升起來了,四處都是呼應。太陽底下,河邊的架上,掛著擠麵機擠出的麵條,粗拉拉,無盡頭的長,撩起來,繞幾圈,發出幹麵的類似餿的酸味兒。黑洞洞的茶館裏,一屜屜的饅頭揭起鍋,蒸氣白騰騰的,酵粉味甜裏頭酸。米市裏一字兒排開籮筐,陳米新米,蒙著些碾子上的石粉。路旁點心鋪的油鍋,炸的是白米實心粽。誰家鍋裏煮著老玉米,玉米湯不能倒,特別可口,而且解暑。這水鄉小鎮上,欲望的空氣蓬蓬勃勃。擠擠簇簇的房屋,河道,人,其間膨脹著這樣糧草的情欲。離遠了看,小鎮上空一團氤氳,就是它呼吸出來的,勃勃的欲望。

有一點小小的快樂生出來了,無來由地,似也不是自己的,而是別人的。隻是看著,看著姑娘家穿了新衣服,羞答答走出來,到攤上,挑一朵珠花,戴在發辮上,鄉氣的嬌媚。看小孩子因為有人送來一隻端午吃的鵝娘,歡天喜地,奔走告之。看梭子樣的腳劃船飛快穿過橋洞,從飽滿的水上滑行過去。看種田人將稻種撒成一麵扇,勻勻落在秧阪上。這些天真的小樂子,很有濡染力,它滴水穿石地,鑿破抑鬱的厚壁,瑩潤著無欲無望的身心。有一股心勁,類似種田人說的地力那樣的東西,被養出來了。夕陽把水道和房屋都照黃了,在這暖色調裏,人很受護衛的,左右都是家似的。水從這條河裏流去,又從那條河裏流回轉來似的,被限在這個黃亮亮的世界裏周遊循環。我已經熟得呀,閉了眼也能走個上下來回。這個稻米膏腴的小鎮子,石板塊上都能長出青苔蘚。

我喜歡——你看,我在說,我喜歡——我喜歡乘了兩頭尖的腳劃船,船頭是老大,船尾是我,鋪了半張舊草席,頭上是半邊烏篷,中間是老大的泥茶爐,一槳一槳走在水道。岸上是稻田,岸邊是鴨棚,迎麵是喜氣洋洋接親的搖櫓船,擺著大紅蠟燭。水麵忽寬忽窄,忽清忽濁,於是,岸就忽遠忽近,忽明忽暗。鴨群嘎嘎。船過橋下,橋上木魚聲聲,頌經吟吟。燭火米粥樣稠,供的饅頭米糕,蒸汽繚繞。農舍樣的廟堂,蹲在橋頭,飄然而過頭頂,餘下嘩啷啷的水,和大敞著的天空。

有人還送給我一株植物,龜背。說是一株,其實隻是從原先的株上扡下來的一片葉子,小得,比手指頭大不了多少,兀自站在小碗樣的盆裏。看起來,不像是活的。可是,它卻綠著,並不見枯萎。看久了,很奇怪地,看出一股子生機。我像滴眼藥似的滴給它一些水,別的,再無所為。有那麼幾天,它被我忘記在陽台裏一架廢舊冰箱上麵,由著陽台外麵的太陽,從它身上走過。這一日,去看它,見那片孤單的葉子根部,鼓出針尖大一點豆綠。這一點長進很使我驚喜,我想到,這一房間裏的東西,都是在消耗和減損,而唯有小小的它,在生長。此後,每一日便多出一件功課,看它。它從此也不辜負我,每天都有生長的奇跡。那一點豆綠每天都鼓起,鼓起,鼓出一個尖,最後,終於伸出一小卷。我的驚異隨了它的生長也生長著,我奇怪在這褐色的枯幹的根裏,竟能藏有如此鮮嫩的顏色。這一小卷每天都打開一點,每打開一點,便呈現新的姿態。它是以一種婀娜,嬌羞的姿態打開,有些扭,可因出於天籟,沒有一絲造作。我已不止一日看一回,而是常常地,目不轉睛地看著它,驚奇變得無限的大。還是那句話,這一房間裏的東西,都在式微,壁紙在舊下去,燈玻璃在模糊下去,字紙變脆變黃,地板在鬆動,食品和用品消化成無用的垃圾和汙水,排泄出去。唯有這小不點,欣欣向榮。沒有任何外在的動力,比如機械,比如電,比如電腦,全憑它自己,活起來,長起來。那一片葉子伸展開了,上麵布著精致的筋絡,像蟬翼。現在,龜背有了兩片葉,獲得平衡了。它穩定地立在那裏,劃出了一個均衡的空間。不過,這個均衡並沒有保持多久,很快便傾斜了。那是由於第二片新葉的誕生。龜背的新生的葉子,是在上一葉的根部綻出頭的,這很有一種傳代的意思。可也正是這種生長的部位,它使得原有的諧和打破了。然而,奇跡繼續發生。當那新豆綠鼓出,鼓出,鼓出尖,原來的對稱在不可阻擋地歪斜,忽然,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重心移了過來,移到一個三者之間的微妙角度,使得這不對稱的三點重又獲得平衡。這一幅平衡的圖案要複雜,也豐富了,均衡的空間裏填充了細節,使空間變得具體可感。我觀摩著這一場生長的戲劇,第三,第四,第五片葉子依次長出,平衡的任務愈益艱巨,調整也愈益困難,可龜背一直沒有放棄平衡的努力。等到傾斜再無法糾正,眼見得要整個兒坍塌下來,最初的那片葉子,帶有母腹意義的,已經枯黃,此時便脫落下來,又一次修正了不協調的因素,讓平衡在又一個支點上重新形成。這株龜背就在這一個狹小的陶土盆,因而為它劃定的有限的空間裏,不停地從平衡到不平衡,再從不平衡到平衡,生長著,為這空間增添日益繁多的細節,將抽象變成具象。這也是時間的形狀,時間就像一種隱形的元素,由於另一種元素的加入,而現形。生長的欲望,最終規劃了時空,克服了這兩者的虛空感。

在我目不轉睛的窺伺下,植物的情欲隱約現形。新的葉子總是出生在舊葉子的根部,與所有的生命相似,總是從肢體的根底部發生。那新嫩的豆綠,日以繼夜地鼓脹著,帶著些忘形的無恥,鼓成那麼一個飽滿,晶瑩的小粒子,那麼敏感,似乎略一觸碰,便會流漿淌液,最終萌出小尖尖。荷爾蒙繼續分泌,刺激鼓動情欲。小尖尖打開了,濕潤的,光亮的,就像上了一層釉。這是激素的作用。透明的葉片上,密布著筋絡,筋絡也在鼓脹呢!由著它們的鼓脹,葉麵的顏色在加深,加濃,葉片本身也厚起來,變得豐腴。你真可見出情欲,在筋絡裏洶湧澎湃,奔流不息。這令人興奮,令人感受到世間萬物的激情,它使世界生氣勃勃。

人說,情欲是來自於生育的要求,而我則以為,情欲是針對空間和時間,是對空間和時間的有效抵禦,是萬物在進化中為生存而發展壯大的本能。

五欣悅

愛情,就像一種周期性發生的病症。開始的時候,總是那麼儉省,每一點小小的材料,都被充分利用著。儉省到,無須人到場,無須看見,隻要知道有這麼一個人,就足夠喚起情欲。在愛情最初的階段,我能夠自給自足,因為有想象力。後來,了解的事實越多,想象力反而被限製了。這有些像古代天文學家對天體的認識。最早時,因茫然無知,隻得先提出假定,然後再找證據去證明。到了科學的近代,知識已經構劃出了基本的藍圖,想象力便退讓給分析結論的工作。可是,其實,誰知道呢?也許,事情整個兒都錯了,還須從頭來過。這需要一個巨大的想象,這巨大的想象力,藏匿在哪裏呢?就這樣,愛情的實踐漸漸吞噬了想象。由於它的實證性加強,所需材料越來越多,並且消耗極速,直至殆盡,隻能等待下一個周期來臨。情欲的燃料,已處在透支的狀態,不知什麼時候起,是以慣性,經驗,模擬,在作代償。情欲,隻留下一個殼。

事實上,危險的氣息早已嗅得出來了。有意無意地,我挑選那些幾乎沒有可能的愛情,在受限製的實踐之下,節約使用所剩無幾的情欲資源。我從不在身邊近處獵獲愛情,那過於方便,唾手就得,已激不起情欲。情欲變得堅硬,因收支不平衡,水土失調,角質化和纖維化,也可說是板結。就像一口幹涸的井,需要強大的壓力,方可汲出容納物。所有進行上的難度,回過頭來都可變成情欲本身。它所帶來的煎熬,與情欲有著表麵的相似,從煎熬中壓榨出的激情,亦可達到洶湧。悸動抽空情欲的養積,更致命的是,損傷了功能,於是,抑鬱不期而至。

愛情,就像人生的華彩樂段。音符排列,橫向組成旋律,縱向為和聲,延續展開到高潮時,暫時放下前行,提取縱橫中的特征性要素,鋪開多少是炫技的唯美的篇章。過後,依然回進旋律與和聲的內容中,繼續前行。它和生活的關係就是這種遊離開去,又回進來的方式。攫取了生活的某種光亮的片斷,在一個特殊的設置裏,折射出奇彩。這也像兒童玩具萬花筒呢!由於它和生活的遊離關係,最終它還是留在一個被觀望的位置上,從我身上剝離開去,卻劫走了情欲。它帶有著極大的審美性,這使它在大部分時間裏,與生活背離。而我,卻在其中汲取維持生存的精華,結果,不是我汲取它,而是它汲取我,讓我變成一隻空殼子,一隻幹枯的,薄脆的蟬蛻。徒有一個透明的表麵,暗示著內裏的神秘性。

病苦中,有人向我提一個建議,說:你去談一場戀愛吧!這建議沾著了一點邊,但隻是皮毛。這就是我們大多數人的誤區,狹隘地以為情欲來自於愛情,愛情裏的那一個人,由於承擔了過重的任務,就總顯得孱弱,叫人失望連連。取消他,可換上場的角色很快落入同樣的命運。所有的人,在我們給予的重負下,都變成同一個人,開始總是哭著喊著要他,結果卻是無情地拋棄他。過了多年,再看到他,起心底裏不相信,如何會愛上這一個人?最終是,眼前的人潮,一個個都成了蟬蛻,被我們殘酷地盤剝盡的空殼子。

所以,這一場夢來,叫我如此的欣悅。枯竭的情欲,不知什麼時候又蓄起來,遮沒幹涸的深淵的底。我將手放進他的手,隨他走入門內,夢醒後一片悅然。

2002年9月3日初稿

2002年10月14日二稿

⊙文學短評

文章以拋物線的起伏之姿描繪了一個女人以“情欲”的名義在幾個時間段如何和世界建立聯係。囈語似地鋪排使這一形式不斷地回應著題目的“虛空”與“茫然”也不斷回應著囈語本身,而之所以有夢醒之後的悅然是因為向“虛空”出問出了充盈,向“茫然”處得到了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