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說您提得不對,我是說別人都沒提,”金竹軒說,“嗯,我在舊社會混久了,年歲也大了,跟不上新社會,這個這個,啊!說得不對您別在意,哈哈,胡扯胡扯。”

“不,您提得還是對,我考慮……”

“沒什麼沒什麼,對我的工作,您倒是要多批評,多指正。”

康孝純見金竹軒無意再談下去,也就不再堅持。他了解老金的出身曆史,並不要求他思想作風怎麼革命化。便半認真半玩笑地說:“對您,我就有一點意見。”

“您說,您說?”

“您寫報告,作記錄全用毛筆。一式三份的稿子您寧可抄三份也不用複寫紙,這,按說有您的自由,可我要請您刻蠟版您怎麼辦呢?”

“嗯?”

“您抽空也練練鋼筆字不好嗎?”

“勞你操心,我練著呐!”金竹軒十分認真地說,“就是眼前我還用不到工作上去,因為我使鋼筆比使毛筆寫字慢得多。”

這次交往後,他們在工作場合之外再沒來往過。金竹軒隻是每當走路碰到康孝純時衝他點頭笑笑,以示沒有忘記他的盛情。

過了兩年,反右派運動中,康孝純出事了。事兒不大,沒有定成右派,可是貼了一牆大字報,開了幾次會,批判他有反蘇情緒,在蘇聯專家建議中故意挑剔、破壞蘇聯專家威信。康孝純十分認真的作了檢查,流著淚表示悔改,終於得到了寬大,把科長撤去,下放到工地勞動鍛煉。金竹軒在整個過程中一句話沒說,可看到別人咬牙切齒指著鼻子批判他,總覺著有點不忍,看他那副戰戰兢兢,臉無人色的膽怯樣兒,總想安慰他幾句可又不敢。為此,很梗在胸中一些天。後來碰上個機會,他總算對康工表達了一點同情,他這才安心。以後就又不和他交往了。

這時衣服穿齊了,走出門去。樓梯上一股涼風使他打個寒噤,也衝斷了他的思路。他下了一層樓,就去拍康孝純的門。

康孝純正在廚房拌涼菜。

康孝純從金竹軒家回來,一邊切白菜心,一邊很為自己的行為吃驚,老了老了,怎麼辦了這麼件孩子氣的事?半夜去請人來喝酒!為什麼核計也沒核計,提起腿來就去找金竹軒呢?

不錯,他今天碰見一樁高興事,得找個人說說。碰巧老伴去看姑娘,兒子出差了。可這回答不了這個問題:“為什麼不請別人單請金竹軒?”不錯,二十多年來他斷絕和一切人的私交,要找人談心隻能就近找。而左鄰右舍他和誰也沒有來往,可這仍然回答不了問題:“和金竹軒不也沒交往嗎?”康孝純自己盤詰自己,整個一棵白菜切完,終於找到了答案:原來自己信任著金竹軒,雖說廿多年連句問候的話也沒說過,可暗地裏自己拿他當個朋友!

反右運動中康孝純受了批判,科長拿掉了,下放到工地參加勞動。雖說沒戴帽子,可在一般人眼裏也是個危險人物了。這種不算處分的處分,對康孝純當然壓力很大。可他自製力很強,一舉一動決不叫人看了有什麼消極情緒,反倒工作得更賣勁,待人更謙虛,學習更積極。不過這是平日在工地上。星期天一回到家人麵前,就露出了憂鬱與暴躁。家裏人什麼也不問他,默默地表示出同情與諒解:一趕上他無名火起,大人孩子三口人個個銷聲斂氣,連走路都提著腳跟。他發現這一點,卻就像病人,從別人對自己的寬厚容忍上了解到自己病危,煩躁反倒增加。他不願使家人有更多的壓抑感,就遛到街上散心去。

這個星期天,他來到琉璃廠。從碑貼店出來之後,時間尚早,又進了古玩店。他隨意地瀏覽著殘破的秦磚漢瓦、青銅彩陶,在一個博古架角上,看到了幾塊壽山石印章。有一塊印章頂上雕了一隻龜,頗為精巧。他請店員把這塊石料拿出,捏在手中摩挲著他細賞玩。身旁一個人笑道:“康工好閑在呀!”

康孝純抬頭一看,不知金竹軒什麼時候進來的,正站在他的斜對麵。

“沒事,閑走走。”

“怎麼,您想選塊石頭刻章子?”

“隨便看看,我見這一塊雕得倒有趣。”

金竹軒把石頭接過去看了看,嘴角流露出一絲微笑,問店員:“多少錢?”

“七塊。”

金竹軒點點頭,也不征求康孝純的意見把石頭還給了店員。拉住康孝純的袖子說:“別處再看看,沒合適的再回來。”不問康孝純同意與否,硬把他拉到了街上。

“有錢也不當這個大頭,什麼東西值七塊?”金竹軒憤憤不平地說,“您用石頭,我那兒有,明天我挑一塊送到府上。”

“幾塊錢無所謂。”康孝純說,“那個龜鈕……”

“我知道,知道。”金竹軒衝康孝純頗有含義地一笑。

金竹軒又陪著康孝純逛了兩個攤兒,見康孝純興致索然,就借口還有事要辦,告辭走了。等下個星期天康孝純又回家休息時,愛人就從抽屜裏找出個紙包來說:“這是前天樓上那個胖老頭送來的,他說你知道。”

康孝純打開來看,是一顆半寸見一方一寸多高、晶瑩華美的石章。頂上也雕著一隻烏龜,可這烏龜與廠甸所見的不同,頭是縮在殼兒裏邊的。除去印底用鍾鼎文刻了康孝純三個字外,兩麵邊上也刻了蠅頭小字。一麵是一副對聯:“事非皆因多開口,煩惱全為強出頭。”另一麵是四個隸書,“以龜為鑒”。康孝純看了高興地說道:“這金竹軒看著挺笨拙,卻原來內秀乖巧,一下就看出了我選那龜鈕章的用意。”愛人在一旁見到他滿臉得意,就問道:“這個章你要經常用嗎?”康孝純說:“用,我喜歡它。”他愛人說:“擺在外邊叫人看見那幾行字,不會認為你在發泄對黨的不滿嗎?”康孝純聽了,心裏咕咚一聲,壓上塊鉛餅,臉色也就暗下來了。他愛人趁機進言:“依我看,不如把它收起來好,今後也盡量少和人交往。這胖老頭我雖沒和他說過話,可聽人說過,他是溥儀的本家。我們已是泥菩薩過江了,哪還有再攬閑事餘力,以後還是少交往好。對他,對咱都有好處。”

康孝純聽了,真像兜頭潑下一盆冷水,剛才那點高興勁全沒了。他愛人知道嚇著了他,趕緊又往回拉:“我無非是防微杜漸,也許事情沒這麼嚴重,你也用不著心情太沉重。”

康孝純隻顧站在那裏愣神,再也聽不到他愛人緩和空氣的安慰話。他決定全部接受夫人的建議,立即把石章包好,放到箱底去。他找到那張包石章的紙,重新包石章,忽然發現,這紙原來就是他標明專家建議缺陷所在的那張圖。他原是交給金竹軒叫他寫好說明,準備提交黨委當備忘錄的,後來有別的事給岔過去了。反右運動中,人們想找來作證據,曾追問金竹軒,金竹軒一口說早銷毀了,硬是沒找到。

他這時才發覺,以往自己對金竹軒了解得很少。而大多數人對他也不大公平。

金竹軒平日在一些人們眼裏,就像擺在舊貨攤犄角上的舊壺套,認為除去給人增加點笑料,廢物利用的價值都不大。

康孝純是不同意這樣看人的。他向人事科了解過金竹軒的曆史。不錯,他的伯父是貝子,可金竹軒剛四五歲,滿清王朝就垮台了。從他記事他家就靠賣產業生活。金竹軒二十歲時他伯父去世,由他繼承遺產。他繼承的是一屁股債務,唯一可執行的權利是在賣房契上蓋個章,自己掃地出門,把房產全部還了帳。他肩不能擔,手不能提,雖說能寫筆毛筆字,畫兩筆工筆花鳥,要指望拿這換飯吃可遠遠不夠。他唯一出路是給人作清客。老實講,這隻不過比沿街求乞略強一著,是靠出賣自尊心換飯吃的。解放後,民族事務委員會和政協,考慮到他的民族和家族關係,決定給他安排工作。工作人員問他:“您自己談談希望作什麼工作?”他噙著淚就:“喲,瞧您說的,政府派我工作,這夠多抬舉我,還有什麼挑的?叫我幹什麼就幹什麼,能當上人民政府的辦公人員,就夠體麵的了。”工作人員又問他:“您的特長是什麼?”他說:“我還有什麼特長?就會吃喝玩樂,可又吃喝玩樂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