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人員知道他會書畫,叫他寫一個橫幅,畫了兩幅鏡心,拿到文化部門鑒定。鑒定的結果是,都夠參加展覽的水平,但是要去當專業書法家和畫家,他這樣兒水平的可又太多了。這樣就把他安排到建築公司來了。金竹軒每談到這一段,那是對政府充滿感激的。

文書在科裏是最低的工作崗位了,可金竹軒很器重自己這個職務。他本本分分地幹,勤勤懇懇地幹,樂天知命,從沒有過分外的奢望。他看著科裏的青年們爭強賭勝,既不妒忌也不羨慕,凡能給人幫忙時,他還樂於幫忙。甚至有時他明知別人在抓他大頭,巧支使他,他也裝不知道,仍然笑哈哈地幫人把事辦好。每逢開科務會,使喚了他的人又批他庸庸碌碌,胸無大誌,是沒落階級的思想情緒。他還是既不生氣也不發火,嘴裏甚至還說以後準改。(其實一點也改不了。何況他根本不往心裏去。)

康孝純想,這人是有他一套沒落階級的生活習慣,待人處世也圓滑,可是對這麼一個人,幹嘛要求他那麼多呢!作為一個公務人員他幹的不是滿稱職嗎!比許多能說會道的滑頭不是更可靠嗎?康孝純認為不該歧視這樣的人,所以他對金竹軒像對別的同誌一樣尊重。可沒想到,僅僅平等相待這一點,使金竹軒竟是如此的難忘。了解一下金竹軒平日待人的圓滑,就明白能在茶館當麵提出意見在他是多麼的非同尋常。這顆圖章和這張圖紙又暴露出這個表麵渾渾噩噩的人,自有他待人精細之處。

康孝純很想隆重的謝謝金竹軒,可鑒於環境險惡,怕生出事來,硬把這股熱情壓了下去,從此和金竹軒斷了交往。

文化大革命中,金竹軒背著“封建餘孽”、“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的大牌子遊了幾天街,就退體了。康孝純則去了五七幹校。粉碎“四人幫”後康孝純回家來,在樓門口看到金竹軒依然如故,既沒顯老,也沒生病,很是意外。兩人在樓梯上閑談了幾句,就各自分手。以後康孝純上了班,金竹軒是個退休的人,兩人出入時間不一致,連碰麵的機會也很少了。今天康孝純需要找個人談談,想都沒想就跑去敲金竹軒的門,看來事出偶然,實際是早種下前因的。

敲門的聲音,金竹軒聽到了。

康孝純高聲答應著:“來了來了。”開門把金竹軒讓到屋裏,轉身把他拌好的涼菜和兩個酒杯拿進屋擺好。從書櫃下層拿出一瓶未打封的金獎白蘭地,點火把封皮的膠膜燒掉,打開蓋子,滿滿倒上兩杯。

“我要跟你痛飲三杯!”康孝純說:“頭一杯,祝賀咱們倆經曆了二十多年風雨,還都沒缺須短尾。”

“好,這一杯得幹。”

金竹軒一仰脖,杯子見了底兒。

“好酒。好酒!”金竹軒讚歎說,夾了一口涼菜送進口內。他本想也讚揚一下這酒肴的,可一嚐,又酸又苦,幾乎吐出來,沒法說昧心話。隻好不吭聲。

康孝純自己吃了口菜,連連拍著自己腦門兒說:“糟了,我把糖精當味精放在菜裏了。”端起菜盤就往廚房跑,接著聽到嘩嘩的水聲。金竹軒跟到廚房一看,他正把涼菜倒進一大盆涼水中洗涮,準備洗淨了重放作料另拌。金竹軒說:“您別這麼張羅了,白蘭地沒有菜也一樣喝,咱們連喝帶聊,勝過您重新弄菜,快回去坐下好了。”

康孝純對重新拌菜也失去了信心,就隨金竹軒回到了臥室。抓起瓶子,把兩隻酒杯又都斟滿了。金竹軒按住杯子說:“第二杯,請你把宣我來陪膳的用意說一說,不然這酒到肚子也不消化。”

“您不提我也要說,我家裏人都出去了,就因為有話找不到人說,我才去驚動您。”

“那您就快說吧。”

“別著急,喝下這杯酒聽我慢慢道來。”

康孝純端起杯,舉到金竹軒嘴唇邊上晃晃。金竹軒隻好也把杯子舉起來,兩人碰了一下,又把它幹了。幹了酒,康孝純嘖嘖嘴,很不習慣,到廚房轉了一圈,拿來一個心裏美,切成幾片,和金竹軒兩人嚼了起來。一片蘿卜下肚,穩住精神了,康孝純才接著往下講:

“兩個月前,黨委把我找去了,通知我,一九五七年給我作的結論錯了,現在全部推翻。”

“五七年給你作了什麼結論?”

“我也不知道,可是黨委知道,說定了個中右,沒有告訴我本人。”

“啊,為這個請我喝酒!”

“這有什麼值得請你的?當初我不知道,如今知道了可又改正了,這事對於我不是毫無意義嗎?”

“嗯,倒是黨委的同誌們應當喝一杯,從此他們去了塊心病。省了一分心思。”

“我對黨委的同誌說,給我落實不落實政策,事情尚小,倒是趕快給那幾棟樓房落實一下要緊。當初我指出蘇聯專家的建議有薄弱環節,給我來個中右,從此再沒人提那樓的事。我估計經過唐山大地震,那幾棟樓應該有內傷。你們趁早叫業主查一查,早點加固,別到時候嘩啦一聲出個漏子,那可是人命關天的事。”

“虧您還惦著!”

“別看我話說得厲害,其實心裏認為是白說。這二十多年我提的建議多了,沒有一條不說很好很好,研究研究,可沒有一條研究出結果來。你猜怎麼著?這回還就有新鮮的!”

“噢?”

“今兒早晨黨委又把我叫去了,進門就遞給我一封信,信上蓋著建工局的大紅印,上邊說根據我的建議局裏作了檢查,當真發現明顯斷裂三處,隱患十餘處,通報表揚我對國家負責,還決定成立一個工作組研究加固方案,建議這個組叫我來負責……”

金竹軒打斷他說:“你等等,這意思我還不明白。以前您當科長,可沒把科長頭銜當事,今天要當組長了,倒半夜三更要喝酒祝賀是這麼個過節不是?您的意思這個組長比那個科長更值過,對不對?”

“您慢著,別錯會了意,我不是因為當了個工作組長……”

“我明白!是這件事透著咱說話又有地方了?”

“不錯。”

“黑貓白貓,總算又承認咱是隻貓了。是這個意思不是?”

“是這意思!”康孝純笑道:“為這個不值得幹一杯嗎?”

“幹!”

金竹軒和康孝純把杯中金黃色的酒一飲而盡。康孝純站起身走到書櫃前,手在櫃內摸索了一會兒,又回到座位上,把那隻刻著龜鈕的印章推到金竹軒的麵前。

“這圖章上刻的兩行字,一直成為我的座右銘,使我少惹許多麻煩,沒跌更重的斤鬥。以前我早要答謝您,可是不大敢;如今我能放膽感謝您了,這兩句話又過時了……您是不是再辛苦一下,把這兩行字換換呢!”

金竹軒拿起自己當年刻的圖章,反複仔細地看了看說:“我看這圖章不要磨也不要改,倒是留它作個紀念。為了慶祝今天這個喜事,我另有賀禮一件,您等著!”說完,他一溜小跑上了樓,不到兩分鍾,夾著一幅畫跑了回來。就近燈光把畫展開,上邊工筆畫著兩隻小貓:一隻縮身後蹲,作著將要撲出去的形狀;另一隻四腿伸開,騰躍在空中,神態活潑,栩栩如生。邊上題了一行瘦金體的題辭:“黑也好,白也妙,不捉老鼠枉為貓。”旁邊一行小批寫道:“七九年春分。午前故宮博物館前來禮聘餘為該館整理滿文舊檔,午後外交機關請餘為某使館鑒定所藏古瓷之真偽。屍位素餐,已過數年,年近古稀,又逢知己,廢品一變而身兼二貓,行將就木竟欣逢盛世。欲狂飲而無侶,塗此畫以明誌。”再下邊,又新加了一行大字:“康工逢喜,無以為賀,奉上此畫,以示共勉。”

康教純禁不住哈哈大笑,一邊笑著一邊又斟滿了一杯酒。

[注釋1]離西——北京話開玩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