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友陳金河(2 / 3)

劫道的說:“朋友,咱是謀財不害命的,你早放明白點,何苦傷這和氣呢?”

他爹說:“朋友,我不掙巴兩下,身上見見紅,我跟我自己交待不過去,這樣我才心安。”

劫道的見他有骨氣,扔下十元大洋,叫他當盤纏,雇個腳回來。他沒舍的花這十元大洋,硬是把腸子塞進肚子,用手捂著傷口走回家來。

金河他爹回家後又賣了三畝地,請個老中醫給他治傷。治了八九個月,大體上好了。老醫生囑咐他第一不要幹費力的活兒,第二不能暴飲暴食,尤其不能吃肉。金河爹是個頭腦活、肚量大的人。不能長途販運,不能種地,總能找到謀生之路,他把喂的兩口豬殺了,讓金河娘蒸包子,他在集上看攤賣包子。這使他維持住了家庭生活,並且沒費多大力氣。守住了醫生提的第一條戒律。可他沒想到,賣肉包子對於一個忌口的人,也是個危險的行業。冒著熱氣,散著肉香的白麵大包子,每時每刻朝他投出誘惑。胃口的翻動使人很難作到“拒腐蝕,永不沾”。果然,熬到八個月頭上他熬不住了。趁金河娘沒看見把一個破了皮的包子塞進了嘴裏。果然就創口崩裂一命嗚呼。這事在醫學上說得通說不通另當別論,反正金河爹死了。臨死留下了兩句話:一是勸金河娘早點嫁人,帶著他留下那點財產嫁個實誠人;二是孩子大了叫他闖世界,別死守著坷垃受窮。他說:“靠老實種地是熬不出頭的。”

金河他娘頑固地拒絕按第一條囑咐辦,卻嚴格地遵守了第二遺願:金河愛幹什麼由他去,並不把他拴在土地上。她靠紡紗、織布、做小手工業維持生活。

所以金河說:“別人參軍,頭一條想的是打倒地主剝削,翻身保田。我想打倒窮神,跟你們學點本事。全國解放了,我既有一分功勞,也學了一身本事,改換下土裏刨食的門風,過幾天富裕日子”。

金河的興趣並不隻在點汽燈、做布景一些工藝上,他也樂於學文化、學政治。這麼個散漫慣了的人,按說對軍隊的嚴格紀律難以適應,但他卻很自然地就習慣了。行軍時汽燈是用兩個木箱裝著、馱在騾背的,因此燈光組總要有人跟騾子走,以前這事由小江幹。自從有了陳金河,小江擺起架子,把這活交給陳金河。四七年夏天,我們在魯南打一個縣城沒打下來,遭到了敵人大股增援部隊的反包圍,半夜我們趁著瓢潑大雨突圍,中途又遭到敵人伏擊,政治部的隊伍被衝散了(請原諒我說到我軍偶然失利的事。這種事戰爭中本來難免,但文學作品中卻是一忌)。我們突出包圍圈已經天明,見到了飼養員陳金河,卻沒見到陳金河和騾子,陳寶河說,他們本是一起行動的,遭遇伏擊時,騾子被一發六〇炮彈打倒了,他從騾子身旁跑了出來就再也沒見到陳金河。估計陳金河可能和騾子一塊中了炮彈。我們一連五天,沒打聽到陳金河的下落。大家心情都挺沉重。第六天拂曉,我們強渡一條很寬的河。渡到對岸,敵機就發現了,向我們俯衝掃射。大家趕緊往高粱地裏鑽。幾位女同誌鑽進一片高粱地,轉眼間又格格笑著退了出來。丁世雄喊:“別出來,原地隱蔽!”她們寧肯冒險在路邊臥倒,也不肯再進去。一些男同誌就從她們身邊鑽了進去。到青紗帳中才知道,原來有個大小夥子,渾身一絲不掛,躺在地壟裏睡熟了。陳寶河去踢了那人一腳說:“起來,穿上衣裳!”那人揉揉眼坐了起來,把陳寶河嚇得倒退了好幾步,尖聲叫道:“你是陳金河魂呀,還是人兒呀?”

“我要是魂兒早把你掐死了!”陳金河咧咧嘴,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地說,“你的腿比兔子的還快,害得我好找了一夜!”

聽到陳金河的聲音,人們不顧敵機還在頭上盤旋,全湊了過來。連女同誌也扔開習慣的禁忌,大大方方鑽進來了,嚇得陳金河趕緊原地趴下說:“女同誌別過來,謝謝你們關心,我挺好,就是衣裳叫水給衝跑了,等我找件衣裳穿上咱再見麵吧。”

不知是誰扔了件軍裝上衣給他,他像圍裙似地圍在腹部。說是昨晚上他一人摸到了河邊,看看沒有人,以為我們早過河了,就趕緊下河追。昨晚雨挺大,河水又深又急,穿著衣服走不動,就把衣服脫下頂在頭上。誰知一個浪頭把他打倒了,再爬起來時衣裳早漂得不見影了。我們說:“你怎麼不把衣裳抓緊些?”

他說:“咦!你們倒會說,我手裏還抱著那個東西咧!”他指指身後的草叢,人們才看到那兒放著盞汽燈。

這以後不久,他就入了黨,但仍未提幹。陳金河自己對待提幹也像他對待參軍一樣,既充滿信心又不慌不忙。“特殊貢獻”有時也要看機遇的。不久他的機遇來了。洛陽戰役時,我們全團都上最前線去做鼓動工作,留下他和兩個炊事員在洛陽城外一個村子留守。在前線上喊話,鼓動幹了一夜,天亮後團長叫我和一個姓耿的同誌回留守處取彩綢服裝,準備做戰地演出。留守處村西有個廢了的破窯。還離破窯很遠,就看見窯外站著個當兵的,端著支衝鋒槍,麵向窯門一動不動像個泥胎。走近了,看出是陳金河。我們喊他,他不作聲,隻作手勢,招呼我們快到他身邊去。我們再走近些,就看到他腳下橫七豎八扔著七八條槍,幾個手榴彈。他說:“我這窯裏捂著一窩狐狸,你們一人抄起一把槍來,咱把他們領回去。”

我們各找了一條槍,頂上了火。他喊道:“一個跟一個舉著手出來!誰要搗蛋我這槍子可不吃素!”

裏邊答應了幾聲,陸陸續續有七個敵軍舉著手出來了。陳金河問:“還有沒有?”

一個臉上有塊傷的大個子說:“還有二個傷的,兩個死的。”

“去個人把傷的背上,死的撂下,其餘的排成一列站好!”

那大個子就鑽進去背著一個頭纏了繃帶的敵兵出來。陳金河叫我們看著俘虜,他把地上那幾支槍的槍栓全卸下來插在自己皮帶上,然後對俘虜說:“一個撿一杆扛上,跟我們走!”

把俘虜押到村裏,初步審問了一下。他們說是昨晚從九龍台突圍出來一個連,叫我們部隊一阻擊,打散了。他們這一個班跑到這村頭,看天快亮了,怕被我軍發現,就躲進了廢窯,正商議下一步怎麼辦,突然從窯頂上飛下個手榴彈,吭的一聲炸了!當場兩死一傷。其餘的都嚇蒙了,聽到外邊喊:“把槍扔出來。不交槍要扔小包炸藥了!”他們趕緊把槍交了出來。扔出槍以後,又聽外邊喊:“現在你們就老老實實在裏邊休息吧,多咱喊你們出來再出來。”他們就在窯裏老實呆著,天亮後從窯門下邊望望,才知道外邊就一個解放軍。

我們問陳金河,怎麼會跑去抓俘虜的?他說原是去解手的,蹲在地裏,看遠處,有天幕作背景,比站著看得清楚,就發現有幾個人由西往東跑,頭上是大蓋帽子。他顧不上回去拿槍,皮帶上原插著顆手榴彈。就提著手榴彈悄悄緊追上去。這幾個人走到窯跟前不見了。他估計是進了窯。他想他要從門口接近絕打不過他們,要在窯頂上居高臨下,既利於進攻又便於隱蔽。就從窯背麵爬上去。把耳朵湊到煙口上一聽,敵人正在爭論是繼續跑還是先隱蔽下來。有人說馬上天亮了,再出去容易叫八路軍看見;有人說躲在這兒也不安全,要叫八路發現連隊形也展不開,沒有還手之力,還不如硬衝出去好。陳金河心想:他們一出來一個人可就捂治不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那顆手榴彈扔下去再說吧!手榴彈一炸,裏邊亂了營。陳金河一喊裏邊就喊哩哢啦把槍扔了出來。陳金河趕緊跑下去,撿起一支衝鋒槍封鎖住了窯門口。

陳金河一個人俘虜敵人一個班,上了部隊的前線小報,立了二等功。丁世雄趁機把提幹的報告打上去了。

打完洛陽,我們到黃河北休整了一個多月,然後又南渡黃河,準備打開封戰役。經南渡河時我們是半夜渡的河,陳金河拉著馱汽燈的騾子和炊事班乘一條船。黃河中流,浪大水急,濤聲震天,騾子受了驚,又叫又跳,這在船上很危險。他不顧一切夾住騾子的頭,騾子掙紮,衝鋒槍撞在船幫上,走了火。槍一響,騾子倒安靜了。大家這才鬆了一口氣。可是船靠攏南岸時,陳金河沉著地說:“你們把騾子拉上去吧,我上不去了。腿打斷了……”

陳金河隨船回到北岸,進了後方醫院。提幹的報告批下來時,他已複員回家當老百姓了。

六〇年前後,我在京郊挖河的工地上改造。丁世雄托人帶來一封信,說陳金河來找過他。家中生活困難,請老戰友們周劑他一下。他找了幾個人,給他湊了三十斤糧票,一百塊錢,打發他走了。因為知道我的狀況也不好,所以沒有通知我。我有點心酸。

“文化大革命”初期,我在北京車站,碰上了臨沂來串連的人。其中有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是跟陳金河鄰村的人。我就打聽:

“你認識白村有個叫陳金河的嗎?”

“那個瘸子?誰不認識他?”

“他怎麼樣?”

“完蛋了!”

“死了?”

“還不如死了呢!蛻化變質,成了個二流子。集體勞動不參加,整天背個土炮打兔子!聽說隊裏分東西,比誰去得都快,糧也好,菜也好,那怕分兩個生瓜蛋子,沒他的也不行。給少了他還拄著拐杖罵,拍著那條瘸腿說:‘老子這腿是狗咬的?我看誰敢少給我!’他兒子兒媳嫌他丟人,跟他分開,前幾年下了關東了。他女人陪著他受不住挨餓,也找兒子去了。現在就是他媽跟他在一塊窮混!”

我驚異地問:“他娘還活著?”

“活著,也不是好東西,當過賣包子女資本家,現在剝削本性不改。不參加隊裏幹活,縫蓋簾,編筐,還上城裏擺攤賣茶,專搞資主義這一套,前些天我們把她揪出來鬥了!”

我說:“唔,鬥了又怎麼樣?”

“她老實點了,不敢再發展資本主義了。可陳金河天天上隊裏來要救濟糧了。支農的軍宣隊有派性,偏著他,說他是殘廢軍人,沒有餓死的罪過。叫隊裏給他糧!他當的是陳毅的兵!為錯誤路線賣命的餓死了不就臭塊地嗎?憑什麼給他救濟?”

那正是人與人之間老死不敢往來的時代,這消息我無法向別的老戰友專遞,隻能自己悄悄地感慨一番。過了幾年,“四人幫”倒了,我還未回到工作崗位,有一段比較自由又無所事事的時期。於是就找一些從牛棚、狗洞、大牆、幹校出來的老同誌,互相走訪起來。我和丁世雄結伴去草橋看花,路上說了陳金河的事。他歎口氣說:“這些年我們都自身難保,誰也顧不上誰,他還能跳著腳罵,還有要求救的勇氣,看來比你我還強點呢!看以後吧!以後我們狀況若有進一步的改善,應當關心關心他,到底是一個戰壕裏趴過的呀!”

以後我們的狀況都改善了,而且改善的速度、程度都比預想的要快要高。老丁當了副部長,我也又拿起筆來寫小說,但誰也沒有認真地去打聽陳金河的情況。我開脫自己說:“剛剛恢複工作,先得幹出個祥兒來再顧別的。”後來,聽丁世雄說,他問了山東的同誌,說山東農村的情況大為好轉,我就又找到了自我解嘲的借口:“既然農村普遍的都形勢大好,陳金河的狀況想必也好轉了,不然他會來找我們告狀的。”

春節前夕,突然接到丁世雄來的電話,叫我星期天上午在家等他,有事情和我商量。

星期天早晨八點,丁世雄到了。他說陳金河到了北京,他們通過一次電話,約好了今天拉我一同去看他。我問:“他來有什麼事嗎?”

“他說一來看看老戰友,二來求咱們幫點忙。幫什麼忙,見了麵再說。”

“也許這老兄混的還不怎麼樣!”

丁世雄說:“一個殘廢人,又沒文化,又沒家底,混好了也確實不易。忙咱們要幫,可也要勸勸他,不能再那麼吊兒郎當、又臭又硬。”

來到門口,看見停著一輛出租汽車。丁世雄辦私事從不用公家車,但也從來舍不得叫出租車,他是月月買月票的。我說:“這是你為我雇的?”

他說:“陳金河的山東話我有點聽不清楚,他說住在花園村一個什麼招待所,那地方又遠又偏僻,不知該坐幾路車。再加上要接你,索性叫個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