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友陳金河(3 / 3)

“到底什麼招待所呢?”

“那地方不會有幾個招待所的,到花園村一打聽就行了。”

上車以後,我們告訴司機,去花園村,並且問他可知道那兒有個什麼招待所,司機說:“可能有個工會的招待所吧。附設在工人幹校裏。”

我們想大概就是這個。

從勁鬆到花園村,走了足有一小時,因為星期天,這一路除去鬧市就是去紫竹院、動物園的必經之路,到處受阻,好容易到了花園村,並且找到了工人招待所,登記簿上沒有這個客人。

我們問招待所的工作人員:“附近還有什麼招待所嗎?”

“沒有。”

“旅館呢?”

“西邊有一家紫玉飯店,才開張的。”

我們說:“到紫玉飯店看看。”

司機把車發動後,問我們:“你們要看的這人是華僑嗎?”

我說:“是華人,可不是華僑。”

司機說:“八成不會在那兒。”

往西拐了兩彎,仍不見有旅館模樣的建築。我問司機:“這紫玉飯店在哪兒?”

他一指右前方說:“那就是。”

右前方是一片古典式的青磚瓦房,雕梁畫棟,很像是個整修過的明清王府。丁世雄一看就大笑起來,連說:“停下停下,調頭別處再打聽去吧,我們這位華人朋友不會住這兒的。”

車子停下來。正準備倒車轉頭,一個拄著拐杖閑遛的老頭湊了過來,把頭往車裏窺視一下,司機忙喊:“讓開,我要倒車,小心軋死!”

那老頭卻不理他,敲著窗戶喊道:“丁團長,咋才來?下來吧,到了……”

我們倆辨認了半天,才認出來這老頭當真是陳金河。按年紀他比我大,比老丁小,可看去卻滿頭白發,一臉皺紋,比我們倆全要老出幾歲。

我們下了車,問陳金河:“你住在哪兒?”

他指指那片“王府”說:“不就是這兒嗎,電話裏說了半天咋沒聽清楚呢?”

我在北京生活了近四十年,竟不知道還有這麼個飯店,八字粉牆,虎皮石牆基,月洞門,抄手遊廊,蘇式彩繪,京式宮燈。遠看像神仙府,近窺似帝王家,好一片豪華氣派。陳金河領我們走進一間客房,裏邊沙發地毯衛生間、空調彩電彈簧床,竟是北京飯店的規格,民族飯店的設備!

我和丁世雄互相看了一眼,都露出驚訝的神情。丁世雄問道:“你怎麼住到這兒來了?”

陳金河說:“我下了車先找鐵道部的一個老鄉,叫他幫我安排個住處。他就安排我上這兒來了。他叫我住哪兒我住哪兒唄!我看這北京的招待所擺設還就是不錯哩!”

我說:“想必是他花錢招待你了?”

“誰說,俺住房子人家花得著錢麼?我個人拿呀!”

丁世雄問:“你知道這房子一天多少錢?”

陳金河說:“不知道!我還沒打聽咧。”

陳金河出門找人沏茶,我看看老丁,忍不住大笑。

我說:“好了,不光有個陳奐生進城,這又出來個陳金河進城!可見高曉聲不是瞎編的。”

老丁看了一眼桌上的住房須知,吐了下舌頭說:“這房子一天四十五塊!你還笑呢,回頭這筆錢你怎麼出哇!”

我這也才覺得事態嚴重。

老丁皺皺眉說:“這樣,呆會兒我打個電話,叫我們部裏招待所給他預備個床位,今天就讓他搬走。前兩天的房錢咱倆包了吧!老戰友了,有什麼辦法呢……”

陳金河叫來個服務員,提來了開水,並為我們沏上了茶。

陳金河說:“我跟我兒子一塊來的,他今天出去辦事去了,就咱們老同誌一塊拉拉呱挺好,你們倆怎麼樣?”

我說:“老丁升官了,副部長!”

陳金河說:“在電視上我見他跟外賓一塊吃飯啦,要不往車裏一瞧就認出來了,你呢?”

老丁說:“他比我強,自由自在,你怎麼樣,比以前強點?”

陳金河說:“多少強了點。”

我問:“還背個槍打兔子?”

“還打,比先前打的少了,沒功夫了!”

老丁說:“你也包地了?”

陳金河說:“前兩年包了點,去年起我把地又退了,種地沒多大出息。”

我問:“那你幹什麼?”

陳金河說:“跑運輸哩,我這兒子下了幾年關東,學會了開汽車,我包了輛大解放,他開車,我辦業務。”

丁世雄問:“收入還可以嗎?”

陳金河說:“湊合啦,我這回來就是找你幫個忙,買兩樣東西。”

丁世雄說:“你說吧,隻要能幫忙的!”

“頭一個,彩電!”

老丁一笑,指指我:“你找他!”

我說:“我剛從國外帶回來個20英寸的,可以讓你先抱去!”

“一個幹什麼使?”陳金河把眼一瞪,“買一個彩電我用著上北京來一趟?”

“你要幾個?”

“四個!”

丁世雄說:“你要販賣去呀?”

“買還買不著呢,我能賣它?你放心,咱是黨員,投機倒把的事咱不幹!”

丁世雄說:“你還要買什麼?”

“汽車!”

“大解放?”

“不,小轎子。紅旗咧、奔馳咧都行。”

“噢,你說要舊的,人家處理的。”

“要舊的幹啥?新的。俺娘老了,我腿不好,閑下來想叫兒子拉著俺娘倆到處轉轉,不要舊的。”

我拍拍他腦袋說:“夥計,醒醒,說夢話啦!”

“我清醒著呢,咋說夢話?”

丁世雄說:“要不就是我們倆做夢吧?”

“誰也沒做夢!”陳金河說著掏出鑰匙,打開衣櫥裏一個皮包,拿出兩張紙來。一份是和北京一個土產公司訂的山貨和藥材運輸合同。另一份是向鐵道部訂租車皮的議定書。他告訴我們,去年的合同已經完成了,他掙九萬,今年比去年的運輸量大了一倍,已經完成百分之二十了。

“夥計,你當我是吹牛的?咱不是廢物蛋呀!”

我說:“可前些年聽說你隊裏的活兒一點也不幹,光扛個槍打兔子!”

他說:“幹一天我掙不來一合洋火錢,出那個力幹熊啊?政策合適了咱不是吃幹飯的!當年咱參軍為啥哩?就為了有一天得到憑本事挖掉窮根的機會。誰知道全國還沒解放,槍走火,打掉了我一半力氣,全國解放了,政策又走火!這下子又失掉了我的心氣。革命還有越革越窮的理嗎?連俺娘茶攤也成了資本主義尾巴了,這輩子還有盼頭嗎?還不許我罵幾句?你問問現在我還罵嗎?我喊共產黨萬歲還喊不過來呢!過年的時候,我糊了燈籠,寫上‘鄧小平萬歲’,打著它在街上走,支部批評我說這不合政策,這叫‘個人崇拜’,我把它拿回家,掛在我床頭上。不許個人崇拜!還不許我一個人崇拜?”

我們兩人笑,他自己也笑。

我們問他這幾年怎麼過的?他說剛實行包產那一年,他兒子、兒媳婦、老婆還都在東北。家中隻有他和她老娘,兩人加在一塊不到一個勞動力。好地他不敢包,包了他也種不好。村北河邊有一片鹽堿灘,少說有一頃地,村裏說五十無錢就包出去,可五十元也沒人認。幹部們就說,陳金河是榮軍,包給你吧!你要有收成,愛給多少給多少,要沒收成,一個子兒不要你的。他記得小時聽他爹說,鹽堿地可以長葵花,他用殘廢金買了百十斤葵花籽。不拉溝不分壟,漫天揚場地把它們全撒上了!沒想到一陣雨水過後出了苗,這下可給他帶來了希望。他就拄著拐棍認真去伺弄它們,到秋天一下就收了幾千斤葵花籽,頭一年就發了個小財。他按隊上出的價加了三倍,閃了二百元錢,寄了一千元給他兒子當路費,叫他們回來。

他說:“你寄封白信,說家鄉變好了,叫他們回來,他們信嗎?一百張大團結寄去,比什麼都靈。他們拉家帶口全回來了!”

這一下他就增加了三個勞動力。老伴種地比陳金河強,兒子會開拖拉機。陳金河一年發家,有了名,也有了信用。便向銀行貸了幾千元,加上自己的餘錢,買了架帶拖鬥的小四輪,第二年下來他純收入就是兩萬多元。這時,公社進行體製改革,決定把一輛130卡車承包出去,陳金河索興把承包的地改為苗圃,專種樹苗,由他老媽和老婆照顧。把卡車包下來交他兒子駕駛,小四輪拖拉機由他兒媳婦駕駛。卡車跑長途,拖拉機跑短途,陳金河拄著拐棍專門聯係業務。以前陳金河背著槍打兔子,轉遍了四鄉,也算“名人”,如今成了致富能手,大會上作典型發言,報紙介紹先進事跡,又成了“紅人”。熟人多,路子廣,承攬運輸業務十分便利,他又給自己定下了幾條原則:凡是公家運輸公司不接受的業務他一律接受,凡是群眾急需的任務,他降價包運。公家的汽車隊,零擔貨不運,地方偏僻不運,路不好走不運。他全運。趕上春天送糞,社員忙不過來,或是上黃河出河工,路遠又不通車,他免費服務。他救別人的急,別人有肥活也惦著他,永遠不愁沒貨運。搞運輸去的地方多,知道各地商品行情,他也集資買賣土產,長途販運。從山東買了柿餅、核桃、大棗送到南方,從南方買竹子、南貨帶回山東。三弄兩弄,他竟成立起個貿易運輸公司來,請了個回鄉知識青年當經理,他當副經理。新經理一上任就請人辦了個汽車司機學習班,招本村的高中畢業生學開車,又買了兩輛大轎車,專跑泰安、曲阜、青島幾個旅遊點,在每個地方都租了房子,招村裏的半勞力當服務員,兼營小客店。客店不求贏利,專作乘他的車旅遊的人免費提供住處。他的車票和長途公共汽車一樣,別人就搶著坐他的車,兩年下來,幾十萬的純利到手了。現在兗州到石臼所的鐵路快修通了。他們估計臨沂要繁榮起來,來往客人會增多。現在還沒發展城內的公共交通事業,他想先弄輛轎車試試,看弄個出租車公司可行不可行……

我和丁世雄簡直像聽“天方夜譚”!隻從他那熱烈、興奮的神情上,說話的口氣上,才相信這是幾十年前拉騾子、挑擔子、點汽燈、拉大幕的陳金河!

將近中午,他兒子回來了。他說在食堂給我們定了飯,我們也就不客氣,一起去了食堂。

他這兒子,猛一看沒一點和他相似之處。三十來歲,膀闊肩寬,帶著汽車司機常有的豪爽勁。我們四個人,他竟訂了一大桌菜,而且買了進口的煙酒,也許我們都是他父輩的人,我們說話他極少插言。話題又說到電視機時,我問他:“四個彩電,一定有一個是給你買的羅?”

他說:“俺爹沒打我的份,我也不靠他買!”

“我不信!”

兒子說:“隊裏一個,幼兒園一個,文化站一個,他老兩口不還要一個?能有我的嗎?”

老丁問:“噢,你是替隊裏買的?”

他兒子說:“俺爹送給集體的,這是他的整個計劃的一部分,去年他在莊上修了個開水鍋爐,冬天免費供應全村用開水,前年他給小學校打了六十套新桌椅,過年時……”

“少說幾句,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陳金河斜了他兒子一眼,他兒子不吱聲了。

我說:“老戰友了,告訴我們這些怕什麼?”

陳金河搖搖頭,本來喝酒喝紅了的臉,卻透出了紫黑色。他歎了口氣,呷了口酒,說道:“前些年,太窮了,也看不見個希望,我就破罐破摔,沒皮沒臉的混,成了黨的浪子,群眾的累贅!如今,如今我這個黨員也得起點作用了,我當年入黨時也是宣過誓的咧……”

他的眼轉起淚珠兒來,為了掩飾自己,他趕緊端起杯勸我們喝酒。

分手的時候,已是半夜。勸他換旅館,替他付房租的事我倆誰也沒提。丁世雄認真地說:“想想辦法,彩電、汽車都替他想想辦法。老戰友了……”

北京,一九八五、三、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