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長勝和林大山談了一陣,回來向連長彙報:“我講了俘虜政策,他說既被我們抓住,當然聽我們處置,就希望我們不要強迫他再當兵。他要永遠脫離內戰戰場。”
連長說:“看樣子不像大老粗。”
任長勝說:“青年軍招的全是初中以上的知識分子。他是台灣人。日本投降前一個月,被征召入伍,在日本軍隊服役。日本投降後,國民黨送日本軍人回國,卻把台灣人全編到他們7部隊來了。”
連長把嘴咧得老大,說,“乖乖,你真不簡單,還懂台灣話!”
任長勝說:“我跟他說的是日本話。剛才他說台灣話,咱不懂,他又改說日本話,我才聽懂!”
潘明祥悄聲對任長勝說:“他懂普通話,不信你注意觀察!”
排長平時和一班生活在一起,任長勝就叫林大山跟在一班後邊行軍。
這個林大山,看樣不是個利索人,又在山溝裏滾了幾天,渾身又是泥又是土。而且一邊走路一邊搔癢,一看就知道生著疥瘡。一班長一邊走路一邊捂鼻一子,隻是礙著排一長麵子,沒好罵出來。
晚上燒洗腳水的時候,任排長吩咐多燒一鍋。大家都洗完腳,他吩咐一班長找衛生員要一包疥瘡膏來,就拿著自己的毛巾、肥皂,領著林大山進了灶房。一班長取來疥瘡膏,灶屋的門已經從裏邊插上了,隔著窗戶,隻見水氣騰騰,火光通亮。他扒著窗戶往裏望,見任長勝正幫那個俘虜兵洗澡,俘虜兵脫得赤條條地蹲著,任長勝挽著袖子替他搓背。一班長喊了聲“報告,藥來了。”就蹲在一邊去生氣。
門開了,任長勝擦著汗走了出來。
一班長把藥膏往任長勝手裏一搡,說:“我有意見!”
“有意見就提唄!”
“你不是帶了個俘虜兵,你帶了個爹!”
“咦,火氣還不小!好,咱們談談,不過小聲點。”
“小聲幹啥,我還怕誰聽見!”一班長說,“行軍、帶哨累得你一躺下就哼哼,可你還自找外差!”
“這怎麼算外差?班裏哪次來了解放戰士你不是黑天白日忙。補衣服吧,蓋被子吧,行軍連背包你都幫著背。怎麼我幹這點事就不行了?”
“那是新戰友,這是個啥?對俘虜不侮辱,不搜腰包,來去自由就夠講政策的了。幹啥弄這一套!”
“俘虜跟俘虜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他就是比別人更髒點。”
“他是開小差出來的。這跟機關槍歡迎過來的不一樣,對不對?”
“就算對,又怎麼樣?”
“從國民黨那兒開小差,這得有點反抗精神;因為不願坑害老百姓挨了打,這得對人民有點同情心。一個對國民黨反抗、對老百姓同情的人,要不要搞個統一戰線呢?”
“我說不過你。”
“說不過就幫我把工作做好!”
“你還要我幹什麼?”
“多作宣傳工作,用行動。要體現出我們是人民的軍隊,對人民滿腔熱情。”
“我執行命令,要叫我像對老鄉們那樣打心裏親熱他,我辦不到。”
“按革命利益需要的做。至於感情,我也在克製著自己的某些感情呢!”
林大山經過這麼一洗,又吃了熱乎飯,臉上有些活人氣了。兩隻眼睛以拘束、歉疚的神情代替了驚恐的神氣,可仍然一聲不響。直到睡覺時,他指著草鋪,自卑地笑著跟排長說了句外國話。排長點點頭,把自己的背包打開,緊靠牆根鋪好。林大山鞠躬行禮的說了一陣,躺了下去。任排長緊挨著他躺下,身上隻蓋了件棉大衣。一班長嗓子眼狠狠地哼了一聲,把自己的被子撩起一半扔到任長勝身上,噘著嘴扭過身去。任長勝輕手輕腳把被子掀下來,又都蓋在了一班長身上。
一班長頭也不回地說:“你不冷啊!”
任長勝湊到一班長耳朵邊小聲說:“那個人長疥,爬上虱子要傳染你!”
一班長猛地一使勁翻過身來,衝著任長勝說:“他的虱子偏不咬你?”
“我給了擦藥時自己身上也沾了硫磺味,虱子不敢靠身了。”
明知黑地裏排長看不見,一班長仍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壓住了火氣說:“你這個知識分子,哼!”把被子仍然給他蓋上。
一班長雖然生氣,第二天還是捏著鼻子照顧俘虜兵。他習慣於執行命令,也不忍心太勞累排長。班裏的同誌盡管滿肚子不情願,可他們不光心疼排長,也不願班長太累著。這一來倒真顯得熱氣騰騰了。俘虜兵大腿根打爛了,一沾水就痛得齜牙咧嘴。過河的時候,任長勝剛伸手要背他,班長就搶了過去。他還沒背上背,戰士們又擠走了班長,搶到自己背上。
那俘虜兵眼神已不是歉疚和拘束了,變得深沉、嚴肅,像是在思考著什麼惱人的問題。
這一天,隻走了五十裏地就宿營了。吃過飯連裏下令休息,自由活動。任長勝就招呼林大山到村外挖野菜去。
他們走近一片青翠竹林邊上,任長勝慢慢站住腳,呆呆地出神,手中的挖菜小鏟落在了腳前。
“排長先生,”林大山用日語說,“您的工具掉了。”
任長勝說聲“多謝”,彎腰撿了起來。兩眼閃著異樣的光彩:“看見竹子,想起我的媽媽,她正一個人生活在我們那滿是竹子的庭院裏呢!”
“您的家也在南方?”
“在日本。”任長勝望著天邊縷縷白雲說,“那裏有好多竹林啊!往房後的山上望去,不論冬天夏天,滿眼碧綠。房前幾十步就是海,又是一片澄藍。一陣雨過去,空中沒有塵埃,地上不見泥濘,連空氣仿佛也帶著透明的青綠色。”
林大山說:“我的家鄉也有竹林,有海。”
“那裏的人愛竹子。裱糊屋子時,在兩層薄薄的壁紙中間都要加上一簇簇、一片片的鮮竹葉。綠竹葉透過雪白的壁紙顯現出來,坐在屋裏就像坐在雪後的竹林中。夏天,有風的夜晚,躺在榻榻米上總也弄不清嘩嘩響著的是竹聲還是水聲。”
“我也聽過那種聲音。日本和中國有許多相像的地方。”
“我從小就會唱一支歌:
啊,竹子,竹子,
搖曳著鶴翅般的枝葉,
是給月亮擦臉嗎?
林大山接下去背誦:
我不是給月亮擦臉,
我在學姑娘們的舞姿。”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對望了一眼,都從對方眼睛裏看到了隱伏著的鄉愁。刹那間橫在兩人之間的無形冰障融化了。兩顆心靠近了。
“您是華僑?為什麼回國來了?”
“我愛日本,愛媽媽,愛我童年的夥伴。可是沒有一個富強的祖國,在哪裏連呼吸也困難啊。”
“你說的我懂,我懂。聽你的口氣,令尊大概不在了吧?令慈怎麼舍得你?”
“沒有祖國的尊嚴,也就沒有民族的尊嚴,母親明白這個。她讚成我把生命獻給祖國富強的事業。她愛日本,也愛中國。”
林大山沉默下來,一陣躊躇,終於放膽問道:“排長先生,我可以問一句話嗎?”
“為什麼不可以?”
“你們抓住我這個敵人的逃兵,不僅不侮辱,反而超乎尋常地關照,到底為什麼?是想從我嘴裏換取情報?”
“不,我們知道你懂普通話,連這點都不挑明,還提什麼換取情報?”
林大山愣了一下,改口用中國的普通話說:“你們怎麼知道我懂普通話?”
“我們指導員早說了,二〇六師主要成員是關中河南的知識青年,你不懂普通話怎樣接受指揮?”
林大山羞慚地低下了頭。
“你沒見我們怎樣對待老百姓嗎?”任長勝說,“我們的目標是解放全國人民,改造自己的國家。既然這樣,當然把全國人民都看作自己的兄弟。你脫離了反動軍隊,也就成了人民啦!”
“先生,請原諒我,”林大山握住任長勝的手,嘴角顫抖著說,“你給我洗澡、擦藥,把被子給我蓋。你的士兵背我過河,我始終認為是在對我使詭計、耍手段。我不僅毫無感激之心,反倒更加警惕,更加擔心了!真對不起你們。現在我明白了,你們為了信仰,可以排除個人感情上的喜惡,我尊敬這種精神。請你把我帶到邊部去,為了表示我的敬意,我情願提供我所知道的一切。”
任長勝轉身領著林大山到連部去。
林大山在連部,把洛河橋頭的工事設施畫了一張草圖。他說明,他們是一個班修一段,各班不許亂串。他就知道他所修的這一段。
連長握著他的手說:“謝謝你。”
林大山說:“不要說這話,我不懂政治,更不能判斷社會主義是好是壞。隻是你們對信仰的忠誠態度感動了我。我相信,由這樣一群有忘我精神的人組成的軍隊,一定會達到目標的。但願你們的主義真能救國。我們台灣人任人宰割了五十年,祖祖輩輩都盼望自己的祖國強盛起來呀。”
潘明祥說:“我相信全國人民,終究會認識到,隻有社會主義才能救中國!”
連長拿出林大山的證件,交還給他,說:“我們馬上要進入陣地了。今晚上請你到連部來吃飯,然後你就可以去你要去的任何地方。臨走前我們給我開路條、拿路費。”
林大山想了想說:“如果我再留兩天,有妨礙沒有?”
“有事情嗎?”
“我想再對貴軍多了解點兒,當我回到台灣的時候,能對人們介紹得更準確些。”
“我們歡迎。”
四
部隊進入了洛陽外圍的集結地。奪取洛河橋是外圍戰的重點,連長向上級把這個任務要求到手,派一排擔任主攻。林大山就是從橋頭跑出去的,他畫的草圖也正是這部分。聽說任長勝要去看地形,林大山自願擔任向導。經連部批準,任長勝、林大山和一個戰士半夜就出發了。
整整過了十二個小時,直到第二天中午,三個人都沒有回來。連長很不放心,排裏的戰士也懷疑林大山靠不住,就派出兩組人去尋找。下午四點,一組人空手而回,另一組背回了戰士的遺體。看得出是從背後中彈,又爬了很久,死在路旁的。任長勝和林大山卻杳無音信。
大家議論:任排長對林大山太輕信了,顯然是遭了暗算。
“書呆子!警惕性不高!”連長又氣又急,在院子裏來回轉著圈子說,“抓住那個台灣小子,我拿刺刀捅了他!”
潘明祥說:“事情還沒弄清楚,你先別著急麼!”
直到天黑也沒有消息。拂曉就要進攻,連長對林大山畫的那張草圖也有了懷疑,決定親自再去偵察一次。這時,幾個戰士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闖進門說:“報告,任排長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