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明祥忙問:“就他一個人嗎?”
戰士們說:“不,兩個人。林大山背著排長回來的,排長掛彩了!”
大家蜂擁出去。衛生員聞訊已扛來了擔架。大家幫助把任長勝放在了擔架上,任長勝撐起半個身子叫道:“先讓我報告!”連長喊道:“先去包紮,報告來得及。”潘明祥和大家隨著擔架一起往衛生員的小包紮所走。連長看見林大山拿著支中正式步槍,而任長勝的槍沒有了,就問:“你們上哪兒去鬧了一整天,叫我們好擔心。”林大山說:“我們被俘了。”
“什麼什麼什麼?”連長馬上站住腳,拉住林大山小聲說:“跟我到連部談去。”
五
原來情形是這樣的——
看完地形,任長勝怕有隱蔽的火力點沒有發現,就布置了一次火力偵察。他和那戰士從兩個方向,各打了一梭子彈,幾個地堡都還擊了,沒遺漏什麼。他們正要回身撤走,冷不防從背後山坡上打來一梭子重機槍。林大山正臥在一塊凹地中,當他看清背後山腳下有隱蔽的地堡時,任長勝和那個戰士全中彈倒下了。正麵地堡躥出來四五個人,先下了任長勝和戰士的武器。他們發現林大山,剛一舉槍,林大山舉起手喊:“我是自己人,二〇六師的!”敵人圍了上來,他們驗了林大山的證件,問他怎麼跟共軍混到一塊去的。林大山看到對方穿的是保安團的軍裝,知道換了防,就說自己奉命去抓民夫,誤打誤撞叫共軍抓住了。他們在押解自己的途中迷了路,又把他押回到了這裏。問共軍有多少人,什麼番號。林大山眨了眨眼:“誰聽說過軍人對俘虜交代自己番號的?”正說著,搜查的人報告打壞腿的那個人並沒死。他們就抬著任長勝、押著林大山一起進了坑道,把他倆關在一個備用的空地堡裏。
敵人為了要情報,對任長勝用了刑。任長勝連自己的姓名都不肯說,敵人隻好把他吊在梁上,掃興而去。
在敵人折磨任長勝的時刻,林大山蹲在地堡一角,頭埋在膝蓋上,用拇指塞住耳朵。就這樣也還是後背發冷,戰栗不已。審問的人走遠了,他慢慢抬起頭來,已經滿臉是淚了。
他用袖子擦擦臉,手哆嗦著從口袋裏掏出半盒煙,朝門口的哨兵遞過一支去,說:“弟兄,給個火兒。”
哨兵往兩邊瞅瞅,接過了煙。
“出去抓夫,你怎麼敢離群兒呢?”哨兵說,“這下子,四十軍棍跑不了啦。幸好你是中央軍,要也是雜牌,我們連長先就給你一頓鞭子。”
“弟兄,”林大山朝任長勝歪了下頭,“掛彩的人,再這麼吊著不就完了?都是吃糧當兵的,想法兒給他鬆鬆不行嗎?”
哨兵沒言語,喉頭的鎖骨動了動。
“都是中國人,當兵的跟當兵的有什麼仇!誰保的齊不當俘虜啊!我叫人家抓住,人家可一個指頭都沒碰我!”
“當官的要這麼辦,小兵能說啥!”
“身在公門好修行,前線上槍子有眼呢!”
“你要行好,咱交個朋友。裝看不見就是了。繩子可不能鬆,給他腳下墊兩塊磚吧,牆根下有。”
哨兵轉身去望風,林大山給任長勝腳下墊了三塊磚。任長勝低聲用日語說:“水,給我喝口水。”
林大山把半包煙全給了哨兵,托他弄來一茶缸涼水。背著哨兵,端到任長勝嘴邊去喂他,悄悄用日語說:“我沒法報答你對我的關照,心裏很難過。不久我要被押回青年軍去了,你有什麼事,趕緊對我說。我隻要死不了,決不忘記替你辦!”
“見到我們的人,替我報告一聲,我沒有玷汙革命戰士的榮譽。”
“記住了。”
“我沒有完成任務,請上級給我處分。”
“你?”林大山哽咽地問:“你就沒有一點自己的事要我辦嗎?”
“這全是我自己的事。”任長勝微笑了一下,“我回國來就是為了把自己的生命獻給國家富強,民族複興的事業。求仁得仁,我很滿足了。隻可惜我找到革命部隊太晚了,戰鬥的時間這麼短,要能再參加戰鬥多好,哪怕再給我一次衝鋒的機會呢!呐喊,廝殺……”
林大山第一次看到任長勝的眼睛裏滾動著淚水。
“我懂得,你是幸福的!”林大山一半安慰對方,一半自我感歎地說,“你們活著有目的,臨危也有慰藉。可我不論活著還是死去,都像一片扔在河水裏的落吐,毫無目的,身不由己地旋轉、飄流,沒有人認真地看它一眼。從我走進社會,頭一次被當作人待,就是跟你們一起的那幾天……”
外邊有零亂的腳步聲,林大山閉上嘴,又躲到角落裏去。
敵人連長站在地堡外宣布,送林大山回青年軍發落,叫他順道把共軍戰俘背到保安團團部去。一個匪軍押解著他們。
天黑了,飄著牛毛細雨。林大山背著任長勝在戰壕裏行走不便,押解的匪兵急著回來交差,叫他們爬上戰壕,沿著洛河大堤行進。大堤上不時有遊動哨,匪兵答了口令就放行,並不查看。
押解的匪兵在他們後邊有五六步,任長勝在林大山耳邊悄悄地說:“朋友,咱們要永別了!我現在才感到生命多麼寶貴,多麼不該浪費它!你還有大半生的歲月,認真考慮一下怎麼活得更有意義吧。這麼腐敗的政府,這麼反動的軍隊!隨著這樣的濁流會飄蕩到什麼地方去呢?每一個有良心的中國人,都應該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到改變祖國命運的鬥爭中去!”
林大山沒有出聲,把背著任長勝的兩隻胳膊用力的緊夾了一下。
押解的匪兵靠近了,林大山說:
“兄弟,方便一下。”
“懶驢上磨,你利索點!”
林大山把任民勝放到地上,用手悄悄捏了捏他的手,走出兩步,蹲了下來,兩手在地上摸索,不一會兒觸到了修工事扔掉的半截磚頭。匪兵見半天沒動靜,就粗聲粗氣地吆喝:
“你在那兒磨蹭什麼?拉線兒屎啊?”
林大山說:“那河裏有個什麼東西,一閃一閃,怪嚇人。”
匪兵走到岸邊,問道:“在哪兒?”探頭往下看。林大山忽地一下跳起來,拿半頭磚朝他頭上砸去。任長勝用盡力氣抱住了匪兵的兩條腿。那匪兵叫了一聲,雙手端起槍。林大山朝他頭上又砸了一磚,奪過槍,狠狠地朝他腦袋上砸了一槍托,那匪兵跌到河裏去了。
任長勝力氣用盡,也失去知覺。
林大山把槍掛在脖子上,背起任長勝,轉身朝遠離河岸的方向疾走。終於逃出了敵人防區。
衛生員給任長勝檢查完傷口,報告說,大腿腓骨被機槍打斷,肋骨有兩處受刑時被刺刀挑斷,兩腋全是炭火的燒傷,必須馬上送後方醫院。潘明祥命令派擔架送走,任長勝卻說:“情況全在我肚子裏,我哪能走呢?”
潘明祥說:“你看,這樣子能參加戰鬥嗎?”
正說著,連長和林大山擠進屋裏來,林大山穿了一身嶄新的解放軍軍裝(是連長把自己保存著的送給了他)。大家一見,熱烈地鼓起掌來。林大山向任長勝敬個禮說:“報告排長,新戰士林大山向你報到。”
“オメデト。[注釋1]”任長勝脫口而出,說了句日語祝賀他。兩人握住的手好久沒放。
潘明祥說:“這回你可以安心走了吧!”
“能不能叫我在這裏等著,聽到你們占領橋頭的捷報再走?”
“不能!”連長斬釘截鐵地說,“占領陣地後,我派人騎馬追到路上去向你報捷,可你不能留在這兒等著。”
當集合號吹響,部隊向前沿運動時,擔架抬著任長勝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任長勝趴在擔架上,把頭翹得很高很高,望著拂曉漸漸消失的人影。隨後,又躺下來,憑著傳來的槍炮聲、呐喊聲判斷部隊的戰鬥情況。太陽散落紅彩,燃得白焰灼目的時刻,林大山騎著一匹卷毛白馬刮風似地攆上來,直跑到擔架旁喊著說:“戰士林大山奉命向排長報告:我連經過十五分鍾戰鬥,確實占領橋頭陣地,沒有傷亡。”
七
等任長勝出院時,部隊已經開到淮海前線了。
任長勝到達連隊,升任了副連長,潘明祥調到另一支部隊去作營教導員。大家把潘明祥送出村外,潘明祥招呼任長勝陪他再走幾步。
這是冬天的一個早晨。淮海平原上一片雪白。初升的太陽把他倆的影子拉得很長。清冷、新鮮、甜滋滋的空氣使人渾身力量充沛,精神抖擻。
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潘明祥問:
“你對入黨是個什麼看法呢?為什麼從來沒聽你表達過這種願望?”
“我認真地考慮過。”任長勝低聲、誠摯地說,“黨是為共產主義而奮鬥的無產階級的先鋒隊。可我頭腦裏至今還有許多小資產階級的思想。這些東西沒清除以前,如果入黨,對黨、對我都是不負責任的!”
他走了幾步路,又補充說:“我說的小資產階級思想,不僅指對事物的看法,還包括感情方麵的一些東西。這改造起來要慢一些。”
潘明祥沒再說什麼,臨到分手,才滿懷深情地說:“我讚成你這種嚴肅態度,希望你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
八
從那次分手,潘明祥再沒有見過任長勝。隻從簡報上見到了他在一次次戰役中英勇作戰的記載。一九四九年六月初,任長勝犧牲在上海市四川路橋上。犧牲時是連長、戰鬥英雄、二等功臣,仍然沒有入黨,而且連一份入黨申請書也沒寫過。
老戰友們回憶起任長勝,對他的看法不一致。有人說,在入黨問題上他也是太書生氣。我們許多人都是帶著一些非無產階級的思想走進黨內來的,經過長期的鍛煉改造,才逐步無產階級化。按他生前的表現,已經具備入黨的條件了。也有人認為,不少人明知道自己身上共產主義的東西很少,也沒有認真改造的誠意,卻偏要硬擠進共產黨內來。相比之下,倒是任長勝這種老實態度更值得敬重。
林大山在解放後當了某工廠的領導人。“四人幫”得勢時,因為他曾在日本軍隊服役一個月,被打成“忠實為帝國主義服務、雙手沾滿人民鮮血”的“劊子手”。為了打倒他,把引導他參加革命的任長勝也株連上。說任長勝既是“日特”又是“叛徒”,夥同林大山叛變投敵又潛伏回來。他們衝進烈士陵園,砸了任長勝的墓碑,焚燒了有關任長勝的傳記資料。
這些,潘明祥是聽說的。他想,今天既然要自己整理任長勝的材料,大概對林大山也該落實政策了吧。
一九七九年
[注釋1]即恭喜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