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浪橋(1 / 3)

徐大為剛走下圍堤,就看見萬浪橋上站著一位女遊客,她低著頭,俯身在石欄上,輕輕地、專注地刻劃著什麼。天剛亮,水麵上濃濃的霧障尚未散開,太湖三山朦朦朧朧地露出幻影般的輪廓。偶爾響起一兩聲魚兒打挺兒的水聲,也是懶洋洋的,沉悶的。

他本是要上萬浪橋的。昨天集體遊覽,他第一次來到這橋上,心中一動,覺得這橋他見過。他平生這是第一次到太湖。在哪兒,什麼時候見過它呢?可是確確實實覺得是見過。

現在橋上有人,而且是單身女人,天又這麼早,不便再上去了。他停住腳,打算轉回岸邊,那女客聽到人聲,轉過臉來,先是有點驚,隨即笑了笑,彬彬有禮地說:“你早。”

退回去也不大好了。他徜徉地走上橋頭,也微笑著回答:“您比我更早,真是好興致。”慢慢走近她,從另一端踏下石級。交臂之間,他看出這是個國外來的遊客。但在國外來的人中又是樸素得出眾的,披一件黑色短馬甲,白皙的臉上淺淺地用了一點化妝品,散著淡淡的幽香。頭發鬆鬆地挽了個髻。徐大為禁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那女客已直起了身,正揚起手來往頭發上夾一隻發卡,見徐大為回頭,就客氣地說:“同誌,如果我請您陪我一會兒,您不會見怪吧。”

徐大為臉上露出不解和狐疑。

“我本來要一個人來欣賞一下太湖。所以沒叫我的同伴陪同我要他過一會兒來接我。可是剛才刹那間,我突然,突然感到有占……”

“怕?”

“不,是孤獨。”

徐大為點點頭,又回到了橋上,女客的笑容由於矜持變得天真和孩子氣了。

“您真好!”

徐大為心裏一動。覺得這笑容、這語調他見過、聽過。他平生這是第一次和國外來的人接觸,在哪兒,什麼時候見過她呢?可是確確實實覺得是見過。

他說:“您確實是來得太早了”。

“我的護照已經到期,過一會兒我的同伴來,我們就直接去上海上飛機,我隻有這一點時間。”

“我在這兒不打擾您的興致嗎?”

“一點也不。有些遊客到這裏來,隻看看風景名勝就滿足了。可我更想來聽聽說話,聽各種人用我從小習慣了的語言交談,這對我是一種享受。”

“真抱歉,我不是個健談的人。”

“您總可以聽我說吧?聽我對您說中文!您一天到晚說中國話,不覺得新鮮了,可我要找個用漢語說話的機會,是要付旅遊費的,您給我個說閑話的機會,我也很感激。”

“您大概在國外生活得太久了。”

女人沒有回答。她望著太湖的遠處,微微皺起眉頭,眼色有些淒然。徐大為發現,她不像自己原來估計的那麼年輕,至少有四十五六歲了。而女客像是意識到了自己有些失態,輕輕搖了搖頭,又笑起來。而徐大為看出,盡管在笑,眼角卻閃著淚光。她說:

“我們散散步好嗎?這裏有點涼。”

徐大為點頭。她卻又不馬上走,她向欄杆外側看了看,俯身下去,小心謹慎地揭下一片綠苔來。然後掏出一條秋香色手帕,把它包好,輕輕提在手中,這才往橋下走。

“我有一塊假山石。可以把它貼上去,會活的。”

他們就沿湖岸閑踱女客對他講海外華人的思鄉心情,講華人之間的骨肉情誼。不論多少人在集會,隻要同時出席兩個華人,他們就會互相發現,互相找到,然後旁若無人地談家常。向華人宣傳的旅遊廣告,不必登長城的照片、北海的油畫,隻需拍一張一家人包餃子的照片,旁邊寫上“回你的故鄉去,聽聽本民族的語言”,就能煽起一陣爭相登記的熱潮。女客的父親是經營書店的,在女兒的力促下他們開辟了個出售中國書籍報刊的專櫃,女客自己看管這個專櫃,她向來買任何書的客人都推銷她的貨品,每次兜售都是一場宣傳演說,於是人們給她的書櫃起個名字叫“竟選台”。可這個“竟選台”是賠錢的,因為送出去的比賣出去的多,她父親隻好在賬簿上把她經營這部分全劃入支出欄內。

正說得痛快和聽得入神,背後汽車聲近了。一輛淺灰色上海車停到了路邊。

“我的同伴,專寫遊記的作家,我臨時為他當翻譯,他給我出旅費。”

高大瘦削的遊記作家鑽出車門,挺起身來,作了個詼諧的手勢女客對他說了一長串英語,他向徐大為伸出手說:“謝謝,你使我的同事過了個快樂的早晨。但願她沒向你推銷她的書籍。她每天向我推銷一本,過不了幾天,她那個專櫃就要全屬於我了。”

女客格格笑著把他的話譯完,他們就握手告別了。他不明白外國的習慣,但挺滿意沒有互相介紹姓名,邂逅相遇,本不必問名道姓的。

汽車轉過黿頭渚山角,看不見了。時間尚早,徐大為信步而遊,不知不覺又回到了萬浪橋頭。橋上空空的,薄霧還殘留在水麵。湖上風平浪靜,隻有一道漣漪漂向岸邊,發出歎息似的聲響。方才的事像是從來沒有發生過。像是個有趣的夢。為了證實一下那是實在的,他又走上石級,來到女客曾經站立的地方,俯身去看那被揭走的苔痕。石欄上明明白白地留下一片斑痕。望著,望著,忽然發現連接著斑痕的大片綠苔上,刻劃著細細的字跡,是英文。他想起了那女客俯身在橋上刻劃和往頭上夾發卡的姿勢。就好奇地讀那幾個英文字。他隻跟著收音機學過幾天英語,而且早忘光了,但字母還認得,他就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讀。讀完一遍,他覺得仿佛學過這個句子,可又不像在廣播中學的。他又讀了一遍,仍然不懂。讀到第三遍,他恍然明白了,他覺得全身的神經都拉緊了一下!這是兩個英語拚的人名,一個叫肖淑梅,另一個叫徐大為——就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