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淑梅這個名字,他早已生疏了。現在能回想起來的,隻有些片斷的印象,而且不像是事實,倒像是一縷情緒,一股氣息,一絲味覺。
他十三歲那一年,在新四軍當通訊員,是個文娛積極分子,業餘演員。軍部文工團下部隊演出,一個演“新小放牛”的男孩子生了病,不對,是槍走火負了傷。可是戰士們在台下一個勁地叫喊要看“小放牛”。文工團借他去臨時頂替負傷的演員,到了文工團,他們把他交給一個叫肖淑梅的女孩,這小丫頭和他同年,可比他大方得多,手拉手領他到朝太陽的麥秸垛下,就坐在地上教他“小放牛”的唱詞。一個上午他就把詞背會了。吃過午飯導演來給他們排戲,戲本來不長,徐大為以前也看過,排了兩遍,也就差不多了。臨上台前,他們先在文工團內部彩排了一場。演完之後,大家一個勁鼓掌,徐大為又害臊又惶恐,這裏隻有肖淑梅一個人算是他認識的了,就把求救似的眼光投向肖淑梅。肖淑梅笑了,笑的那麼天真(見鬼,怪不得剛才覺得那笑容像在哪裏見過)。
文工團到各個團裏巡回演出一個月,便把徐大為交給肖淑梅照顧,除去睡覺時徐大為跟男同誌在一起,剩下時間他都跟在肖淑梅身後轉,洗臉時肖淑梅打一盆水,兩人同時洗,吃飯時肖淑梅把徐大為領到女同誌組,叫他坐在她身邊吃。行軍呢。盡管是一路縱隊,可允許他們倆並排走,好邊走邊對詞。
孩子之間相處,比大人熟悉得快,知心得快。肖淑梅問徐大為的家庭,曆史。徐大為說他從小沒有爹媽,跟奶奶長大的,奶奶死了,路過的新四軍收留他。肖淑梅說他爸爸在美國作生意,她家是地主兼資本家——她說地主資本家幾個字時,一點也沒什麼不自然和害臊,仿佛那說的是別人。她跟爺爺生活,正好她回老家度暑假時,新四軍到了他們村,宣傳抗日救國。他叔叔要去參加新四軍,叫他爺爺鎖在屋裏了。晚上她打叔叔門前過,叔叔悄聲喊她:“梅丫頭,幫叔叔開開門好吧!”
“爺爺說不許開的!”
“爺爺是老糊塗。參加新四軍是好事,都不去抗日,中國要亡國了!亡了國連你小丫頭也抓去當奴隸!什麼是奴隸你懂不?日本人走路要你背著他,他累了就叫你趴在地上,他坐在你背上吃酒!”
“我沒有鑰匙!”
“我有,從窗洞送給你好了。”
肖淑梅放出了叔叔,叔叔從後門跑掉了,跑出村子聽到後邊有腳步聲,回頭一看原來小丫頭也跟了出來。
“快回去,你來幹什麼?”
“跟你去當新四軍的呀!”
“那是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去不得。”
“噫,奴隸要小孩子當,新四軍倒不要小孩子當了,我要去!”
“不行!”
“你不帶我我就喊,怕爺爺追不上你!”
肖淑梅跟著他叔叔當了新四軍。
“喲,你還是個大小姐呢!”徐大為說,“我看你滿能吃苦。”
“這算什麼苦!首長也不擺爺爺架子,意見也提得,笑話也講得,都是同誌。當小姐那才叫背時,我爺爺總是領著我去拜客。不是給這個爹爹磕頭就是給那個婆婆拜壽,然後站在一邊裝泥菩薩,話也說不得,笑也笑不得,來得個苦!”
她作為叔叔的小尾巴走進部隊,如今她也有了自己的小尾巴。她要領這個小尾巴走上舞台,她為這事高興,當一件正正經經的事來作。
但是小尾巴可有比她強的地方。
一次演完戲就行軍,走出一二裏路,她發現自己的小日記本丟在後台了。那裏邊有她幾張心愛的小照片。她不敢要求回去找,怕全隊為此停下來,會受到大家批評。便偷偷地流眼淚。
徐大為問她:“哪裏不舒服?腳打泡了?”
她小聲說把自己的秘密告訴了他。這麼一來,中途休息就發現她的小尾巴掉隊了。
大家責問她:“不是你領著他的嗎?怎麼丟了?”
她低著頭,帶著哭聲說:“過那片竹林時,他說要去解手的。”
隊長派人卸掉馬垛子,騎上馬去找,過了半小時才找回來,說是在演戲村前碰到他的。徐大為說:“走出竹林頭蒙了,順原路跑了回去。”大家無可奈何地笑了。隊長說:“淑梅,解下一隻綁腿來,把小徐拴在你的背包帶上!”
重新上路的時候,黑影裏徐大為把一個小小的筆記本塞到淑梅手裏,悄聲說:“傻東西,隻會哭!”淑梅拉著他的手不再鬆開,回答說:“你才傻,要是追不上隊伍可怎麼辦?”
“當通訊員的還會追不上隊伍?”
“你真好!”
(怪不得這語調像是聽到過!)
蘇北水鄉,河漢交流,到處是獨木橋。肖淑梅一見這種橋就兩腿打顫。他從前邊拉她,從後邊扶她,幫她背背包,拿道具。埋怨她說:
“連橋都不敢過,算什麼當兵的!”
“這也叫橋?你看看我們無錫的橋!木造的,石搭的,弓背的,太湖有一座萬浪橋,在月光下看去……”
(天!怪不得這橋我像是見過!)
一個月演出完了,臨走前淑梅給徐大為拆洗了棉襖,還給他棉襖上縫了一條雪白的襯領。回到部隊,大家說他一個月的工夫變得幹淨了,文雅了,學了不少知識分子腔。還有人開玩笑說:“怎麼沒把你那小放牛的妹子帶回來作媳婦?”徐大為臉紅著把那人打了幾拳,可是心裏想起了肖淑梅。像丟失了什麼,半晌打不起精神來。
過了兩年,在沂蒙山區,部隊從文工團駐地村外經過,徐大為到團裏去看了一下,大家都熱情地拉住他說這說那,有個調皮鬼就喊:“淑梅,淑梅,你那牧童哥來了,你怎麼倒躲起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