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署是總理衙門的別稱,因恭王是總理衙門和軍機處領班,所以劉坤一用譯署暗指恭王。
李鴻章收到軍機處轉抄過來的劉坤一的折子後,未及看完,便啪地摔到地上,當著前來稟告公事的沈能虎的麵,破口大罵:“劉峴莊眼見是瘋了!招商局再這麼折騰下去,還怎麼辦下去呀!”
罵完之後,李鴻章命文案把盛宣懷、唐廷樞的辯駁稟文各謄抄一份,自己又重給朝廷寫了個折子,重申以前的觀點,然後一起拜往京城。
李鴻章和劉坤一正鬧得不可開交,哪知神出鬼沒的胡雪岩此時正坐在湖北荊州府的簽押房,憑著三寸不爛之舌,鼓動知府蔣銘勳上條陳給湖廣總督李瀚章,控告荊門礦務總局任用親戚、侵吞公帑,請求派員查辦。他又花銀子買通一名鄉紳,鼓動當地百姓趕到縣衙控告荊門礦務總局:“在觀音寺收買煤運赴下遊,而近地用煤仍歸附近居民采運。礦務局存沙市之煤零星出賣,當民煤連檣而至,驟落其價。民煤銷盡,官煤複長價奇居。迨民船又集,則煤價又低,鄉民深受其累,行戶亦以為苦。此乃與民爭利。請飭不再在沙市售賣。”知縣一見群情激憤,馬上出麵好言勸慰,並於當日派出快馬,把鄉民的請求轉告給上一級衙門。
離開知府衙門後,胡雪岩又住到礦務局附近,派人買通了局內的一名賬房師爺,給李瀚章寫信揭發盛宣懷:“到湖北武穴開礦以來,成效未睹,虧累已多。繼複設局於荊門,局務毫無起色,虧項亦毫無彌補,卻屢請減免稅厘。盛宣懷欺上瞞下,誤國坑民,民憤極大,不除貽害大焉。”
李瀚章膽子原本就小,一生最怕彈章參折,一見知府、當地百姓和礦務局內部都對盛宣懷不滿,他首先想到的便是自己和弟弟頭上的烏紗。
“為了一個候補道丟掉烏紗,那才叫不值!”他先讓案上給荊州知府衙門開出一道公文,著蔣銘勳飭荊門礦務總局李金鏞,設在沙市的售煤廠立即關門歇業,違命嚴究;又給盛宣懷單發公函一道,飭命盛宣懷三月之內還清所有礦務欠款,延期究辦。
查礦局之設,原欲開中國未興之地利,收外人己占之利權。荊煤本小民素有之生計,官家攘奪,己非設局之本意,況又壟斷以罔利乎!且局煤由收買而來,既屬不淨,不合輪機之用,即不應濫行收買。若該煤無利可圖,或不合下遊銷售,即應停止購運。今上損國銳,下礙民生,而於洋煤無毫末之損,於公虧無涓滴之益。若不早變計,恐至不可收拾,悔之無及也。除批飭仍照定章辦理並谘明冰案外,應加函商請尊處,即飭停止買運,並將荊局裁撤,以歸核實。特此布商,並盼示複。專此,順頌勳祉。”
公文之後,李瀚章又單給李鴻章寫了封密信,奉勸弟弟,荊門等地已無煤可采,若不抓緊裁撤,一旦事發,兄弟二人都將受累。李瀚章又說,盛宣懷的“劣員”、“市儈”之惡名已各省盡知,保這樣的人是跟朝廷過不去,也是跟湘楚係劉坤一、劉長佑、左宗棠等人過不去。為一個候補道去得罪朝廷,得罪湘、楚二係,實在不劃算。
第五節禍不單行
讀過湖廣總督衙門的公函和大哥的信後,李鴻章閉門思索了兩天,認為大哥說得對,但並不全對。對的地方是:為了一個盛宣懷而把自己搞得很狼狽,的確不值得,也不劃算;不對的地方是,不是他李鴻章要跟劉坤一、劉長佑、左宗棠等湘、楚係的人過不去,是他們借著整盛宣懷之機,間接地在和自己過不去。他同意撤掉荊門礦務總局,也可以不為盛宣懷說話,但他不能不保自己。無論怎麼說,盛宣懷是在自己的保舉之下才會辦了招商局、總辦了湖北煤廠、荊門礦務總局,乃至天津電報學堂和天津電報總局。這樣一位肯幹事的道台,如今在劉坤一、王先謙的眼裏竟成了“劣員”、“市儈”,那自己是什麼?分明是“劣員”、“市儈”的後台嘛。
李瀚章的公函遞到盛宣懷手上後,他並未太放在心上。在他看來,荊門礦務局是留是撤,權並不操在李瀚章之手,應該由李鴻章說了算。
李鴻章是北洋大臣,又是湖北礦務的肇始者,隻有他有權決定荊門礦務總局的命運;李鴻章已經答應自己分期償還虧累,隻要自己向李瀚章說明一切,相信李瀚章不能不答應。但李鴻章的劄飭到後,盛宣懷馬上感到天旋地轉起來。
盛宣懷做夢都不會想到,當自己身陷囹囿之時,李鴻章竟然出爾反爾,和他的大哥站到了同一個戰壕裏!李鴻章何時變成了這樣?是什麼原因讓李鴻章變成了這樣?
回想起來,盛宣懷這一年真是太倒黴了!從打劉坤一總督兩江後,麻煩便像鬼附體一樣粘上了他。先是王先謙,然後便是劉坤一,現在連李瀚章、李鴻章兄弟二人也開始和他過不去。到底是自己跟錯了人,還是自己命裏就不該辦實業?是自己錯了,還是父親錯了?夜深人靜的時候,盛宣懷狠狠地抽自己的嘴巴。因為隻有他自己知道,自己身上的這些麻煩都是幾年前的一時糊塗埋下的禍根。如果當初不收下徐文達的那五萬兩銀子,就不會有王先謙的參劾;沒有王先謙的參劾,劉坤一就不可能跟自己過不去;招商局風平浪靜,電報局肯定也會風平浪靜。如此一來,李瀚章、李鴻章兄弟二人也就不會下令裁掉荊門礦務局了。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失足成千古恨哪!
盛宣懷換上便裝,一個人走出辦事房。他要靜下心來,好好想想自己的下一步應該怎麼走。
其實,此次王先謙參案,打擊最大的也並非盛宣懷一人,還有徐潤。參案傳開不久,徐潤便手捧家書哭倒在辦事房了:他的母親因受到驚嚇,突發急病,竟然就故去了。
漫不經心地,盛宣懷走進了一家古玩店。
一名即將回國的洋人正在這裏挑選物件,店主和洋人的翻譯站在旁邊,小聲地說著什麼。
小夥計往來搬運,樂嗬嗬地忙著。此時天近午時,深冬的陽光射到窗欞上,照得滿屋生輝。時間是光緒八年初,盛宣懷剛好三十九歲。累遭打擊,加之連日忙碌不得安歇,此時的他甚是憔悴。見盛宣懷走進來,店主急忙命另一名夥計上前招呼。
盛宣懷笑了笑,開始很隨意地邊走動邊看架上的物件。從打為史致謨購到那方印料後,時不時地,盛宣懷便喜歡到古玩店來走走、看看,漸漸就成了習慣。他到古玩店並不全為了購買,和店家聊聊天,同夥計說會兒話,心裏就很愜意。他今天來到這裏更無購買的可能,祖上的那點產業即將變成別人的產業,今後的日子怎麼過,路怎麼走,他都需要重新確定;父親和家人能否挺過這一關,也是未知數。他已經打發人去蘇州商量賣田產的事,除了盡快把湖北礦務的虧欠補上,他已沒有第二條道路可走。說不定,李鴻章飭命自己從速關停荊門礦務局,從速賠補虧損,也是一種保護措施。
李金鏞正在督飭員弁清理荊門礦務賬目,是贏是虧,估計這幾日就能收到稟報。兩眼望著牆上的字畫,盛宣懷的心裏卻在想著荊門礦務的事。
小夥計跟在身後一直在觀察,見盛宣懷的兩眼時而呆滯,時而混濁,便知道進來的這個人並不是個買家。
這時那洋人已經選完貨,翻譯和店主談價錢,夥計正準備打包。那洋人抬起頭來,正和盛宣懷的目光相對,兩個人幾乎同時出聲:“觀察盛?”“洋大人!”
洋人跑過來與盛宣懷拉手,盛宣懷也急忙近前一步還禮。
店主這時滿臉堆笑道:“洋大人原來遇見了老熟人。”
洋人拉著盛宣懷向店主介紹:“這是你們的父母啊!”
盛宣懷忙道:“利士波大人還這麼會講話!——本官聽說,你不是回國了嗎?原來沒走?”
利士波對華語一知半解,偶爾能講幾句,但還達不到流利對話的程度。翻譯這時走過來,開始把盛宣懷的話翻給他聽。
利士波聽完,說:“鄙人是明日的船票。觀察盛大人,你不是被抓起來了嗎?莫非打通關節又放了出來?——你們大清國真的很好玩,隻要打通關節,什麼都不怕。你們的法律都是給誰製定的?”
盛宣懷苦笑了一下:“抓我有什麼用啊,我又不頂銀子。利大人,你忙吧,我也是隨便走走。”
利士波出門不久,盛宣懷也走出古玩店。
利士波是上海稅務司的一名普通職員,盛宣懷到江海關和劉瑞芬商量事情,曾經碰到過他兩次。
盛宣懷走回電報局,見案頭擺放著兩封已經譯好的電報,都是李鴻章從天津打來的。一封是劄命上海電報分局總辦鄭觀應為上海機器織布局總辦;一封是劄命經元善為上海電報分局會辦。
鄭觀應此時已不是盛宣懷最初認識的鄭觀應。因辦事利落,諳熟洋務,他已被李鴻章保舉成三品銜的候選道;李鴻章最早任命的上海電報分局會辦是謝家福,但因謝一直在病中,於是改任四品頂戴候選主事經元善為會辦。李鴻章短短的兩封電報,直把個盛宣懷看得兩眼潮濕,心裏更加難過起來。
鄭觀應經商比自己早,但他一直在給洋人做事,為中國人自己辦實業隻是近兩年的事。但就是這麼一個無論從年齡還是資曆都比自己小很多的人,如今竟成了大清國首家織布局的總辦!而自己呢?開礦失敗了,招商局會辦被除名了,也可能一月或一年後,頭上僅有的電報總局總辦也要被別人奪去!做大宮、幹大事、掙大錢,這三個願望,他至今不僅一個沒有實現,而且賠錢無數,成了父親乃至族人眼裏的“敗家子”。連外國人都認為自己該到大獄裏去待著。
一連多日,盛宣懷的心情糟糕透了。吃飯沒胃口,睡覺有惡夢,打不起一點精氣神。
天已經很晚了,盛宣懷準備歇了,鄭觀應卻走了進來。
鄭觀應坐下說:“杏翁,我來是要通報一個喜訊。容純甫介紹過來的織布技師丹科已經抵達上海,我經過與他兩次交談,發現美國人果然是織布行業的名師。他在美國不僅替人管理織造,自己還辦有一個公司。我與景星、雨之商量,決定把丹科的情況稟報給中堂,聘請此人入局。”
盛宣懷強裝笑顏說:“好啊,那就給中堂發電報吧。年薪定了沒有?”
鄭觀應答:“初定六千元,如辦出成效,再酌情嘉獎。杏翁,您的眼睛是不是腫了?還在為湖北礦務的事上火?”
盛宣懷長歎一口氣:“敗局已定,上火又怎麼樣?”
鄭觀應忽然壓低聲音:“杏翁,我已經托人打聽明白,王先謙彈劾招商局、劉峴帥為難於您,還有這次筱帥和中堂關閉湖北荊門礦務總局,都是胡雪岩背後搗的鬼。”
盛宣懷一愣,不相信地反問一句:“胡雪岩能說動王先謙?中堂和筱帥能聽他的?何況劉峴帥從來就沒瞧起過他。我不信。胡雪岩上日還給我來過一信,談及被劾一事,還在替我鳴不平。”
鄭觀應一笑:“我是那種胡說八道的人嗎?不打聽清楚,我豈敢妄自猜測?再說了,胡雪岩的話您也敢聽?他放屁都摻假。”
盛宣懷還是不信:“我不是信不過你,我就是覺著,胡雪岩這麼做沒有道理。我盛杏蓀傾家蕩產,對他胡某人有什麼好處?胡雪岩這個人我比你了解,沒有好處的事,他是不會幹的。”
鄭觀應說:“真想不到,幾天不見,您的腦子壞成這樣!您怎麼就不想想,現在的胡雪岩,還是以前的那個胡雪岩嗎?從打他的靠山左爵相總督陝甘後,把他一個人留在福州,他除了為西征借款,就是經營自家的生意,京裏誰肯為他說話?——可現在老靠山回來了,他的腰杆子硬了——”
鄭觀應的話還沒有說完,聰明的盛宣懷已經理清頭緒。是啊,自己這幾年所辦的實業,不也正是胡雪岩想辦的嗎?
“狗娘養的胡雪岩,你背後敢捅我刀子,我就能讓你死無葬身之所!”鄭觀應前腳離開,盛宣懷後腳就在心裏罵開了。
通過李鴻章任命鄭觀應出任上海織布局總辦這件事,盛宣懷切實感覺出,自己在李鴻章的眼裏已經不像先前那樣重要了。還能不能與胡雪岩鬥下去,不僅取決於自己能否重新站起來,更取決於李鴻章。他原打算回蘇州和父親及家人過個團圓年後再回天津,但鄭觀應的深夜來訪,卻突然打亂了他的計劃。他決定明日就坐早船趕回天津,在李鴻章規定的期限內,把礦局虧損的銀子補上。
第二天用過早飯,他先打發人把家信發走,然後便命人打點了一下行裝,乘轎趕往碼頭。
第六節中堂大人要走
趕到天津的當天,盛宣懷收到弟弟星懷委托上海電報分局發來的電報,告知:蘇州鄉下和原籍的田產已經售出,銀子存進錢莊,隨時可以提用。手拿電報,盛宣懷匆匆來見李鴻章。
把電報呈上,盛宣懷說:“職道蘇州和原籍的薄田都已找到買家,李金鏞清完賬目,職道就把湖北和直隸墊支的銀子連同虧空的銀款一次補上。職道就算傾家蕩產,也不能讓您老在朝廷那裏臉上無光啊。”
李鴻章苦笑一聲說:“有人抓住你的事不放,其實並非想把你怎麼樣,是想通過你把老夫幹翻。老觀察最近還好吧?”
一聽這話,盛宣懷的眼裏一下子湧出淚水。
李鴻章一愣,急忙壓低聲音:“杏蓀,你的委屈老夫知道。有什麼話,我們以後再說,老夫先讓你看一樣東西。”
說著話,李鴻章從案頭拿起一封信,接著說:“這是劉峴莊寫給老夫的。你看看。”
盛宣懷接過信,想了想,又急忙放到桌上,說:“峴帥寫給中堂的信,晚生看不合適。”
李鴻章笑了笑:“杏蓀啊,招商局的事,劉峴莊已經表明態度,不再過問了。你來前我已想好,既然你已經湊足了銀子,那就先把湖北巡撫衙門和兩江墊支給礦局的款子還上。李金鏞把賬目清理完畢,在礦局撤消之前,你爭取把虧項也都補齊。直隸這裏呢,我們還按以前說的辦。你在這裏先把電報總局的事安頓一下,然後隨老夫一同去保定過年。你下去吧。”
劉坤一在信裏到底給李鴻章寫了什麼呢?劉坤一說:“招商局之事,經尊處查出中金保無染指分肥。此係取之洋人,於我何損?治晚決不再饒舌。”
朱其蓴、朱其詔兄弟這時已經退出輪船招商局,專事自家沙船航運。
盛宣懷感於朱其詔在危難之際幫過自己,在鄭觀應離津總辦上海織布局時,就有讓朱其詔總辦天津電報學堂之意。但因摸不透李鴻章對自己是何態度,所以一直未敢上言。他到天津的第二天,利用向李鴻章稟報公事的一次機會,鄭重保舉朱其詔接替鄭觀應總辦天津電報學堂,以此試探自己現在在李鴻章心目中的分量。
聽了盛宣懷的話,李鴻章深思了一下,忽然問了這樣一句話:“杏蓀,德律風的事怎麼樣了?”德律風就是現在的電話。
盛宣懷忙答:“稟中堂,滬漢長江電線的電杆正在日夜趕架,由電報局員朱格仁坐鎮監工。電線貫通,職道便籌辦德律風的事。”
李鴻章點一下頭,忽然說:“老夫剛剛接到聖旨,劉峴莊因病離任,左季高出任兩江總督。”
盛宣懷一愣,忙問一句:“左爵相不是一直在養病嗎?”
李鴻章小聲說:“你以為左季高願意當那個說話沒人聽的軍機大臣嗎?他養病是假,遭人排擠是真!你不信就看著,左季高到江寧後,保管什麼病都沒有。”
盛宣懷沒有搭話,但內心卻開始狂跳不止。他知道左宗棠現在的分量,更清楚胡雪岩的願望。左宗棠到兩江後,說不定第二天就把長江沿岸蘇、浙、閩、粵陸路的電報、電話線路接過去交給胡雪岩總辦。胡雪岩現在,說不定做夢都在幹電報、電話這件事。
回到電報總局,盛宣懷先致電朱其詔,著其速來天津總辦電報學堂;致電朱格仁,飭其加緊施工,盡早縮短工期。
左宗棠帶著一營親兵及胡雪岩等親近幕僚,大張旗鼓地來到天津。
李鴻章特意請了名湖南大廚操刀,在官邸宴請左宗棠一行。盛宣懷、沈能虎等人作陪。
左宗棠一直在病中,不能飲酒,飯也吃得很少,很快便離席由李鴻章陪著到內室去談江海防務。
胡雪岩則皮笑肉不笑地湊到盛宣懷的身邊,說:“杏蓀,聽說荊門礦務局被筱帥關停了?——又賠了多少?”分明是在幸災樂禍。
沈能虎搶過話頭道:“雪翁若談荊門礦務的事,應該問我才對呀。是中堂委我去清查的賬目,想不到,荊門不僅沒賠,還賺了不少,各大股東拿到股本和花紅,都給中堂和筱帥寫信,不同意關停此局。對了雪翁,本道恍惚記得聽杏翁說過,您好像也投了股份,怎麼清理賬時沒有您的股本?莫非您入的是幹股?”
胡雪岩一笑道:“胡某人隻是左爵相帳下的一名候補道,雖然蒙皇上天恩賞了個二品銜紅頂子,可與座間各位比起來,真是慚愧得很!以後胡某若有吃不上飯的那一天,我可是要來幾位老弟這裏討食的。”說完又是一陣大笑。
盛宣懷知道眼下不宜與胡雪岩明鬥,隻好笑道:“雪翁,您老的生意還好吧?德律風線路即將貫通,那可是個好東西,不管多遠都能說話,和麵對麵沒有什麼區別。”
胡雪岩問:“杏蓀是勸我入股?我最近可沒有閑銀子啊。”
盛宣懷笑答:“股金早就招夠了,我是勸您在各商號安裝一部。”
胡雪岩問:“這個德律風的線路架到杭州和福州了嗎?”
盛宣懷答:“眼下隻架到天津、寧波、濟寧、清江、鎮江、蘇州、上海、金陵、漢口。這些地方可都有您的藥材行和布匹行啊。有什麼話,您隻要開動德律風,報出您要接通的地方,很快就可通話。德律風好啊!”
胡雪岩沉思了一下,說:“聽說用德律風說話,一句話要一兩銀子,比坐輪船還貴。我老胡生意小,用不起。”
當日午後,因法國在越南境內大肆增兵,導致中法關係每況愈下。為及早布置南洋海防,左宗棠未敢在天津逗留,第二天午後便乘兩江派來的輪船離津南下。
左宗棠抵達任所不久,李鴻章也因回籍葬母而離開天津。
盛宣懷此時因賠補廣濟煤廠和荊門礦務總局虧空而一貧如洗,手頭極其拮據。但他感於李鴻章幾年來對自己的信任、重用,仍東挪西借湊了一萬兩銀子的奠儀送給李鴻章。
李鴻章知道盛宣懷此時的境況,堅持不肯收。但盛宣懷長跪不起,李鴻章在心裏長歎一聲,默默收下銀票。
臨別,李鴻章把盛宣懷拉到一邊,小聲囑咐:“杏蓀哪,老夫此次丁憂回籍,不打算再出來了。我已奏請朝廷,著張振軒接署直隸總督和北洋通商大臣。你有什麼事,就找他商量。關於在電報局附設電報彙銀局的事,朝廷已經允準了,你大膽幹就是。上海那裏有事你就找邵小村商量。你不是要到山東勘探鉛礦嗎?池貞銓從外洋回來後,你就去和振軒商辦這件事。”
李鴻章的一番話,再次讓盛宣懷感動得落了淚。
振軒就是淮軍名將張樹聲,振軒是張樹聲的字。
礦業專家池貞銓
李鴻章離津前,為防繼任者改動前轍,導致洋務中輟,特密薦自己最信任的大將張樹聲接任直隸和北洋通商大臣。朝廷已下旨允準。
邵小村就是剛剛上任的上海道台邵友濂,小村是邵友濂的字。邵友濂同薛福成、丁壽昌一樣,既辦過多年洋務,也是李鴻章比較看好的能員;池貞銓是中國派赴國外學習科學技術的幼童之一,專攻探礦,即將學成歸來。盛宣懷從《申報》上得到消息的當日即上書李鴻章,想到山東勘探礦產。因池貞銓尚未趕回國內,李鴻章當日沒有答應。盛宣懷當時還以為李鴻章已讓礦業傷透了心,不想再辦此事,詎料李鴻章另有打算,在等池貞銓回國。
盛宣懷在湖北開礦已賠累到傾家蕩產的程度,他為什麼還要動礦業的腦筋呢?因為就在中法關係緊張、中越邊境不穩定、中法戰爭即將全麵爆發的前夕,不僅唐廷樞總辦的開平礦務局股票大漲,長樂銅礦、鶴峰銅礦、平泉銅礦發行的股票也有不同程度的漲幅,致使中外商賈爭相開礦,都想趁機撈上一票。
1910年的電話機
盛宣懷一直在尋找翻身的機會。他原指望電報貫通後能有所收獲,但運營半年後,除了收發官報,民間幾乎無人問津。無奈之下,他又稟請李鴻章,由李鴻章向朝廷奏請,附設德律風線路。
豈料安裝完成後,因話機質量達不到要求,通話時斷時續,還聽不清楚。這樣一來,不僅他盛宣懷上火,連李鴻章也跟著上火。
電報和德律風原本定的是官督商辦,可辦來辦去,因從民間集不到股本,辦到最後,竟然成了官辦。這種結果,是李鴻章和盛宣懷都不想看到的。
顯然,在短時間內,想在電報和德律風上有所作為是不行了,他必須另想辦法。到山東探礦是鄭觀應向他透露的消息。開平礦務局股票飛漲,長樂等銅礦也成為商家投資的熱點,非常敏感的鄭觀應及時函告盛宣懷,從速探查好礦地,“亟宜趁此機會集股開辦”,一定能鹹魚翻身。偏巧這時,有人瘋傳煙台一帶有鉛,而鉛又是軍火急需,還有鼻子有眼地說候補道馬建忠帶人已在莒州探出一礦,有別於銅鐵,很像是鉛,化驗確定後便要申請開采。有平泉等金屬礦股票的大漲,又有民間的口口相傳,盛宣懷不僅怦然心動,認為自己翻身的機會到了。
張樹聲到天津的第三天,盛宣懷也不等池貞銓到津,便迫不及待地稟請欲到山東去勘查鉛礦。
盛宣懷的理由是:“法越構釁,中法麵臨一戰,而若此時能勘出鉛礦,造出大量火槍所用之鉛彈,正合當前所需。”理由甚是冠冕堂皇。
張樹聲出身軍旅,對開礦造槍原本不甚在行,隨盛宣懷怎麼說,他都認為有理。
盛宣懷話音剛落,他想也沒想便把文案師爺傳來,吩咐道:“中法開不開戰且不管他,盛道要辦的這件事卻是中堂丁憂前早就吩咐過的。你現在就去開一道劄文給盛道。”
言畢,張樹聲忽然又問盛宣懷:“杏蓀,本部堂忽然想起來,中堂吩咐的是等池貞銓到後你才能去勘探。這個池貞銓倒是拿大,他到了天津竟敢不來稟見!”
盛宣懷想不到張樹聲也有心細的時候,忙笑道:“製軍容稟,貞銓其實還未回來。職道是想先去探探路徑,見見當地知府,提前告訴他們,那裏的地皮不可售買給洋人,我們自己要開礦。”
張樹聲忙追問:“杏蓀,你說那裏的地皮,到底是哪塊地皮?山東巡撫是任筱沅,你找知府頂什麼用?”
任筱沅便是任道鎔,筱沅是任道鎔的字。曾任直隸開歸陳許道,署理過直隸按察使。後調離,出任江西按察使,遷浙江布政使。李鴻章賞其才,奏調直隸出任布政使。因政績突出,於光緒七年出任山東巡撫。
見張樹聲刨根問底,盛宣懷隻好以實相告:“稟製軍,職道風聞有許多洋人到煙台一帶觀光遊覽,懷疑他們是在借觀光之名行探礦之實。職道所以想先到煙台去。”
張樹聲捏胡子的手不動了,許久才說了一句:“你先下去吧。案上把劄子開出來,本部堂讓人送給你。對了,你走了,電報局怎麼辦?現在風聲這麼緊,你離得開?”
盛宣懷起身答:“職道已將電報局的公事安排妥帖,日夜有人分工守候。電報隨到隨譯,隨時呈送。肯定不誤事。”
“不誤事就好,不誤事就好。”張樹聲口裏說著話,順手端起桌上的茶杯。
當晚,盛宣懷收到劄命:飭候補道天津電報總局總辦盛宣懷,隨帶礦務學生池貞銓,趕赴山東等地勘探鉛礦,以備製造鉛彈。
收到劄命,盛宣懷連夜給鄭觀應發電一封,通報要到山東勘礦的事。盛函特別強調:“若山東確有鉛礦,當真設局開采,能否招到股份?請速複。”
盛宣懷請鄭觀應及時回電,怕招不到股份,重蹈電報局的覆轍。
創業曆經磨難,累經重創,盛宣懷老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