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積待發
合天下之商力,以辦天下之銀行,但使華行多獲一分之利,即從洋行收回一分之權。
——盛宣懷創業語錄
第一節禍不單行
馬建忠的一封電報抵達天津。盛宣懷一覽之下大驚失色,拿上電報便來見李鴻章,說:“中堂,職道剛接到馬眉叔急電,說已得到確報,法國新任駐華公使巴德諾就要帶著遠東艦隊來華談判。如果談不攏,就在上海開火。眉叔以為,遠東艦隊來華,攻擊目標很可能是輪船招商局。”
李鴻章也驚得目瞪口呆,許久才說:“眉叔還說了什麼沒有?”
盛宣懷搖搖頭:“眉叔請中堂拿個主意。中堂,朝廷會不會讓您老去和巴德諾談?”
李鴻章苦笑了一下:“恭王被罷黜後,醇王和慶王處處刁難老夫。說起來呢,這事也怨不得這兩個王爺。老夫兩次和法國訂約,兩次遭到毀約。朝廷已內定由兩江總督曾九帥就近與這個巴德諾談。”
盛宣懷急道:“巴德諾帶軍艦來華,顯然是有備而來,招商局當真很危險啊!”
李鴻章雙眉緊鎖,撚須沉吟,好半天才說:“杏蓀,你有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我們辛辛苦苦建起來的招商局,不能就這樣被毀掉啊。”
盛宣懷答:“中堂容稟。職道收到眉叔電報後,經過思慮,倒是想出了一個保全招商局不被法艦掠奪的主意,隻是不知是否行得通。”
李鴻章示意了一下:“杏蓀,你隻管講。”
盛宣懷接著說道:“美國旗昌把船售給招商局後,已經改做其它生意。我們可否讓眉叔出麵和旗昌暗中談一下,讓旗昌再把招商局買回去。這樣,招商局就成了美國人的公司,法國遠東艦隊就不敢動手了。”
李鴻章搖頭笑道:“杏蓀哪,招商局現在舉步維艱,每天都在虧損運營,美國人又不是傻蛋,他肯出錢收購?行不通,行不通啊。”
盛宣懷小聲說道:“中堂容稟,職道知道旗昌此時肯定不會來收購招商局,我們也並非當真把招商局賣給美國人。這麼做,不過是給法國人看的。職道的意思,讓眉叔出麵,給旗昌些好處,和旗昌訂一份購並招商局的假合同。等局勢好轉,我們再把合同收回來。這樣一來,美國人撈到了好處,我們又保住了招商局,可不是兩全其美嗎?”
一聽這話,李鴻章精神明顯一振。他思索了片刻,說:“這還真是個兩全其美的好計。杏蓀,給眉叔發電報,把你的主意告訴他,趁法國軍艦還未到達,抓緊和美國人談。”
馬建忠收到電報的當日,就迅速趕到美國旗昌洋行,和他們的代辦密商訂立假合同的事。
閏五月十二日一早,法國遠東艦隊中將司令孤拔率領六艘戰船,大張旗鼓地來到上海。
法國新任駐華公使巴德諾,趾高氣昂地隨船抵滬。
上海的局勢陡然緊張起來,各國駐滬洋行一見形勢不好,紛紛乘船避難。有的去香港,有的跑到了遠離上海的鄉下。隨著法艦的到來,上海輪船招商局辦公大樓和麾下大小的商船,一律掛上美國的旗幟。招商局改頭換麵,暫時成了美國旗昌的企業。
這一天因為是競拍的日子,胡雪岩一早出門看天,見有兩隻烏鴉在頭頂盤旋哀嚎,甚是淒厲。胡雪岩眯著眼睛看了看,不由說:“看樣子今兒能很順利,一出門就有喜鵲叫,是好彩頭。”
跟在他身後的小廝一看主人把烏鴉看成了喜鵲,本想張口糾正,但轉念一想,今兒是拍賣的日子,不可亂說話,否則容易惹火燒身,就把要說的話強行咽進肚裏。
胡雪岩已命人將拍賣大廳布置妥當,拍賣席上掛著個牛皮大鼓,桌上放著大木槌,拍賣師便是那位意大利籍軍火商。哪知正寫邀請帖子的時候,打外麵卻傳來消息:法國遠東艦隊開進上海了,上海的中外商賈大亨,乘船的乘船,搬東西的搬東西,正在忙著撤離。消息猶如晴天霹靂,登時把躊躇滿誌的胡大官人擊昏在地。醒來後,胡雪岩說的第一句話是:“這個狗娘養的張瞎子,他可真會訂日子!——快去兩個人把他捆上,丟到江裏去喂王八!”
一名隨從這時說道:“大人,全上海可都知道,今天要有大事發生啊!——就算一個人不來,這拍賣會也得辦呀!”
另一人接口說:“是啊是啊,若不照常辦,外間肯定懷疑法國兵艦是您老招進來的,漢奸的罵名不好背呀!”
胡雪岩氣急敗壞吼道:“都給本官閉上嘴!統統滾出去!”
屋裏的人剛出去,外麵又跑進來兩個人,神色慌張地說:“老爺,阜康派人來送信,說存款已經被用戶提空,讓連夜給送過去十萬銀子,否則明兒就開不了門了!”
胡雪岩一聽這話,登時驚出一頭冷汗。他背著手在屋裏走了兩圈,馬上把為他起稿的師爺傳進來,命他從速給阜康銀行及各分號擬電文一篇,讓分號連夜把櫃上存銀提出來連夜送到阜康救急,數目不拘多少。
師爺跑出去後,胡雪岩命人快速打點行裝,他要返回阜康銀行去親自坐陣。命令剛傳下去,彙豐的買辦氣急敗壞地便跑進來說:“您老要到哪裏去?如何不同鄙人打聲招呼?這時想走,門兒都沒有!”
胡雪岩急忙陪著笑臉說:“本官去哪裏還不都是為了給彙豐籌銀子?你都看見了,法國軍艦一來,還沒開火,這裏的商人便跑了個精光。本官不離開上海如何能把欠款還上?老弟,還得煩你去跟大鼻子通融一下,再給本官寬限兩個月。兩個月後欠款還不到賬,本官提頭來向你請罪。”
買辦大喇喇坐下,說:“鄙人的家小已被大鼻子派人給看住了,再給您兩個月,鄙人一家老小還有活命嗎?不是我不通融,實在是把大鼻子惹急了。不還欠款,您老就是不能走出上海半步;還了欠款,您老上天入地,鄙人要說半個不字,就是王八養的!”
一見硬走不成,胡雪岩馬上又換上一副麵孔,有意大罵道:“是哪個王八說本官要走?本官幾十萬兩銀子的生絲都在這裏,本官為什麼要走?”
買辦用鼻子哼道:“您老隨便罵,想走就是不行!哪個大鼻子是好糊弄的?”
當晚,胡雪岩拉著買辦去吃花酒,酒後又外叫了個好看的婊子陪買辦玩耍,哄他開心。
買辦知道這是胡雪岩耍的鬼花樣,抵死不上床。哪料婊子已暗中得了胡雪岩的好處,舍出命來往上撲,直到買辦就範才肯甘休。見買辦臥倒在溫柔鄉裏,胡雪岩飛也似地跑了出去,連夜上船,跟隻水上飛鷹似地離開了上海。
其實,就在胡雪岩收到阜康銀行告急文書的當天,倒賬風波已經開始。因為法艦的進入,戰爭的臨近,許多把銀子存入阜康及各分號的商家,已經拎口袋趕馬車來提取存款。有人提款是想到國外去發展,有人提款是想去香港做生意,還有人提款是想藏到鄉下去。
胡雪岩開始使出渾身解數挽救危局。在他以為,隻要中法之間達成協議,籠罩在大清國頭上的一塊烏雲就會散去,一切都將好轉起來。但曾國荃與巴德諾之間並沒有達成任何協議,而孤拔率領他麾下的六艘軍艦已經駛離了上海,招招搖搖地向福建方向開去。
胡雪岩這裏苦撐局麵,盛宣懷督辦的金州礦務總局的日子也越來越不好過了。
漸漸地,便從北京傳出,朝廷欲將該局關停的傳聞。
謠言四起,金州礦務總局愈發局麵難撐。各股東經過詳細磋商,最終聯名給盛宣懷發來一函,鄭重提出如果停辦該局,務必將本金退還,眾股東好另尋生路,官商兩便。函曰:“杏蓀觀察大人台鑒:謹稟者,自上年蒙開辦金州礦務,乃尊望所孚,商等踴躍爭先,不數日而集成其事。具知仁懷以商本為重,先以小試探機,若得礦苗果佳再為興辦,如商本不致虛糜,可謂法美意良。故價雖疲而不以為慮。月前承示報章申明銀息,除用尚餘每股派收四兩二錢,足征持準一秉至公,本無靡耗,欽佩莫名。不意派息之後,股價尤疲,市麵鹹以貴局收買三千數百股,此以存銀數糾算而知,是以眾言必將中止。但餘所該股者,大都力薄而做押款者居多,一得是聞,紛紛催贖,竟至求售無門,轉押無所,若忍虧丟手,何從彌縫,苦累交迫,莫名言狀。擬登報奉聞,恐多未便,用特縷陳眾情,伏惟垂察,諒智抱必有成竹。如果止辦,仰求速示報章,將本交還,俾商等早脫困累,實為德便。……金州股商眾姓謹具。六月朔日。”
手捧來信,盛宣懷一時百感交集,涕淚橫流。他想不明白,自己經手的所有礦務,為什麼都屢屢夭折,難道自己天生就不是辦實業的命?
“金州礦務總局,必須辦下去!”盛宣懷對自己說,又像是對李鴻章、對朝廷說。
主意打定,盛宣懷給金州礦務總局主持局務的兩名協辦以督辦的名義寫了一封信,公開辟謠,並說“鉛為軍務所需,斷無中止之理”。
剛把信發走,他又收到自己多年的老部下、現在福建出任運送給養委員楊廷果的來信。楊在函中對把招商局明賣暗托給旗昌這件事有異議。楊廷杲在信中說:“法事未定,市麵蕭條。忽然招商局易主,令人一驚。此事真耶假耶?外人不得而知。若果有其事,外邊物議紛紛,恐將來股東為難,並外邊言語均不甚好聽,務望閣下此事切不預聞為幸。”
盛宣懷累遭彈劾,楊廷杲很為自己的老上級擔心。
盛宣懷不以為意,想像不出將招商局明賣暗托給旗昌有什麼漏洞。那麼,這件事到底有沒有什麼漏洞呢?說起來,這件事辦得不僅有漏洞,而且漏洞很大。
馬建忠畢竟是個年輕的洋務委員,缺少經驗與曆練。他收到電報後,一心隻想著給招商局找個假婆家,避免遭到毀滅性的打擊,便匆忙和旗昌簽訂了出售合同,卻沒有立“明賣暗托”契據,致使收回時頗費唇舌,大費周章,險些造成“假賣成真”的惡果。
很快,朝廷也給李鴻章下旨追問這件事。旨曰:“有人奏從前設立招商局,置買輪船,係奏明辦理,現聞售於美國,李鴻章何以未經具奏,殊屬非是。海上轉運全恃輪船,此舉自因恐為法奪起見,究竟是否出售,抑暫行租給,著據實奏問,並隨時酌奪情形,設法收回。欽此。”
李鴻章一見朝廷這麼快便知道了此事,想不出是誰透露的風聲,隻好含毫命簡,給朝廷上了《複陳商局輪船暫售美國折》。為了保護盛宣懷不受牽累,李鴻章特意把這件事全推到唐廷樞與馬建忠的身上:“法人遍布謠言,遇船劫奪。船貨成本太重,懼遭不測之險,南北商旅鹹以搭載局船為戒,彼蓋視招商局輪船與船政煤礦同為覬覦者也。若轉運官物兵械等件,既無鐵艦護恃,必為敵船阻截,即使假借他國之旗,斷難冒險行駛。若將船隻避泊口內,局董唐廷樞又稱,久停則船身機器必致傷損,一切養船經費商力亦不能空賠。”想了想,李鴻章又寫道,“先是唐廷樞在滬議交英商怡和洋行換旗代辦,擔文則謂英律煩苛難罄,美律簡易易從。美與中國交情較厚,應換美旗為妥。”擔文是名律師,是此次假售合同的擔保者與牽線人。李鴻章繼續講述事情的經過,“道員馬建忠素習洋文,熟諳公法,前委赴滬會查招商局務,該員就近與擔文及旗昌反複商論,擔文力保,中法事定可以原價收回,旗昌亦誓言決不失信,故於價值亦不計較。馬建忠偵知法事叵測,遂毅然決然獨肩其責,因與眾商定議訂立合同,將各船棧暫交旗昌代為經管,換用美國旗幟照常駛行,兩麵所押契據、銀行期票與收票,按照西國律例,均交律師擔文收執,日後藉以為憑。是戰前商船換旗出售為各國常有之事,中國雖屬創見,而眾商為時勢所迫,亦屬萬不得已。至將來收回關鍵,馬建忠惟擔文是問,眾商惟馬建忠是問,節節鈐製,斷不容稍有反複也。”
折子拜發的當日,李鴻章給京裏的一位同年寫了封密信,請同年暗中查一查,到底是誰在背後搗的鬼。
李鴻章此時已被朝廷奪情起複,仍以文華殿大學士直隸總督例兼北洋通商大臣,同從前一樣,位高權重。敢在背後對他指手劃腳的人,除了慈禧太後、軍機處領班禮王世鐸、總理衙門領班慶王奕劻和以帝父之尊總理海軍事務衙門的醇親王奕譲外,大清國還真找不出幾個。
六月初,李鴻章在京裏做官的同年密函天津。李鴻章看完之後,當即派人把盛宣懷傳來,說:“杏蓀,你這個津海關,大概要做不成了。因為招商局售賣給旗昌的事,翁叔平兩次上奏請朝廷追查此事。還特意提到你,說是妄談國是,不知輕重。杏蓀,你最近到底都做了什麼?”
盛宣懷臉色一下子變白了,起身便跪倒在李鴻章的麵前,拖著哭腔說:“法艦進我華界,職道心裏著急,便未和中堂商量,給翁同龢上過一個稟文。翁同龢參職道妄談國事,不知輕重,大概說的就是這個事。”
李鴻章問:“你寫稟文是什麼時間的事?”
盛宣懷答:“是中堂巡閱沿江防務期間的事。”
李鴻章又問:“你都對他說了什麼?”
盛宣懷想了想答:“主要是談張佩綸受命到福建督辦海防的事。還有劉省帥督辦台防,職道也唱了兩句頌歌。”
李鴻章搖頭歎氣道:“杏蓀,你跟了我這麼久,想不到還這麼糊塗。你可能不知道,劉省三能被朝廷起用督辦台防,是老夫一再舉薦才有的結果,翁叔平一直反對呀。你對他說劉省三的好話,不是打他的臉嗎?”
劉省三便是淮軍名將劉銘傳,省三是劉銘傳的字。
中法構釁,海疆局勢緊張,朝廷緊急起用劉銘傳加巡撫銜督辦台灣防務。但因劉銘傳是李鴻章的人,軍機大臣、總理衙門大臣兼戶部尚書翁同龢一直反對起用劉銘傳,反倒舉薦翰林院侍講學士張佩綸以三品頂戴署理都察院左副都禦史,赴閩會辦海疆事務。做為外任小官,盛宣懷怎麼可能想得這麼周全呢。
淮軍名將劉銘傳
第二節一封電報,送掉胡雪岩一條性命
光緒十年六月十五日(1884年8月5日),在毫無征兆的前提下,法國遠東艦隊司令孤拔突然命令副司令利士比率三艘軍艦,駛往台灣基隆並發炮將基隆炮台轟毀。事隔五日,總理衙門向法國提出強烈抗議,並照會各國駐華公使。法國駐華公使館參讚謝滿祿對中國的抗議不予理睬,反倒秉承國內內閣總理茹費理的指令,向總理衙門遞交了一份最後通牒:“索八十兆佛郎克為戰爭賠款,限定十年交清,限二日答複;如不允,即離京,孤拔盡力從事。”這是公然向中國朝廷下戰書了。
中國政府自然嚴辭拒絕。
謝滿祿收到拒絕照會,口裏竟然連道了三個好字,旋命令公使館所有人員收拾行裝,於第二天下旗離京,公開與中國絕交。
七月初三,在福建馬尾港待命的法國遠東艦隊司令孤拔,突然向閩浙總督何璟、福建巡撫張兆棟以及會辦海防的大欽差張佩綸發出了戰書,並很快下達了開炮的命令。
福建水師在張佩綸毫無章法的布置之下倉促應戰,馬上陷入混亂之中,頓時亂作一團。僅兩刻鍾光景,福建水師七艘艦隻被擊沉,官兵傷亡七百餘人,慘不忍睹。
此時的胡雪岩也正處在緊要關頭。他離開上海的第一站是蘇州,那裏有他兩個錢莊,門臉裝飾得都比盛家在蘇州的錢莊輝宏。
胡雪岩驅車趕到時,兩個錢莊的門外都已是人聲鼎沸,取款的人正大布袋小推車地往外搬銀子。
胡雪岩頂戴官服往廳堂一站,相識與不相識的客戶都愣住了。一位與胡雪岩交往頗深的綢緞商說:“雪翁,不是兄弟來湊熱鬧,實在是局麵不好啊!”
胡雪岩按江湖禮節抱拳說:“雪岩明白,雪岩明白。盡管提現,明兒還有兩車銀子到賬。”
胡雪岩說完這話,馬上同經理走到後堂去,很快便掛出一麵招牌,明晃晃寫的是:從現在開始,在本號存款,無論新老客戶,利錢一律翻番。”
招牌掛出沒多久,有客戶開始往外走,還有兩名已經取到銀子的客戶又重新走進來,要求重新存上。穩定住蘇州的局麵,胡雪岩不分晝夜趕往南京。
南京的形勢與蘇州大同小異。他趕到後,照樣連蒙帶騙外加提高利息,把局麵穩定住,又趕向下一站。
法艦在福州、台灣基隆兩地肆虐,清政府被迫向法宣戰。一時間,沿江各口陳兵架炮,但見法艦即發炮轟擊。受戰爭影響,大清國各省經濟急劇下滑,上海、蘇州、漢口、杭州等地再度掀起擠兌風潮。
胡雪岩此時原本就處在危急關頭,一見局麵越來越糟,他為了保住自己的生意,隻好再度賠本售絲。殊不知此時滬上專做生絲生意的洋行已經在鄭觀應的暗中操縱下,沒有一家肯出錢來購他胡雪岩的絲,無論價格多低都不肯掏錢。
胡雪岩無法,隻好把他各地的房產抵押了出去,期望靠借洋款度過危機。偏趕這時,他為左宗棠西征向洋人商借的一筆八十萬借款到期了。彙豐洋行的大買辦帶著人拿著合同找到他,聲稱三天內若不還款,便要到當地衙門去起訴。
你道彙豐的這位大買辦是誰?他就是號稱“洞庭山幫”的席正甫。此人是清朝金融買辦的締造者,一直為彙豐銀行工作。他與胡雪岩原本很熟,胡雪岩還曾幻想通過他度過危機,哪知關鍵時刻,他竟然先下手了,打了胡雪岩個措手不及。
胡雪岩肚子裏盡管裝滿了苦水,但他臉上還要裝出一付若無其事的樣子,像從前那樣大喇喇地對席正甫打發過來的人說:“這筆款不償還,我胡某還想在江湖上混嗎?”話畢,就暗中打發人到電報局去給左宗棠發電報;又給上海道邵友濂發電報,講明情況,請邵友濂先把這筆款子劃撥給洋行,等左宗棠奏明朝廷後,朝廷定然飭命戶部還給上海。何況,胡雪岩當初借這筆款時,擔保者便是上海道。
胡雪岩的電報到天津後,盛宣懷未及看完已是仰天大笑三聲,說:“奸商必有惡報!”
盛宣懷把電報放進自己的抽屜裏,他要把文章做足後,再把這封電報轉遞左宗棠。
盛宣懷先給邵友濂發了這樣一封電報:“中堂明諭,法艦肆虐福江,正當餉絀之時,原該由上海墊付的借款,若有到期,一律緩付。”
邵友濂見到電報,毫不猶豫便拒絕了洋行按期償還借款的要求,說:“中堂有話,沒有左中堂和朝廷的話,上海不能墊還這筆款子。”
洋行方麵拿不到還款,隻好電告席正甫找胡雪岩要錢。
胡雪岩急得兩眼火星亂迸,卻又不敢得罪洋行的人。思索了一天,他決定自己先想辦法把這八十萬兩銀子還上,然後進京去找左宗棠要錢。
他帶人風風火火地趕赴阜康錢莊。還未行到半路,消息已經傳了過來,因提款的人太多,錢莊已於兩天前倒閉了。不僅裏麵的東西被哄搶一空,連經理、職員等也四散奔逃。他頭頂一響,登時昏倒在船上,整整昏迷了兩刻鍾的時間才漸漸蘇醒。就這兩刻鍾時間,壞消息抱成團飛進艙裏:他辛辛苦苦建造起來的商業王國,什麼錢莊、藥材行、綢緞鋪、棺材鋪,幾乎全部倒閉,各省當地衙門正在派員清理善後。他讓船家把船攏岸,帶上洋行的人登岸住進一家客棧,然後命人買酒買肉陪洋行的人吃喝,自己溜進客棧的套房,把官服和頂子脫下包好,翻出一套便裝換上。收拾好後,他把手裏僅有的兩張銀票掖進懷裏,便尋了一根木棍撬開窗戶,費力地爬了出去。溜出客店,他跑到碼頭,搭乘一艘去杭州的便船如飛而去。
杭州是他的發祥地,城裏住著他的老妻和十二個天仙一般的如夫人。他的府邸是杭州數一數二的豪宅大院,裏麵藏有他多年積攢的珠寶、古玩,還有一些價值不菲的字畫。就算拋開這些,僅他的女人手上戴的、頭上插的,還有箱子裏放著的,加起來沒有五十也有四十幾萬。這是他的最後一道防線,隻要把這道防線加固好,他就可以進京去找他的大靠山左宗棠。
胡雪岩到家之後,先把仆役全部遣散,又把所有的姨太太都叫到跟前,每人給了幾百銀子,讓她們另找歸宿,身邊隻留了正室翠環和九姨太。
忙完這些,胡雪岩病倒了。先是高燒不退,然後便是沒完沒了的咳嗽。翠環想到外麵請個郎中給胡雪岩瞧病,哪知大門已被討債的人封死,不要說人,就是老鼠都進不來。
席正甫並不關心胡雪岩的去向。他先慫恿彙豐洋行買通官府,把胡雪岩囤積在各地的蠶絲全部封存,從中很是撈了幾個。又帶著一幫打手,包船趕到杭州,大搖大擺地走進了杭州首縣衙門,請求查抄胡雪岩的家產。
但首縣並沒有按著洋人的旨意去查抄胡雪岩的家產,因為胡雪岩畢竟不是個普通的商人,是否查抄他的家產,地方衙門說了不算,需要朝廷定奪。
但朝廷好像在和洋人捉迷藏,又好像在考驗胡雪岩的耐心,竟然毫無動靜。
躺在病床上的胡雪岩,此時可謂呼天不靈,搶地不應,早沒了昔日的風采。
經過多日的修養和妻、妾的耐心服侍,胡雪岩終於睜開了雙眼。
想想過去,再看看眼前,胡雪岩的心中溢滿了積鬱和憂憤……
就在當晚,胡雪岩很不情願地離開了人世,他的棺木埋於杭州西郊鸕鶿嶺下的亂石堆中。
胡雪岩死後的第三天,朝廷頒發的聖諭姍姍來到杭州巡撫衙門:著將胡雪岩即行革職,家產抄沒充公,其本人嚴加治罪。
中法戰爭剛剛結束,盛宣懷便奉李鴻章之命,投入到收回輪船招商局事宜當中。經反複與美國旗昌洋行行主士米德談判,大清國終於在光緒十一年六月二十一日(1885年8月1日),將假售出的招商局輪船、棧房、碼頭等各項產業全部如數收回。
手捧招商局的文契,盛宣懷大步流星走進李鴻章的簽押房。
“老中堂,按著您老的吩咐,士米德總算最後做了讓步——招商局全部收回來了!”
盛宣懷把一應文契都擺到李鴻章的眼前。
李鴻章拿起盛宣懷與士米德簽成的收回合同,一邊翻看,一邊說:“花了三十萬英磅,保住了我大清一份近六百萬兩的產業,值,值啊!杏蓀,你坐。”
盛宣懷坐下,想了想又說:“各輪船正在換旗。我已電告馬眉叔派員去接收貨棧、碼頭。”
李鴻章長歎一口氣:“中法一戰,福建水師全軍覆沒,台灣與內地往來中斷達半年之久。我大清元氣大傷啊!杏蓀,你明兒就去上海吧。老夫決定派你去督辦輪船招商局,馬眉叔與謝家福為會辦。招商局以後如何,就看你的了!”
一聽這話,盛宣懷的眼裏忽然溢滿淚水:他十三年夢寐以求的招商局督辦,終於到手了!
坐進轎裏,盛宣懷一時百感交集,兩眼再次禁不住落下淚來。
第二天一早,盛宣懷告別李鴻章,帶著自己的一應隨員,滿懷信心地登上了南去的輪船。
在船上,盛宣懷草擬了《輪船招商局用人章程十條大旨》和《招商局理財十條》。他要讓招商局在最短的時間內恢複元氣,把自己的威望重新在招商局豎立起來,回打王先謙們一記響亮的耳光。
輪船招商局用人章程十條大旨是:
一、專派大員一人認真督辦,用人理財悉聽調度。
二、會辦三四人,應由督辦詧度商情,秉公保薦,亦三年一任。
三、幫辦董事擬分八股,曰攬載股,曰運漕股,曰銀錢股,曰保險股,(仁和、濟和所保各商貨物,均附各分局代辦,每月彙齊開折呈報)曰修驗股,曰煤料股,四翻譯股,曰案牘股。
四、各分局總辦皆稱董事,得力而無虧空者,酌量留用。
五、各局司事,由各局董事自行選用。
六、各局司事應選擇精明正派之人。
七、洋人旗昌薦來者太多,從前總船主及攬載洋人白拉,作弊最大,俱各發財而去,總船主擬在各船調用,第一年或二三年一換。
八、查賬董理擬就大股商人公舉數人。
九、得力董事必須優給花紅,不得力者隨時懲撤。
十、如舊人不用者,或薦來人不得力而撤退者,造謠惑眾,請發交督辦,明白稟複,以免功隳半途。
招商局理財十條全文如下:“輪船招商局,外洋所謂公司也,大而言之,借華之力,以收洋商之利權;小而言之,將本求利而已,故成本必須核實,得利方有把握。該局一篇爛賬,無從考核,惟有簡括稽其實欠之數,即為光緒十一年六月二十一日,新局接管之成本,界限劃清,昭彰眾目,庶使接辦者三年之後,或得或失,無可推諉。但欲後人藉手成功,以救前人之失,不得不求官商互相輔助,曲和原諒,或可徐圖恢複,功不可嫌其緩,譬如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謹擬理財十條於左:股本分
招商局現欠本局股本銀二百萬兩,仁和、濟和保險銀七十萬兩,貴池礦務股分銀二萬五千餘兩,奏撥結欠款銀八十三萬餘兩,直隸藩庫銀約十一萬兩,朝鮮借據押款銀十三萬兩(本係二十萬除利運船價七萬兩),天祥洋行未到期借款二十萬兩,法順洋行借款十萬兩,新借洋款三十萬磅約一百十八萬餘兩,內應還怡和洋行押款銀二十五萬兩,天祥洋行本年到期押款銀十萬兩,旗昌洋行墊款銀四十萬,又預墊酬勞八萬五千兩,提存彙豐保險二十萬兩,彙豐借款用錢四萬八千兩,備付各洋行利息等款約十萬兩。以上實欠本銀五百五十萬兩,作為本局接管之成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