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宣懷搖頭答:“家嚴、慈母棄養,宣懷已將所有印信封存,隻等新官一到,便交割回籍結廬。宣懷哪還有心思關注股票啊!”
會辦道:“怪不得!現在輪局和電報股票大跌,兩局股東人心惶惶,全係張侍郎一人引起的。若消息不確,兩局股票能如此暴跌嗎?”
當晚,盛宣懷收到聖諭。聖諭是用電報的形式發來的:“準盛宣懷辭去工部左侍郎,暫行署理印綬。蘆漢、粵漢鐵路總公司及淞滬鐵路籌款、購地、買料、修工事宜,仍著盛宣懷一手經理。”鬧了半天,朝廷遲至今日才下聖旨,原來是沒打算讓他離任回籍丁憂。也就是說,經過慎重考慮,朝廷決定“奪情”把他留在任所,繼續辦理蘆漢、粵漢鐵路總公司及淞滬鐵路等事。一想到“奪情”二字,盛宣懷的淚水可就流下來了。
這麼多天,該想的盛宣懷幾乎都想到了,偏偏就是未敢往這上麵想。為什麼?奪情是一種破格啊。曾國藩丁母憂不足百日便出來練勇,李鴻章回籍葬母竟被朝廷連下三旨召回,而他盛宣懷是什麼呀?論官,不過二品侍郎;論出身,僅僅是名秀才;論政績,無非是創辦了幾個實業,為國家修建了一條不知何年月才能完工的盧漢鐵路。現在的他,竟然也同曾國藩、李鴻章這些朝廷重臣一樣,被朝廷奪情了!這到底是破格天恩還是一種陷阱?換言之,就算此時朝廷看在東南互保的份上想給他個破格天恩,急欲把輪船局和電報局拿到手的北洋大臣袁世凱豈能善罷甘休?
盛宣懷不敢往下想了,他提筆給朝廷上了第二篇要求回籍丁父、母憂的折子。他此時的財富積累,如果變現的話,肯定已經過千萬,他不能給任何人留下攻詰的把柄。折子寫完當日拜發,盛宣懷開始耐下心來等著第二道聖旨的到來。
萬料不到,十天後,聖諭再次電傳至滬:朝廷不僅拒絕了他丁憂的情求,還命他同以往一樣,好好辦差,不可辜負聖恩。
接旨在手不敢大意,盛宣懷提筆第三次上折懇請回籍丁憂,再次試探朝廷的態度。他想,如果三次懇請三次遭到拒絕,那就說明朝廷是在真心挽留他,他也就可借坡下驢,在任所一邊為父親、母親守孝,一邊繼續為皇家辦事,做到盡忠盡孝兩不誤。
盛宣懷認為朝廷不可能真心挽留他,不過是一種姿態罷了。
第三節與袁世凱爭奪輪船招商局
十幾天後,聖諭第三次電傳至盛宣懷之手:“盛宣懷兩代累受皇恩,當以大局為重。當此蘆漢、粵漢鐵路及淞滬鐵路籌建緊要之時,該員應激發天良,不可固執已見。盛宣懷懇請回籍丁憂,著不準行。欽此。”
想不到,朝廷竟然是真心實意在挽留他!
盛宣懷握電報的手顫抖了,眼裏又開始流淚了。對朝廷感激之餘,盛宣懷同時又想,到底是哪位朝廷重臣為自己說話了呢?是袁世凱?盛宣懷馬上加以否決。這個時候,姓袁的恨不得自己馬上離任,好給張翼騰地方,他怎麼可能有那麼好的心腸呢?是軍機大臣王文韶?王文韶素來膽小,又最重孝道,他勸朝廷挽留一位要丁憂的人,不僅朝廷未必肯聽,也違反他的性格。劉坤一倒有可能挽留自己,可惜他於前一年故去了。是張之洞!除了張之洞講話能打動朝廷,別人無此份量。
盛宣懷猜對了。此次力勸朝廷必須挽留盛宣懷的,果然是湖廣總督張之洞。
張之洞上折請朝廷挽留盛宣懷,也並非是出於公心。他是擔心,盛宣懷一旦回籍三年後才能出來,如果朝廷把漢陽鐵廠重新交給他怎麼辦?好不容易才甩出去的燙手山芋,再扔給他,他接還是不接?張之洞於是打定主意,一定不能讓盛宣懷回籍。
盛宣懷不能再固執已見了,謝恩折於當日午後用電報的形式發走。封存的文件、關防重新啟用。以前什麼樣,現在還什麼樣。唯一不同的是,以前的工部左侍郎是實缺,現在變成了署理。這也不過是朝廷的官樣文章,沒有什麼稀奇,主要是為了堵一些人的嘴罷了。
這時,南洋公學因墨水瓶置放教桌一事引發大規模的退學風潮。
退學學生請求中國教育會幫助。教育會經過公議,決定成立愛國學社,以蔡元培為總理,吳敬恒為學監。
當袁世凱得知盛宣懷沒有回籍丁憂後,登時大怒,不由破口大罵道:“盛杏蓀充其量不過一介二品侍郎,他有什麼資格與曾文正(曾國藩)、李文忠(李鴻章)享受同等待遇呀!朝廷就不想想,離了盛奸商,鐵路難道就建不成了?電報電線難道就不能用了?狗日的盛杏蓀,你不回籍給你爹娘守孝,袁某人就親自到上海去勸你!”
剛罵完,一道聖諭卻遞了進來。
袁世凱一看,又險些張口罵娘,因為聖諭上明明白白寫著:兩江總督著張之洞署理。
袁世凱眼球轉了三轉,心底忽然生出一個主意:張之洞不是到兩江了嗎?我袁某人就以視察商務的名義走一趟金陵,先去探探張之洞的口風,然後再到上海,借吊唁之名勸說盛杏蓀恪守孝道,趕快回蘇州結廬守孝去,免得讓大清官商兩界看不起。
盛宣懷此時也看到了張之洞署理江督的電諭,內心不由一喜,暗道:“有張香帥總督兩江,袁慰亭未必就敢對輪船局和電報、電線下手。”有了這個念頭,盛宣懷把公事先行料理一下,然後帶上家人匆忙趕回蘇州去為父親、母親辦喪事。
此時的留園內外一片肅白,盛家正在四爺善懷的主持下,為老太爺盛康和老奶奶舉哀。
盛宣懷匆忙趕回來,靈堂前又是哭聲一片。盛家遠近族親、好友,這時已差不多都趕了回來。不僅留園住滿了人,連蘇州的大小客棧也都被盛家包了下來。遠近督撫都有挽幛、奠儀送到,許多洋行也都打發人來湊熱鬧。
盛宣懷官位雖不高,可他的身價高啊。在當時的大清國官商兩界,他就是財神的化身。盛康和老夫人的靈柩暫厝於祠堂裏,放夠一百天後才能安葬。
盛宣懷在蘇州忙得昏天黑地,袁世凱則在湖北巡撫端方的陪同下,由武漢來到漢陽鐵廠視察。
商務大臣來廠子視察,代行總辦宗德福自然不敢怠慢,加之又有端方這個滿貴封疆陪同,更是倍加小心。宗德福現在是五品郎中銜,原是鐵廠會辦,總辦李維格被盛宣懷派赴外洋學習考察,委他暫行總辦一切。但鐵廠此時並不景氣,主要還是運輸成本過高,用工太多、太濫之故。摸到了鐵廠的真實內幕,袁世凱很是失望,心中暗道:“鐵廠變成這樣,保本都難,哪裏還有贏餘?不要說籌餉,不倒貼便是萬幸了。還是趕快去上海,想辦法把輪船招商局和電報、電線弄到手吧。”
主意打定,袁世凱在漢陽辭別端方直接坐船趕往上海。
盛宣懷剛巧於前一天趕回來,得知袁世凱到了,心頭一驚,忙帶著大小隨員到碼頭來迎接。
一見全身著孝的盛宣懷,袁世凱飛步下船,抱住盛宣懷就是一陣痛哭,口裏還連連道:“世叔、世嬸子走得這般急,可不痛殺晚生!晚生一定要到兩位老人的靈前磕個頭!晚生一定要到兩位老人的靈前磕個頭!”
到了辦事房,袁世凱又跪到盛康夫婦的靈牌前好一頓痛哭,直哭得內外一片昏天黑地。
盛宣懷不防袁世凱來這一手,一時手足無措,反倒勸說袁世凱止哀。
滿屋的人一時糊塗,不知死去的人到底是盛宣懷的爹娘還是袁世凱的爹娘。
袁世凱被請到簽押房落座,有差官捧上好茶擺上。
見屋裏隻剩了盛宣懷一個,袁世凱開言說道:“杏蓀,李維格出洋後,漢陽鐵廠一日虧似一日。聽宗得福講,現在每生產一噸鐵,就要虧損若幹銀子;不開爐,也要往外拿工錢。鐵廠怎麼變成了這樣?”
盛宣懷歎口氣道:“鐵礦與煤礦兩不就,虧損是早晚的事,與李維格出洋不出洋無關。”
袁世凱問:“如何才能起死回生?”
盛宣懷答:“漢陽鐵廠的精鋼廠必須搬到大冶或萍鄉,否則沒有出路。但搬遷需要一大筆費用,從何而出?恐怕就得南北二洋各墊一些,再從銀行商借一些。如其不然,這個廠子隻能停辦了。”
袁世凱忙道:“杏蓀,你快打消這念頭。北洋現在軍餉都無從籌措,哪還有銀子往這裏墊?張香帥剛到南洋,我們兩個已見過麵,他也正為餉源無出發愁。庚子事變,拳匪是把我大清徹底鬧窮了。太後整日逼著本部堂練兵,可沒有銀子,這兵怎麼練?何況我老袁又長得這麼難看,就算當出去都換不來錢。”
說完這話,袁世凱自嘲地笑了笑,又說:“杏蓀,漢陽鐵廠的事,看來隻有你自己想辦法解決了。本部堂這次急著趕來上海,一是要拜祭一下世叔、世嬸子,一是要和你商量一下輪船和電報、電線收歸國有的事。我大清現在已不比從前了,戶部已經窮得隻剩了老鼠亂竄。又要建鐵路又要練兵,沒有銀子什麼都辦不成啊!”袁世凱公然提出要把輪船局、電報、電線從他的手裏奪走,這讓盛宣懷始料不及,內心也更加吃驚。看樣子,袁世凱這回是鐵了心要奪走輪船局和電報、電線了。
盛宣懷在腦海中飛快地思考著對策。
但袁世凱不給他時間,笑道:“杏蓀,你現在已經是二品侍郎了,再往前稍稍挪一下,就是一品尚書了。漢冶萍、鐵路、通商銀行,還有北洋大學堂、南洋公學,這些已經夠你忙的了,哪還有精力料理輪船局、電報、電線的事?成了尚書,你會更忙,說不定連學堂也要交給別人去督辦。本部堂講這些,可都是為了你的前程著想啊。杏蓀,你久曆商務,在你看來,輪船局、電報、電線改歸國有後,應該采用何種方式經營方能大獲利潤?”
盛宣懷邊想邊答:“宮保容稟,杏蓀以為,船宜商辦,電宜官辦。但若無經理之人,二者最好都不要收歸國有。”
袁世凱很果斷地說:“本部堂早已謀劃好經理之人,就派張燕謀來督辦二局。燕謀位在侍郎,深得太後信賴。他本人又懂商道,是最合適的督辦人選。”燕謀就是張翼的字。
盛宣懷不敢再接袁世凱的話茬,而是話鋒一轉,談起了別的話題。
袁世凱整整在上海停留了五天。五天裏,他今兒去中國電報局視察,明兒到輪船招商局看賬,忙得不亦樂乎。還放出風來,言稱輪船、電報創自北洋,將仍由北洋接管雲雲。
把袁世凱送走後,盛宣懷搶在袁世凱回天津前,緊急給軍機大臣王文韶拍了一封電報,把袁世凱欲奪輪船、電報、電線二商局為他籌餉的事報告了上去。電雲:“慰帥述定興欲將報商局歸入戶部籌餉,謂無是理。並告沈子梅商局創自北洋,擬奏請仍由北洋維持,以重商務,雲雲。若仍如從前北洋不過會委總辦,毫不掣肘將也。”
盛宣懷擬出的稿子原本是“毫不掣肘衍也”,但到京師後,卻把衍譯成了將。王文韶對這個將字看了許久不知做何解,但通篇的意思大致已經明白,是袁世凱要把輪船、電報、電線收歸北洋。
盛宣懷隨後又給戶部侍郎陳瑤圃致電一封,提出輪船、電報、電線均有商人股份在內,袁世凱若想將二局收歸北洋,必須按價值付現款,否則入股商家必不肯答應。
過了兩天,盛宣懷又給首席大軍機榮祿和總署大臣慶王各致電一封,先將袁世凱欲把輪船、電報、電線各局收歸北洋的意思講出來,然後道:“電線改為官辦久有此議。李文忠謂有事之秋,沿海官局必為他人占奪,不能如庚子年尚能設法通電。然歸官之後,不須給利,總可略收數十萬之利權,故為慰帥言之。輪船公司純是攬載與洋商爭利,各國確無官辦者。似應仍聽商辦隸入商部。”這就是說,盛宣懷同意電報電線改歸官辦,但不同意也將輪船公司改成官辦。
盛宣懷在上海試圖打消袁世凱霸占輪船、電報、電線的企圖,但袁世凱回到天津後,僅僅五天的時間,便把奏折遞了上去。
袁世凱現在可是重量級的人物,手裏有兵有槍,又是直隸總督北洋大臣,他就算放個屁,朝廷也要研究一番。他的奏折擺上慈禧太後的案頭不過一天就被批給了軍機處,讓榮祿召集外部、戶部的主事大臣會議,盡快給袁世凱答複。
外部就是原先的總理衙門,現在的總理大臣是慶王奕劻。各部的主事大臣到後,由榮祿把袁世凱的奏請大致講了一遍,然後道:“我們議一議吧。袁慰亭那裏還等著答複呢。”
王文韶當先說:“這件事得征求一下盛杏蓀的意見。他現在是輪船公司督辦,同時又督辦電報電線,還是輪船、電報電線的股東。”
慶王這時道:“袁慰亭正在天津督練新軍,他把輪船電報收歸國有,是為了籌餉。現在戶部拿不出銀子,又不能靠借洋債練兵,你讓他怎麼辦?杏蓀的態度我們可以考慮,但輪船和電報電線遲早都要收回來。”說完這話,榮祿端起茶杯喝起水來。
慶王這時道:“本王適才在想,把輪船、電報電線收歸國有,自然是一句話的事,但集資的商股是不是要退回去?這是一大筆款子,戶部現在能不能把這筆款子籌措齊?這些我們都要想到。”
王文韶忙道:“官辦就不能有商資,否則扯不清。”
慶王想了想道:“我看不如這樣,先給杏蓀發個電報,告訴他電報電線歸官,他有何想法。”
榮祿這時道:“輪船公司呢?”
慶王道:“我們一個一個來,陳侍郎,你現在就給杏蓀擬電報。”
陳侍郎就是戶部侍郎陳瑤圃。
陳瑤圃馬上讓人送筆墨進來,當堂給盛宣懷擬就電報一封,分別送給慶王、榮祿閱看。
二人看後又低頭計議了一下,認為可以。
電報當天就被送到電報局拍發。
電報送到盛宣懷的手上。盛宣懷不看便罷,一看之下,眼前馬上便冒起金星來。他想派人召集幾名大股東到鐵路總公司公議這件事,但轉念一想又覺不妥。此事一旦傳開,勢必在上海商界引起轟動,若再生發出別的什麼事端,自己不是就更被動了嗎?但到底應該怎樣答複戶部呢?
思索了兩天,盛宣懷給戶部回了這樣一封電報:“電線歸官,商情震動。如不給現款,恐股票為外人得。連海線墊款估計甚巨。部款已否籌定?乞速電示。”
盛宣懷明知道此時國庫空得隻剩了牆皮,但仍重申需給股東、股民“現款”,而且提出了商人為海底電線墊支的款子“甚巨”。
盛宣懷想,不管是把電線收歸戶部還是收歸北洋,你都要用現金來買,否則就什麼都辦不成。盛宣懷狠狠將了戶部一軍。
第四節被逼離任回籍
盛宣懷的電報還當真把戶部給嚇住了。他們征得太後的同意後電致袁世凱,探詢北洋現在能籌措多少銀子。袁世凱一見戶部裝傻充愣,當即大罵道:“我北洋若能籌措到銀子,憑什麼還去找戶部?戶部上下,全他媽是廢物!”
袁世凱沒有理睬戶部。戶部隻好把此事麵稟軍機大臣王文韶,因為王文韶畢竟做過直隸總督,熟悉北洋的家底。
王文韶哀聲歎氣了許久,隻得親自給盛宣懷發了這樣一封電報:“電線歸公戶部恐難籌款。時局翻騰,尚不知伊於胡底也。”
盛宣懷收到電報一笑,當即給袁世凱發電,指出:“若不付現款,電線恐難收回。”
盛宣懷開始和袁世凱鬥智鬥勇。
袁世凱卻很有耐心,他給盛宣懷發電報稱:“估計發價後,再行收回。自有一定辦法,請轉諭諸商,毋過慮。其估價辦法應由杏公先將線路裏數、局數料物、產業存數、各線修理年數、商股新舊各若幹,各省協撥公款若幹,詳細示知,以便南北會委查估。至各局員銜名請開示均令照舊辦事。鄙見如斯,仍請杏公核政迅複。”
兩個人就這樣你來我往、明爭暗鬥了整整半年之久,袁世凱才總算把電務大臣的官銜拿到手。
光緒二十八年十二月十七日(1903年月1月15日),朝廷為了順利把電線、電報收歸國有(其實是為了收歸北洋),在未向盛宣懷通報的情況下,突然頒發一道聖諭:“著派袁世凱為電務大臣,所有電報、電線等事務,均由該大臣統籌辦理。”
接到聖諭,袁世凱馬上保舉原直隸布政使、現以侍郎候補的吳重熹為駐滬會辦電務大臣。朝廷轉日恩準。
為防止盛宣懷掣肘,袁世凱又奏請朝廷,以盛宣懷重孝在身,應準其回籍守製為由,勸朝廷收回前旨,準許其回籍。還說,隻有這樣,朝廷才是體恤老臣、以孝治國。
袁世凱的這個折子,不僅難倒了在事王大臣,也讓太後好生為難。
袁世凱的折子用意非常明顯,盛宣懷不回籍,北洋很難順利把電報電線收歸官有;電報電線收不回來,輪船局自然也難收回;收不回輪船、電報、電線,自然就籌不到軍餉;沒有軍餉,這兵還怎麼訓練?袁世凱現在是把盛宣懷往死裏逼。
盛宣懷一見袁世凱對自己痛下殺手,他也不含糊,乘船便去了南京。經過比較,盛宣懷發現,眼下能與袁世凱相抗衡的隻有張之洞,其他督撫都不足論。
張之洞原本就是個不甘寂寞的主兒,李鴻章生前,他就總愛和李鴻章搶風頭;李鴻章早已故去,北洋換了個比他還愛出風頭的總督,他豈能心甘情願?袁世凱是什麼出身?一介生員;張之洞是什麼出身,兩榜探花。生員拿什麼和探花比?
盛宣懷決定憑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讓張之洞好好整治一下袁世凱,滅一滅這個把尾巴翹到天上去的得誌小人的威風。
一見張之洞的麵,盛宣懷先把早熬好的米湯送上:“香帥,南洋公學堂新開了一門製藝課,想把您老會試時的時文選作教材,供學生寫策論時參用。”
張之洞眼睛亮亮地問:“時文與策論相通嗎?本部堂直接寫幾篇策論可不是更好嗎?”
盛宣懷忙道:“那是好啊!可您老剛到兩江,日理萬機,誰敢來擾您老啊!”
張之洞哈哈笑道:“你盛侍郎不是來了嗎?本部堂這幾日正好手癢,晚飯後就給你寫。杏蓀,聽說慰帥保舉吳重憙到上海會辦電務,電線不會受到影響吧?”
盛宣懷歎口氣道;“吳重憙是慰帥最信得過的人,他來會辦電務,電報和電線以後會怎麼樣,無人敢想啊。香帥,杏蓀來見您,還有一事要稟明:我這幾日就要回蘇州丁憂守製,漢陽鐵廠創於您老,您老還得接過來呀。還有鐵路、銀行,也要派員接手。”
張之洞一愣:“上頭不是恩準你在任上丁憂守製了嗎?你怎麼還要回蘇州結廬?”
盛宣懷小聲說道:“香帥容稟,電報電線已改官辦。收歸國有,其實就是收歸北洋。慰帥說,電線創於北洋,自然要收歸北洋。下一步,還要把輪船公司也收走。但輪船公司又不同於電線,是真正的商辦公司,要收歸國有,就要把商資返還。眼下因為戶部和北洋都拿不出這筆銀子,輪船公司暫時沒有動。但杏蓀畢竟是電線和輪船的督辦,吳重憙既然會辦電務,自然要督辦實職,否則辦起事來就放不開手腳。於是,慰帥就上奏朝廷,請恩準杏蓀回籍丁憂守製。如果不出意外,這一二日就能有聖諭下來。”
張之洞大怒道:“袁慰亭他這是混蛋啊!你盛杏蓀主持的商務,要南北洋合奏才行,這是朝廷早就定了的。他袁慰亭想幹什麼呀?把電線拿走,把輪船公司也拿走,說不定什麼時候,再把鐵路拿走!他這是幹什麼呀?眼裏還有沒有本部堂啊?他就算想銀子想瘋了,也不能亂來不是?——不過話說回來,關於你回籍這件事,畢竟聖諭沒有下來,我們說什麼都為時過早。我晚飯後就趕寫兩篇策論,你回去後該幹什麼還幹什麼。就算聖諭遞到,你也不要離任,我到上頭替你說話。對了,聽說南洋公學出了點事情,現在平息了沒有?”
盛宣懷答:“上海新成立了個愛國學社,推蔡元培為總理,吳敬恒為學監,現在公學的事情全由愛國學社出麵料理。慰帥想就此事停辦南洋公學,我沒有同意。”
張之洞沉思了一下說:“李中堂當初就不該遺囑朝廷讓袁慰亭總督直隸,他資曆太淺啊。好了,該吃飯了,我們兩個喝他三杯。”
盛宣懷回到上海不多幾日,聖諭遞到:準盛宣懷開缺本兼各職回籍守製。
聖諭到達的當天,吳重憙秉承袁世凱之意,趕到鐵路總公司來麵見盛宣懷,讓盛宣懷擇日辦理交接,鐵路總公司的關防可直接交給他。
盛宣懷承諾,隻要把賬目理清,即馬上辦理交接。吳重憙趾高氣揚地離去。
見到聖諭,張之洞想也沒想便給軍機處拍發電報一封:“查鐵路既由總公司議立合同,本係商務中事,故盛之銜隻稱為督辦鐵路總公司大臣,與別項督辦大臣不同,丁憂人員似仍可承辦,擬懇由鈞處請旨將督辦蘆漢粵漢總公司事宜以及淞滬鐵路,仍責成盛大臣一手經理,勿任諉卸。如慮奏事不便或改為署任。”
張之洞一直是慈禧太後心目中的能臣,他出麵為盛宣懷說話,軍機處與戶部、外部自然不敢再多說話。張之洞的電奏於是就準了。袁世凱要把盛宣懷攆回家的目的,到底沒有實現。
袁世凱為此大病一場,吳重憙也弄得很沒麵子,整日嚷嚷著要辭職。
盛宣懷定下心來,知道袁世凱的下一個目標便是輪船公司,於是便召集股東代表,講清形勢,大家開始分頭清理所有賬目。
一個月後,賬產清理完畢:總公司及設在各口的分公司,固定資產和股票高達兩千餘萬兩,僅盛宣懷本人就有三百七十餘萬兩。
盛宣懷把賬目名細派專人送給袁世凱,並告:“與各商董、股東公議,非現款不能收購。”
看完大賬,袁世凱蒙了。他本想把輪船公司搶到手裏為新軍籌餉,哪知餉尚未見到一分,反倒先要拿出這麼多銀子,這不成了沒打著狐狸先惹一身騷嗎?
“他娘的,老子就是借洋款,也要把輪船公司弄過來!”罵完這句粗話,袁世凱給吳重憙拍發急電一封,命吳派員與洋行接洽,可否用輪船公司作抵押借出一筆款子應急;又電告戶部,請戶部加緊籌措一筆銀子,或商借各省,預先支付給輪船公司各股東,待收購成功再分批償還。為了把輪船公司弄到手,袁世凱可謂絞盡腦汁。
說起來,袁世凱拿走電報電線,又要拿走輪船公司,也並非成心要和盛宣懷過不去。更深一層的原因,不過是練兵心切,籌餉心切,想早日練成歸自己掌握的袁家軍,重振北洋雄風。
李鴻章當年坐鎮北洋一言九鼎,還不就是因為有自己的淮軍和北洋海軍嗎?沒有淮軍和北洋海軍,李鴻章是什麼?他什麼都不是!
光緒二十九年正月(1903年2月),迫於袁世凱的壓力,盛宣懷在拿到輪船公司應得的股本及部分花紅後,不得不辭去督辦一職。
盛宣懷前腳離開輪船公司,袁世凱後腳就奏請自己的親信楊士琦為總理、徐潤為會辦。
盛宣懷把輪船公司退給自己的銀子全部轉投到漢冶萍公司,此後開始全身心籌建蘆漢、粵漢、淞滬鐵路,以及全力經營自己入股最多的漢冶萍、中國通商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