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電報讀完,盛宣懷忽然冷笑一聲道:“什麼專放與實業家?放給哪國實業家?還不是法國實業家!日俄占我東北鐵路,法國無分,隻好從銀行下手!——就算設立實業銀行,也輪不上你法國人入股!”
盛宣懷又把這話說給郵傳部尚書唐紹儀、左參議鐵路局局長梁士詒聽,二人均未表態。
盛宣懷不管別人是何態度,他本人是堅決反對法國入股通商銀行。他給朱開甲回電,明確表示不同意中國銀行吸收洋股;對合資開辦實業銀行的事未加否決,但須設在外洋各通商口岸、繁華都市。電報這樣寫道:“安利華擬辦華法合資銀行,專放與實業家興辦工廠路礦,非不法良意美、惟就通商舊業添入法資一節:查通商開辦時奏明不入外股,華法合資殊屬窒礙難行,若另謀合辦必須集股,值此時局談何容易。閣下熱心實業素所欽佩,未知亦有高見。鄙見似另開一興業銀行,集資一千萬元,準其華洋合股,須分往外洋各埠,如安利華肯與我合謀當可會商也。”
當這封電報的內容被朱開甲轉述給安利華後,老謀深算的安大鼻子沉思良久,隻好吐出很無奈的“再商”二字,以後便再無音訊。
安利華欲與通商銀行合資在中國設立實業銀行,其實就是想通過金融壟斷的方式達到間接壟斷中國實業的目的,哪知卻被久經商場的盛宣懷看穿,隻好另想辦法。而這時的日本,在中國東北大肆擴張勢力的同時,也在加快吞並漢冶萍的進程:日本駐華公使伊集院,稟承外務大臣小村的指令,在盛宣懷到京任職不久,即通過私許好處、高額賄賂等手段,勸說盛宣懷兩次向橫濱正金銀行借款達一百六十一萬日金,仍用大冶生產的鐵礦石還款。貸款分批打進通商銀行漢冶萍公司賬戶,李維格被驚呆了。他給盛宣懷發密電說:“日本如此大膽為漢冶萍提供借款,除了要大量收購鐵礦石外,是否還有其他企圖?”李維格有些替漢冶萍擔心。
盛宣懷接電一笑,馬上回電稱:“開礦和煉鐵均以贏利為目的,既然有利可圖,遑論其他!”
盛宣懷認為李維格多慮了。
盡管盛宣懷一再勸李維格不要多疑,但他本人卻始終摸不清日本大量借款給漢冶萍的真正目的。何況,為了勸說自己大膽向日本借款,伊集院還多次向自己行賄,這又是為什麼?小日本難道已經富得錢都無處儲存了?
盛宣懷越想越害怕,開始吃不下飯,睡不穩覺,不祥之兆久驅不散。盛宣懷決定把日本人私贈自己的那一大筆賄賂花出去,給自己買一個平安。當時,辦實業成風,經商成風,由此而帶動慈善成風。別人行善要麼修橋鋪路,要麼開辦義塾,還有的買上一塊義田,預備災荒年救濟吃不上飯的人。盛宣懷卻想用日本給的這筆錢,辦一件別人想都沒有想過的事:在上海修建一座圖書館,免費供讀書人閱讀。拿定主意,盛宣懷說幹就幹,當日就派人趕到上海去,先買上一塊地皮,然後請外國房屋設計師設計房屋結構,接著就大興土木,轟轟隆隆地幹起來。
館舍建成,盛宣懷又出資金從中外書局購進十餘萬套圖書,分類上架,聘專人管理。這件事在全國影響很大。
兩江總督衙門、江蘇巡撫衙門會同上海道,把盛宣懷捐建圖書館的義舉奏報給朝廷。
隆裕太後大喜,當日就召見盛宣懷,很是勉勵了幾句。聽她的口氣,還希望盛宣懷再捐出一筆銀子,在京師也建一座圖書館。
本年九月初五(1910年月10月6日),載灃向盛宣懷轉發聖賞“惠周多士”金字匾額,讓他掛到圖書館去,鼓舞更多的人行善。
盛宣懷派專人把匾額恭送到上海,懸掛在上海圖書館的大門上方。
就在這時,京師還發生了一件大事:為準備立憲,朝廷在京師成立了資政院。說起這資政院,倒也不算正經衙門,隻是清政府臨時設置的中央諮議機關罷了。於光緒三十二年(1907年)就由載澤等人籌備,整整籌備了三年,才掛出牌子。
資政院設總裁兩人,以王公大臣特旨簡充;設副總裁二人或四人,以三品以上大員特旨簡充。議員定額二百名,分欽選、民選兩種。所謂欽選,當然是朝廷指明派定;民選則由各省諮議局推選。這件事從十月份開始張羅,直鬧哄到年底仍未結束。各衙門大小官員幾乎一律停辦公事,整天拿資政院當茶喝。
盛宣懷也跟著亂嚷嚷,他的觀點是:立憲要保住君權,否則這憲不立也罷。他這話很快便傳到載灃的耳中,又從載灃的口中說出,傳進隆裕太後的耳中。隆裕太後高興了,說:“想不到這個盛宣懷,對我大清還這麼忠心!這樣的人不重用,朝廷還指望誰呢?”這話說說也就是了,載灃並未太往心裏去。哪知本年的十二月初六(1911年1月6日),因為郵傳部尚書唐紹儀丁憂,內廷當真傳下來這樣一道懿旨:盛宣懷著賞頭品頂戴升授郵傳部尚書。
一見懿旨,載灃的頭嗡地一聲便大了。他顧不得多想,氣喘籲籲地便跑進宮裏來麵見太後,說:“稟太後,唐紹儀丁憂,照理應該,應該——”
隆裕太後打斷載灃的話,氣哼哼地說:“照理就該由盛宣懷補這個缺!”
一見隆裕太後臉上的肌肉開始打橫,載灃知道她不講理的勁頭又上來了,嚇得慌忙閉上嘴,一溜小跑退了出來。
接到聖旨,盛宣懷興奮得半夜無眠。他已經六十七歲,再有幾天就六十八了。他最早給自己定出的目標幹大事、做大官、發大財,一個一個都實現了。他開辦過煤礦、鋁礦、鐵礦,督辦過輪船招商局、電報、電線局、華盛紡織總廠、中國通商銀行、盧漢鐵路、黃河鐵橋,又設立北洋大學堂、南洋公學堂,創辦中國上海紅十字會……,以上種種,哪一件不是開大清國實業、教育之先河?他目前在各省都購有田產,不僅在招商局、華盛紡織廠有股份,還是漢冶萍最大的股東。若把動產和不動產以及股票都算在一起,他的資產早已經超過了千萬大關。就當時而言,他個人的財力已經穩居實業家之首;他出任過天津道、山東登萊青道、太常寺少卿、大理寺少卿、宗人府府丞、工部左侍郎、郵傳部右侍郎、中國紅十字會會長,直至一品的郵傳部尚書。他出身縣學生(秀才),能夠把官做到一品尚書,已達到最高峰。至此,他做大官的理想也算實現了。自己設定的目標全部實現,不要說盛宣懷,換任何人,都會激動不已的。
盛宣懷此時已在京城購買了一所大宅院,雖費銀頗巨,但因地大屋多,又居內城,都頗對盛宣懷的心思。
收拾齊整,派人把一家大小全部都接過來住,仍隻用了一半的房間,盛宣懷現在上下衙門都乘綠呢大轎,轎夫和一班隨從也都很齊整。
接旨的當日晚飯後,盛宣懷手捧聖諭步入供奉著父、母親靈牌的房間,把聖旨恭恭敬敬地放在父、母親的畫像前,然後雙膝跪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兩行熱淚就流出來了。
盛宣懷哽咽著說:“爹,您老恐怕怎麼都不會想到,兒子一直沒有考中舉人,但今天,竟然也把官做到了一品尚書!”說完這話,盛宣懷忽然大聲痛哭起來。他想起了什麼?他想起了自己參加鄉試時所經受的辛苦,想起自己為了創辦實業所經曆的各種磨難。他同時也想起了李鴻章、唐廷樞、胡雪岩……
房間裏傳出的哭聲把全府上下的人都嚇呆了,隻有主持家務的莊德華心靜如水。她命人吩咐一家大小:“該幹什麼還幹什麼。老爺操勞了這麼多年,他該放鬆放鬆了。”在莊德華看來,夫君的放聲大哭,也是一種放鬆。
宣統三年的這個新年,盛宣懷過得特別開心,京師盛府也特別熱鬧。大年的提前幾天,莊氏就命人把全府上下整治一新。該清理的東西一律清理,該置辦的家具全部置辦齊整;門樓請畫匠描了新彩,上方的大紅燈籠也都換了新的掛上;全府無論主仆,全部按著量好的尺寸,裁了三套新衣。這還不算,又派人到金銀鋪訂製了許多賞銀。別的開銷不算,僅這一項,用銀就達三千兩。為了熱鬧,盛宣懷特意派人把弟弟善懷一家大小,以及二弟嶲懷、三弟星懷的家小全部接進府裏,一起過年。
盛宣懷現在是盛家的長子掌門,他有責任和義務把這個家帶好。
新年說到就到了,因為盛宣懷此時已是一品尚書,前來拜年請安的人特別多,盛府光年敬就收了近十八萬兩。打發走拜年的人,盛宣懷又開始忙著給別人拜年。先去的自然是王府,然後是貝勒、貝子,以及一些公侯。光年敬,盛宣懷就送出去三十萬兩。拜完這些宗室裏的主事大臣,盛宣懷又開始去拜軍機大臣、大學士們,年敬又送出去二十萬兩。
張之洞已經故去一年多,盛宣懷總算省了一筆年敬。這個新年,盛宣懷收年敬十八萬兩,送出去五十萬兩,抵銷之後,盛宣懷實際支出三十二萬兩。這是盛宣懷從政從商以來,花費最少的一個大年,內心已是非常滿意。他從打步入官場、商界,內心從未有過靠當官發財的企圖,隻想靠經商致富。可是他走到今天卻突然發現,他創辦實業賺來的每一筆銀子,無一不是借著官場的力量所取得的。他督辦鐵路期間,僅漢陽鐵廠售出的鐵軌一項,就讓漢冶萍和他本人獲利無數。憑什麼?還不是憑借著他是朝廷欽命的工部右侍郎這個地位嗎?無論哪個省修建鐵路,他都以工部侍郎的身份給督撫發一封密函,請轉飭鐵路總辦購買漢陽鐵廠自造的鋼、鐵軌。他打出的旗號是“振興本國實業,抵製洋貨”,僅這一項,鐵廠賺了多少錢?他盛宣懷和股東又賺了多少銀子?沒有侍郎這個頭銜,哪個督撫能買他的賬?還有中法戰爭,大清國打的是消耗戰,他盛宣懷賺的卻是銀子!光他鉛礦賣出的鉛塊,造出了多少子彈!反過來看,他如果不辦實業,卻又千真萬確走不到尚書這個高位。
毫不諱言,盛宣懷當官是為了辦實業,因為辦實業他所以才能致富、升官。
盛宣懷本想把官與商之間的關係理清,哪知越理越亂。這大概就是中國這東方帝國所獨有的特色吧。開印之後,為了能盡快把各省電線收歸部管,全部使用漢陽鐵廠生產、加工出的電線,斬斷洋線的銷售渠道,他上折說:“官電線路現計四萬餘裏,曆年既久,朽壞居多,雖經各該省隨時整頓,而應行大修之處仍複不少。”折子又說:“截止宣統二年年底,應由各省趕緊清理造銷,並定期按統一表式按年奏銷以清款目。此外整頓各節如鄭重接轉,綜核收支,造就學生,選派工頭與夫一切管理稽查方法,皆為電政切要之圖,應俟接收後察核情形,切要辦理。”
第四節皇族內閣郵傳部大臣
盛宣懷的折子遞進宮去,隆裕太後與載灃等近支主事皇族商量了好半天,不知這電線收歸部管到底有何好處,便於午後單把盛宣懷、載灃二人傳進宮來,詳詢機要。
隆裕太後說:“盛宣懷呀,你想把電線收歸朝廷統一管理,這自然是好事。但你想沒想過,各省架設的電線,都是商借洋款辦成的。如今收回來,洋債怎麼還?朝廷還,還是仍由各省還?如果洋人不同意怎麼辦?”
盛宣懷答:“稟太後,電線收歸朝廷是早晚都要辦的事。臣也知道各省電線架設得不易,臣以為,各省商借的洋款,仍由各省償還,直至還清為止。收歸朝廷後,但凡修補更換所需款項,由朝廷統一辦理,各省不得幹預。電線規格也能劃一,修補起來更加方便。”
載灃這時聽明白了,說:“稟太後,奴才知道電線收歸朝廷的好處了。現在各省商借的洋款,利息高低不一,償還辦法和期限也各有不同。收歸朝廷後,利息可統一,償款辦法也都一樣,購買的電線規格也能劃一,方便修補。”
隆裕太後問了個很尖銳的問題:“你們想過沒有,電線收歸部管,各省不同意怎麼辦?股東不同意怎麼辦?洋人若不同意怎麼辦?這些都要想好,否則鬧起來,如何得了啊!”
出宮後獨自思考了兩天,盛宣懷還是決定說服攝政王和太後把電線的管理權抓到自己手上。他想,不把電線從各省收回來,他這個尚書還有什麼實權?現在各省都是自行借外債,利息高低不同,還有哪些不為人知的秘密,隻有洋行和各省總辦知道,有時連督撫都不知底細。何況,他從李維格的信中得知,漢冶萍正在抓緊製造能用於水陸兩地的電線、電纜,已初見成效。如不把電線收回來,漢冶萍生產出的電線賣給誰?為了試製電線,漢冶萍投入了大量的財力和人力,這筆錢總不能打水漂吧?就為這一點,他也要把電線收回來!決心一下,盛宣懷很快攜上一張一萬兩的銀票來見載灃,請載灃出麵說服太後。盛宣懷已經打定主意,此次無論阻力多大,電線必須收歸部管。為了漢冶萍的發展,為了盛氏家族的繁榮昌盛,無論冒多大的風險,都值!
載灃、載洵、載濤是三兄弟,連同死去的光緒(載湉),都是已故醇親王奕譞的兒子。奕譞死後,王位由載灃襲取。
載灃的兒子溥儀繼承大統,又加載灃攝政王封號。載灃、載洵、載濤都很年輕,說他們風流倜儻有些不配,其實都很愛錢。隻要銀子到手,不拘多少,想讓這哥兒仨幹什麼都行。
有了一萬兩銀子鋪路,盛宣懷又承諾,事成之後,漢冶萍還有一份幹股奉送,而且一月一分紅,決不拖欠。一席話,直把個載灃說得心花怒放。但他並沒敢一口答應下來,而是向盛宣懷建議:慶王爺聽說最近病又加重了,盛宣懷若能去王府探望一下,再由慶王進宮到太後麵前說上一嘴,這事才算板上釘釘。
盛宣懷知道載灃在替自己的老叔索賄,當即一口答應下來。
盛宣懷知道慶王的胃口非比尋常,沒有五萬銀子打底,你連他的麵都見不到。
奕劻近幾年其實什麼毛病都沒有,他常年告假養病,其實是不想太勞累自己的身子骨。若誰當真給他送十萬銀子想買個差事,他進宮的速度比兔子還快。見過慶王之後沒幾天,太後果然就允準了盛宣懷的奏請,還特意交代載灃說:“電線收歸朝廷這件事,就讓盛宣懷去辦吧。說不定還當真能給朝廷省幾個兒。”
奉到懿旨,盛宣懷盡管已經年邁,還是高興得一蹦多高。
得知各省電線即將被郵傳部收回,漢冶萍肯定要擴大頂目,日本駐華的公使伊集院馬上指使日本正金銀行駐北京懂事小田切秘密約見盛宣懷,說:“如果漢冶萍擴大製造項目,若資金短缺,正金銀行可以繼續提供貸款。”
盛宣懷此時正在想辦法抽回自己投在漢冶萍的資金股本,但因為公司資金一直短缺,這件事竟然一拖再拖。因為漢冶萍僅從日本正金銀行,就已先後借款達六百萬日金。一旦大冶鐵礦礦石枯竭,公司勢必要用現金來償還這筆貸款。真到了那一天,公司還能不能正常經營下去?幾年來,盛宣懷一直靠出售國家資源(鐵礦石)來維持公司的正常運轉,資源鏈條一斷,公司除了破產,根本沒有第二條路可走!盛宣懷必須搶在公司破產之前,把屬於自己的東西全部拿回來。局勢動蕩,風雨飄搖,不管你有多少錢,隻要不揣在自己的腰包裏,就不是屬於你的錢。就算揣進了自己的腰包,也未必就是你的錢。因為自己畢竟生活在人情大於法的中國。
但這件事看似簡單,當真辦起來,卻又阻力重重。阻力主要來自於各省督撫和督辦、總辦人員。因為這事的牽扯麵太廣了,有洋商的投資,有各省紳商的集資股分,主要還是洋行和外國人的幹預。
盛宣懷以郵傳部的名義下文催辦,各省不說不辦,反說正在清理造銷賬冊,其實就是頂著不辦。催急了,回文也沒了,分明就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十足的無賴。
盛宣懷這回可真毛了手腳。因為就在小田切走後不久,為不誤更換線路,能讓漢冶萍的電線製造盡早開工生產,盛宣懷在沒有同任何人商量的情況下,擅自又向日本正金銀行借了六百萬元日金的款子。他準備等這筆款子全部到賬後,先扣除漢冶萍公司自己那部分股金,剩餘的日金用來開工製造電線。如今各省電線遲遲不肯交上來,以後的事情還辦不辦?借款合同已經生效了,平白無故便向洋行借款,股東會怎麼想?如果鬧起來怎麼辦?盛宣懷越想越害怕,情急之下,隻得再次麵見載灃,請朝廷使出霹靂手段,逼迫各省把電線交上來,否則嚴辦。
載灃卻笑著對他說:“朝廷正在醞釀成立內閣的事。電線的事,等內閣成立以後再辦吧。”
一聽這話,盛宣懷內心盡管叫苦不迭,卻又不敢不照攝政王的話去做。現在朝廷中隨著軍機大臣孫家鼐、鹿傳霖、張之洞人的相繼離世,漢盛滿衰的情形早已成為過去。當前漢大臣的首領首推徐世昌,徐世昌偏偏又是袁世凱留在京城的眼線,對盛宣懷橫豎看不上眼。盛宣懷現在雖官至尚書,但想找個人說上幾句體己話,卻比登天還難。
本年四月初十日(1911年5月8日),形勢的發展不以盛宣懷的意誌為轉移,籌備許久的大清國內閣成立了。慶王奕劻為內閣總理,滿員那桐與漢大臣徐世昌為副總理。外務、民政、度支等部同從前一樣,統設大臣副大臣各一員,不過是把尚書、侍郎變成大臣、副大臣而已。盛宣懷昨天還是郵傳部尚書,今天搖身一變,竟然成了郵傳部大臣。軍機處從此取消,為了皇族的關係,加設軍諮府,由貝勒載濤掌管一切。至此,不僅慶王成了內閣首腦,連載洵、載振也都進入樞要。帝父載灃自不必說,不僅位列內閣之上(攝政),還成了隆裕太後眼裏的擎天一柱,仿佛當年的多爾袞又活回來了。
電線的事成膠著狀,盛宣懷隻好對鐵路下手:說服載灃,奏請朝廷將各省所有鐵路幹線收歸國有。盛宣懷一向主張鐵路商辦,他在督辦鐵路總公司時曾有一函寄給慶王,便是最好的一個例證。他在函中說:“(鐵路)蓋一歸商務,可由中國造路公司與外國借款公司訂立合同,準駁之權仍歸政府,可消除許多後患。此前年遞呈說帖請設總公司之所由來也。在各國,視總公司為仇敵,願歸交涉,不願歸商務,其意存叵測,人所共見。中國欲保自主之權,惟有將各國請造鐵路,先發總公司核議,自可執各國路章與彼理論,其有益於中國權利者,不妨借款議造;若專為有益於彼國占地之勢力而轉礙於中國權利者,即可由總公司合商民之力拒之。惟中國官商多有暗中結連彼族,希圖漁利,反使大局受無窮之害。此時事之尤為可慮也……”
就當時而言,盛宣懷一再勸說奕劻將鐵路劃歸商辦,說的堂皇一些,是為了保路權禦外侵;從卑鄙的角度看,是想把這個肥缺抓在自己手裏。他當時是督辦鐵路總公司,隻有商辦,他才能為漢陽鐵廠謀福利;為鐵廠謀福利,也就是在為自己謀福利。若非商辦,這個目的根本就達不到。當盧漢鐵路全線貫通、鐵路總公司撤消之後,恐怕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各省又在蘆漢的基礎上,在省內修起了枝幹線。他當時署理郵傳部侍郎,盡管一再向各省督撫呼籲,請各省幹線鐵路使用漢陽鐵廠的鋼、鐵軌,但因漢陽鐵廠所造鋼、鐵軌價格貴於西洋,任他喊破喉嚨說破嘴,仍然收效甚微。因為鐵路商辦,難免要把漢陽軌和洋軌放到一起比質量、價格。這樣一來,洋軌就占了上風。看著各省把大筆的銀子送給洋人,盛宣懷直氣得捶胸頓足,恨不能一頭把自己撞死。現在,他總算坐到了郵傳部大臣的高位,再不及時出手,將有多少銀子送給外國人啊。就憑這一點,他也要把遍布各省的鐵路幹線收回來。收歸國有,就等於收歸盛宣懷,也就等於收歸漢冶萍總公司。隻要這個目標實現,不僅漢冶萍要迎來大撈銀子的第二個黃金期,就是他盛宣懷本人也能日進鬥金了。
最初,慶王和載灃是不同意此議的,二人都怕引出麻煩。盛宣懷很耐心地對慶王說道:“我查了一下,現在各省為了修鐵路,都數目不等地向外國借款。有的拿到了現金,有的幹脆用洋軌、洋鋼頂款。這樣一來,受益的是洋商,受害的是我大清。從打各省修建鐵路,竟然沒有一家肯買漢冶萍的鋼軌、材料。長此下去,不是要激變嗎?”
慶王笑著說:“杏蓀,本王記得你是不主張鐵路國有的。說鐵路隻有歸商辦,外國請造鐵路可以不歸外交交涉範圍,由股東自行抵製,外國人才無話說。我們現在突然奏請朝廷把幹線鐵路收歸國有,本王倒沒什麼,怕各省想不通啊。鬧起來,如何收場?”
盛宣懷說:“王爺容稟,此一時彼一時也,鐵路收歸國有是遲早的事。早一天收回,可早一天杜絕外國覬覦之心。隻要督撫無異議,下麵的人又能說什麼呢?”
慶王苦笑一聲道:“隻要醇親王同意的事,本王自無話說。”
把慶王的工作做通,盛宣懷又開始遊說載灃,自然又是另外一番說辭:“王爺容稟,現在漢冶萍是我大清實業的龍頭。隻要漢冶萍不倒,鋼鐵可以煉,鐵軌可以製,連電線也不用花高價去外洋購買。還有更重要的一項,我大清築路是為了什麼?是為了南北貫通,便利各省。但現在各省修築的鐵路,鐵軌寬窄不一,省界分明,互不相聯,這就與我大清最初議築鐵路的宗旨有悖。若不及早收歸國有,統一鐵軌,各省相聯,我大清有路不如無路便捷。王爺試想,是不是這樣呢?”
載灃卻忽然提了一個與話題不相幹的問題:“本王已經兩個月沒有收到漢冶萍的分紅了。你閑下來替我問一問。”
盛宣懷忙道:“漢冶萍現在堆積了很大一批鐵軌和鋼材,資金周轉不開呀。但王爺的分紅,卻無人敢少一分。”話畢,盛宣懷變戲法擬地從袖筒裏摸出一張五萬兩的銀票:“兩個月的分紅,不甚多,王爺先收下。等把鐵路物事辦完,下官再讓人好好算一下,把缺的紅利補齊。”
慶王收下銀票說:“流通紙幣盡管花花綠綠,十分好看,但本王還是喜歡銀票。杏蓀,慶王是個什麼主意?太後特別交待,有事多和慶王商量,慶王說話太後愛聽。他年紀大,經曆的事多呀。”
盛宣懷說:“慶王說,隻要王爺點頭的事,他老那裏無二話。”
載灃於是一錘子定音:“那就按你說的辦,把鐵路收回來吧,免得夜長夢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