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大清皇商盛宣懷:一個超越胡雪岩的紅頂商人:2》(9)(1 / 3)

破天荒是盛宣懷

夫籌國計必先顧商情,倘商不能自立,一蹶不可複振。

——盛宣懷創業語錄

第一節眾矢之的

宣統三年八月十九日(1911年月10月10日),盛宣懷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武昌起義的槍聲正式打響。

武昌起義紀念館

消息傳進京師,隆裕太後及一班皇族王公主事大臣們頓時慌作一團。經過會議,朝廷一麵飭陸軍大臣蔭昌率軍前往,命所有湖北各軍及赴援各營統歸其節製、調遣,一麵又令海軍部加派兵輪,護送薩鎮冰所部疾駛戰地,命程允和督率麾下長江水師即日赴援。幾乎與此同時,朝廷下旨先將瑞澂、張彪等人革職留任,命其戴罪立功,限期收複省城。

第二天,載灃又稟承隆裕太後懿旨,命盛宣懷以私人身份電告袁世凱,朝廷欲重新起用於他,征求一下他的態度。載灃、奕劻和太後等人,其實是想通過盛宣懷,試探一下袁世凱對朝廷的態度。

袁世凱此時正在河南彰德老家奔走如飛地養“足疾”。收到盛宣懷電報時,他已經知道了朝廷已將蔭昌、薩鎮冰二帥派往武昌的事。當下眼球轉了三轉,不久便命人擬出回電一封,雲:“漾電感悉,惟凱衰病侵尋,入秋尤劇,俟見電鈔,擬請另簡賢能,蔭、薩此去必即肅清。”

袁世凱此時和岑春煊幾乎一個想法:現在才想起老袁,早幹什麼去了?奶奶的!——諸葛亮還得劉備三請才肯出山呢,你一請我就答應,顯得自己太沒分量了。袁世凱端起了架子。

收到電報,見沒有請動袁世凱,盛宣懷隻好又發一電:“此亂蓄之已久,若不早平,恐各省響應,公出處關係中原治亂,默念此身負環球重任,豈能久安綠野。與其遲一日,不如早一日,萬勿遲疑。”這算是盛宣懷第二次替朝廷請求袁世凱盡快出山。

袁世凱收到電報後照樣一笑,他知道盛宣懷和朝廷的心思,但他敢肯定,盛宣懷與朝廷一定猜不出他的心思。他悠閑了兩天,這才給盛宣懷回電,提出他特別想要的兩件東西:一要糧餉充足,二要兵權統一。袁世凱認為自己此時有和朝廷討價還價的資本。

袁世凱的電報是這樣寫的:“經、宥兩電感悉,鄂變盡變,庫款全失,赤手空拳,用何剿撫?除蜀軍各有專帥外,各路援軍在鄂境應歸敝處節製者現有若幹,祈示查示,至禱!憂心如焚,病益增劇,蔭帥過晤,踴躍從事。想不能指日蕩平也。”電報裏的蔭帥,是指陸軍大臣武漢前敵統帥蔭昌。袁世凱一擔心蔭昌不聽調遣,二怕薩鎮冰掣肘。袁世凱已打定主意,朝廷不把蔭昌與薩鎮冰與自己的關係處理好,自己決不出山。

見袁世凱胃口越來越大,盛宣懷不敢做主,拿著袁世凱的電報來見載灃。

載灃把電報看完,馬上吩咐盛宣懷:“告訴慰亭,他隻要肯出來,權歸他一人。你下去查一查,現在趕往武漢的各路援軍能有多少人,統統電告慰亭。杏蓀,你這次必須勸他出來。大清不可一日無湖北,湖北不能亂啊!”

本年八月三十日,經過一番討價還價,袁世凱把想要的東西都要到手後,這才答應出兵。但臨動身,他又向盛宣懷的紅十字會提出兩個要求:一、從速遣派醫生到戰場救護;二、為方便指揮,各營之間必須架設德律風。德律風就是現在的電話。盛宣懷滿口答應,半個不字都不敢說。

以後的一段時間,盛宣懷受載灃和隆裕太後指派,擔負起了袁世凱軍隊的給養運輸、軍火籌措、戰場救護、架設電話等方麵的總理營務處所有事宜,也就是現在的後勤運輸大隊的大隊長。為了盡快鎮壓武昌起義,把革命戰火扼殺在搖籃之中,盛宣懷開始拚老命了。

本年九月初四日,袁世凱答應出山僅僅五天,大清國資政院第二次會議在北京召開。按著要求,內閣各部均派員參加。

因議長缺席,副議長代表議長首先講話:“各位議員大臣,按本次會議的議題‘內憂外患,懇情本標兼治,以救危亡具奏案’,請各位發表見解。”

代議長話音剛落,議員羅傑便大聲叫道:“本議員先發言!”

代議長用鼻子哼一聲:“那麼大聲幹什麼?隻管講就是,又沒人攔你。”

羅傑大步登上主席台,把代議長往旁邊一推,說:“你靠邊坐,本議員要講話。”

代議長本是臨時的,朝廷又不賞頂子,自己也沒把議長當成個官。

羅傑一推他,他便起身坐到邊上去,口裏還說:“下次不給俸祿,這代議長誰願幹誰幹,老朽要回家抱孫子了。”

一見代議長打趣,下麵馬上有人接茬:“我大清的議長就是老媽子,我們這些人都是娼婦。不管什麼阿貓阿狗,拿點銀子就能日我們。這狗日的議員,我是早就幹夠了!”

羅傑手敲著桌子大聲喊:“都閉上鳥嘴!本議員要講話!”

底下馬上有人接話:“你講你的,我們講我們的,互相不幹鳥事!”

羅傑隻好說道:“本議員提議此案,主旨有二:一治標;一治本。”

底下有人笑道:“你等於沒說。今天議的就是治標治本。”

羅傑瞪了半天眼,不知是誰在跟自己搗亂,隻得用手又敲敲桌子說:“而治標之法,有寬嚴不同。嚴者,主將郵傳部盛大臣、川督趙爾豐、湖廣總督瑞澂三人按律嚴懲,以盛大臣所主張鐵路國有及借債之政策,既不交閣議,複違背院章;趙爾豐則先時讚助保路同誌會,旋誣為匪,激成大變;瑞澂則事前既無防範,事後則棄城遁逃,其罪均甚大。寬者,對於川事,則從速釋放諮議局議長;對於鄂亂,則多方招撫,設法解散。此治標大略也。至於治本,則先要從速召集國會,使通上下之情;二要馬上組織責任完全內閣,使立行政之根本;三宜將憲法交院協議,使根本上之根本從此鞏固,蓋立憲國人民均有言論、出版、結社、集會之三大自由。本議員以為,若能將以上三條貫徹實施之,則民人各遂其欲,而亂萌亦從此泯。此奏案請大眾從速讚成。本議員講話完畢,謝謝無人搗亂。”

羅傑話畢,昂首下台,回到自己席位落座。

代議長起身,打著哈欠說:“諸君有無討論?是讚成還是否決?能否給老朽個痛快話?”

議長話畢剛要坐下,哪知下麵卻突然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大家群呼:“無議異,我們讚成羅議員的觀點。呈請朝廷速將盛宣懷、趙爾豐、瑞激嚴加治罪!”

代議長半閉著眼睛點點頭,說:“按本院議事日程第五項提議‘部臣侵權違法,激生變亂,並有跋扈不臣之跡,恭懇懲治具奏案’,請提議二員說明主旨。”

議員牟琳謔地站起身來,登登登跑到台上,大聲說:“此議案係牟某人所提之,自然由我來講。”

議員易宗夒慌忙起身喊:“牟琳,此議案乃你我二人共同提之,不可貪功為己有!這是要遭報應的!”

座間一片轟堂大笑。

牟琳一笑道:“此案確係易宗夒與我二人共同提起,怎奈易宗夒生得太過矮小,我看半天都沒看到,還當他是棄權了。下麵我還先講,提議此案從兩方麵立論:一就法律上言之,盛大臣之鐵路國有政策未經閣議,未交院議,借款事件應由度支大臣核辦,乃不由主管衙門主持,獨斷行之,其違背法律實甚!二就政治上言之,凡立一政策,必須能富國利民,而盛大臣既損失川民之利益,激成變亂,變起複無法以弭之,致令鄂亂踵起,大局動搖,推原禍始,盛一人屍之。至於電陝調兵,尤為跋扈不臣之實跡。故非將盛大臣明正典刑,無一服人心而平亂事!”

牟琳講得口幹舌躁,用眼四處尋水杯。

易宗夒見機會難得,唯恐自己失去說話的機會,急忙起身說道:“該本議員了,本議員就在這裏講話!”

牟林一見自己的發言權要被別人奪去,忙道:“且慢,本議員話還沒有說完。”

易宗夒不理睬,隻管說道:“議長,各位議員,此案極有關係。盛大臣擅定鐵路國有政策,侵奪院權,蹂躪院章,即藐視先朝法律;且不交閣議,朦奏朝廷,即為蔑視同僚,蔑視官製,以至激成川變,鄂亂隨之,其罪實無可逭!而擅調兵隊,尤屬侵奪君上大權,是非誅盛宣懷不足以謝天下!”

這時,議員劉榮勳起身說道:“本議員有同感。自我大清立憲之旨下,革命之說漸息,何等鼓舞人心而長中華誌氣!但盛大臣倡鐵路國有政策,解散民心,致使革命黨乘機煽亂,變亂如茲,罪尤不可勝誅,本議員也口渴了。”劉榮勳坐下,端起杯子便大口喝起來。

資政院的議員們爭先發言,累數盛宣懷之罪,盛宣懷卻還在郵傳部自己的辦事房裏到處發電報,為袁世凱調火車運兵、運糧、運槍械,忙得不可開交。盛宣懷每忙完一件事,都要跑進醇親王府向載灃彙報一次。直累得手抖腿軟,渾身冒汗。

載灃四仰巴叉躺在床上,一邊享受著兩名丫環捏腿、捏背所帶來的舒坦,一邊時不時地吸上一口鴉片,快活得簡直跟活神仙一樣。載灃這時在想:我是誰?是攝政王嗎?曆朝曆代的攝政王有我活得滋潤嗎?我他媽就是活神仙啊!

盛宣懷這時被管家領進來,施禮後稟報:“下官已經向上海打了電報,紅十字會從各地緊急征調的醫生和護士,今晚就能上車。”

載灃眯著眼睛問:“杏蓀,慰亭要的槍炮都送過去了?”

盛宣懷答:“稟王爺,還有最後一批,最遲明天一早起運。”

載灃點了點頭:“這些日子,大家都很忙,你盛杏蓀尤其忙,太後對你很滿意。武昌和成都的事平息下去,本王給你單上個保單。”

盛宣懷忙說:“下官謝王爺抬舉。王爺若沒有其他吩咐,下官就回衙門了。”

載灃一笑說:“杏蓀,本王問你件事。本王聽人說,你府裏有個丫環,不禁臉蛋長得好,那個地方還會動?是不是真的?”

盛宣懷一愣,心裏罵道:“都這個時候了,這個狗娘養的還有這閑心!”口裏卻說道:“王爺是在和下官說笑話,丫環會動不會動,下官怎麼能知道呢?”

載灃用手指著盛宣懷笑道:“本王在逗你玩,你倒當真了。聽說你把家眷送出京城了?京裏這麼好,要吃有吃,要玩有玩,為什麼要送走啊?”

盛宣懷答:“蘇州老宅有點事情,下官打發她們幾個回去住一段日子。何況最近衙門事繁,下官又不能照顧她們。”

載灃點一下頭,閉上眼睛便不再問話。

這時的資政院,正有姓黎名尚雯的議員發言:“盛宣懷之罪,分四大項:一、違憲之罪——即不交院議與破壞商律是也;二、變亂成法之罪——凡重大事件,必付閣議,鐵路國有,何等重大,乃貿然擅行,非藐法而何,按律宜絞;三、激成兵變之罪——四川事起,內閣主和平,盛乃主強硬,激成大亂,而武昌失陷,亦原於此,按之激變良民因失城池之律,亦當絞;四、侵奪君上大權之罪——一是擅調兵,二是擅絕交通,此種緊急命令,事屬大權,盛擅行之,罪無可逭。盛宣懷,當殺!當剮!”

議員李文熙這時接口道:“四川爭路,非反對鐵道國有,乃反對不交院議之違法;鐵道國有,非反對借債,乃反對不交院議之濫借外債。四川人民均知法律,郵傳部大臣豈不知之?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文熙是四川派來的代表,自認為可以代表四川人民講話。

代議長這時起身敲了敲桌子,說:“群議至此,現由郵傳部派來的人答複。”

郵傳部官員陸夢熊起身答:“各位議員把鐵路國有激成民變,說成是盛大人一人之罪,本官給予否認。本官要向資政院說明的是:此政策非郵傳大臣一人所主持。本官解釋完畢。”

議員中馬上有人大喝道:“你分明是在放屁!你馬上滾出去,要盛宣懷親自來這裏解釋!聽說他把府裏的丫環個個都弄大了肚子。你說,他到底吃了什麼靈丹妙藥?”

話音剛落,已然引起滿堂大笑。一人又問:“本議員現在問你一句:你可知郵傳大臣所司何事乎?”

陸夢熊起身答:“鐵路舉債始於張文襄(張之洞,文襄是張之洞死後朝廷賜給他的諡號),現在本部不過是繼續舉行耳!各位若不信,可奏請朝廷檢閱借款合同。”

李文熙馬上問:“張文襄所定,乃草合同,且已久不簽押,何以今年獨不能緩?況草合同所定,係粵漢路,非川漢路也。狡辯無益!”

眾議員紛紛質問,直問得李文熙汗流滿麵,張口結舌,深感大事不好。

代議長命人將堂上所有發言、質問一一記錄在案。

第二節倉皇出京

此時的資政院的代議長是誰呢?議長原本是世續。但因世續反對成立資政院,於是一直稱病不出,隻好由副議長學部副大臣李家駒臨時代理。說起這李家駒,也不是個尋常人物。他是漢軍正黃旗人,字柳溪。光緒朝進士,點翰林院庶吉士,考察日本憲政大臣,並以學部副大臣之位協理開辦資政院事宜。開辦之後,李家駒滿心希望能任議長,但朝廷卻突然選派世續出任議長,這讓他好生惱火。世續是滿人,不僅做過理藩院尚書、禮部尚書,還做過軍機大臣。論資格和官位,世續的確壓著李家駒一頭;但若論諮政、議政,李家駒卻又高過世續。李家駒畢竟考察過日本的憲政,知道資政院是怎麼回事。見世續出任議長,李家駒既惱火又生氣,很想也像世續那樣來個裝病不出,但又怕這個位置被別人謀去。所幸朝廷知道他的心思,著他代理議長職位。如此一來,李家駒心裏雖然照舊有氣,但麵子上總算能過得去了。

資政院此次會議群起而攻擊盛宣懷,言論雖然全部出自議員之口,但真正的發起人,實際是李家駒。盛宣懷從打出任郵傳部尚書起,李家駒就一直在侍機扳倒他,可惜一直沒找到機會。如今盛宣懷首倡鐵路國有,並與四國簽訂出賣路權的借款合同,致使四川、武昌事變,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怎麼可能錯過呢?

資政院第二次會議落幕不久,李家駒便把眾議員的發言整理成一篇彈劾盛宣懷的折子,連夜遞進慶、醇二王府。

奕劻與載灃讀完折子,馬上便會在一處,互相交換了一下看法,便把折子連夜遞進宮去。

陸夢熊走出資政院會議大廳時,見天色已晚,估計盛宣懷已經回府。他猶豫了一下,決定先來見盛宣懷,彙報一下會議情況,然後再回自己的家。

盛宣懷剛剛用過飯,此時正坐在書房裏喝茶、想心事。

陸夢熊走進來,禮過,便坐下把資政院今天開會議題講了一遍,又把記下來的要點遞給盛宣懷。

盛宣懷一聽議員們發言的內容,內心已是大吃一驚,但他口裏卻笑道:“這件事本部堂已經知道了,你回去早些歇著吧。”

陸夢熊小聲說道:“大人,看今兒資政院的情形,好像早有預謀,下官有些擔心啊。”

盛宣懷笑道:“資政院,資政院,本部堂一直不讚成成立什麼資政院!如今可好,倒管起朝廷來了。我們郵傳部做的每一件事情,哪件不是朝廷同意的?我擅自調兵?我又不是陸軍大臣,有什麼資格調兵?反過來說,就算我想調兵,人家聽我的?這些議員放起屁來當真很臭!不理他!我們該幹什麼還幹什麼!——本部堂就不信,是他資政院大,還是朝廷大!”

陸夢熊前腳離開盛府,盛宣懷後腳已經鋪開上折用的專用紙,決定給朝廷上一篇折子,對資政院各議員所提之“違憲”、“亂法”、“激兵變”乃至“侵君權”等罪一一予以解釋。反複聲明,自己就任郵傳部大臣以來所做的一切,都是內閣會議所定,均係遵旨辦事,無一“擅自”。就算追究責任,也應該追究真正的“違憲”之人,追究不到他頭上。盛宣懷筆下所謂的真正“違憲”之人是誰?不言而喻,是內閣,是朝廷。盛宣懷隻是不能明說罷了。

因為這是盛宣懷一生寫的最後一篇奏折,我們不得不把全文茲錄如下:“奏為鐵路政策與律法相為維係,急宜詳晰宣布,俾釋群疑,並請旨先行罷斥,恭折具陳,仰祈聖鑒事:

本月初四日,郵傳部特派員帶回資政院會議各件,展讀之下,不勝疑詫!大約該議員以幹路國有不交閣議,謂為侵權;借債簽字不交院議,謂為違法;借日本一千萬元,謂為賣國;擅調兵隊,謂為跋扈;革黨陷城,由於路款,謂為禍首。臣果有一於此,罪豈能辭。惟事關大局,亦不敢緘默,致使公道不彰,恐亦非憲法之所應用,用敢擇要,為我皇上詳晰陳之。

伏查張之洞所訂之合同,本年正月,四國使臣向外部正式催促畫押,而合同畫押,必先提議鐵路國有、取消商辦成案,經外務部、度支部、郵傳部大臣迭次互相會議,始行會奏。若非先經會議,四月十一日幹路均歸國有、定為政策之諭旨,總協理大臣豈能一同署名?四月二十二日合同簽字蓋印之諭旨,總協理大臣、度支大臣豈能一同署名?五月二十一日會奏幹路收回詳細辦法,著督辦鐵路大臣會同督撫實力奉行之諭旨,度支大臣、督辦鐵路大臣豈能一同署名?故謂為侵權,可不辯自明者一。

又查川粵漢借款係宣統元年未開院之前,經張之洞奏準派員簽字,去年開院期內,外務部谘明,臣部已在磋磨條件,前任大臣並未將此案交議,臣今年承接辦理已在閉院之後。四月十九日內閣奉上諭:‘資政院據議員等呈請開臨時會一折,朕披覽呈詞,似於預算、借款兩事,不無疑慮。茲特明白宣示:至特借兩款,前已降旨申明,專備改定幣製、振興實業以及推廣鐵路之用,並諭令該管衙門竭力慎節,不得移作別用,即係為預防危險起見,此借款可無疑慮者也。兩事雖屬重要,尚非緊急,自可於開常年會時,從容詳議,著度支部將內外各衙門應造全國預算及借款用法各項表冊,分別嚴催,克期辦妥,一俟九月開常年會,即交該院議決,毋稍延誤,所請開臨時會之處,著毋庸議。’欽此,欽遵。故謂為違法,可不辯自明者二。

又查日本正金銀行借幣一千萬元,係因四國銀行兩借款無彼國在內,故會商辦款,稍予體麵,以顧邦交。至此款係歸還度支部及各銀行借款還債,已於五月前送交內閣,轉谘資政院,請歸入四年分特別預算,所有理由均會奏在案。故謂為賣國,可不辯自明者三。

又查調兵一事,臣部專司交通,或備火車,或備輪船,或代軍谘府海陸軍部轉遞電報,斷無擅自調兵之理,該管大臣又安能聽從乎?故謂為跋扈,可不辯自明者四。

又查會奏折內敘明宜昌支出銀四百數十餘萬;又宜昌開辦經費三十三萬及成渝各局用費若幹,均給股票;又稱王人文電稱存款七百餘萬,與宜昌所報,合計一千一百數十萬者,係成渝各局尚未查明,係屬在外,並非不認,至於施典章倒賬,李稷勳來京麵商,部亦承認,電知王人文在案,及趙爾豐到任,又複電商從寬辦法。惟來電總言川人竭力反對,並不計較款目。及滋亂之時,川督奏明搜獲叛黨血書及接濟軍火之信,已言明滋亂原因,非關路案矣。故謂為禍首,此不辯自明者五。”

奏稿改改寫寫,加之年邁手軟,直到謄抄完畢,東方已經發白。一看天光見亮,盛宣懷索性不再回臥房,以頭伏案,閉上眼睛,隻在書房假寐了一會兒,便起身洗漱,到飯廳簡單喝了碗稀粥,然後拿上奏稿,乘轎趕往郵傳部辦事衙門。

離衙門還有一箭地,盛宣懷的頭腦還不甚清醒,一隊軍兵卻忽地衝了過來,齊齊擋在了轎子的前麵。

盛宣懷一愣,剛要喊“有剌客”,便聽前麵一人喊道:“聖旨下,盛宣懷接旨!”

一聽這話,盛宣懷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睡意全無,慌忙被人扶下轎,雙膝跪倒,口稱:“臣盛宣懷接旨。”心裏想的卻是,“莫非又有省份暴亂了?莫非袁慰亭遇到了什麼麻煩?”

傳旨差官展旨宣道:“內閣奉聖諭:據資政院奏稱:郵傳部大臣盛宣懷自到任以來,擅定鐵路國有政策,擅借洋款喪失利權,實為誤國首惡。等因。盛宣懷著摘去頂戴,即行革職,永不敘用。欽此。”

聖旨宣完,差官大步走過來,把盛宣懷的頂戴一把拔掉,又把盛宣懷的官服扒走,然後帶著軍兵揚長而去。

盛宣懷許久才被身邊的人扶進轎子,掉頭往回走。回到府裏,盛宣懷被人扶進書房坐下。把下人打發出去,盛宣懷從護書裏掏出謄寫清楚的奏稿,不禁悲從中來。朝廷竟然連辯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給他,便突然將他革職了,這說明了什麼?這隻能說明朝廷不想聽他說話,也不準他說話。顯而易見,為挽救王朝危亡,平息眾怒,朝廷決定把他推出來當替罪羊了。

這時,門房領著高木陸郎笑吟吟地走進來。

一見是高木陸郎,盛宣懷當即一愣,下意識地站起身。門房施禮退出去,有家人捧茶進來擺上。

盛宣懷請高木陸郎坐下說話。

高木陸郎一落座便用很流利的漢語說道:“盛大人的事鄙人已經知道了,鄙人匆匆來見您,是想告訴大人另外一件事。這件事比剛剛發生的事更加可怕。”

盛宣懷穩定了一下情緒,趁高木陸郎不備,伸手把奏折塞進護書裏,然後說道:“高木大人但講無妨,杏蓀洗耳恭聽。”

高木陸郎壓低聲音說道:“您的敵人已經上書朝廷,請求把您關進大牢嚴加治罪,朝廷已經批準了。”

“什麼?”盛宣懷驀地瞪大了雙眼,再次條件反射般地站了起來。

高木陸郎小聲說道:“盛大人放心,隻要有我們日本人在,朝廷不敢把您怎麼樣的。鄙人已經安排好車輛,現在就護送您出京。大人快收拾一下東西吧。如果因為您行動遲緩而被朝廷逮捕問罪,那不是我大日本帝國和鄙人的錯。”

盛宣懷的腦子此時已經被高木陸郎說亂了,他沉思了許久才道:“朝廷不會把我關進大牢的,要關,本人已經在牢裏了,何必等到現在?高木大人,您請回吧,本人現在要休息一會兒。”

高木陸郎急道:“難道大人以為鄙人在說謊?”

盛宣懷不言語。

這時,門房領著身著便裝神色慌張的陸夢熊走進來。一見有外人在,陸夢熊欲言又止。

盛宣懷起身道:“高木先生稍候一會兒,我出去辦點小事。”

話畢,盛宣懷大步走出書房。門房和陸夢熊會意,急忙跟著走出來。

見門房離去,陸夢熊壓低聲音道:“下官冒死前來送信,聖諭已經下了,要把您老關進大牢問罪。估計軍兵馬上就到,您老快出京躲躲吧。大人保重,下官還要趕回衙門。”

說完這話,陸夢熊已經飛快地走了出去。

盛宣懷急忙把管家叫過來,吩咐道:“老爺我要出去拜客,估計得午後回來。老爺不在期間,你負責府裏的一切。老爺若一時半會兒不回來,那就是被什麼事絆住了手腳。這裏若有什麼事,你就發信到蘇州請示辦法。老爺的話,你可聽清?”

管家四外看了看,小聲說:“老爺盡管放心,有我在,這裏不會有事的。老爺就放心去吧。”

盛宣懷走進書房說:“高木先生,本人照您適才所說的辦吧。我們走。”

高木陸郎領著盛宣懷步出府門,匆匆坐進停在門首的一輛馬車裏。

馬車剛剛離開,傳旨差官便帶著一哨軍兵趕到盛府。

得知盛宣懷出去拜客,差官冷笑一聲道:“他還有這好興致!——好吧,本官就坐在這裏等他回來吧。”

高木陸郎帶著盛宣懷直奔城門而來,因未奉到緝拿告示,馬車很順利地通過城門。

一出城門,車夫按高木陸郎的吩咐,揚鞭催馬,直奔天津。到了天津碼頭,盛宣懷在隨車同行的十幾名日本武士的簇擁下,飛速登上早就停泊在這裏的一艘日本軍艦。輪船起錨,盛宣懷這才注意看高木陸郎的隨行人員。盛宣懷發現,除高木陸郎外,還有十二名日本男人和一名年輕的日本女人。男人腰裏都別著短槍,個個粗腿矮個,一看就是日本浪人。女人描眉抹粉,袒肩露背,一看就是個經常接客的妓女。

高木陸郎把盛宣懷安排到一間船艙裏,命隨行的妓女坐在旁邊侍候。

盛宣懷起始還感謝高木想得周全,但馬上便明白了高木的良苦用心:高木讓這個女人不離他的左右,分明是在監視他。高木為什麼這麼做?他到底是受誰人的指使?要把自己帶到哪裏去?懷揣著這些疑問,疲勞已極的盛宣懷很快便進入到夢鄉裏。不管那麼多了,先睡上一覺再說。

醒來後,見船已到大連,盛宣懷不由問高木陸郎:“高木先生,我們要到哪裏去?”

高木陸郎陰著臉答:“我們的目的地原本是大連,可惜這裏正在緝拿您。我們先到青島吧。”高木陸郎說話的時候,船已經離開港口,嗚嗚叫著駛向青島。盛宣懷納罕,大連原本是日本人的租借地,他住這裏應該比青島更安全啊。

盛宣懷並不知道,幾乎就在他離開京師的同時,朝廷再頒聖諭:“袁世凱著授為欽差大臣節製鄂省水陸各軍。”

接到聖諭,袁世凱當天就派人趕到大連,把朝廷緝拿盛宣懷的布告張貼到碼頭上。袁世凱這麼做的目的就是想把盛宣懷變成喪家之犬,他好放開手腳接管盛宣懷名下的所有企業,鼓一鼓自己的腰包。

說起來也當真讓人有些不解,盛宣懷與袁世凱這對冤家,當袁倒黴的時候,盛肯定是春風得意之時;當盛由一品尚書變成朝廷欽犯的時候,袁則成了欽差大臣、大清國的中流砥柱。

第三節避難東洋

宣統三年九月十三(1911年11月3日),日本軍艦抵達青島。盛宣懷隨高木陸郎等人下船,住進日本駐青島領事館,日本領事告訴盛宣懷,袁世凱已被朝廷升授為內閣總理大臣,正在受命組建責任內閣。盛宣懷默然無語。

山東巡撫孫寶琦

住進領事館的當晚,盛宣懷給自己的親家翁、現任山東巡撫的孫寶琦寫了一封密信,一報平安,二求孫把自己的行蹤通報給蘇州家人,免得掛念。

盛宣懷有八個兒子、八個女兒,除了兩個因病夭折外,其他兒女都和上層人物聯了姻。恩頤本是莊氏德華所生,娶的便是孫寶琦的女兒孫用慧。盡管恩頤又一連納了幾房側室,但這並沒有影響到盛宣懷與孫寶琦的交往。因為兩個人都在宦海裏摸爬滾打了許多年,對男子納妾一事早已見慣不怪,沒把這當回事。誰沒年輕過?家裏有錢又年輕的男子,不玩女人,還活個什麼勁兒?

其實,從接到盛宣懷被革職問罪聖諭的當天起,孫寶琦就一直擔著心,怕自己的這位風光一世的親家要難逃此劫。收到盛宣懷從青島寄來的密信後,孫寶琦大喜過望,忙給盛宣懷寫了封密信。在信裏,孫寶琦奉勸盛宣懷先在青島避避風頭,稱:“青島純乎外國風土,公暫住避風極佳。”孫寶琦怕盛宣懷感情用事,腦袋一熱跑到國外去受洋罪。

接到孫寶琦的來信,盛宣懷漸漸放下心來,準備在青島住上一段日子後再決定去留。

但盛宣懷有一個疑問一直存放在心底:在自己危難時刻,日本人突然出麵進行保護,他們到底要幹什麼?他們怎麼會無緣無故便出麵保護像盛宣懷這樣一個被革職、落難的人呢?在青島,盛宣懷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始終找不到答案。

那麼,日本人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日本人當然有自己的鬼算盤。當得知高木陸郎已經把盛宣懷帶出京城後,日本駐華公使伊集院馬上便致電國內,雲:“盛宣懷避居大連,將為我方關於漢冶萍問題之策劃帶來甚大便宜,但同時亦有惹起一般民眾反感之虞。鑒於盛宣懷本人之性格,兼有高木隨行,即使今後轉往青島或其他美、德等國之勢力範圍,亦不致遽然為彼輩所利用。基於此種考慮,故本職對其今後行止並未強加勸誘。特此報聞。”伊集院發電報時,高木陸郎剛把盛宣懷帶出京城,正往天津瘋趕。

從電文中可知,日本人煞費苦心保護盛宣懷,為的是盛宣懷為第一大股東的漢冶萍總公司。為了把漢冶萍據為己有,日本人想千萬設百計,都快把自己搞瘋了。

這天一早,盛宣懷剛在日本妓女的侍候下用完早飯,高木陸郎便走進房間,笑著說:“宮保大人閣下,您休息得還好吧?看您的氣色,應該很好。鄙人現在要向您通報一件事情。我國正金銀行的董事小田切,此時正在大連與漢冶萍公司協理,也就是您的老部下李維格談判合作的事。但他們談得很不愉快。您想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李維格說,政府隻是革除了您的官職,但無權革除您的大股東和公司總理身份。漢冶萍公司的事,隻有您才有最後決定權。宮保大人,我們現在很為難,您看應該怎麼辦好呢?”

盛宣懷兩手一攤道:“盛某現在兩手空空,形同乞丐,已經傾家蕩產。何況,盛某的身體又有病。盛某原本想到德國領事那裏借筆款子應急,你們又不準我出領事館。我現在能怎麼辦?我毫無辦法。”

高木陸郎說:“我們想護送您去大連與小田切君、李維格君見麵。您以為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