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宣懷不由問:“您不是說,朝廷已在大連張貼了緝拿盛某的布告嗎?”
高木陸郎馬上說:“宮保的安全,我們已經做了準備。我們向您保證,貴國朝廷抓不到您。”
聽完這話,盛宣懷低頭沉思了一下,忽然長歎一口氣說:“本人自到青島,最惦記恩頤、重頤二犬子。如果能見他們一麵——”
未及盛宣懷把話講完,高木陸郎馬上道:“我馬上給小田切君發電報,請他派軍艦,到蘇州去把二位公子接到大連。請大人把二位公子的住處以及大名,都寫在紙上。”
兩天後,盛宣懷在高木陸郎的強行“保護”下,乘日艦離開青島,趕往大連。
因老病複發,加之心力交瘁,盛宣懷一到大連便病倒在床上。
日本人和李維格慌忙各找中外醫生為盛宣懷診病。一連忙了多日,病勢稍稍好轉,盛宣懷與李維格便背著日本人,單獨談了大半天的話。
見盛宣懷越來越瘦,李維格勸盛宣懷到國外去療養一段日子,等風波平息之後,再回來主持漢冶萍大局。
李維格這樣說道:“現在的局勢,您老在國內就醫已甚為不便。不妨借著這次機會,幹脆到國外去療養一段日子,放鬆一下心情,休養一陣子。病好了,局勢大概也扭轉了,可不是兩全其美嗎?”
盛宣懷小聲向李維格交代:“古有明訓,欠債還錢。我們借日本人的錢,早晚還他就是了,但卻不能與他們合辦。你別看日本人長得像人,他們其實都是狗娘養的。”
李維格點點頭,說:“無論他們怎樣遊說,我都把決定權推給您老和董事局。您老隻管好好養病吧。”
幾天後,恩頤、重頤各帶著一妾和兩個隨從來到大連。
盛宣懷馬上讓李維格轉告日本人,因病勢沉重,起臥甚是不便,自己將同著兩個兒子到國外去治病。
小田切一見在大連已不可能談成任何事,當即來到盛宣懷的病榻前。先很關切地問了問病情,然後說道:“我們日本常年是海洋氣候,是世界公認的療養勝地,您就到日本去療養吧。鄙人一定請最好的醫生為您看病。兩位公子也去嗎?”
盛宣懷喘著粗氣說道:“本人病成這樣,躺下起不來,起來躺不下。如果他們不去,誰服侍我呀?”
“那好吧,我們馬上為您及兩位公子安排行程。請您再耐心等幾天。”
經過與國內及日本駐華公使伊集院等人往來秘密電商,高木陸郎終於在本年十一月十二日(1911年12月31日),把盛宣懷及他的兩個兒子、兩個兒子的侍妾、隨從送到一艘日本遠洋輪船上。
高木陸郎自然隨行,二十名日本武士亦登船前往。為了方便休息,高木把恩頤和帶來的小妾、重頤和他的小妾各安排一間小船艙住下,四名下人和日本武士們住在一起。盛宣懷獨居一艙。
盛宣懷及恩頤、重頤有什麼需要,全由日本人代勞。
船離港不久,高木陸郎就來到盛宣懷的包艙,勸說盛宣懷答應合辦漢冶萍公司的事。
盛宣懷知道合辦的後果,但因自己和兒子現在都掌握在日本人手上,又不好一口回絕。隻能一會兒咳嗽,一會兒裝作昏迷,不作正麵回應。
高木陸郎內心焦躁,麵子上卻一點不急。又是讓人給盛宣懷端水,又是讓武士給盛宣懷捶背。老子帶病在這裏和日本人玩戰術,兩個兒子那廂卻和自己的侍妾照常耍鬧、說笑,好不高興。
當盛宣懷還在海上顛簸的時候,公元1921年1月1日到了。這一天是個讓所有中國人永遠都忘不了的一天。因為就是這一天,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在南京宣布成立,廣東香山人孫文出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
中華民國采用公元紀年。
盛宣懷抵達日本神戶後,當日就在高木的安排下,住進鹽屋山的一外僻靜的宅院裏。圍牆外大樹參天,道路崎嶇。外麵設了崗哨,裏麵加派了醫生、護士。盛宣懷不準走出院門,治病、療養全在室內。盛宣懷成了不是囚犯的囚犯。
恩頤、重頤各住一屋,盛家隨來的下人居一屋,盛宣懷獨居一室。
日本醫生開始頻繁在這裏進出,盛宣懷的身體漸漸好起來。他此時從日本人的口中,已經知道了中華民國成立的事。盛宣懷於是在治病之餘,更加關注民國成立後他經營多年的輪船招商局和漢冶萍公司的經營以及將來的命運。
日本人此時對他的監視,從表麵上看,似乎比以前放鬆了。兩個兒子不僅可以隨便出入鬧市區,恩頤還把一個娼婦領進了鹽屋山住宅。
盛宣懷氣得發瘋,不僅命人把娼婦趕出門,還把恩頤狠狠臭罵了一頓。以後,這樣的事情雖然再未二次發生,但兩個兒子開始夜不歸宿了,分明是住到了妓院裏。隨盛宣懷在屋裏如何心煩氣悶,他們竟然理也不理,成局外人模樣。
盛宣懷此時的生活來源靠什麼呢?兩個兒子是在跟老子過逃亡生活,為什麼還敢大把大把地花錢呢?原來,盛宣懷到神戶的當日,就委托高木陸郎在當地銀行給自己開了一個戶頭,然後把戶頭電告給了李維格、鄭觀應及蘇州的莊德華。很快,不僅李維格、鄭觀應等往戶頭裏打錢,連莊氏也開始變賣首飾往戶頭裏打錢。莊氏為什麼要變賣首飾呢?因為南京民國政府成立伊始,因財政拮據,首先查封了盛宣懷的部分產業、企業及盛家設在蘇州、上海的銀號、錢莊。把盛家各企業的流動資金花光以後,臨時總統孫文和陸軍總長兼參謀總長黃興一核計,決定拿管轄區內最大的企業漢冶萍公司的財產作抵押,向日本商借一筆款子,用以解決新政府的日常開銷。哪知和日本人一商量才知道,無論是用漢冶萍總公司作抵押,還是用其中的任何一個企業做抵押,都需要總理盛宣懷同意後才能和日本銀行簽約,民國政府單方麵說了根本不算。原以為成立了政府便有了一切,哪知道事情並非如此簡單。臨時大總統孫文於是給盛宣懷發了這樣一封電報:“民國於盛並無惡感情,若肯籌款,自是有功,外間輿論過激,可代為解釋。惟所擬中日合辦,恐有流弊。政府接認,亦嫌非妥當辦法,不若公司自借巨款,由政府擔保,現將各欠款清償,留一二百萬作重新開辦費,再多借數百萬轉借與政府。”孫文希望盛氏能從日本為漢冶萍借到一筆款子,自留一二百萬作重新開辦費,然後把所借多餘款子再轉借給民國政府,以此來解政府燃眉。談到被民國政府沒收的盛家產業,孫文毫不隱諱,如實告訴盛宣懷,“動產已用去者,恐難追回,不動產可承認發還。若回華,可任保護。”這就是說,盛氏產業中,凡是能變成現錢的,已經都變成現錢了,不可能再還給他;變不了現錢的所有不動產,如土地、機械、廠房等,可以重新發還給他。如果盛宣懷回國,民國政府可以保護他。
孫文給盛宣懷開出的條件很是優厚,但前提是,必須替政府借到一筆巨款。
收到電報,盛宣懷苦思冥想了幾晝夜,思慮成熟後,這才給孫文回複了這樣一封電報。電報先說上一通感激的話。談到用漢冶萍作抵押向日本借款的事,盛宣懷信誓旦旦地向孫文表示,馬上就和日本方麵接洽,力爭為民國政府籌借到一筆資金,以解新政府燃眉。給孫文的電報發走,盛宣懷隨即給小田切寫了一封書信,以漢冶萍公司欲開工生產,急需巨款為由,擬再從金正銀行商借一筆款子。
盛宣懷把信送給高木,希望能快速轉給小田切。
盛宣懷在信裏這樣寫道:“小田切先生閣下:徑啟者,現漢冶萍公司急需巨款,擬以公司產業向貴行擔保,借用日幣五百萬元。如荷允為通融,當即派員與貴行擬訂條款。想敝公司與貴行交往有素,諒荷玉成,專布奉商。即希惠複,是幸。順頌日祉。”
小田切收到盛宣懷的信後,不由仰天哈哈笑道:“這個盛宣懷,他的漢冶萍就要倒閉,他竟然還要張口借款。他就不想想,此盛宣懷,還是彼盛宣懷嗎?”他提筆給盛宣懷寫了這樣一封回函:“盛宮保閣下:徑複者,頃展來函,商借巨款日幣五百萬元。查貴公司前借敝行款項為數已巨,向來借款均有貨價指抵。現值貴國內亂,敝製造所等處訂購貴公司貨物不能如期交貨,目前貴公司能否開工,實無把握。前欠尚無著落,斷難再行添借,特此奉複。順頌日祉。”
接到小田切的複信,盛宣懷一頭栽倒在榻榻米上。
第四節改朝換代
小田切來到神戶鹽屋山,並於當日來見盛宣懷,說道:“盛宮保閣下,不是我日本銀行不給您麵子,實在是您的漢冶萍公司已經無財產可資抵押。考慮到我們之間的友誼,鄙人在說服三井洋行後決定,我們可以合辦漢冶萍公司,可出資一千五百萬元作為股本。這樣一來,你們的國民政府就有錢了,你個人的生活也就有保證了。這是一舉兩得的大好事。”
盛宣懷一聽日本人要合辦漢冶萍,馬上便是一陣咳嗽。他此時除了咳嗽,已想不出第二條拒絕的方法。
見盛宣懷咳嗽起來沒完,小田切隻好中止談判。
小田切剛一離開,盛宣懷馬上給駐在上海的大冶鐵礦商務部副部長陳蔭明發電一封,請陳轉致民國政府,稱:“目前即以產業加借押款,無人肯借,即由政府與日合辦,股東隻要股款、欠款皆有著落,必允。否則,或由公司與日商合辦,均可。惟合辦以嚴定年限、權限為最要,免蹈開平覆轍。”
電報剛打發人送走,小田切又帶著醫生走進來。
值此關鍵時期,他可不能讓盛宣懷出現任何意外。其實,就在小田切到達鹽屋山之前,還在海上漂泊的時候,黃興就已經答應了日本三井洋行合辦漢冶萍的要求,並在上海以國民政府的名義與三井洋行草擬了一份合辦合同。這就是大家都知道的“寧約”。小田切趕來神戶,就是要讓盛宣懷承認“寧約”,並簽訂一份更為詳細的合辦合同。小田切此時很有耐心,一邊和盛宣懷談判,一邊等著“寧約”的到來。寧約沒有到手之前,小田切不想和這個垂死掙紮的老人做最後的攤牌。
上海三井洋行正式拿到合辦合同後,當日就用電報的形式發給小田切。
小田切拿上合同便與盛宣懷會在一處,說:“國民政府已經與三井洋行達成合辦合同,隻要宮保一簽字,即可生效。”
盛宣懷這次沒有咳嗽,很認真地把合同看了一遍,說:“這件事事關重大,本人還須和國民政府核實。三井洋行不會如此心急吧?”
小田切雖心急似火,口裏卻慢悠悠說道:“心急的是國民政府,三井洋行急什麼?鄙人明兒再來。對了,這裏還有宮保的一封私函。”小田切把信留下,慢條斯理地離去。
盛宣懷笑著點了一下頭,拿過信一看,見封皮寫著何天炯三個字,內心就一驚。慌忙展信來讀,原來也是通報民國政府已經與三井洋行簽約的事。何天炯字曉柳,是廣東梅縣人。此時擔任廣東軍政府顧問、南京臨時政府在日本的借款代表。小田切讓何天炯給自己寫信,目的隻有一個:讓盛宣懷相信,南京臨時政府與日本三井洋行,當真達成了合辦條約。
小田切前腳離開鹽屋山,盛宣懷後腳就乘車趕到日本電報局,飛速黃興拍了這樣一封電報:“上海陳止瀾:發密。速譯專送。南京陸軍總長黃鑒:電悉。頃日商小田切麵稱,不願擔借,要求合辦。何君天炯來函,華日合辦政府已許可,而貴電無‘合辦’字樣。合辦雖係舊礦律所準,然以法律論,必應政府核準,方敢遵行,究竟民政府主意如何?日代表在此專候,請速核奪電複。來電請交陳蔭明密電發。”
陳蔭明字止瀾,即是大冶鐵礦商務部的副部長,又是盛宣懷的親信。國內與盛宣懷之間的往來電報,均由陳蔭明用密電碼拍發,以防泄露。
黃興此時正在南京陸軍總部,心急如焚地等待盛宣懷的回電。盛宣懷的電報一到,他馬上口述回電,雲:“前電諒悉。至今未得確切回答,必執事不誠心讚助民國。茲已電授全權於三井洋行直接與執事交涉,請勿觀望,即日將借款辦妥,庶公私兩益,否則民國政府對於執事之財產將發沒收命令也。其早圖之,盼複。黃興叩。”
黃興開始向盛宣懷施加壓力,言稱若再拖延,民國政府就要發布命令,沒收盛家的全部財產,把他從天堂下到地獄。
收到黃興的電報,盛宣懷兩眼發呆,好半天不說一句話。他辛苦大半生賺來的銀子,現在倒成了懸在他和家人頭頂的一把利劍。
當小田切再次出現在他麵前時,他一句話不說,默默地提起筆,在合同上寫了個盛字。想了想,他又提筆在合同下方特別注明“民國政府核準後須股東會議決方能知會日商”一行小字。當小田切提出“為什麼不加蓋私印”時,盛宣懷隻是默默搖了搖頭。這份合辦條約被後人稱之為“神戶約”。
拿起條約,小田切激動地說:“宮保,我們從此後就是一家人了!”
盛宣懷長歎一口氣說道:“本合同還不算有效合同,須民國政府核準,還要股東會表決通過。”
小田切一笑道:“民國政府已經提前核準,至於股東會通過,想來也隻是一種形式。我們會盡快請求貴國政府召集股東開會。但有一點鄙人要提前聲明:股東會召開之前,我們三井洋行要派人進駐漢冶萍,對公司現有的資產進行實地評估。請宮保電告國內,予以配合。”
盛宣懷馬上又咳嗽起來。
盛宣懷這回可真是老病複發了。
大清宣統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即中華民國元年二月十二日(1912年2月12日),在大清國內閣總理大臣袁世凱的威逼利誘之下,大清國皇帝頒詔中外,正式宣布退位。
退位詔曰:“朕欽奉隆裕皇太後懿旨,前因民軍起事,各省相應,九夏沸騰,生靈塗炭,特命袁世凱遣員與民軍代表討論大局,議開國會,公決政體。兩月以來,尚無確當辦法,南北暌隔,彼此相持,商輟於途,士露於野,徒以國體一日不決,故民生一日不安。今全國人民心理,多傾向共和,南中各省既倡議於前,北方各將亦主張於後,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以一姓之尊榮,拂兆民之好惡?是用外觀大勢,內審輿情,特率皇帝,將統治權歸諸全國,定為共和立憲國體,近慰海內厭亂望治之心,遠協古聖天下為公之義。袁世凱前經資政院選舉為總理大臣,當茲新舊代謝之際,宜有南北統一之方,即由袁世凱以全權組織臨時共和政府,與軍民協商統一辦法,總期人民安堵,海內刈安,仍合滿、漢、蒙、回、藏五族完全領土,為一大中華民國,予與皇帝得以退處寬閑,優遊歲月,長受國民之優禮,親見郅治之告成,豈不懿歟?欽此。”
詔書和諭旨頒發不到兩刻鍾,懸掛在北京城頭的龍旗被扯下,換上了中華民國的五色旗。
統治中國達二百六十八年的清王朝,至此宣告結束。
同日,袁世凱向全國通電,聲明讚成共和,希望盡快坐上大總統的寶座。孫文接到電報,也馬上按著南北雙方的約定,向參議院遞交辭呈,並推舉袁世凱為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
三井洋行代表森格,得知孫文將辭去大總統之位,慌忙趕到南京求見,說:“敝行已派出代表正在查看漢冶萍公司的設備、廠區及廠房——”
孫文急忙打斷森格的話,說:“鄙人代表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正式宣布,與貴三井洋行合辦漢冶萍公司一事不再繼續;合辦合同也同時廢止。”
森格忙問:“這是為什麼?”
孫文答:“同意與三井洋行合辦漢冶萍是為了什麼?是為了向貴國銀行借款。但合辦合同簽訂至今,大清國的朝廷都退位了,我和我的政府卻沒有收到一分現錢。您認為,這種合辦還有必要嗎?”
森格辯解:“我們正在查看漢冶萍公司目前的狀況。查看一結束,我們肯定要把錢劃過來。”
孫文用鼻子哼道:“等您把錢劃過來,民國政府的所有辦事人員早就餓死了。我已把廢止合同的事電告給了盛宣懷。此事不再議。若貴國確有誠意與我政府合作,我政府仍然想從貴國借款,但不是合辦漢冶萍,可用輪船招商局或其他的財產作擔保,怎麼樣?”
森格笑問一句:“貴政府想借多少現款?”
孫文想了想說:“最少一千萬元,否則不濟事。如果能借到五千萬元,當然更好。”
森格起身說道:“輪船招商局擔保可以,但我國銀行隻能借給貴政府一百萬元。”說完這話,惱羞成怒的森格揚長而去。
森格馬上把孫文單方麵撕毀合同的事緊急電告給小田切。
小田切接電一驚,馬上又笑了起來,說;“這份合同盛宣懷已經簽字,他孫文反悔,我們照樣合辦。”
說完這話,小田切命人翻出合同,開始驗看盛宣懷的簽字。哪知越看越覺著不對。他想:“這分明就是一灘墨水,如何當時看著就像簽字呢?”
他趕到正金銀行,拿過盛宣懷簽名的借款合同,一對照,發現雖然小有區別,但確係盛宣懷的親筆簽字,這才放下心來。該吃吃,該喝喝,又回到從前。
收到孫文的電報後,盛宣懷終於笑了。
民國政府解除同意與日本合辦漢冶萍合同的消息傳開後,為防日本人利用與盛宣懷簽訂的神戶約強行接收漢冶萍公司,公司自行成立了護礦隊。護礦隊不僅趕走了正在清查賬冊的日本人,還號召全公司的人上街遊行。日本人強行合辦漢冶萍的陰謀於是宣告破產。事情出現如此結局,險些把小田切氣得剖腹自殺。
提起這件事,盛宣懷事後給楊士琦寫過一封密函。
函曰:“招商局幸得我公竭力維持賴以保全,豈特一部分關係,將來實業振業為中華自強根本,若不保全已成之局,何以激勵將來。漢冶萍久困,財力不足,礦產抵押尚不敢為,況合辦乎?此次南京發軔,何天炯奉命力迫成議,下走堅持,而三井持寧政府已準之約,以全權與公司交涉,勢不能拒。弟辛未簽字蓋印,且於公司草合同末條聲明:‘民國政府核準後須股東會議決方能知會日商’。輿論嘩然早在意中。”函後還有許多文字,因與合辦合同關聯不大,姑且省去。
中華民國元年三月二十二日,在盛宣懷幕後策劃、李維格的召集下,漢冶萍公司股東大會如期召開,徹底取消中日合辦草約。
日本人這回可徹底失望了。
會後,漢冶萍董事局發函民國政府,呈請批準盛宣懷回國。但對盛宣懷耿耿於懷的袁世凱並不表態。
日本人得知消息,馬上在報紙上發表文章,說盛宣懷與袁世凱素來不合,兩個人是真正的政敵;又說兩人結怨,是因為袁世凱利用手中的權力,強行把招商局從盛的手中奪走。文章還說李鴻章生前揚盛抑袁雲雲。這篇用心惡毒的文章讓盛宣懷讀後很是害怕。為了能讓袁世凱放過自己一馬,盛宣懷隻好在日本各大報紙發表聲明,言稱自己與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袁世凱共事頗久,關係最睦,像親兄弟一樣。
民國總統袁世凱
聲明全文如下:“近閱貴報所載袁總統世凱、唐總理紹儀與盛宣懷情形,不勝詫異,故有不能已於言者。此次鄙人於去年舊曆九月初罷官出京,即赴青島避亂,尚在袁總統未到北京以前。年底因青島天氣嚴寒,德醫謂於肺病不宜,方始東渡。因知須磨醫院鶴島博士專長肺病,乃寓鹽屋就醫,杜門謝客,自謂衰年多疾,與世無爭矣。
袁總統與餘二十年前老友,雖為同朝官,然於甲午之前,袁使韓國,盛官直東。其後,袁開府入讚樞廷;盛往來滬漢,總司路礦。一在政治,一在實業,安得謂之政敵。招商局,盛督辦三十年,係北洋大臣李鴻章所派,後因丁憂辭差,袁任北洋大臣時,改派楊士琦總理,非奪也。至於袁世凱,素為李鴻章特識,逾於尋常,東學黨之釁,請兵平亂,清朝係準朝鮮國王之所請也。是以戰後不特不黜袁,而遷擢尤速。若如報言,袁世凱為李鴻章所惡,何以辛醜年李鴻章臨終遺折力保袁世凱為替人,此可不待辯而自明者也。
唐總理美國學成而歸,到京未久即由李鴻章派往朝鮮以為袁副,與盛向無淵源。及丁未年,唐接盛手為督辦鐵路大臣,唐巳侍郎矣。庚戌年,唐為郵傳部長官,盛為次官,同部不多日,政見頗相同。唐喪妻因病請假,盛坐遷,非因意見而去,可詢唐而知也。
總之,人之性情非共辦一事不能相知。袁與唐自朝鮮同患難,以至北洋為堂屬,北京為同僚,故能如身使臂,如臂使指。竊料此次新內閣用人一氣相生,非如前清之政出多歧,必能立見成效,可為祖國慶幸也。袁與盛曾同列一朝,向未同任一事。如平定拳匪,會議商約,無不沆瀣一氣。即去年,一在北京,一在彰德,函電往來,政見亦無相背,現在袁為第一總統,外人或疑盛之避居東海,為袁、唐勢所逼,盍亦計其歲月乎?盛之東來,為避亂而兼就醫也,且在新總統、新總理未選舉之先也,他日亂平,病稍愈,即當言歸故裏。”
在強權麵前,盛宣懷不敢與袁世凱、唐紹儀硬抗,除了給北洋政府戴高帽、說好話,滿篇都是對老袁的歌功頌德。
第五節回國
盛宣懷把登有自己聲明的報紙打成一個包裹,速寄在天津暫居與袁關係甚好的親家孫寶琦。
孫寶琦很快回信,稱:“吾哥以垂暮之年,官財兩失,僑居海外,至以為念。正月初八、九在京見公致項城電為漢冶萍事,項城雲須問孫逸仙,伊不能作主。口氣似不信公之所為。但吞吐尚未明言。聞是日與同僚諸人晚餐,痛言我公曆史,謂昔日公銜其抑製太過,此次不為抑製,遂致為此身敗名裂等語。”
孫寶琦又說,“此公平生專以機詐勝,恐不能持久,中外有識之人均如此言之。晚清未必再起,中國未必無人。”
孫寶琦在信後勸盛宣懷暫時不要回來,怕被做事詭異、為人陰險的袁世凱所害。
盛宣懷考慮了幾天,隻能再次給孫寶琦寫信。在信中,他除極力吹捧袁世凱外,已不敢說其他的話。他希望孫寶琦能把這封信轉交給袁世凱。他現在最不敢惹的便是槍杆子和炮筒子啊。
孫寶琦讀過這封信後,還當真派人把信送到了袁世凱的手中。
孫寶琦這麼做,不過是想讓袁世凱看在昔日同朝為官的份上,放過盛宣懷。
袁世凱卻派人把孫寶琦請到北京,說:“杏蓀與孫逸仙、黃克強輩素無交情,二人為了搞錢,讓他的漢冶萍公司與日本人合辦,他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孫逸仙與黃克強是什麼東西,他們缺錢,我老袁就不缺錢嗎?我不要漢冶萍,那個亂攤子我收拾不起,我隻要杏蓀交出輪船招商局。招商局原來就已收歸國有,是他暗中聯合一些不法商人,又從我的手裏搶了回去。他現在在招商局的股分也不是很多,又回不了國,還掛著個董事會主席有何用?還有現在的執行董事張仲炤,一不懂經商,二不懂航運,招商局在他手裏早晚要完蛋!”
話說到這個份上,孫寶琦算徹底看清了袁世凱的嘴臉:他不是不想讓盛宣懷回國,他不過是想從盛宣懷的身上多刮下一層油水而已。錢是害人精,錢是害人精啊!孫寶琦在心裏連連歎息,無可奈何。
回到天津的當日,孫寶琦密電盛宣懷,把袁世凱與自己的談話從頭講了一遍,讓盛宣懷盡快想辦法。
盛宣懷一見袁世凱二次打起了招商局的主意,不由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當即給清朝遺老、李鴻章的大兒子李經方擬了一封電報。電報先把袁世凱欲強奪招商局的事從頭講了一遍,然後請李馬上出山,協理招商一切事務。盛宣懷說,此時隻有李出麵,袁才不好下手,招商局也才能保全。盛宣懷在電後特別交代給李經方,見電就到招商局上任,他會安排招商局現有董事在報上登出聲明。
盛宣懷隨後又給招商局張仲炤擬電一封,言稱:因自己不在國內,可招集股東大會,暫時成立股東維持會,以為過渡,由李經方出任會長,董事為會員,代董事局行使職權。
兩封電報同日用密電發走。電報發走不多幾日,國內傳來消息:輪船招商局因董事會主席未在國內,暫設股東維持會代行職權,李經方出任維持會會長。董事會主席回國,股東維持會自行解散。
在北京的袁世凱,從報上看到招商局登出的公告後,張嘴便罵出一句粗話:“這個狗娘養的盛宣懷,他是要和老袁做一世的冤家呀!”
因李經方橫空出世主持招商大局,袁世凱又實在不能對招商局痛下狠手。因為他知道,盡管已經改朝換代,但李家的勢力尚在。跟盤根錯節的李家作對,他袁世凱眼下還不具備這種實力。
“盛杏蓀,這回暫且放過你!”說完這句話,袁世凱起身向密室走去。因為此時孫文已到北京,在和這個人會談之前,他先要和自己的身邊人密議一下策略。
中華民國元年(1912年)9月9日,袁世凱以中華民國大總統的身份發布總統令:特授孫文為籌劃全國鐵路全權。消息傳到日本,盛宣懷馬上縫製一頂高帽送給孫中山:“大駕到京,宏議鐵路,所到之處,實業發達。”
書函全文如下:“中山先生大鑒:前奉三月望日函示:興實業以振時局為今日不可少之著,解組後即將從事於此。仰見籌國大計,成算在胸。及觀大駕到京,宏議鐵道,所到之處,實業發達,尤為文明之代表。行政借債為耗費性質,非若實業生利,多借無妨。民間資本微而利息高,不可使投入鐵路股本,須留以辦其他實業。語語皆如鐵鑄,宜乎中外歡呼!論者或尚以願大難償目為理想。不知天下實事皆以理想而生,若因造路借債,人人皆知本利可靠,毋庸百姓負擔,且一經開工,無數金錢皆用於本國土地之上,數萬萬人民皆有事做,行政經費自亦間接而因之充裕。惟聞偉論造路以二十萬裏為斷,鄙見強國目的必宜統一籌,而實行似須分別先後次序,由近及遠,由內及外,路成一節,工商興旺一節,將來必藉腹地之利源,挹注邊陲之用費。出於速成則以包工為妙,尤以勘路為先。湘人陳毅前在舊郵部研究路線,熟悉輿地,可備谘詢。
此間傳聞旌旆將由日美赴歐,又聞將赴上海,未知確否?敬請大安。克強先生均此請安。”
因孫文係廣東香山人,香山又稱中山,時人又稱孫文為孫中山或中山先生。
給孫文的信函發走不幾日,孫寶琦來電,讓盛宣懷做好回國的準備。因為國民黨在北京開過成立大會後,孫中山被選為理事長,成了一黨之魁。但孫中山卻以出國考察商務為名,讓理事宋教仁代行理事長事,主持黨務工作。偏偏袁世凱對宋教仁素無好感,原因就是宋曾經拒絕過袁政府組織內閣、出任內閣總理的邀請,欲除之。
因袁世凱與國民黨矛盾激化,袁世凱的注意力開始由盛宣懷轉向宋教仁等人。
孫寶琦認為,袁、孫相鬥,應該是盛宣懷回國的最佳時機。
孫寶琦在電後,還向盛宣懷透露了一個秘密:“項城早願弟入國務院,初為六如所阻,此次子興辭職,或實難得替入,弟諭公誼私情俱不便固卻,倘得登台,將來於尊處諸事亦可暗為維持,不比在津閑居不便,常常入京幹托也。”
孫寶琦後麵的幾段話,對盛宣懷的安慰最大。看樣子,回國應該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中華民國元年(1912年)10月下旬,在海外逃亡達十個月之久的盛宣懷,帶著兩個兒子及隨從,從日本回到上海。當日入住一個月前剛剛買到手的公館裏。
盛宣懷在上海的公館
全家團聚,自然有說不盡的話題,道不完的辛酸。此時孫寶琦已就任北京袁政府外交顧問。得知親家從海外順利歸來,當即發電慰問、祝賀。
盛宣懷馬上回電,對孫寶琦訴苦,言稱實業敗壞不堪,必須采用專製手段,否則不能收共和之實效。
孫寶琦接電一笑,對身邊人說:“我這位親家,經曆過如此風波,喪權失財,卻仍專注實業,實古今稀有之奇人也。”
孫寶琦剛剛把話說完,袁世凱就打發人把他請進總統辦公室,說:“說起來呢,杏蓀對中國實業還是有貢獻的人。他雖犯有出賣漢冶萍之大罪,所幸未成事實,我也就不與他計較了。聽說他回來了,是住蘇州、上海,還是北京?他最好還是住上海或蘇州吧,北京這裏多亂啊!”
孫寶琦忙說:“他現在就住在上海呢。”
袁世凱笑著問:“他在上海買宅院了?”
孫寶琦答:“買了,聽說不是很大,但夠住。”
袁世凱吧了吧嘴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是真正得過前朝實惠的人——他說沒說,他北京的宅院怎麼辦?我上日打發人去看了一下,還養著好幾匹馬呢。喂馬的人也不精心,高興就扔幾把幹草,不高興呢,就往圈裏揚沙子。幾匹馬都很瘦啊,真讓人可憐啊。”
孫寶琦一笑:“總統,您是不是想把杏蓀在北京的那套宅院買下呀?”
袁世凱忙擺擺手:“憑我的實力,可買不起那麼一大套宅院。不過,我倒是想租下來。你知道,我的幾個孩子都大了,住在一起也不方便。如果分住,可就方便多了。你和杏蓀商量一下,車馬我可以代他保管、喂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