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寶琦想了想說:“我安排人先把宅院打掃一下。門樓粉刷粉刷,再置辦一些日用品,就住吧。回頭我跟杏蓀言語一聲。他再窮,也不差這個宅院哪。你們兩個又不同於其他的人,交情深啊。杏蓀經常在信裏跟我講您對他的幫助。”
袁世凱擺擺手道:“話不能這麼說,要分開說。杏蓀犯的是出賣工廠罪、礦產罪,但我們兩個私交卻是很好的。他的產業已經讓孫逸仙和黃克強敗壞了不少,我不能再雪上加霜。我租他的宅院,也是想幫他一把。他都這樣了,我不幫他,誰能幫他呀。”
孫寶琦道:“總統的心思我知道,現在能向杏蓀伸援手的,也就是總統您了。我代表我那親家先謝謝總統。”
收到孫寶琦的信,盛宣懷知道袁世凱如果不從自己身上刮下些油水,是決不肯善罷甘休的。隻得寫信告訴孫寶琦,北京的那套宅院,閑著可惜,賣又找不到買家,還有馬車等物,都一並送給袁世凱吧。信上雖這麼說,但盛宣懷並不向袁世凱出具房契等物件,仍然等於是暫時送給袁家人居住。
袁世凱卻沒工夫去計較這些,何況他也不想背上利用總統職權強奪他人財物的罵名。
為了緩和關係,袁世凱不久給盛宣懷發了一封電報。先問身體如何,飲食如何,然後便像模像樣地向盛宣懷討教治國方針,並說,已向政府建議,仍請盛宣懷總理漢冶萍總公司。
盛宣懷一笑,心道:“你袁某人讓不讓我總理漢冶萍,我盛宣懷也是漢冶萍最大的股東。按著公司法規定,最大的股東,就是實際的總理。”但他信上卻不敢這麼說。
民國二年一月,經過三易其稿,盛宣懷給袁世凱回複了一封親筆信。在信中,盛宣懷憑著自己多年的辦礦經驗和對日本的考察,向袁世凱鄭重提出建議:強國應從實業下手,實業應以鋼鐵為主。
回函原文曰:“大總統鈞鑒:十二月十五日敬奉電諭,猶以賤體強健為係,感謝良深。公以一身任古今未有之奇局,鄙見度之,當於法、美之後,另辟一超然憲法,方能持久。公純以寬柔濟剛猛,真可謂仁者無敵於天下。惟各省度支糜費皆各國是效,恐歸人民負擔,獨於實業放鬆,倘骨髓被他人吸盡,將何以謀自強?觀於日東一島國,所以能發憤如斯,均從實業入手。新國百緒待理,辦事必有層次,鄙見似宜保持現有,鼓舞將來。宣懷一生心血,以航業始,以鐵業終,輪船招商局,隻須步武日本郵船會社,以舊作新,不勞而理。漢冶萍鋼鐵,成敗得失,數十倍於航業,成則鋼艦、鋼械、鋼軌、鋼貨皆足自辦,而輸出外洋,數必浮於絲茶,不難與美、德爭勝,英、法瞠乎其後已。去年因中日合辦草合同代人受過,衰朽之年,則無希望,故於工商部派員到滬,代籌近易之辦法,並許為相助料理,參議陳其殷到京,必以告其部長。頃聞漢冶萍股東以國有尚未宣布,而鄂省周折未有巳時,倘使強有力者攘為己有,其弊尚不止於破產。已公呈政府,擬請仍複宣懷為總理。在老病之軀,何能肩斯重任?但念二十年誌力,將成未成,若始終敬謝不敏,現在華商精疲力盡,必難保守。昔以宣懷任事而投股,今以宣懷辭職而棄產,實無以對此股東。苟勉力擔負,尤非賴我大總統保護維持,不能收效。……”
給袁世凱回信的同時,他又給老上級呂海寰寫了一封密信,向呂海寰倒苦水:“弟一年流離,歸國後田園荒蕪,家產損失,人欠我者,無可討索;我欠人者,刻不容緩。所謂窮得不幹不淨。”
民國建立後,呂海寰帶著家人回到老家居住,不問政治,每日與一二老友飲酒作畫,過起了很浪漫的田園生活。但他與盛宣懷一直書信不斷。
呂海寰是個很念舊情的人,有什麼話,盛宣懷都愛和他說。
本年二月中旬,國民黨代理事長宋氏教仁帶著一幫幕僚和追隨者,大張旗鼓地來到上海。不僅到處發表演說,鼓吹政黨內閣製,還批評時政。
盛宣懷沒有見過宋教仁,得知他到南洋公學堂去發表演講,盛宣懷特意在家人的陪護下去聽了聽,回來後就感歎:“宋鈍初這個人,真是好口才!”
宋教仁
宋教仁字遁初,又作鈍初,也是個頗有來曆的人。宋教仁是湖南桃源人,前清秀才,素喜政治、法律、地理諸學科,最尚談論時政,口才極佳。原為同盟會司法部檢事長,不久創辦《民報》。臨時國民政府在南京成立,孫中山當選臨時大總統,黃興被推為陸軍總長兼總參謀長,他為法製院院長。在出任院長期間,起草了一部憲法草案《中華民國臨時政府組織法》。出任過袁政府唐紹儀內閣的農林總長,後辭職。袁世凱在陸征祥辭去內閣總理時,曾邀請他擔任內閣總理,被堅決拒絕,為袁所嫉恨。宋教仁現在是國民黨裏排在孫中山、黃興之後的第三號人物。
聽完宋教仁的演講不久,盛宣懷便乘船趕往漢冶萍總公司,籌商召開特別股東大會的事。
就在盛宣懷離開上海的當日,宋教仁在上海火車站被人刺死,年僅三十一歲。黨徒及隨從一邊搶救宋教仁,一邊尋捕刺客。哪知這時偏趕一列火車進站,大量的人流湧進來,刺客趁機逃脫。
第六節日本人再次對“漢冶萍”張開大口
盛宣懷包座的輪船準時抵達漢陽,漢冶萍董事長趙鳳昌率領部分董事早在碼頭恭候多時。
一見盛宣懷下船,眾人全部擁上前來,紛紛施禮,噓寒問暖。盛宣懷此時已是七十歲高齡,銀須白眉,滿頭皓絲。他見趙鳳昌走上前來,不由小聲道:“老夥計,幾年不見,您如何老成這樣了?”
趙鳳昌把嘴貼近盛宣懷的耳邊說道:“宮保啊,您老行前,沒有照照鏡子啊?”
盛宣懷小聲說道:“從日本回來,一直忙於瑣事,沒時間照鏡子啊。”
趙鳳昌哈哈笑道:“照完鏡子,您再說我老還是不老。您這出去一年,我可是讓公司累得不輕。這回,我可該好好歇歇了。”
盛宣懷臨上車前問:“股東都到齊了吧?”
趙鳳昌搖搖頭:“還不到一半。生逢亂事之秋,幹什麼都不易呀。咳!”
到了總公司大樓,盛宣懷到辦事房隻喝了口熱茶,略歇了歇腿腳,便在一名董事的陪同下,下車間、廠礦、鎘鐵所,察看生產、銷售情況。見庫房存放了老大一堆鐵軌及鋼鐵材料,盛宣懷問身邊的董事:“我在上海聽說,湖南正在大鋪鐵路,是不是真的?”
隨行董事說:“日本及西歐各國的鐵軌正在向各省販賣、調運,誰肯買我們的鐵軌呀。”
盛宣懷手撫鐵軌喟然長歎:“這可都是用上等的鋼材製成的呀,就這麼放著,何年何月能變成錢啊。得想辦法呀。”
回到辦事房,盛宣懷提筆給湖南都督府拍發了一封電報,希望湖南正在鋪建的幹枝路,仍用漢陽鐵廠鋼軌。電曰:“中原幹枝路繁興,需用鋼鐵尤巨,俟大局稍定,仍宜歸國有為正辦,鄙見他礦不妨與外共舉,鐵礦則宜國中壟斷。將來出貨當以此為最巨,必在絲茶之上。公胸羅萬象,曷不與項誠言之,勿疑弟等欲以膺貨推與中央也。”
湖南都督府正忙著爭權奪利,對盛宣懷的電報未予理睬。
本年3月29日,盡管漢冶萍總公司股東並沒有到齊,但特別股東大會還是如期召開了。大會推選盛宣懷為總理。
第二天又經趙鳳昌提議,將其舉為董事會會長。盛宣懷開始著手整頓漢冶萍總公司所屬廠、礦的生產、經營、銷售情況,並開始派人向各省推銷鋼鐵產品。
把漢冶萍的局麵穩定下來,盛宣懷又帶上隨員、保鏢匆匆趕回上海,參加輪船招商局的股東大會。為了平衡與袁世凱的關係,緩和與粵幫之間的矛盾,在新一屆董事會上,盛宣懷力排眾議,首推袁的親信楊士琦為會長,自己副之。會後,又說服眾多董事,把粵幫首領鄭觀應選進新一屆理事會,旋舉為執行董事。
這時,因宋教仁被刺一案,孫中山、黃興與袁世凱之間又開始兵戎相見了。其實,就算孫、黃二人不發難,袁世凱也是要動手的。因為刺宋之後,袁世凱為了發動大規模的戰爭,即以辦理善後為名,指派國務總理趙秉鈞、外交總長陸徵祥、財政總長周學熙等人為全權代表,向英、法、德、俄、日五國銀行團進行大規模借款,並於4月26日在未經國會同意、批準的前提下,非法簽訂《善後借款合同》二十一條。借款總額本為二千五百萬英鎊,但扣除折扣、到期的借款和賠款,實際到手的隻有七百六十萬英鎊。盡管數額沒有想象的那樣多,但發動一場戰爭還是足夠的。
袁世凱批準21條的國書
孫中山當時正在國外考察,得知袁世凱正在大規模向外國借款,馬上趕了回來。偏巧這時,袁世凱借口江西都督李烈鈞、安徽都督柏文蔚、廣東都督胡漢民曾通電反對過善後大借款,是不服從中央政府,下令免職。這三個人可都是國民黨的人,袁世凱先下手為強,顯然要把國民黨全部扼殺。
孫中山和黃興等人一見形勢危急,當即聯絡南方各省武裝,組成討袁大軍,推黃興、陳其美為司令。大軍開拔之前,先要籌糧備械,供各路人馬取用。
黃興於是以總司令的名義照會輪船招商局董事會,命令招商局速調輪船若幹艘,為討袁大軍運送槍械、糧餉等物。
照會全文如下:“江蘇討袁軍總司令黃為照會事。照得江蘇省於本月十五日宣布獨立,組織討袁軍,業經都督、省長及本總司令通電各省在案。此次起義,為保障人民,以推倒袁氏一個,求得真正共和為主旨,貴總局各商素明大義,諒亦樂為讚同。惟軍中以糧餉為重,足食足兵,古有明訓。現本總司令部派員在滬采辦軍米二十萬擔,須即日運寧,希貴總局分配附輪,陸續運至南京下關卸載,以充軍糧,毋稍遲延,至紉公誼。須至照會者。民國二年七月十九日。”
照會送到招商局時,盛宣懷並不在上海。就在南北即將開戰之初,盛宣懷便得到風聲,急忙帶上全家人,連夜乘船避居青島,但仍暗中主持招商局、漢冶萍總公司事務,以期“保全萬一”。一有戰火,首當其衝的是實業家,然後便是工礦各大企業。
盛宣懷以耄耋之年,既要保護一家大小的安全,還要保護企業,說來也著實不易。
這場討袁戰爭進行了不到兩個月,成敗便見分曉:袁世凱槍精糧足,準備充分,各路人馬橫掃大江南北;孫、黃等人事起倉促,國民黨內部意見分歧,爭權奪利,加之缺乏明確的綱領,內部人心渙散,各路人馬與袁軍一觸即潰,全軍失敗。孫、黃等人紛紛逃亡到日本避難。
盛宣懷帶著家人回到上海靜安寺路自家老公館裏。
第二天,盛宣懷病倒了。
鄭觀應請上海最好的醫生為盛宣懷治病,各國駐上海領事聽說盛宣懷病了,也都帶著自己的醫生來看望他。
盛宣懷的頭腦漸漸清醒,但因年事已高,還不能下床走路。
與盛宣懷感情最篤,一直掌管家務的莊德華,從盛宣懷病倒的第一天起,便把家務暫時交給老五柳氏料理,自己親自守在丈夫的榻前喂湯喂藥。盛宣懷醒後,一天夜裏偷著對莊氏說:“這麼一大家子的事,你不能總守著我一個人哪。該幹什麼去幹什麼吧。我呀,一時半會兒死不了。”
莊氏小聲說:“老爺就放心吧,家裏的事我都交代給五妹了。她人好,沒有那麼多花心眼,不會出亂子。”
盛宣懷握著莊氏的手說:“這麼多年,真是辛苦你了。我盛宣懷一輩子都欠你的呀。”
莊氏說:“老爺若想報答我,就快一點好吧。招商局和漢冶萍的元氣,還等著您去恢複呢。各大股東可都把希望寄托在您的身上了,您不能撂下他們不管呐。”
盛宣懷兩眼發呆,許久不語,眼角明晃晃流出了兩行熱淚。
中華民國四年一月(1915年1月),日本駐中國公使日置益稟承國內指令,當麵向袁世凱提出二十一條要求。二十一條主要內容是:一、承認日本繼承德國在山東享有的一切權利,並加以擴大;二、延長租借旋大及南滿,安奉兩鐵路期限為九十九年,並承認日本在南滿及內蒙東部的土地租借權或所有權,以及居住權、工商經營權,建築鐵路和開采礦山獨占權;三、漢冶萍公司改為中日合辦,附近礦山不準公司以外的人開采;四、中國沿海港灣島嶼不得租借或割讓給他國;五、中國中央政府須聘用日本人為政治、軍事、財政顧問,中國警政由中日合辦,軍械半數以上應采自日本或設立中日合辦的軍械廠,允許給日本建造湖北、江西、廣東之間重要鐵路權以及日本在福建投資、築路、開礦的優先權。
日本人對袁世凱,此時使用的是“威逼”之計。
為了讓盛宣懷同意二十一條,通過合辦漢冶萍達到吞並的目的,日本正金銀行駐北京董事小田切電告盛宣懷說:民國政府已同意中日合辦漢冶萍,簽約之後,盛宣懷將是受益最大的人。電報由漢冶萍總公司代轉。
日本人對盛宣懷,此時使用的是“利誘”之計。
讓日本人想不到的是,當漢冶萍總公司把電報轉給盛宣懷後,盛宣懷竟然微微一笑,當日便把文案傳到榻前,給小田切口述了一封電報,以股東們反對“中日合辦”,尤擔心“各國效尤”為理由,委婉拒絕了名為“中日合辦”,實際是以吞並為最終目的要求。
小田切接到電報,馬上給正金銀行上海分行經理兒玉發了道訓令,命其速赴盛公館,當麵勸導盛宣懷同意日本的要求,否則便威逼。
小田切對身邊人咬牙切齒說道:“我就不信盛宣懷敢對抗他們的政府!”
兒玉接到訓令,稍事準備了一下,便帶上隨員、武弁來到盛公館,口稱:“受小田切君委托,來看望盛宮保。”
門房把兒玉一行領到盛宣懷的病榻前。
莊氏出去為日本人張羅沏茶倒水,兒玉這時說道:“鄙人受小田切君和國內委托,特來探望宮保大人,並就中日合辦漢冶萍公司的事,進一步與宮保進行磋商。”
盛宣懷半躺在床頭笑著說:“老朽病體纏身,不能下床與兒玉經理見禮,實在有失禮節。小田切先生還好吧?”
兒玉站在榻前,恭恭敬敬地說:“小田切君一切都好,隻要宮保同意中日合辦漢冶萍,他會更好。”
盛宣懷歎口氣道:“貴國對我盛某人是有恩的,盛某人也早想與貴國合辦漢冶萍公司,可公司的股東不答應啊。”
兒玉說:“宮保是公司的總理,又是董事會的董事長。隻要宮保同意,公司股東是不會反對的。我們知道,宮保在公司裏的威望是很高的。小田切君讓鄙人轉告宮保,隻要宮保同意中日合辦漢冶萍,不管今後宮保遇到什麼事,我大日本帝國都會出麵對宮保及宮保的家人作出保護。宮保應該還記得,貴國的大皇帝和皇太後要砍掉宮保的頭,如果沒有我大日本帝國的保護,宮保現在會怎麼樣呢?連我國的天皇陛下都知道,宮保是個很重感情的人。貴國有句老話,叫做知恩圖報。我國對宮保有救命之恩,宮保應該報答呀。”
莊氏這時走進來說:“我家老爺累了,不能再說話了,你們改天再來吧。”
兒玉見盛宣懷臉色的確很難看,隻得鞠一躬道:“好,鄙人改天再來看宮保。望宮保保重身體。鄙人告辭。”
日本人走後,盛宣懷開始反複思考對付日本人的辦法。他派人把鄭觀應請來,讓鄭給指明一條切實可行的道路。
鄭觀應見多識廣,腦子靈活,每當遇到難解之題,無論公私,盛宣懷總是第一個想到他。
鄭觀應聽了事情的經過後,一邊思考一邊說道:“袁慰亭這人是真瘋了。聽京裏的人說,他為了讓日本人支持他的政權,派外交總長陸徽祥、次長曹汝霖,已和日本公使日置格密談多次。否則,日本豈能以換防為名,突然向東三省、山東、天津增兵?日本人肯定是摸透了袁慰亭的心思。”
盛宣懷說:“別的我不管,我現在隻想保住漢冶萍。看樣子,日本這次不把漢冶萍弄到手,是不肯罷手的。他們打漢冶萍的主意,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鄭觀應點了點頭,忽然一拍手說:“杏翁,請通惠實業公司出麵怎麼樣?隻要通惠實業公司肯出麵發行我們的實業債票,不僅袁慰亭無話說,就是日本人,也難找到合辦的藉口啊。這樣一來,漢冶萍不就保住了不是?”
盛宣懷眼睛一亮:“你是說找梁翼夫?他可是袁慰亭的人哪,怕講不通。”
鄭觀應小聲道:“我適才在心裏算了一下,能有實力為漢冶萍作出擔保的,現在隻有交通銀行了。通惠係交通銀行所辦,又有發行實業債票的權力。我們就算把好處都給通惠實業公司,也比給日本人強啊!——如果您老同意,我去和梁翼夫談。”
盛宣懷點一下頭,說:“好,漢冶萍的事就按你說的辦。漢冶萍現在是借中國人自己的債,日本人斷無阻撓之理!”
臨行,鄭觀應勸盛宣懷多保重身體,快快好起來。
盛宣懷忽然老淚縱橫地說:“正翔啊,我盛杏蓀要不是牽掛輪船招商局和漢冶萍,早該走了!你數數我們這些人,楊芝芳(宗濂)、馬眉叔(建忠)、朱雲甫(其詔)、唐景星(廷樞),還有徐雨之(潤)、薛叔耘(福成),李傅相更不用說,都走了。正翔啊,我有時候想他們呐!”
話未說完,盛宣懷已是哽咽不能成語。
鄭觀應怕盛宣懷傷心過度引發別的疾病,慌忙施禮退出來,當日就去了通惠實行公司。
那麼,二人口裏的梁翼夫到底是誰呢?他就是袁世凱的親信,交通銀行的總經理,大名鼎鼎的梁士詒。
交通係首領梁士詒
梁士詒是廣東三水人,字翼夫,號燕孫。光緒進士。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應袁世凱之聘,任北洋編書局總辦。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經袁世凱保舉,出任京漢、滬寧等五鐵路提調官和交通銀行幫理。宣統三年(1911年)武昌起義爆發後,進京署理袁世凱內閣郵傳部大臣。民國元年3月(1912年3月),袁世凱正式出任中華民國大總統,梁士飴任總統府秘書長,開始參預機密,成為袁世凱的心腹。同年五月,出任交通銀行總經理,把持財政,廣結黨羽,成為交通係首領。憑借交通銀行這棵金融大樹,梁士飴與滬商孫多森在上海成立通惠實業公司,大量發行債票,替袁世凱斂財。但梁士詒卻特別看重同鄉之誼,與鄭觀應更是交往甚密。盛宣懷推測,由鄭觀應出麵替漢冶萍向通惠實業公司提出債款,梁士詒應該能答應。
但就在鄭觀應與梁士詒秘密接洽,尚未達成任何協議期間,袁世凱身邊的人卻把消息透露給了日本人。
小田切登時凶相畢露,當日電示兒玉當麵向盛宣懷發出警告。
兒玉接電,馬上帶著隨員、保鏢多人,怒氣衝衝趕到盛公館。不管盛宣懷是何態度,更不管盛宣懷病情如何,站到床頭便說道:“鄙人前來,是奉我國政府的旨令,特來向宮保發出嚴正警告,請宮保聽好:不管宮保是何態度,亦不顧漢冶萍公司的股東們是何意見,我大日本帝國絕不能承認貴公司與通惠公司結成關係,亦不準向通惠公司借款!”
盛宣懷小聲吩咐莊氏:“我懶得與他們說話,快把他們請出去。”
莊氏於是冷著臉子說:“我家老爺正在發高燒,請你們回去吧。”
見盛宣懷抵死不想背這個賣國罵名,加之各省無一不反對《二十一條》,袁世凱有些害怕了。但日本人卻窮追不舍,於5月7日向袁世凱發出了最後通牒,要求袁政府在四十八小時給予答複,否則便興師動武。
第七節一世之雄
袁世凱終於喪心病狂了,除對二十一條內的五號條款聲明“容日後協商”外,竟然全部答應並承認了日本的所有要求。
消息傳到上海盛公館,盛宣懷登時氣得昏死過去。
消息在全國傳開,各省各大城市紛紛發起了抵製日貨運動。不用日本貨,不坐日本船,不跟日本人往來,亦不準售貨給日本人,並自發組織團體,每日檢查各大商行,嚴懲敢私自販賣日貨的奸商。
如此一來,用不多久,在中國各地方的日本人全成了過街老鼠。他們買不到食品,喝不到水,隻能跑到公使館和各地領事館去避難。
日本駐中國的公使日置益憤怒了,很快向袁世凱遞交了一份措辭強硬的照會。照會聲明:各省發起抵製日貨行動,是對日本極不友好的行為,政府必須馬上發文禁止。
袁世凱還真挺聽話,當日就下達總統令,嚴禁各省抵製日貨。
總統令說:“近有協議案件,外交部與駐京日使掬誠榷商,可望和平解決。”
總統令剛一頒發下去,便招來全國的一片罵聲:“去你娘的狗蛋!信你的鬼話,中國早成日本的了!”
如此一來,不僅抵製日貨運動有增無減,反倒較前更加猛烈。
日本人好不容易和袁世凱簽訂了《二十一條》,哪知竟然遲遲不能落實,這不僅把日置益氣得拿腦袋撞牆,兒玉也開始吐起血來。
12月12日,已昏迷多日的盛宣懷忽然蘇醒過來。他把文案傳到榻前,給自己的親家、時任袁政府審計院院長的孫寶琦口述了一封電報,提出:“隻要通惠實業公司果有此能力籌款,則漢冶萍必當簽字”,並表示:“隻要所借者不是外人間接、息率輕,日本斷無阻撓之理。”
電報發走,盛宣懷再次昏迷過去。
中華民國五年4月27日(1916年4月27日)一直處於昏迷狀態的盛宣懷,忽然之間睜開眼來。在床前守候的莊氏一見大喜,忙小聲問道:“老爺,您終於醒了!——想吃點什麼嗎?”
盛宣懷小聲問道:“漢冶萍怎麼樣了?”
莊氏輕聲回答:“老爺放心吧。因為這個《二十一條》,外長總長陸微祥和次長曹汝霖都辭職了。政府此時就算不取消這個條約,眼見也是無法實現了。”
盛宣懷小聲問:“你是說,漢冶萍保住了?”
莊氏忙說:“賤妾跟了您大半輩子,什麼時候騙過您啊?”
一聽這話,盛宣懷忽然長出一口大氣,隨即喉間咯咯兩聲,睜著的雙眼便再也不動了。
莊氏大驚,口裏一邊喊著老爺,一邊命住在府裏的醫生診視。
醫生飛也似地跑進來,經過一番檢查,很遺憾地向莊氏稟報:“宮保大人已經去了,料理後事吧。”
莊氏一聽這話,當即哭昏在地。
盛宣懷駕鶴西去,正好七十三歲。
得到消息的當日,輪船招商局和漢冶萍總公司及所屬廠、礦,均下半旗三日致哀。
時報
《民國時報》、《申報》等中外報紙,也在得到消息的第二天用整版篇幅發表了紀念文章。
《民國日報》稱他是中國最大的富翁,他創辦的漢冶萍公司,資產已達二千萬元;輪船招商局全部商股兩萬股,他一人獨占一萬一千股。
《申報》則稱頌他是“固一世之雄也”。
隨著盛公館歲頭紙的掛出,來吊唁的人開始陸陸續續走進門來。
最先走進來的是鄭觀應。得知與自己共事達幾十年的老友仙逝,鄭觀應徹夜無眠,不僅準備了一份豐厚的奠儀,還揮毫撰寫了一副挽聯。
鄭觀應走進靈堂,對著老友的靈柩,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然後命隨員把挽聯獻上。鄭觀應是怎樣評價盛宣懷的呢?
鄭觀應送的挽聯是:憶昔同辦義賑,創設電報、織布、繅絲、采礦公司,共事輪船、鐵廠、鐵路閱四十年,自顧兩袖清風,無慚知己;記公曆任關道,升授宗丞、大理、侍郎、尚書官職,迭建善堂、醫院、禪院於二三名郡,此是一生偉業,可對蒼穹。
前清原貴州巡撫沈慶瑜送的挽聯是:捫虱話酸辛,煮酒英雄,卿與桓溫生並世;屠龍嫻絕技,趨庭賓客,我知衛國自當年。
海商務印書館胡君複送的挽聯是:功在國家,晚近是非誰管得;秋深江浦,徘徊門館我何言。
廣東赤溪直隸廳同知金武祥送的挽聯是:管子天下才,公論他年青史在;鮑叔知我者,故交此日白頭稀。
北洋政府國務院審計院院長莊蘊寬送的挽聯是:小園樂同居,剩有傷心在煙柳;大夢促先覺,不留老眼看滄桑。
很快,上海各政府機關,各國駐上海領事館(隻少日本領事)也有挽聯、挽幛、奠儀送到。
不久,輪船招商局會同漢冶萍總公司、上海電報局、中國紅十字會、中國紅十字會上海分會、中國工商銀行、交通銀行、北洋大學堂、南洋公學、上海警察廳、中國民間商會、中國教育學會等機關、企業、學校聯合成立的喪禮處掛出招牌。喪禮處辦公地點設在盛公館,公推鄭觀應總理一切。
特意從各寺院請來的和尚、道士,也於喪禮處正式辦公的當晚入住公館,不分晝夜輪流為亡者誦經,超度亡靈。
盛宣懷身著清朝頭品冠服,安祥地臥在“十二辰”的陰沉木棺柩裏,上蓋花高價製作的陀羅經被,規格完全按照清代一品大員來辦理。
靈堂的上方掛著銘旌,上麵寫著盛宣懷一生所擔任過的各種職務,明晃晃的是:恩賞太子少保頭品頭戴紫禁城騎馬天津道、津海關道、登萊青道、工部右侍郎、會辦商約大臣、中國紅十字會會長、郵傳部尚書、內閣郵傳部大臣。這是盛宣懷曾經曆任過的各種官職,後麵才是盛宣懷一生所辦實業上的頭銜:督辦輪船招商局、中國電報總局、全國鐵路總公司、中國交通銀行、北洋大學堂、南洋公學、漢冶萍總公司總理、漢冶萍總公司董事會會長、輪船招商局董事會副會長。靈前四周掛滿了從前的同僚、故舊、時政大員送來的挽聯、挽幛。
盛宣懷的幾房姨太太以及子孫們都全身著孝,按著輩份跪在靈前。
盛宣懷在時局動蕩、風雨飄搖中走了,但深愛著他的莊夫人德華,卻不想讓丈夫就這樣平常地離去。她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為大夫舉行一個不是國葬但勝似國葬的盛大葬禮。為了辦好這次葬禮,莊夫人拿出了整整三十萬兩白銀!
按著江蘇的習俗,葬禮不能馬上開始,而要等盛宣懷死後一年半才能舉行。為了請到皇帝出殯時才用的“皇杠”為盛宣懷抬棺,由孫寶琦出麵,找到北京城曾經為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後出殯時抬杠的永利扛房,派專車護送到上海;為了讓全城百姓都能目睹到這一盛典,淞滬警察廳廳長徐國梁親自陪同孫寶琦、鄭觀應等人,乘車實地察看了一下出殯時的行車路線:由盛公館而上南京路,由南京路再折入廣西路、福州路,最後直達外灘。這條路線蜿蜒三裏地之遙,街兩旁商鋪林立,是當時上海最熱鬧、最繁華的街道。為了防止出殯途中出現意外或人流阻隔,決定請印度巡捕馬隊開道,由英、美總巡捕麥高雲調出所有巡捕,配合中國警察,分赴經過各條街路,沿途巡護。靈柩到外灘上船,直接送往蘇州留園。為了讓丈夫熱熱鬧鬧、光光彩彩地步入西方樂土,在出殯的頭十天,莊夫人便請鄭觀應出麵,在上海各大報紙登出黑體鑲框告示。
中華民國六年十一月十八日(1917年11月18日)終於到了,這一天便是盛宣懷舉行大喪的日子。天還沒亮,靈柩所經過的街路兩旁早已是人山人海,熱鬧異常。若非各國巡捕提前趕到維持秩序,不要說靈柩,就是雞鴨鵝狗也休想順利通過。
街路兩旁的商鋪根本就不能開門營業,頭腦活泛的,幹脆擺上幾張桌子,安上幾把椅子,改賣起了茶水。
盛公館的大門徐徐打開了,隨著一聲“起靈”號子的傳出,由十六人夾杠抬出的高大棺柩緩緩走出了大門,在印度巡捕馬隊和儀仗隊的引導下,一步步踏上了南京路。在南京路,靈柩換上了六十四人抬的大杠,然後折入廣西路、福州路。靈柩在外灘已經上船,送葬的隊伍竟然還在一撥兒一撥兒地從盛公館往外走。
這是清未民初,繼光緒皇帝、慈禧太後之後,中國舉行的又一次超大型葬禮,不僅上海各大報紙進行了報道,連京城乃至外省的報紙也都騰出專版報道此事。上海文化名流餘槐青曾為此次葬禮專門寫過一首《海上竹枝詞》:“喪儀絢爛滿長街,古今中西一例排。經費寬籌三十萬,破天荒是盛宣懷!”
承載著盛宣懷的靈船終於開動了,這位在實業上貢獻很大、在官場上跌宕起伏、名聲上毀譽參半頗具傳奇色彩的人物,也漸漸離我們遠去了。
盛宣懷雖然離開了這個世界,但有關他的人生經曆、創業神話、官場傳奇,卻至今仍被官商兩界津津樂道。
不知不覺中,中國大地掀起了一股又一股研究盛宣懷、閱讀盛宣懷的浪潮……
斯人已逝,功過任人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