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曾星岡仍然不許麟書染指“錫麒齋”,怕愚笨的兒子把孫子也連帶成不出息。

●曾國藩用過的桌子

陳雁門的確是個名震三湘育人有方的私塾高手,盡管隻在“錫麒齋”執了五年的教鞭便因年老體弱而歸籍養病,但經他手陸續舉薦的幾名私塾先生,確實都高出曾麟書許多,名氣也和陳雁門不相上下。

這期間,曾麟書也被鄰都的大戶人家請去坐館,偶爾回家,也不敢過問兒子的學業。

名師果然出高徒。

曾國藩二十三歲入縣學,二十四歲中舉人,二十八歲中進士,跟父親曾麟書比,曾國藩在仕途上可謂一帆風順。

剛一交秋,京城的氣溫便陡然降了下來。路麵上的熱氣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灰蒙蒙的塵土和亂叮亂咬的蚊蟲。

會館裏寄宿的人是越來越少了,一部分官員放了外任,另一部分官員因為升了職也到外麵單賃了屋來住。住會館的翰林除曾國藩外,還有梅曾亮、胡林翼等,分住在湖廣、四川等會館裏,人稱窮酸十翰林,都是本分的農家子弟。稍富的算胡林翼,因為沒有合適的房屋可賃,暫於會館屈居,每晚也隻是除了吃花酒就是叫局子。曾國藩與其他九人則絕少有這閑錢。說胡林翼窮酸有些冤枉,胡林翼屬於湊數。

曾國藩這時正向翰林院編修、當時著名的書法家何紹基學習楷書,閑暇則與太常寺卿唐鑒、太仆寺少卿倭仁等探討義理之學,無非孔孟程朱而已。

這一日,翰林院收課早,加上各衙門都在鬧哄哄地籌商“秋獮”事宜(道光帝即位,年年秋季籌商秋獮,年年都因道光帝心痛銀子而不得成行),所以一過偏晌,翰林們便就沒了約束,曾國藩徑直回了會館。

一封宴席請帖已在他的案麵上恭候多時了。

翰林院侍讀學士,自己的頂頭上司趙楫,因老父來京看兒子,在老八王胡同的大菜館訂了幾桌酒席,誠邀翰林院的所有官員明日午後務必賞光。

一見這帖子,曾國藩的頭一下子漲大許多。

做庶吉士的三年裏,曾國藩參加了上百次的生日及官員升遷宴席,為隨這樣的份子,湘鄉每年都要給他多寄上百兩的銀子去應酬。有時銀子彙不及時,他就從幾家會館開辦的錢莊裏高息抬銀,待銀子到後,再歸還。如此周而複始,幾年下來,他不僅沒有往家寄過錢(他雖然不領俸祿,但每逢節慶的恩賞也有一些),倒是由家裏把成錠的銀子掏給他。

他此時賬上僅存銅板一百七十枚。會館是年前會賬,一年之內不用考慮吃飯問題。衣著在一年之內大抵可糊弄過去,不需額外破費。但他在琉璃廠張三豐古玩店相中的一函宋版萬曆年間陳懷軒的存仁堂刻本《鼎刻江湖曆覽杜騙新書》不及時去取,不僅訂銀白交,一件愛物也要轉易他手。何況,去隨禮份子也沒聽說過誰拿銅板去應景。與其持銅板前往,不如不去,否則讓下人趕出來更難看。再次向會館的錢莊借貸嗎?——盡管居京的小官小吏大多數是這麼過來的,可曾國藩不願。他此時雖拿七品官的俸祿,很低,全年才三十三兩,但因家小均在湘鄉,沒有過大的開銷,一個人是完全夠用的。會館是既包三餐又包雜役的,一年下來,憑他節省的功夫,總還能擠出幾兩捎回湘鄉孝敬祖父母、父母,有時還能買上一二本的宋版書收藏。曾國藩一個人的日子過得當算滋潤。

但是,一遇隨禮份子這樣的事情,他馬上便捉襟見肘。有心不去,有眼裏不顧上憲顏麵、同僚情分之嫌;見帖就去,又隨不起禮份子。更有一點讓曾國藩不解,上憲大員們的宴席帖子都來得特別蹊蹺,像父親進京看兒子這種事,也值得滿天飛地發帖子嗎?——人情人情,在人情願。

盡管趙楫是曾國藩的頂頭上司,但因曾國藩長相不雅,趙楫對這個下屬一直是心存反感的,背地裏還給他起了個很難聽的諢號:吊死鬼。是專指曾國藩的那雙吊梢眉、那對三角眼而言的。

當日傍晚,曾國藩約了最好的幾個朋友來會館商談趙楫這件事。他一個人不去,太顯得突出;讓人做了活靶子,可不是玩的!

最先到的是國子監正八品學正劉傳瑩,隨後跟進的依次為:翰林院從八品典簿胡林翼,翰林院從六品修撰陳公源,翰林院正七品編修梅曾亮、邵懿辰,還有兩位因吃花酒而不能到場。來的五位除劉傳瑩是一榜特科出身外,其他的人都是滿腹經綸的翰林公。

在會館不像在衙門,自然隨便多了。幾個人讓茶房添了凳子,又每人要了碗蓋蓋茶,便坐下來談話。

曾國藩是主,自然先講話:“各位年兄年弟,不知可曾得到趙大人的邀帖?”

劉傳瑩道:“國子監的人都收到了帖子,翰林院的還能落過?!”

胡林翼接口:“趙大人的父親到京,做下屬的,就算他不發帖子,照理也是該到場的。趙大人非比其他大臣,古話講不怕官就怕管,我等每年的考評均係他的手筆啊!”

梅曾亮這時道:“滌生,你的意思呢?”

曾國藩沉吟了一下:“趙大人這次擺席,我不想去!——趙楫眼裏隻有滿人,全不把咱們這些人放在眼裏。這樣的人,還是有些距離的好!”

胡林翼道:“滌生啊,我等同在一個辦事房裏辦事,你不去,別人咋去?——去看趙楫的令尊,為的可是咱自己的前程啊!”

劉傳瑩這時接過話茬:“我是原本就不打算去的。我一個特科出身的人,原本就沒多大的前程,不巴結他怎的!——滌生說得有道理,像趙楫這種專以巴結滿人為能事的人,還是有些距離的好!”

胡林翼和梅曾亮都沒有言語。

陳公源這時卻道:“要我說呀,咱們看看情況再說吧,大不了,送他五兩銀子又能咋的!——富不了他,也窮不了咱!”

胡林翼和梅曾亮對望了一下,雙雙道:“我倆可得先告退了,兩江會館關門早,晚了,又得滿京城找客棧了。”兩個人都住在兩江會館。

劉傳瑩與邵懿辰略停了停也告辭了,陳公源和家小單賃了民房住,晚走、早走無妨,就又陪曾國藩喝了一杯茶,才辭去。

曾國藩沒想到的是,第二天的午後,偌大的翰林院,就剩了掌院學士文慶和他兩個人任值。當然,守門的戈什哈照常守門,茶房也照常端茶送水,全是些上不得台麵的人。

下了差走出辦事房,他和文慶打了個照麵。

“下官給文大人請安。”曾國藩施禮問候,閃在一邊。

文慶卻猛地立住腳,問了一句:“怎麼,趙大人的父親進京你不知道?”

曾國藩躬身回答:“下官知道。”

“嗯——”文慶用眼上下望了望他,沒再言語,背起手走了。

看樣子,文慶是給翰林院全員放了假,但他本人為什麼沒去赴席呢?——大概像他這種級別的滿貴高官是不屑看什麼趙令尊的;戈什哈們也沒有去,茶房也沒去,這些人大概自己也知道,就算去了,也是不能坐到席麵上的,反倒讓趙大人生氣。

曾國藩一頭想一頭進了會館,倒把坐著的茶房嚇了一跳。

“怎麼,您老沒去赴席?”茶房站起身,“不是說今天沒人在會館用晚飯嗎?——小的趕緊給您老下碗麵。”

曾國藩氣忿忿地進了自己的房間。他搞不明白,同為漢人,又同在一個辦事房辦事,大家夥何以要攜起手來愚弄於他。

第二天到辦事房,曾國藩受命謄一份“皇考”,一連謄了三遍都沒有通過,趙楫每回都是在上麵批兩個字:“重謄。”

一份五千字的“皇考”,曾國藩整整謄了一天才交卷。

曾國藩就知道,這一年的考評,是不會有好內容的了。

“曾大人可是住這裏?”來人問會館的茶房。

茶房抬頭看來人打扮得非比尋常,急忙打了一個躬,滿口應承:“對對對,小的給爺帶路。”

“曾大人,這位爺找!”還有幾步遠,茶房就喊起來。

曾國藩打開門一看來人,急忙雙手一抱拳道:“張總管辛苦!本官這廂有禮了。”

●1868年的清廷重臣。前此不遠的穆彰阿(1782—1856),是道光年間最得勢的人物,任軍機大臣二十餘年

被稱為張總管的人跨前一步道:“曾大人不要折奴才的壽了!——我來傳相爺的話,大人今天晚上過相府一趟,相爺新近得了個好玩兒的東西,拿不準是不是上好的。”

“相爺吩咐,本官豈敢怠慢,我們現在就走吧。”曾國藩忙道。

兩個人廝讓著一前一後走出會館。茶房在後麵愣愣地看。

張總管即張繼周,是大學士穆彰阿府裏的總管家。在當時京師的官場,你可以不知道京師裏有幾座王府,但你不能不知道穆府裏的總管家叫張繼周。凡是想見穆中堂的人,首先要見張總管。如果張總管瞧你不順眼,你不僅見不著穆中堂,恐怕連穆府的大門都進不去。有人仗著自己是九門提督的門生,就試過一把,不僅未進穆府的大門,還被守門的戈什哈給打了一頓,最後還是九門提督替他擺了一桌酒席,才把此事化解。

穆彰阿何許人也?

讀過清史的人都知道,乾隆年間權勢最重的一個人物叫和珅,官居協辦大學士、軍機大臣、兵部尚書、九門提督,又獲了一個公爵;而道光年間最得勢的人物就是穆彰阿,勢力雖比不上和珅,但在當時官場,卻是一等一的人物。

當時官場的情況是:縣怕府道,府道怕督撫,督撫怕軍機,軍機怕大學士,大學士怕穆彰阿,穆彰阿怕皇上。

●曾國藩書法

穆彰阿字子樸號鶴舫,時年已五十八歲,滿洲鑲藍旗人,郭佳氏,嘉慶進士。穆彰阿曆任內務府大臣、步軍統領、兵部尚書直至大學士。

曾國藩會試的主考官、大總裁、閱卷大臣,就是穆彰阿。

所以,兩個人有師生之分,加之穆相在滿人貴族裏素有才名,有幾件軍國大事處理得比較漂亮,曾對穆還是相當敬仰的,但真去相府拜見,自中進士那次到府上謝師起,這是第四次。曾國藩素忌與滿官交往過近,怕被漢官瞧不起。

會館外停著一輛四匹馬拉的轎車,漂亮、寬暢、氣派自不必說,單是那四匹棗紅色的蒙古馬,就非一般官員敢養的牲物。這四個精靈的個頭、毛色、身材的長短,簡直讓人分辨不開。

曾國藩平生第一次乘坐如此華麗的馬車,竟然緊張得出了一路透汗。

曾國藩和張總管跨出車門的時候,正迎見新科的幾名進士樂滋滋地往外走。

曾國藩猜測,這肯定又是由穆相主考得以跳進龍門的士子們。照常理推算,應該是前來謝師的。

這樣想著,已邁進大廳,牛高馬大的穆彰阿正坐在太師椅上吸著水煙,在和兩個道士模樣的人拉閑話。

曾國藩搶前一步,邊施大禮邊道:“下官曾國藩叩見恩師!”

“滌生,坐坐,”穆彰阿放下水煙袋,趕忙招呼曾國藩,“最近怎麼不來看老夫啊?”

曾國藩站起來,畢恭畢敬地回答:“回恩師話,下官目前正在向唐鏡海先生學習義理之學,向倭仁倭大人學習國學,向何紹基先生學習書法。請恩師見諒。”

穆彰阿笑著道:“難得難得,天下士子都像你這樣,何愁國運不隆文運不盛啊!——滌生哪,在老夫看來,唐鑒是天下皆知的理學大師,而倭仁又是大清公認的國學高手,不要說你,就是老夫也是經常請教的啊。不過,要講書法嘛,你的字已經很有功底了,好像大可不必再從楷書入手。——縱觀我朝,聖祖的一手好字自不必講,除聖祖外,老夫惟對乾隆年間大學士劉墉石庵先生的一手好字讚賞不已。——滌生哪,你不妨也尋本帖子臨臨看。”

●何紹基比曾國藩早兩年進翰林院,又年長十二歲。曾氏極推崇何氏書法,稱其字“必傳千古無疑”。何之書名大噪,得助於曾氏的揄揚

曾國藩略沉了沉:“恩師指點的是,下官記住了。”話畢,不經意地把袖口往上提了提,腕上的一塊癬疤露了出來。穆相左手的那位老道見此驚異地站起來,急促地問:“敢問閣下,翰林公可是湘鄉曾麟書先生的大少爺?”

曾國藩一拱手:“正是晚生。”

老道又問:“貧道在長沙雲遊時,聽湘鄉的人傳說,老夫人生大人之時,乃祖竟希先生曾夢有巨蟒入懷,院中一棵百年老槐無因而枯,可是真的?”

曾國藩急忙站起身,回答:“晚生的曾祖父夢巨蟒入懷純屬湘鄉人謠傳而已,子虛烏有,院中老槐幹枯倒是真的!”

右手的老道這時道:“貧道也聽說,曾大人落地之時全身癬疥,似魚鱗一般,至今未愈,不知確否?”

曾國藩臉一紅:“晚生的確如此。晚生來京師前,看過不少名醫,卻都無可奈何。想不到這疾病如此頑固,就是現在,晚生每晚也需用藥塗抹後方能入睡。”

穆彰阿這時哈哈大笑道:“你們這三位倒把老夫講糊塗了!——滌生啊,有人從長安給老夫送了一樣東西,你來看一看。”說著便將一個油布包打開,曾國藩定睛看時見是一幅古字。

見曾國藩與兩位老道齊圍攏來,穆彰阿興致勃勃道:“說是西晉陸機的真跡,我也拿不準了。滌生,你給老夫好好看看。”

曾國藩這時已看清案麵上擺的是《平複帖》。

曾國藩在長沙嶽麓書院讀書時,閑暇專喜好古玩,尤對字畫愛甚。為這,他拜湖南翰寶齋老掌櫃齊師傅為師,專門學習鑒定古玩的知識。對古字畫的用筆、用紙、用絹及裝裱逐一研究,硬是練就了一雙好眼睛,連搞了一輩子古玩鑒定的齊師傅也不得不誇一句“火眼曾”。

翰寶齋是一爿老字號古玩店,齊家三代經營,後堂收藏有上千件的古字畫真跡。唐摹本《蘭亭序》,曾國藩就是在這裏看到的,唐伯虎及宋徽宗的真跡也各有小幅在案。

曾國藩來京裏會試時,古玩齊為了鼓勵他,特意選了一件宋丞相蔡京的鬥方送給他。

點翰林的第二天,他來穆府謝座師。禮畢抬頭的時候,他見座師的牆上掛了一幅中堂,古色古香的很像是一幅古字畫。在聲震寰宇的大學士家裏,剛剛入翰林的曾國藩不敢有絲毫的越軌舉動,但是又禁不住那畫的誘惑,告辭的時候,他終於鼓起勇氣對座師道:“恩師,學生有一個請求,但又怕恩師怪罪。”

穆彰阿一愣,問:“曾翰林你講吧,你是初次來老夫這裏,老夫焉有怪罪之理?”

曾國藩用手往牆上一指:“學生想好好看一看牆上的這幅畫。”

穆彰阿一聽這話,驚異地瞪大了眼睛。他沒有想到眼前的這位年輕人竟跟自己有相同的嗜好,於是就欣喜地說:“好,你走近前來看吧。”

曾國藩大著膽子走到牆邊,這才看清這是一幅唐朝周昉的仕女圖。從用筆用紙用絹看,都是唐時風格。曾國藩在古玩齊那裏見過周昉的擺扇仕女圖,而這幅卻是鼓琴仕女圖。

曾國藩一路看過去,漸漸地便沉浸在這幅畫當中,他邊看邊道:“快把放大鏡拿過來。”

穆彰阿既詫異又驚愕,隻得把案上的放大鏡遞過去。曾國藩接過來,看了許久,才道:“可惜了!”

“什麼?”穆彰阿瞪大眼睛問。

曾國藩兩眼望定畫,邊搖頭邊說:“可惜我看不到落款。”

穆彰阿這時情緒卻出奇地好,他竟然拿過畫杆,親自將畫摘下來,小心翼翼放到案麵上。

曾國藩把放大鏡貼在畫上反複觀瞧,許久才直起身,自言自語:“可惜了這幅贗品!”

“什麼?”穆彰阿終於忍無可忍了。

曾國藩一下子清醒過來,知道自己闖禍了。他忙跪倒,邊磕頭邊道:“學生該死!請恩師恕罪!”

穆彰阿喘著粗氣說:“你說這幅畫是贗品?哼!老夫眼拙了?”

曾國藩早就聽說穆中堂是京師八旗子弟中鑒定古字畫的高手,所以隻管磕頭,再不敢言語。

許久,穆彰阿長出了一口氣:“曾翰林,你起來吧,老夫並沒有怪罪於你。來來來,你給老夫說說這幅畫。”

曾國藩起來後,紅著臉道:“謝恩師不怪之恩,學生學識尚淺,再不敢妄言了。恩師就不要再羞臊學生了!”

穆彰阿臉一沉,手撫胡須自言自語:“老夫年近花甲,最見不得有始無終的事情!”

曾國藩迫於無奈,才道:“整個畫卷,學生都沒有看出什麼,隻是這落款有些疑問。恩師知道,唐時宣紙較粗糙,而落款處的宣紙紋路卻較細膩,這定然是把原款提掉,後補的款。看這宣紙的成色,像是明人所為,請恩師明察。”

穆彰阿拿起放大鏡認認真真地看起來。

半晌,穆彰阿抬起頭,衝外麵喊一聲:“來人——快快擺酒,老夫要與曾翰林一醉方休!”

曾國藩的一顆心嗵地落了地。兩個人的距離也一下子拉近。

現在,曾國藩手拿放大鏡一點一點地看這《平複帖》,穆相及兩位道長都屏住呼吸等待結果。

推敲已畢,曾國藩長出一口氣,欣喜地說道:“恭喜恩師,這確是西晉陸機的《平複帖》!”

“哈哈哈——”穆彰阿的笑聲在客廳裏四處回蕩。穆府上下都知道,這是相爺極歡喜時才發出的笑聲。

近幾年,穆老相爺這樣笑的時候越來越多。

從相府回來,曾國藩一眼便看到門房有一封寫給自己的帖子,打開一看,卻原來是詹事府少詹事、正四品滿官金正畢為老姨母過壽誠邀京官全員赴宴的帖子。

詹事房原為輔導皇子專設的機構,後來也改作編著國史了,是和翰林院屬同一機構而分設的兩個衙門。兩處人來往比較密切,而金正畢與趙楫又最為知心。

曾國藩一看見帖子,手腕子先酸,厭惡之感也一下子湧出。

他知道,趙楫的宴席既然沒參加,金大人老姨母的壽宴也就不能參加。以此類推,從此以後,凡是京官的各種類型的宴席自然就更不能參加。厚一個薄一個,是官員之間相處的大忌。誰要占了這條,誰在京師就不得容身。

曾國藩主意已定,隨手便把帖子放過一邊,仿佛放下一樁心事。他到茶房那裏要了半盆熱水,要用熱水搓一搓因抄寫過度已經腫起老高的右手腕子。右手腕子如不及時活血化淤,他第二天就別想穩穩地握筆了。——不辦公事,趙楫不把他告到文慶那裏才怪!

哪知道,不經熱水搓,手腕疼痛尚能忍受,熱搓之後,許是血液散開的緣故,倒大疼大痛起來。

●宴席場景

他不得不讓茶房打著燈籠到對麵的藥鋪買了貼止痛膏藥貼上,這才略有緩解。

曾國藩越想越氣,已經躺到床上歇息,又披衣爬起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提筆在一張八行紙上,刷刷點點寫了個告示。

告示雲:曾國藩出身貧寒,長相不雅,箱內無銀,雖任檢討一職,卻是七品小官,俸祿有限,除衣食住行,已無贏餘,即日始,凡京官上憲、同僚坐席陪酒應酬之事,概不參加,請帖亦不收存。見諒。

這張告示被他一早便方方正正地貼到會館的柱子上。

不久,曾國藩因“辦事糊塗,辦差敷衍”,遭到禦史參奏,被道光帝革去翰林院檢討實缺,成了翰林院候補檢討。每日雖也照常去翰林院點卯,卻沒了實際差事,沒了俸祿,境況竟不如庶吉士。依禮向趙楫等上憲請安、道乏時,這些人不僅把臉揚起老高,嘴裏還總時不時地冒出一二句嘲諷、譏笑的話來。曾國藩幾次被弄得尷尬萬分。以往的同僚、同鄉,有幾個與他很是不錯的,此時也不知是怕丟了自家頭上的烏紗帽,還是怕上憲怪罪,影響自己的前程,竟然也開始躲他。他有時想湊過去說句話,這些人不是推托公事忙,就是找個理由走開,分明是不想理睬他。

●曾國藩日記手跡

●《過隙影》其實就是日記

苦悶、孤獨中,他寫了這樣一首詩:

今日今時吾在茲,我兄我弟倘相思。

微官冷似支麻石,去國情為失乳兒。

見慣浮雲渾欲語,漫成討句末須奇。

經求名酒一千斛,轟醉王成百不知。

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他用毛邊紙裝訂了幾個本子,給自己訂了一年的“日課冊”,決定“每日一念一事,皆寫之於冊,以便觸目克治”。日課冊被他命名曰《過隙影》。《過隙影》其實就是自己寫給自己看的日記:“凡日間過惡,身過、心過、口過,皆記出,終身不間斷”,備“念念欲改過自新”,以求進取。

無缺份、無俸祿、無同鄉、無朋友的這個“四無”期間,他隻能自己和自己講話。

讓他想不到的是,一日一篇的《過隙影》,竟使他成癖成癮,再難割舍。

曾國藩的遭遇也同時激起了部分有較高社會地位和職位的官員的不滿。這些人雖不在翰林院供職,但講起話來,還是有些分量的。

著名國學大師,官居正三品的太常寺卿唐鑒先生,當時對曾國藩道:“滌生做此常人不敢做之事,實國家之幸!——老夫當尋機會在皇上麵前為汝開釋。”

倭仁、吳廷棟等唐鑒的一班弟子、老友,也在人前人後為曾國藩鳴不平。

曾國藩心稍慰。

皇家寺院裏的鍾聲悠遠而漫長,一年一度的國慶大典(皇太後壽辰)就在這樣的鍾聲裏開場了。

依道光帝的意思,今年的國慶還和往年一樣,在京的官員每人賞一碗麵條,給有功的督、撫們賞上兩件黃馬褂,武將們中優秀的賞個“巴圖魯”算了,但大學士穆彰阿卻認為不妥。

穆彰阿鄭重其事地上折子說:“皇上自登基以來,無日不操心費神,勤儉克己,更是超過列祖列宗。今年是皇太後七十壽辰大典,非盛世不能相逢,非明君不能遇到。我天朝聖國的國慶非小夷小邦可比,豈能一碗麵條了事?尤其是戰亂之後,為向小夷小邦顯我天朝強大,大典非隆重不能震懾。隻有這樣,國太才能心安,夷人才不敢正瞧我天朝。”

駐藏大臣琦善琦大人,也從邊疆發來折子,極力慫恿皇上轟轟烈烈地舉行國慶,並且強調說,悄悄地過國慶,雖有了節儉之名,卻也算示弱於外夷了,舉國上下都無光。

道光帝拗不過大臣們的苦勸,隻好勉強同意,但還是告誡承辦大典事宜的順天府:“凡事能儉就儉,斷不可勉強。”

順天府正三品府尹一連叩了八個響頭,一連說了八句“臣一定遵旨辦理”,這才喜滋滋地退出。

於是,大典的前奏曲便在順天府的操持下開始了。

先是清理臨街店鋪的招牌。

順天府工部辦事房規定:“凡京師店鋪招牌,限五日內一律到城南李記招牌鋪統一樣式,統通更新換好,不許到其他招牌鋪製做。有違抗者,輕者封鎖鋪子,重者罰銀入獄,無論鋪麵大小,概莫能免。”

規定裏所謂的李記招牌鋪,就是順天府工部衙門張尚書的老泰山和大清國工部衙門匡侍郎的小內兄合開的專為商家製做招牌的鋪子。

據說,僅皇太後這一次生日,“李記”就把錢掙海了。——就算李記招牌鋪十年不接生意,也倒閉不了。

此規定當天即張貼出去,五日後便派員一條街一條巷地驗視,好不認真。

有幾家自認為招牌是新做的,隻是樣式有違,想蒙混過關,店主便被捕快鎖拿,費了上千兩的銀子贖罪不說,還照樣把舊招牌砸碎,到“李記”做上個新的,這才了事。

臨街的牆麵也都要刷上新洋灰,不臨街的民房也要抹上新泥巴,證明萬象更新。諸如大菜館、大酒樓、大戲園子,更要張燈結彩。連歡樂場外麵掛的大紅燈籠,也要到官府指定的地方買嶄新的掛上。順天府這時講的話是:十天再造一個大京城!

順天府這樣一鬧,雖然百姓叫苦不迭,盡管京師仍然還是以前的京師,但氣象的確煥發了一種活力。

辦完了這些,官府又挨著店麵逼人捐資,說要統一購買黃沙,京城大小街道都要搶在這幾天鋪上新沙子。皇太後的吉日,誰敢道個不字!

長沙會館也被官府硬捐去一百兩銀子。

曾國藩住的湖南會館仗著裏麵住著幾位翰林,名譽理事又是當朝的三品大員太常寺卿唐鑒,這一百兩銀子的捐款便想賴掉。——哪知道頂了三天,會館管事的便被順天府首縣的捕快拿了去;一百兩的捐資不僅分文未少,贖人又花了七百兩。

管事的放出來後,越想越有氣,便去找唐鑒大人,希望唐大人能出麵為自己也為湖南人討個公道。哪知到了唐府,不僅公道話沒有討出一句,到最後,竟然讓唐鑒連湖南會館的名譽理事也給辭了。

唐鑒的理由是:“唐某位高權重,不宜再做什麼理事,虛名害人、害己、害同鄉。”

任管事百般苦勸,唐鑒隻是搖頭,再不肯答應。

唐鑒的苦衷隻跟曾國藩一人說過。

一次,曾國藩到唐府向唐鑒請教聖人思過的功夫,唐鑒講出這樣一番話:

“聖人思過重在慎獨,慎獨的功夫重在獨字上。獨而不慎,無以思過。大清乃太祖馬背上打下的江山,重武而輕德。惟當今聖上,重德而輕武,偏偏又天災人禍不斷,權臣則陽奉而陰違。德臣難施展,權臣又當道,為今之計,退而求其安,方不致喪節喪德,也能保全名聲。老夫久曆京師,官至九卿,場麵經過無數。大清國是滿人的天下,我漢人決難伸腰,行事辦差,惟滿人馬首是瞻,老夫竊居高位也僅是混口飯而已。老夫不擅從政,卻好育人,趁現在聖上不厭,老夫不久就要辭官南歸了。滌生啊,你還年輕,聽老夫一句話,等你到了我這把年紀,無論居何位置,都要激流勇退,這是老夫心腹之言。你的秉性,你的為人,和時下的官場如何能融啊!水至清則無魚,官至清則遭忌啊!”

這就是官至九卿、滿腹經綸、學儀天下的唐鏡海所說的一番話。

曾國藩知道,唐鏡海這官做得比較委屈自己,在官場激流勇退當是遲早的事。與唐大人交厚的太仆寺少卿倭仁、刑部郎中何桂珍、都察院都察禦史吳廷棟等幾位,哪個不是滿腹的學問!——但在官場,除倭仁籍隸蒙古沾點皇親無人敢小瞧外,幾乎個個噤若寒蟬!

曾國藩想一陣,悲一陣,氣一陣。看樣子,自己最初的想法是大錯特錯了,什麼要做官就做個廉官,要做人就做個君子,全是些不著邊際的想法!僅僅因為拒絕參加宴席,實缺都給你弄掉!現在連吃飯用度都要向家裏人要錢,還扯什麼廉官、君子,邊際都不著啊!

大典的日子是越來越近了,第一批進京的是京城左右省份的督、撫及住在奉天府的王爺、親貴們,隨後到的是偏遠省份督、撫的專差和駐藏將軍延齡的八百裏專折。

道光帝一見延齡的專折先吃一驚:西藏敢則又有騷亂了不成?——趕緊打開,卻原來是延齡為參加大典又怕皇上怪罪、而於赴京途中拜發的問安折子。並且言明:“奴才離藏已四十餘日,正在日夜兼程趕往京城。皇太後的七十大壽,奴才不伺候在身邊哪行!——祖宗的在天之靈,不剮了奴才才怪!”

道光帝一見這折子,當時就把臉氣成煞白。

邊疆事繁,非內地可比,擅離職守,如何得了!

他提筆在延齡的折子上批了“糊塗”兩字,又立時傳諭軍機處擬旨,著八百裏快騎傳遞,半刻不得延誤!

旨曰:今歲大典,朕已曉諭各處,偏遠省份督、撫大臣、將軍,均不準離任赴京。延齡身為駐藏將軍,幹係甚大,竟敢擅離本任赴京,糊塗之極!姑念該大臣駐藏日久,幾次平叛均還得力,隻將該大臣降二級處分仍回本任。接旨日起,作速返藏,不得延誤。如因該大臣離任而西藏出現不測,惟該大臣是問!欽此。

聖旨發出去的第二天,蒙古王爺、西藏四名噶倫所派的專使及朝鮮王府的特使,也一並進了京;英吉利與美利堅等夷邦雖也派了使節乘了船來,道光帝卻沒有接見,禮物自然也沒有收。道光帝這麼做,據說是穆彰阿和耆英的一番苦勸起了作用。

穆彰阿誠懇地說:“夷人都長著黃毛藍眼鉤鉤鼻,嚇著皇太後可不是玩的!——七十歲的人,哪能經得起嚇呀!望皇上三思!”

耆英指天畫地地講:“我天朝聖國乃禮儀之邦。夷人的兩條大長腿生下來就不能彎曲,到了賀壽的時候,百官都跪請皇上、皇太後的安,他們卻站著,這成何體統!傳出去,有損國威呀!”

大典的日子終於到了。

天還沒有亮,順天府的親兵們便在京師的各條道路上設了哨,京官們這一天也都起得特別早。

曾國藩雖是候補檢討,也早早地來到翰林院候著。這畢竟是難得一見的大場麵,誰都不想錯過。錯過了,是要後悔一輩子的。

及至天亮,通往紫禁城的路兩旁已是站滿了人。京城的百姓個個都清楚,從道光帝登基,這麼大的場麵還是第一次出現。大家都伸著脖頸盼著、等著,比皇上本人還急。

最先走進紫禁城的是蒙古王爺朱英那泰,有儀仗、有馬隊,老王爺坐在沒遮攔的大轎裏,一副睡不醒的樣子。

一見這情景,街兩旁觀看的老人們就感歎:王爺是真老了!——想想乾隆爺搞的那幾次盛會,朱英那泰王爺是何等地有精氣神!頭昂起老高,腰杆子直直的,兩個大眼珠子,簡直就是兩盞明燈!——仿佛是一晃兒,頭發白了,眼皮下塌了,整個人都打不起精神了!

老王爺進到紫禁城以後,朝鮮國的特使也帶著禮品坐著大轎來了,特使大轎的後麵還跟著十頂花轎,坐了十位眉清目秀的姑娘。看熱鬧的百姓們可就納上罕了:怎麼著,這十個女子也是禮品?——咱萬歲爺可不好這個!

守街的親兵們馬上低聲吆喝眾人:“閉嘴!再說割舌頭!”

一隊一隊朝賀的人整整過了一上午,傍晚時分,才輪到翰林院的編修、檢討、庶吉士們進拜。

曾國藩一整天滴水未進,此時已餓得頭暈眼花,正拿不定主意是偷偷地出去吃口飯還是繼續等,卻忽然傳諭陛見,神情馬上為之一振,說也奇怪,竟不覺著餓了。

曾國藩等一班翰林們在禮部堂官的帶領下走進太和殿的時候,龍座的兩邊已是站滿了有爵位的王、公、侯、伯、子、男及三品以上的大員們。蒙古王爺及朝鮮王爺的專使們並不在這裏,好像已領到別處用飯去了。

禮部堂官高喊一聲:“祝皇太後萬壽無疆!吾皇萬歲萬萬歲!”

翰林們就齊刷刷地跪下去,一齊照葫蘆畫瓢。待皇上說一句“下去吧”,禮部堂官就高喊一聲:“謝恩!”——翰林們就一齊叩頭,然後便退出來。

但曾國藩卻被興高采烈的道光帝叫住了。

“曾國藩哪,你到前麵來,朕有話問你。”

道光帝說畢,用眼掃了掃個個臉呈驚愕色的、侍立兩旁的王、大臣們。

曾國藩硬著頭皮,匍匐著跪到前麵來,那心開始七上八下地跳,額頭已有汗冒出來。

●太和殿,俗稱“金鑾殿”。殿內的皇帝寶座端莊威嚴,是皇權的象征

“朕聽說你在會館貼了個聲明帖子,說什麼不再參加任何官員的宴席了,有這事沒有啊?”道光帝表情凝重地問。

“回皇上的話,有這事兒。”曾國藩低頭回答。猜不透皇上如何想問這事。

“放肆!”道光帝莫名其妙地大怒了,“難道國宴和皇太後的壽宴你也不參加嗎?”

曾國藩渾身一抖,趕忙回答:“回皇上話,國宴和皇太後的壽宴微臣自然要參加!”

“那你不成了言行不一的小人了?”道光帝咄咄逼人,“不好好辦事,成天挖空心思弄這些。——我大清國,豈能容你這種小人招搖!——你講啊!”

聲音不大,但在曾國藩聽來卻如五雷轟頂。曾國藩的額頭早已沁出密密麻麻的一層汗珠,他略靜了靜,壯起膽子回答:“回皇上話,微臣參加皇上的壽宴和皇太後的壽宴是因為皇上不是官,皇太後也不是官。”

“那朕和皇太後是什麼?”

“回皇上話,皇上是萬民之主,是我大清國的主宰!而皇太後是國太!所以皇上和皇太後的壽宴微臣是必須參加的。”

“曾國藩哪,”道光帝緩了一口氣,臉也柔和了許多,“算你還有良心,這個問題朕就不問了。朕一直搞不明白,你作為我大清國的官員,為什麼不參加其他官員們的宴席哪?——該不是看不起我大清國的官員吧?”

曾國藩叩頭答道:“回皇上的話,微臣不敢。微臣進京城幾年來,參加了大大小小上百次各種類型的宴席,湊的份子怕也有百八十兩銀子了。微臣慢慢發現,許多官員名為慶壽宴、賀喜宴,實為斂財宴。微臣就一年參加過兩次一個人的生日宴。微臣鬥膽問皇上,母親生子,有一年當中分兩次生的理嗎?微臣於是決定,再不參加什麼壽宴了,此風斷不可長啊!——微臣盡管現在成了不拿俸祿的候補檢討,但既蒙天恩點了翰林,以後就免不了出去做官,為皇上辦事,為百姓辦事。——己已不正,談何教人,微臣是不想負聖恩哪!——請皇上明察。”說到動情處,想到自己為此所受到的打擊,曾國藩眼圈一紅,那淚再難控製,珍珠一般滾了下來。

許久許久,才聽道光帝說一句:“下去吧。”

曾國藩正要起身謝恩,卻見一人出班跪倒在皇上的麵前,一句“皇上息怒”便成哽咽狀。

●中和殿內景。中和殿為皇宮三大殿之一,在太和殿後,保和殿前。為帝王舉行大典前小憩或演習禮儀之所

滿殿的文武大員都被鬧得一愣,細看時,卻原來是官居一品位居宰輔的滿大學士穆彰阿穆老相爺。

道光帝急忙揚一下手:“老中堂快起來講話吧。”

“謝皇上!”穆中堂站起身後退一步,“翰林院候補檢討曾國藩乃奴才的門生,黃口孺子信口雌黃不知地厚天高,惹皇上生氣,作為他的座師有不可推卸的教導不力之責任!——奴才罪不可恕啊!”說畢又跪下,邊叩頭邊道:“奴才替曾國藩領罪了!”

滿殿的人不僅僅是詫異,而是驚訝了,聽穆中堂的口氣,這哪裏是領罪,分明是替曾國藩求情了。

道光帝不由多看了一眼曾國藩,道:“老中堂你不要說了。咳!曾國藩這個人哪,說得好像也有道理。——都下去吧,朕也累了,想靜一會兒,朕晚上還得陪太後和幾位王爺看戲呢!”

道光帝懶懶地閉上眼睛,做假寐狀。

曾國藩臨起身時偷偷望了一眼龍椅上的皇上,這一望竟令他心吃一驚,他發現皇上忽然之間蒼老了許多,臉色竟不如旁邊坐著的老太後紅潤。

●清宣宗(愛新覺羅旻寧)道光皇帝。清代有名的節儉皇帝

一絲不可名狀的悲哀襲上了曾國藩的心頭。

道光帝原名愛新覺羅綿寧,後改旻寧,是大清入關後第六代皇帝,即位時已三十九歲。其父嘉慶帝即位時,國家財力已被乾隆爺鋪張殆盡了,所以才有“和珅跌倒嘉慶吃飽”之民諺。一個擁有眾多疆土的大清國的庫銀竟抵不過一個奸相的私財,那情形也著實讓人覺著寒酸。嘉慶帝靠和珅的家財維持了幾年,等傳位給道光帝時,戶銀已不足千萬,接近不繼的邊緣。

道光帝做皇儲時,就已對國政的種種弊端了然於胸,所以他一接位,首先把節儉作為第一要事,嚴禁侈糜之風。先砍掉祖宗立下的每年一次的木蘭秋獮(道光帝即位時聲稱,木蘭秋獮糜銀過甚又沿途擾民,緩辦,但一直未辦),又對全國的吏治大刀闊斧地來一番整頓,換了幾位不中用的督、撫,革了若幹名務虛不務實的大學士。道光初年新升用的大學士曹振鏞、吏部尚書英和及黃泜,曾被道光帝稱為股肱心腹之臣,但不久,軍機首輔曹振鏞的“多磕頭少說話”的滑頭做法,讓道光帝多少有些失望。道光帝很快又調整了軍機班子,把比較敢說話敢施政的穆彰阿升為首輔大學士。所以說,道光最初的十幾年,是大清國人事更換最頻繁的時期。有時一天同時革除兩名大學士,有時又一天同時升授四五位督、撫。乾、嘉的享受道光帝沒有,乾、嘉的操勞卻全都給了道光帝。

道光帝焉能不蒼老?

京師的護城河鏽跡斑斑,上麵漂浮著許多殘枝草沫,它日夜不停地流著。裏麵包藏多少福、多少禍,誰也說不清道不明,時間久了,連它自己也說不清了。

●京師外城

道光皇帝在年輕的曾國藩眼裏,就像北京的這條護城河,有古銅色鏽跡斑斑的神秘色彩,也有包容一切的超人海量。你說不清他何時要散發汙濁,更摸不準他哪一天能煥發活力。

公元一千八百四十三年,也就是道光二十三年,曾國藩由實缺翰林院檢討成為翰林院候補檢討的六個月後,一道聖旨降臨翰林院:翰林院候補檢討曾國藩耐勞克儉、學識出眾,著升授翰林院侍講、詹事府行走。欽此。

翰林院侍講是從五品官員,詹事府行走無品級,是虛銜。曾國藩等於可以在翰林院和詹事府兩個衙門辦公。

三十三歲的曾國藩,忽然間便躋身於中層官吏的行列。

滿朝文武詫異,曾國藩也詫異,胡林翼、梅曾亮等人更是詫異。

曾國藩依例進宮謝恩,這才從曹進喜的口中探出些內情,皇上能把他連升四級一則得力於他在大典中應對得體,皇上已存了憐才惜物的念頭,一則源於大學士穆彰阿、太常寺卿唐鑒等人的有力舉薦。

曾國藩的兩行熱淚悄悄地流向心裏。

會館不能再住下去了,五品官員住會館是與大清官製相違背的。

曾國藩便通過會館的介紹,在前門內碾兒胡同西頭路北,賃了一處小四合院:先是門房,門房的後麵是天井,穿過天井便是正房,正房五間,曾國藩的書房、臥室都有了。最讓曾國藩滿意的是,左右的牆外,各有一棵大槐樹,亂蓬蓬地把天井遮住,盛夏正好乘涼。這個院落隻有一個缺憾,有官員來訪,轎子隻能停在院外。

檢討的七品官服不能再翻改了,穿著太不成樣子,那真就成乾隆年間江西巡撫第二了。所幸,湘鄉捎來的銀子還有二十幾兩的餘頭。他於是拿出二兩來,一古腦兒給了李裁縫,不出五日,五品官服以及補服就製備得齊齊全全,走在街上,他自己都發現精神多了。——但跟著就出現了民謠,也叫京城一怪:“皇城根兒一大怪,五品頂戴走著來。”

這原本是譏諷曾國藩的話,是由那些滿族官員編排的,無非是說,曾國藩身為五品官員竟然每日走著去翰林院當差,給大清國抹黑了,雲雲。這其中也不乏趙楫、金正畢等人的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