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權當耳朵裏塞了雞毛。

曾國藩這時雇的門房叫陳升,也是湖南人,給戶部尚書英和做過跟班。——聽說曾國藩立門開府,英和立馬便將此人薦了過來:先說陳升如何能做,又講陳升也是湖南人,人不親鄉音還親哩!

曾國藩礙於英和的麵子,不得不將此人留下來。

一封家書夾著報喜的帖子傳到了湖南湘鄉荷葉塘。

因為升了官,又單賃了房子,又雇了門房,曾國藩的開銷加大了,他這時急需家中能為自己再拿出百八十兩銀子,一則還債,一則維持日常用度。有時想起來,他自己都啞然失笑。自己升了官,不僅不能給家中人以好處,反倒繼續向家裏要銀子。——不要說湖南人不信,連皇城根的人也不會信的。可此時,如果曾國藩不向家裏要銀子,他目前的生計真就成問題。錢莊從來都是還了舊債才能放新債。

路漫漫其修遠,雖唐公有雲宦途似海,但憑空飛下來個五品頂戴落到自己頭上,這還是給了迷茫中的曾國藩無限的慰藉與希望。

他在這一天的《過隙影》中,鄭重地寫下了這樣一段話:“當官以不愛錢為本,廉潔自律,方能上對得起天、皇上、國家,下對得起百姓、親友、子侄。隻要堅守一個廉字,就算做事偶爾有失公允,天也能諒。”

當官以不愛錢為本,字跡尚未幹,門房陳升已噴著酒氣捧著一包銀子進來了。

“爺!”陳升樂顛顛地把銀子摜到書案上,“一百兩銀子,您老一年的俸祿哩!——怪不得英爺總說當官好,當官真是好!”

“誰送的?”曾國藩礙於英和的麵子沒有發作,隻是平靜地問。

“一個高個子沒有胡須的瘦戈什。”陳升不耐煩地回答。

“人呢?”曾國藩望了望門外。

“走了。”陳升好納悶,“銀子送來,不走幹?!”

“沒說什麼或留什麼嗎?”曾國藩好奇怪。他活這麼大,還沒見過把銀子白送給別人一句話不說就走的人。

“沒說什麼話呀!——銀子留下還說什麼話呢?”陳升閉著眼睛想了又想,忽然一拍大腿,“唉呀我的爺,小的見了銀子先顧了買酒,把漢子留給爺的一封信給落門房了。我這就去取來給爺看。”邊走邊用手捶頭:“看我這記性,日他娘的!”

陳升撞開門出去了。

看著陳升那東倒西歪的身影,曾國藩險些被氣炸了肺。

信很快拿回來了。

曾國藩強壓著一腔怒火,把信慢慢地展開:卻原來是浙江鄉試將臨,皇上雖欽定了主考卻尚未擬出副主考的人選來。正四品鴻臚寺卿穆同穆大人——也就是正一品大學士、曾國藩的座師穆彰阿穆中堂的一個出五服的本家侄子——來信講,中堂大人有向皇上推薦放穆同浙江副主考的意思。但中堂大人同時讓穆同給曾國藩透個底風,能否讓曾國藩見皇上的時候(曾國藩兼詹事府行走,定期給皇上和皇子們講《四書五經》,此階段曾國藩見皇上的次數相對多於其他的官員)再給美言兩句,加點籌碼。因為,曆屆鄉試的副主考,均從翰林院和禮部選授,穆中堂今年想改改規矩。

臨末,穆同透露皇上最近很賞識曾國藩,說曾國藩對《四書五經》講解得透徹、理解得深刻,當朝不多見。並申明:這話是皇上親口對穆中堂講的。然後是先送紋銀一百兩,待從浙江回來再重重答謝雲雲。

皇上賞識自己這一點已毋庸置疑,連升四級便是佐證,但皇上怎麼想的怕就隻有皇上一個人知道了。盡管皇上私下裏連讓曹公公找了自己兩次,問的話也無外是“最近寫什麼沒有啊”,“讀什麼書啊”,“你對教堂是怎麼看的呀”等極其平常的話。但是,一個從五品官員能入當朝天子的眼簾,這已讓滿朝的文臣武將感覺出非同一般了。於成龍不就是這樣由不入流的小吏被康熙提拔到巡撫位置上去的嗎?

曾國藩卻非常冷靜地對待這一次。

他記得剛入翰林院時,時任翰林院侍講學士的謝果堂先生對他說過這樣的話:上對下曰識才,下對上是報恩。比方說萬民之主的皇上,識器者,為明君也,如唐太宗李世民;憑自己的好惡而用人斷事,乃昏君也,如商紂、楊廣等。君可以昏,但臣子不可以不賢;食皇家俸祿而報效皇家,臣子本分也。聖人所謂的“但求耕耘莫問收獲”,“但做好事莫問前程”,此之謂也。

謝果堂學問高深,官至侍講學士,便毅然離開京城。先是丁母憂,丁憂期滿,仍不回朝,累累向皇上奏請守孝,實際是辭官不做。——已有五本詩集刻印,又兼著一家書院的山長,和唐鑒一樣,是位海內公認的一等一的大學問家、大名流,讓萬千士子仰慕。

曾國藩略一思索,提筆便給穆同寫了一封回函。回函措詞委婉,無非中堂大人交辦的事下官拚力辦雲雲,比穆同寫得還虛,但再三申明,銀子是不能收的,無功不受祿也。信的結尾,曾國藩講,如穆大人硬要如此,下官隻好如數上交了。

“陳升啊,”曾國藩封好信,“連同這一百兩銀子一起送到翰林胡同的穆同穆大人的府上。不要耽擱了,去吧。”

陳升已醒酒多時了,他把信先揣進懷裏,用手在外麵按了按,以示鄭重其事,又拿過銀子掂了掂,遲疑了好半天才道:“爺,這銀子您老沒動吧?”

曾國藩警覺地把眼睛一瞪:“怎麼——?”

“爺,”陳升喃喃地說,“這本來是一百兩的,可我用了幾錢銀子打了酒喝了。爺這府上太瘦,不像英大人,天天都有人孝敬奴才喝酒。——爺就再添點銀子吧,送過去也好看些。”

“你——?”曾國藩氣得渾身亂抖,“你好大的膽哪!——客人的銀子你也敢動!把信掏出來,我這裏是不能留你了。——那幾錢銀子就作你的工錢吧!”

“咋?”陳升終於愣住了,“你才五品官就這大脾氣,人家英大人——”

曾國藩不容他說下去,劈手奪過信,用手往門房一指道:“陳升,還用我幫你收拾鋪蓋嗎?”

陳升愣了許久,終於長歎一口氣道:“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爺就離開這裏又能咋的!——日他娘的!”

攆走陳升,曾國藩袖起已添足的銀子和信直奔長沙會館,他隻好讓會館的茶房代勞了。

入夜,曾國藩癬疾發作,通體刺癢,整整癢了一夜未眠。這與生俱來的怪病,把曾國藩可害苦了。

第二天官休,正巧老翰林陳公源來訪。

陳公源籍隸山西,是曾國藩上兩科的進士,涉獵較廣,琴棋書畫,無所不能。陳公源善談,吸紙煙,尤好藏書,與曾國藩情趣比較相投,也頗談得來。因為兩個人都是獨居京城,每逢官休,不是曾國藩去尋陳公源,便是陳公源來找曾國藩。後一種情形較多。

曾國藩把門子陳升的事跟陳公源講了一遍,陳也被這大戶人家用過的奴才給氣得不行。見曾國藩床上血跡斑斑,公源知道國藩的癬疾定是大發作了,於是也不言語,自管掏出根紙煙銜在嘴上,用隨身帶的火鐮燃著,卻往曾國藩的手裏一遞,道:“滌生,我一心煩的時候就吸一根,你不妨試試。一文錢夠吸一個月的,蠻實惠。——你又不喝酒,何以解憂?惟有紙煙耳。”

曾國藩遲疑地把冒煙的東西接過來用口銜住,也學陳公源的樣子,抿著嘴剛吸一口,立時就咳起來,咳得眼淚鼻涕全出來了。

他把紙煙遞給公源道:“這東西太辣,我沒這口福,咱們還是圍上一局吧。”說著就擺上圍棋。

陳公源道:“滌生,你這官做得太苦。花酒不吃,管弦不愛,抽根煙權當消愁了不中?這紙煙還是挺管用的,人家滿人的女人中還有吸的呢!——你再吸幾口滋味就出來了,既解乏又解困,是個好東西。”

曾國藩知道陳公源是好意,就隻好吸了幾口,果然覺著五分地受用了。國藩自此吸紙煙。

入夜,梅曾亮、邵懿辰、胡林翼等翰林們相約來賀喜。曾國藩守著受禮但不收禮金不參加他人宴席的信條,讓這些翰林公們每人書寫了一副對聯,這樣一來,既不掃大家的興,又避免了受禮一說。場麵不尷尬,賓主又都相宜,皆大歡喜。

為了不失信於自己,又能正常和上憲、同僚、同鄉們交往,曾國藩可謂煞費苦心。

喜歡熱鬧的胡林翼這時卻道:“滌生,我們哥幾個商量了一下,墨跡我們固然要留下,但賀禮也是要送的。——你現在已是五品的官員了,五品頂戴走著來,這不怪人家奇怪,七品縣令還有轎呢!——我們給你湊頂轎子錢吧!——也算給我們長長臉,也省得一些人亂嚼翰林院的舌頭。”

梅曾亮也道:“我們都有轎子,你卻沒有,我們臉上也無光嘛,大清哪有五品官走著去辦事房的?——傳到當今聖上那兒,別誤會成咱是故意出大清的醜,可不是麻煩!?”

曾國藩苦笑一聲道:“大翰林哪,咱大清五品官的俸祿一年才八十兩銀子,支米八十斛,加上恩俸,也不過一百幾十兩的樣子。這麼點錢,除了穿衣服吃飯買幾部書看,我用什麼養轎夫啊!——湘鄉一共才百十畝地,又一半兒是山坡,幾大房合起來幾十口人要吃飯,真有銀子不繼的那一天,我這宅子都可能賃不起啊!——窮京官窮京官,各位不也是在靠家裏的那點積財過活不是?”

這話觸到了邵懿辰的痛處,他憤憤地說:“這幾年各省不太平,我看一半兒是由民族差別引起的。旗人生下來就有俸祿,咱漢人——”

胡林翼接過話頭道:“滌生,聽說英中堂給你薦了個門房,我咋沒見著?”

曾國藩苦笑一聲道:“相府用過的人我用不起呀!——對了各位,有合適的給我再薦一個吧。沒個門子,不能總讓會館的茶房給我跑腿兒學舌吧?如果還住會館自沒得說,我現在出來立門開府,還讓人家跑腿學舌,沒有道理呀!”

邵懿辰道:“滌生啊,門子的事我們自會給你留心的。”話鋒一轉:“咱們不是在八大院訂了桌酒席給滌生道喜嗎?——時辰是不是到了?”

胡林翼道:“倒忘了正事!——滌生啊,這回你該放駕了吧!我可是專給你點了碗八珍豆腐啦!——我們幾位可是都沒乘轎啊!”

●舊時大戶人家都有管理家務的管家,實為地位較高的仆人。曾國藩視仆人如家人手足,因此仆人都很效忠於他

曾國藩知道這回不能再推辭了,何況八大院也不是京城的名樓大飯莊,沒有美酒佳肴,吃一頓也用不了幾兩銀子,於是道一聲“稍候”,進臥房換了一件便服,同著眾人走出去。

不久,參加各種宴會題寫對聯、警語,在京城達官貴族中蔓延開來,漸成時尚。有人說始作俑者是曾國藩,又有人說不是,曾國藩僅是一名窮翰林小京官而已,影響力沒這麼大。

不管是與不是,道光帝倒真的有點喜歡上曾國藩了。

五天以後,陳公源給曾國藩引薦了一個同鄉叫周福祿的,來給他做跟班門房。

周福祿長相斯文,也粗略識得幾個字,年約五旬,無須。

為了不讓陳升之事重演,經周福祿同意,曾國藩將他改名為周升,以示告誡之意。

當夜,曾國藩在《過隙影》中作《傲奴詩》一首,詩雲:

君不見,蕭郎老仆如家雞,十年苔楚心不攜。

君不見,卓氏雄資冠西蜀,頤使於人百人伏。

今我何為獨不然?胸中無學手無錢。

平生意氣自許頗,誰知傲奴乃過我。

昨者一語天地睽,公然對麵相勃奚。

傲奴誹我未賢聖,我坐傲奴小不敬。

拂夜一去何翩翩,可憐傲骨撐青天!

噫嘻呼,傲奴!安得好風吹汝門權要地,看汝倉皇換骨生百媚!

後來,他給家人的信中也多次提及此事:

門上陳升,一言不合而去,故餘作《傲奴詩》。現換一周升作門上頗好。餘讀《易·旅卦》“喪其童仆”象曰:“以旅與下,其久義喪也。”解之者曰:“以旅與下者,謂視童仆如旅人,刻薄寡恩,漠然無情,則童仆亦將視主上如逆旅矣。”餘待下雖不刻薄,而頗有視如逆旅之意,故人不盡意。以後餘當視之如家人手足也,分雖嚴明而情貴用通。

對周升,曾國藩一有閑暇便與他談古論今,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言傳身教;主仍是主,仆仍是仆,但主仆之間的隔閡卻是越來越小了。這也被士子們稱之為奇。滿人主奴之間的界線是極其分明的,無人肯混淆,這是滿人的老祖宗立下的規矩。

為這不顧體例的事,英和還正兒八經上奏參了曾國藩一本,說曾國藩身為大清國官員,不顧身份不懂規矩,待下人如兄長,視奴仆若親人,有違咱大清祖宗家法,並引經據典說,仆可以買賣,官員可以買賣嗎?——任其胡鬧,國將不國了!——懇請皇上重辦該員,以正國風。伏乞皇上聖鑒。

望著這不倫不類的奏折,道光帝長歎一口氣,提筆在折子上批道:“英和年邁,老糊塗也。”

折子退回軍機處,京城一時傳為笑談。

此後,百官私下都管英和叫“糊中堂”或“塗中堂”。

英和自此與曾國藩交惡。

曾國藩立門開府後的第四十天,湘鄉老家的長工南家三哥便趕了過來。

南家三哥和曾家沾點偏親,說是長工,曾家卻誰都不把他當長工看:割麥時便同曾家大小一起割麥,漬麻時便一起漬麻。到年末,曾家總要分過去幾擔糧食酬勞他。曾家每遇有到外麵去辦的事情,總讓他去辦。長沙他是常去,曾國藩點翰林後,京城也是一年走一回。南家三哥身材不高,倒練就了一雙快腿。

南家三哥這次進京,給大少爺帶過來五壇醃菜、五雙布鞋和五十兩銀子。

南家三哥把銀子交給曾國藩後,用手指著壇子和鞋道:“大少爺,老太爺說,這五壇醃菜是特意給您做的,用的都是上好的菜根,都沒放辣子。您打小身子骨弱,多吃菜根,補呢!——鞋是老太太和幾房少奶奶趕做出來的,也不知合不合腳。”

曾國藩把一壇醃菜打開黃泥封口,見果然用的全是白菜根兒、苦瓜根兒等,品樣達十幾種之多,花花綠綠,煞是好看。

曾國藩用手抓起一根扔進嘴裏,邊嚼邊道:“住會館這幾年,可把我饞壞了。以後,有進京的,常捎一些吧。咱那地兒,缺魚缺肉都不打緊,隻這醃菜不能缺,一年到頭全靠它下飯呢。三哥呀,怎麼沒有帶些苦菜呀?”

“大少爺不提,小的倒忘了——”南家三哥邊說邊打開包袱,從裏麵一摸便摸出一個小包袱,喜滋滋道:“這是幹苦菜,做菜時讓廚子放一些,既清肝火又開胃呢!大少爺呀,小的沒想到您離家這麼久,還是忘不了醃菜和苦菜。老太爺和老爺這回可該放心了。”

“咋?”曾國藩被說得一愣,“老太爺和老爺說什麼了嗎?”

南家三哥道:“其實也沒什麼,小的從家裏動身時,老太爺特意交代,讓小的別動聲色,看大少爺吃醃菜時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如果喜歡,就把苦菜拿出來。如果不喜歡,苦菜就別往外拿了,大少爺肯定是忘了本了!”

“咳!”曾國藩長歎一口氣,許久才道,“以前我不讓家裏捎醃菜,是因為會館包夥食,我是日日夜夜都想自家的醃菜呀!——我曾家的醃菜,是曾家興旺的根本哪。在湖南,家家都製醃菜,可像我曾家這種做法的,恐怕還沒有!”

“是啊,靠著幾十畝薄田不僅養活了幾十口人,還供出個大翰林!全國都少見哪!”南家三哥也感慨不已。

曾家的醃菜的確不同於其他人家的醃菜,話得從曾國藩的太爺曾竟希說起。

曾竟希是靠給大戶人家打短工的積蓄買得五分田的,十幾年的光景便累積到二十幾畝。為了讓菜地多出些銀子,曾家的醃菜全都用菜根兒、菜葉來製做。如果菜根兒出得少,便用瓜皮洗淨了代替,總要填滿十幾缸。苦瓜原本是湖南最常見也最不值錢的大路貨,湖南幾乎家家都用最好的菜來醃菜,但曾家卻把好的都賣掉,隻用苦瓜根兒來醃菜。

親戚鄰居們見曾家已過得有些氣象,都認為曾家大可不必如此節儉。曾竟希卻說:“菜根兒補腎,苦瓜根兒去火,都是寶哩!”

曾家什麼都在變,氣象也是一日勝似一日,但這醃菜的內容卻一直沒有變。湘鄉人都說:“曾家吃菜根兒是吃順口了!”

其實,他們哪裏知道,為了能讓曾國藩安安穩穩地在京裏做官,曾家老小一直都在勒緊肚皮過日子。

是歲,正四品鴻臚寺卿穆同果然被道光帝欽授浙江鄉試副主考。

在翰林院見到禮部的谘文副本,曾國藩感覺出了座師穆彰阿在道光帝心目中的地位。因為穆同雖也出身兩榜,但卻是武科,慣玩拳腳,是個於四書五經一竅不通的人。這樣的人竟然也能被外放出去協助主考組織一省的鄉試,不是穆彰阿的作用,又會是哪個呢?——至於穆相讓曾國藩也幫襯幾句穆同的話,曾國藩答應是答應了,但卻沒有做,他也不敢做。

但當朝一品大學士、軍機處首輔、道光帝眼中敢說敢做的人物,穆中堂對自己的得意門生還是越發看重了。

穆彰阿知道穆同於學問上是個大白點,全京城都知道,相信最聖明不過的道光帝也應該有所耳聞。——曾國藩偏偏是京城裏公認的文章高手,而又是得寵的時候,除非他幫襯幾句,穆同的願望哪能實現。——這筆誤記了的糊塗賬,竟然使曾國藩仕途順利了許多;想給曾國藩出點難題的人,因礙於穆老相爺的麵子,也都作罷。

穆同,身為正四品的鴻臚寺卿,除掉每年的俸祿一百五十兩、米一百五十斛之外,還有世襲的一份俸祿,也將近二百餘兩,再加上恩俸,一年的總收入不會低於七百兩。——有士大夫階層的收入何以還如此看重這趟皇差呢?

原來,欽命典試的官員不僅要從戶部領取不菲的程儀——主考一般為二千兩,副主考為一千兩,鄉試結束時,地方上還有一份禮金贈送。鄉試主考一般由兩榜出身的翰林公(也須四品以上的官員)或三品以上文職大員充任,自然是文名鼎盛的文章高手了,鄉試結束後要由地方上集些錢來孝敬,一般為二千兩銀子,等於又拿了一份程儀;副主考就可以不拘品級了,但也要是文章出眾之人出任(穆同這種特殊情況除外),一般孝敬一千兩銀子,也和程儀相等。無非一個公開,一個不公開罷了。禮金多由一省的督撫或學政來轉交,名為辛苦費,實帶有賄賂的意思。當時有民謠雲:“一任主考官,百姓吃十年”,“京官不外放,窮到能賣炕”。主要說的就是這種灰色收入。

其實,這種不成文的規矩早在康熙年間就出現了,隻是還沒有形成一定的數目。那時候,京官赴省主持鄉試,有的省給一千,有的省給兩千,還有的送五百,主要看是肥省還是貧省。那時的鄉試主考官還沒程儀一說,隻是由戶部出些往來盤纏,年終的恩俸略高一些而已。康熙帝為了杜絕考試中的腐敗現象,專讓戶部設了程儀一項。官員們自是三呼萬歲,口稱皇恩浩蕩奴才們感激涕零,但地方上孝敬的錢仍然照拿,否則這三年一遇的鄉試就不能很好地完成;隻是不再明目張膽了。

康熙帝出於體恤百姓之心所采取的這項措施,自認為做了一件於國於民都有益的大好事,卻未收到分毫效果,國庫倒成定例地每三年都要拿出老大一筆銀子。

是歲考評,曾國藩名列一等第二名,奉旨兼署翰林院侍讀。

隨著官階的提升,曾國藩的社會地位也提高了,社會兼職於是多起來,比較著名的有湖南在京同鄉會會長、湖南賑災會執事、湖南會館執事、長沙會館館事等,達十幾種之多;很多人都想依附穆彰阿這棵大樹好乘涼,身為座下第一大弟子的曾國藩,不想受益也要受益了。這是他始料不及的。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運去金變土,運來土變金。

好事真的一件跟著一件向曾國藩襲來,擋也擋不住。

道光帝親自點將,欽命曾國藩充任四川省鄉試正主考,從五品官做鄉試正主考是大清首例;副主考則由官拜翰林院侍讀學士的趙楫充任。趙楫官階倒比曾國藩高,為從四品,這又是自清朝開國以來沒有過的事。

隔天,戶部便將兩千兩銀子的程儀送到了翰林院,翰林院全體震驚。

胡林翼、陳公源等一般下屬嚷著要吃曾國藩的花酒,曾國藩一笑置之。

回到住處,望著這兩千兩白花花的銀子,他的心早已回到了魂牽夢縈的湘鄉荷葉塘。

道光十四年,二十四歲的曾國藩在湖南鄉試得中第三十六名舉人。道光十七年入京會試,不中,隻得怏怏返鄉。在金陵書肆閑逛時,他萬沒想到,這裏竟有他夢寐以求的《明史》出售。他一問書價,不由一喜一憂。喜的是,懷裏的銀子正和書價吻合;憂的是,購了《明史》,便沒了回家的盤費。

他雙手摁著硬硬的銀子,在書肆猶豫了許久,徘徊了老半天,一連走店門兩次,終於還是咬著牙把書買下來。

他邊把書小心地一冊一冊放進擔子裏,邊悄悄地問書肆的夥計:“小兄弟,這裏可有當鋪?”

夥計用手往斜對麵一指道:“那不是?”接著又吃驚地問他一句:“爺莫不是為了買書要當衣服吧。——爺呀,書不看不要緊,衣服不穿咋行呢?”

他笑了笑沒有言語,挑起《明史》步出店門。

他挑著《明史》走進當鋪,當掉長衫,這才到碼頭與人合夥搭了個返湘的船。仿佛是天意,船錢正和他當長衫所得的錢相吻合。他心裏想的是:坐船不穿長衫可以,碰到《明史》不買可不行!

船行了三天三夜,他讀了三天的《明史》,睡了三夜的好覺,中途隻吃了船家的幾個火燒。

他挑著書一晃一晃地走進家門時,已是狼狽不堪,全家人還以為他遭了劫。

這時的曾家,為供曾國藩求學,已花去了銀子無數,積攢的家底幾近無存,就差借債度日了。

轉年,偏偏又是閏年。閏年有恩科,可以聯袂會試。

為了能讓曾國藩不錯過這次機會,二次進京趕考,星岡公賣了三次地還差著十幾兩的缺口,曾麟書也急得連著幾夜不能入睡。

曾麟書時年已近知天命,知道自己是天生秀才的氣數,不要說進士,就是舉人,也是無望的了。但是,他要從兒子身上補上這缺憾。兒子已經是舉人,離進士隻一步之遙了。——可是,銀子——

南五舅這日正巧來探望星岡公,見曾家大小正擁作一團歎氣,知道是為子城進京的事發愁。

南五舅沒有言語,回家後硬是把家中全靠它耕種的一條尚未長成的半大乳牛拉到集上賤賣了,並連夜把這賣牛錢送到曾家。盡管這十幾兩銀子曾麟書很快便還了過去,但這件事,卻給曾國藩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自己這進士中得不易呀!

曾國藩臨進京時就已下定了決心:這進士考不中便罷,若中了,就一定十幾二十幾倍地報答親人、家鄉人對自己的厚愛。

可是幾年下來,他非但沒有實現這理想,相反,倒讓家裏又給自己填補了偌多銀兩。

盡管星岡公一再壓著家裏人不準講閑話,還一再在信裏給孫子打氣,說不經清苦貧寒磨礪不出好官,但曾國藩的心裏一直不好受,親戚們也都意見老大。

中試第二年的八月,曾國藩請假回湘謝師省親,家中的一場爭執使他銘心刻骨。

這時的曾家,在星岡公的全力操持下,又能用起長工了,而曾國藩的弟弟們也都請了先生,在湘鄉,儼然一副大家氣派了。這都是星岡公持家有道所致,沒一筆外財,十幾缸菜根兒所製的醃菜便是佐證。

話題由曾麟書提起。

“子城點了翰林,翰林可都是應著天上的星宿哩,湖南一共才出過幾個翰林!湘鄉這十幾年裏出過一個嗎?點了翰林可就是皇家的人了。——我看趁子城回來,就再豁出去一把,把院落擴一擴,房子也就勢修繕一下,再給子城起一溜書房吧,以後回來省親也有個待客的地方。——預計要買的地,我看就算了吧。子城用不多久就得做官,翰林出來做官,我看最差也得是個道台、知府什麼的。就算是知府吧,還愁沒有銀子用嗎?——就算將來放個最不濟的縣太爺,三年還能弄他幾萬雪花銀子哩!”

此時的曾麟書,仍長年在外坐館。已是一把胡須的人了,拖著一口長腔,教著七八個鄉間子弟,一年得個三五十兩的束脩,口裏整天“之乎者也”個沒完。曾麟書深知科舉道路的艱辛,所以對功名看得尤比別人重些。兒子替老子爭了光,他自覺有種優越感,所以就先行發言。

“是啊,妹丈說的是這個理兒。”曾麟書的內兄江超益,一個老實巴交的莊稼人也說,“子城點了翰林,真就是天上的星宿哩。何況生子城時老爺(指曾國藩的曾祖竟希公)夢見蟒蛇入懷,院裏老古槐也枯死了。敢則子城還是個大號的星宿哩!——修修門麵再起幾套院子我看要得。”

“那我明天就安排備料,早動手早利索。”曾麟書的二弟曾驥雲快人快語。此時,全家都相信出了個翰林公,好日子就快來了。

看著大家興高采烈七嘴八舌地亂講一通,比較冷靜的老太爺曾星岡終於咳嗽了一聲。這是星岡公要表達的前兆,大家再熟悉不過,廳堂馬上便靜下來。

老太爺滿頭銀發,雪白的胡子飄飄灑灑,兩隻三角眼永遠都有一股寒光射出來,不怒而威。曾國藩的形象和祖父極其相像。

曾星岡用手撫了一把胡須,徐徐說道,聲音決不像進入古稀的老人:“莊戶人的本分是什麼?老祖宗曾參雖然是個聖人,但沒過三代就已經敗落下去以農為業了。到子城這一世,已是七十代了,我曾家一直以農桑為業。——莊戶人的本分是種田種麻,種好田漬好麻,想辦法讓田裏多打糧食、多出麻。而吃皇糧當官的職分是什麼?是替皇家辦事,替百姓排解冤屈。無論何朝何代,都越不過這個理兒。子城現在僅僅才點了個翰林,前程還早著呢,離當官更差一大截子。——別說眼下當不了官,就是立馬放了知府知縣,這一大家子也不能全靠他養活。做官不能長久,有鐵打的衙門,聽說過鐵打的官嗎?——種好田持好家才是最根本的呀。——你們幾個知道皇上給縣太爺的俸祿是多少嗎?才隻三十幾兩銀子呀。剛才麟書說最小的縣太爺一年也能有萬兒八千的進項,做這樣的官老百姓還有活路嗎?我家幾代人受官府的欺壓,難道還要讓子城去欺壓別人嗎?——再者說了,沒有當官就先想到弄銀子刮地皮,這怎麼能當好官呢,這樣的貪官從古到今又有幾個有好下場呢?——訂下的那塊地明天就去交訂金,院子房子嘛,就不要修繕擴充了。至於再給子城起幾間會客用的房子,反正現在也不急著用,也等一等再說吧。我們這樣的莊戶人家,招搖不起呀!”

●清《耕織圖·耕》。曾氏家族世代務農,五六百年來與功名無緣,曾國藩被點翰林實屬破了天荒

祖父的一番話,把全家人的嘴都封住了。

曾國藩把祖父的這番話作為他一生的座右銘,時時回味,竟至回味了一生。

他知道祖父的格言:做官就做個千古留名包文正公似的好官;做人,就做個曾參一樣的大聖人;種田,就做個百裏挑一的好莊稼把式。

曾國藩清楚地知道,幾年來,為了能讓自己這個翰林公安心在京城讀書、做官,全家人一直都勒緊腰帶過日子。湘鄉達到曾星岡年歲的人,一般的人家,都要給備頂小轎,但星岡公就是堅持坐躺椅而不乘轎子,嫌轎子費銀子。早就該修繕的房子,也一直拖到他升授翰林院檢討的那年八月才草草地修繕一次。

知道曾家根底的人都說星岡公是持家有方,多數人則說曾翰林家真能裝窮。最近聽弟弟們來信講,連最親近的南五舅,都不大登曾家的門了。

●一套《曾國藩家書》,使無數中國人如醉如癡

“門檻高了哩,兒子在京裏做著大官,大把的銀子往家裏偷著運,還裝窮,是怕窮親戚登門求借呢!”南五舅逢人便說,很有些忿忿然。

南五舅的大恩,曾國藩一生一世都是不敢忘懷的。

真的讓親戚們心冷了!

望著這白花花的兩千兩程儀,曾國藩喃喃自語:“滴水之恩湧泉報,湧泉報啊!”

他攤開紙,決定給家裏寫一封信。

不孝男國藩跪稟祖父母並父母親大人及叔父母大人萬福金安:

奉皇上聖諭,授不孝男為今歲四川鄉試主考,此舉不僅大出不孝男之料,也讓滿朝文武驚訝。大清開國至今,已曆八朝,尚未有一次鄉試由五品官員做正主考,而由四品官員做副主考。真不知我祖積了何種陰德,竟讓不孝男承受如此浩大皇恩雨露。

●曾國藩家書手跡

典試程儀已付男手,為二千兩,白花花一堆。男自蒙天恩於道光十八年入翰林院始,已待京師五載,一直節衣縮食,惟恐糜銀過多招致親友怨忿,而家族上下卻為此背上偌大的虛名聲,好似每年都能偷運一些金元寶回去藏起來,以致有恩於曾家的人都口出怨言。不孝男一直惶惶不安。不孝男決定留下四百兩以作入川回京之盤費,餘下一千六百兩悉數由回鄉省親的長沙籍翰林院檢討張維元兄帶回去。請按此數分配:

南五舅二百兩,如不收,則由父親用此銀買上幾畝好田轉贈南五舅。五舅年已七旬,膝下之子又糊糊塗塗,近又添心口痛,晚景如此淒慘,不孝男如不抓緊報答賣牛送男進京之恩,怕要來不及了。另外再拿出二百兩,由諸弟中一位買些實惠的東西分贈給鄰居們,讓他們也沾些天恩。請再撥出五十兩專供祠上花費,以消男五年來對祖宗之大不敬。還有哪位親友男沒有想到請父親做主辦理。愚男謹記祖父大人的教誨,抱定“做官不做斂財之官”的宗旨,不敢妄存貪贓枉法之念,以報皇恩。

不孝男在京覓得幾本法帖,頗好,一並捎回,望諸弟臨習時萬莫弄亂。這幾本前代的法帖已存世不多,至囑。

男不日即起程赴川,一路謹記我祖“不走夜路,不獨爬惡山”之遺訓,總會佑我順利入蜀的,請大人及諸弟勿念。

男謹稟

曾國藩隨曹公公來到禦花園的後書房裏,道光帝正在一個人手忙腳亂地批奏折,兩個小太監在書房的門口沒精打采地站著。

曹公公跨前一步跪到書案前,道:“啟稟皇上,曾國藩曾大人來了,正在門外候著。”

道光帝放下筆,懶懶地伸了一下腰,道:“宣他進來吧。”

曾國藩匍匐到道光帝的案前:“翰林院侍講曾國藩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萬歲!”

道光帝望一眼曾國藩,道:“曾國藩,你起來回話吧。”

“謝皇上!”曾國藩站起身。

“曾國藩哪,”道光帝把手頭的奏折放下,“四川鄉試約定於九月中旬,你準備何時動身入蜀啊?川路崎嶇,可要走些日子。太白詩雲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嘛。”

“回皇上的話,”曾國藩垂手低頭回答,“臣想不日請旨入蜀。走山東河南,然後轉湖北水路入川,一百天總能到成都。臣擬於明日同趙大人到禮部請調鄉試題目,請皇上定奪。”

“哦,”道光帝點了點頭,“你想得很周密。不過嘛,朕自登大位以來,還沒有出過京師半步。原本一年一次的木蘭秋獮,因糜銀過甚,沿途擾民不安,朕都取消了。各省的吏治人和,朕隻能靠想象了;和列祖列宗比起來,慚愧呀!——四川是偏遠的省份,同時又是大省,朝廷對那裏的情況隻知表不知裏,對民情吏治,朕隻能從總督衙門和巡撫衙門的折子中來了解。曾國藩,朕說的對不對呀?”

曾國藩露出欣喜的臉色道:“皇上英明!皇上能想到這些,肯定就已經有了相應的治理措施,臣替蜀中百姓謝過皇上!”曾國藩一跪到地:“皇上如此英明,真乃大清蒼生之福也!”

道光帝判定眼前的這個漢人不是在恭維他,是在講肺腑之言,臉上難免生出一種豪氣。他略頓了頓,才道:“曾國藩哪,起來講話吧。”見曾國藩爬起來,接著說道:“你認為要把四川治理好,應該從何處下手啊?”

曾國藩略一思忖,道:“回皇上話,臣對下情不甚了解,不敢在皇上麵前妄言。但臣以為,曆朝曆代,治民不如治吏,治吏是第一要務。像貞觀盛世,我朝康乾盛世,無不在吏治上下功夫,成效也顯著些。”

道光帝讚許地點點頭:“曾國藩,朕看你最近又長進多了。——朕想讓你明日就動身。關於四川鄉試的考題嘛,就讓趙楫一個人負責好了。朕給你配兩名侍衛先行入川,怎麼樣啊?”

曾國藩急忙跪倒:“臣遵旨!——臣不知皇上為何讓臣先行入川?”

道光帝哈哈一笑道:“你現在已經是五品官員了,官職不算小了。朕讓你先行入川,是想讓你替朕實地考察一下沿途的吏治民情。朕自登大位以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朕早就想親自實地考察一下;現在看來,朕的這個想法是過於天真了。——這也是朕讓你入蜀典試的原因。”

曾國藩一聽這話呆了一呆,猛然跪伏在地,道:“臣不敢領旨!”

“怎麼?”道光帝愣了一愣,“你怎麼不領旨呢?難道要抗旨不遵?”

曾國藩答道:“臣不敢。臣鬥膽問皇上,您讓臣用什麼身份呢?”

道光帝一笑:“這還用問,四川鄉試主考官哪。你糊塗了不是!”

曾國藩不慌不忙答道:“回皇上話,四川鄉試主考官怎麼能考察沿途的吏治民情呢?臣不過京師一從五品翰林侍講,出京也是臨時的鄉試主考,名不正言不順,請皇上明察。”

道光帝反問:“那依你的意思——”

曾國藩答道:“回皇上話,臣以為,考察幾省的民情吏治豈是小小的五品京官所能幹得了的事!——依臣看來,要做這樣的事情,非三品以上的大員不可!——請皇上明察。”

道光帝忽然笑了起來:“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不過,你隻是替朕偷偷地考察一下地方上的事情,又不是去拿人,回京跟朕說說情況,這差就算交了。”

●清代將奉侍皇帝及皇族的宦官都冠以太監之稱

曾國藩長出一口氣,道:“皇上的意思是讓臣隻是走一走看一看,什麼都不用管,這樣的話,臣就敢領旨了。”

道光帝離開龍書案,長歎一口氣道:“咳!好像是這樣。——要真是這樣,朕隨便從宮裏派個人也就行了。曾國藩哪,朕可是對你寄予了好大的希望啊!——你下去候旨吧。”

“謝皇上。”

曾國藩站起身,慢慢地退出禦書房。

曾國藩回到府邸不久,曹公公帶著一名當值太監便走了進來。

“翰林院侍講曾國藩曾大人接旨——”曹公公人未進門聲音先到。

曾國藩和周升急忙跪倒接旨。

曹公公打開聖旨,一字一頓地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欽命翰林院侍講、欽點四川鄉試主考官曾國藩於入蜀途中,考察當地吏治民情,便宜行事。有貪贓枉法者,有權請旨革除。欽此。”

曾國藩把聖旨跪接在手,頓時感覺千鈞般重。

曹進喜扶起曾國藩,道:“曾大人,皇上讓奴才轉告大人,大人一路務望小心行事。——曾大人,您老不要讓聖上失望啊!”

道光帝是擔心曾國藩仗著聖旨沿途行不法之事。

●太監檔冊

曾國藩急忙道:“請公公轉告皇上,本官謹記皇上教誨,決不敢行不法之事。”

曹進喜這時對跟著的當值太監道:“三兒,給大人吧。”又對曾國藩道:“皇上特意從內務府給大人又撥了兩千兩銀子,請大人點收一下,奴才好回去複命。大人哪,為這多撥的兩千兩銀子,奴才也給大人說了不少好話呢!”

曾國藩急忙對周升道:“周升啊,快接過來送進內室,再拿二十兩讓兩位公公回去喝杯茶。”

周升把銀子放進內室,再出來時,手上已是托了二十兩銀子。

曹進喜假意推讓了一下,才笑眯眯地把二十兩銀子收在懷裏,說一句:“曾大人一路保重。”同著當值的太監推門出去了。

曹進喜知道曾國藩是清苦京官,比不得王公大臣,一分不賞也在情理之中,所以賞多賞少全不在意。這也是曹進喜區別於其他太監的地方。

曾國藩和周升直把兩位公公送到門外上轎。

當晚,曾國藩把一些事向周升交代明白,讓周升將銀兩打點一下,又讓周升在貼身衣服裏麵縫上一個布兜,是專為揣聖旨的。周升樂顛顛地翻出針線包,又手忙腳亂地剪了一塊花布,也不知是不是閑置的,拿針在手,仿佛拿了一個棒槌,咬牙切齒地縫了半個時辰,總算有個兜的樣子。曾國藩是邊看邊笑。

主仆二人忙到很晚才安歇。

第二天一大早。

整個京城尚都在夢中,曾府門前的巷筒子也還有些黑暗,一名當值的禦前太監,領著兩個高矮不等的人,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曾府。

曾國藩已用過早飯,周升正打開大門往外掃樹葉子。無論睡多晚但必須早起,這是曾星岡給曾家大小定的規矩,幾代不變。

“奴才叩見曾大人,”當值太監同著兩個人和曾國藩見過禮,“這兩位是皇上派過來保護大人安全的,祝大人一路順風。大人如無別的吩咐,奴才這就回去交差了。”

太監說完,也不等曾國藩客套,轉身便走了出去。周升連太監的麵容都沒看清,更談不上送。

曾國藩心頭一熱:道光帝想得太周到了!

曾國藩讓周升在書房放了凳兒,重新和宮裏來的兩個人見禮,動問台甫。

個子高些的一抱拳道:“卑職肅順,禦前四品一等帶刀侍衛,此次隨行大人伴差入蜀,但憑大人差遣就是。”

矮個子的剛要講話,肅順卻早一步說道:“台莊,和卑職同在禦前效力,是五品頂戴藍翎侍衛。”

曾國藩一愣,半天做聲不得。

肅順是鄭親王的親弟弟,台莊的祖上是得過“威猛巴圖魯”封號的,全京師都知道。

從這兩個人一進來,曾國藩就發現這不是兩個等閑的人物。且看肅順的裝束——肅順原本臉長眼大,加之年紀輕,也就二十幾歲的樣子,卻偏偏戴著頂大簷帽子,雖是短打扮下人模樣,腰間竟吊了塊價值連城的玉佩。就這塊玉佩,讓人一眼便能認出是宮內之物!手上的玉石扳指兒也奇巧得很,不僅紋路細,圖畫也特別清晰耀眼,決非市麵之物。青衣皂褲,裏麵都露出雪白的襯子,侍候的人若少,決難這麼幹淨利落。

台莊的年紀和肅順不相上下,雖也是青衣皂褲,但一看腦後的那條油光錚亮的辮子,非大魚大肉斷難長得。尤其是兩個人看人的眼神,似看非看,全不管麵前人的反應。

曾國藩越想越蹊蹺,這哪裏是伴差保護,分明是隨行監督!

曾國藩的一顆心,開始一點一點懸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