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三個道:“還不快滾,等著吃老拳哪?”
瘦小枯幹的小衙役麻利地爬起身,用雙手抱住頭狼狽逃竄。
肅順這時笑道:“你們幾個爭來爭去,把咱家都鬧糊塗了!抓人也該有個理由不是?!”
高個子先把手中的鏈子嘩啦嘩啦往他二人脖子上一套道:“先套上再給你看理由。——俺平原縣是山東省最太平的縣,大堂上都有吏部敘優的文告呢!”
說著,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紙,往肅順手裏一塞道:“邊走邊看吧。——俺張老歪從來都是公事公辦,沒難為過人。”
肅順展開那張紙,送到曾國藩的眼前,曾國藩見寫道——
安民告示
因旱災匪亂,防流民竄境,為安全計,本縣全境酉時淨街;淨街後有膽敢遊玩閑逛者,處以杖二十,罰銀十兩,老幼不論,按人頭算。若想免杖,添銀五兩。皇親國戚,一律平等。
平原縣正堂啟
看完這告示,曾國藩自忖:“怪不得平原看不見流民、百姓,流民不敢走平原,百姓是不想進城來惹麻煩。”
肅順這時道:“爺,咱到大堂上開開眼也無妨。劉大叔坐過的地方,肯定差不了。”
曾國藩笑笑,知道肅侍衛把劉皇叔理解成劉大叔了,就順勢道:“想不去,由得咱嗎?”
四人笑眯眯地把曾國藩、肅順帶進縣衙的公堂之上。
曾國藩見那廳堂雖不甚大,倒也幹淨整潔;正對麵懸掛著一塊“明鏡高懸”的金字匾額,地麵上擺滿了各種刑具。靠東牆根兒,已有十幾個人犯跪著候審,十幾根大蠟燭照得大堂白晝一般亮。
曾國藩心下納悶,別的衙門都是晝忙夜伏,這平原縣倒是晝伏夜忙,看那縣正堂汗流滿麵的樣子,已知道很是忙過一陣子了。
曾國藩和肅順被衙役們牽到牆根兒和其他人犯跪在一處。大內出來的肅順先還覺著別扭不想跪,被大個子衙役一拳打得醒過來,也隻得挨著曾國藩乖乖跪下了,嘴裏還嘟嚷著說:“爺跪天跪地跪皇上,進個小縣衙也要跪,這算嘛事呢?”
曾國藩捅了他一下,他才閉上嘴,抬起頭來看那太爺審案子。
那太爺審案子也有別於其他衙門,什麼也不問,先就擲下一支簽去。衙役們也不去撿那簽,隻管把人犯摁倒了就打板子。哪位人犯都是二十下,不多也不少,然後就畫押,接著就是下一個。真個是幹淨利索,簡捷明快,令曾國藩大開眼界。
一刻光景,就輪到了曾國藩。
那太爺正要擲簽,門外忽然走進兩個衙役來,直奔大堂,一邊一個附在太爺的耳邊說:“昨晚大人看過的那個,小的們弄來了,請大人示下。”全不顧忌有人犯在堂,和在家裏一樣。
那太爺霎時紅光滿麵,邊脫官服邊喊:“李師爺,替我!”把官服、官帽往案子上一扔,隨那倆衙役興衝衝地下堂去了。
後堂馬上便轉出一個人來,小眼睛紫胡須禿腦門兒,不用說就是那李師爺了。但見那李師爺慢慢地把官服穿在身上,又戴上官帽,用手正了正頂戴,這才大模大樣一屁股坐下來,開始審案,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
一支簽刷地扔到曾國藩腳前,兩個如狼似虎的衙役,把曾國藩架起來,一個附在曾國藩的耳邊道:“拿五兩就免打。——看你弱不禁風的樣子,一看便知是個讀書人,你就多掏五兩吧。二十板子,夠你養半年的了。”
曾國藩道:“我認掏了,免了吧。”
那兩個人就跑上堂去,拿過一張供紙和筆來,道:“畫押吧。”
曾國藩細細看那供紙,見寫著:“人犯觸犯了平原縣正堂的告示,自動認罪,認罰銀十兩,免打銀五兩,共十五兩。”
曾國藩畫了押,衙役便把他押到一邊,問他:“你是現在就掏還是讓爺們去取呀?”
曾國藩一愣,問:“這有什麼區別嗎?”
衙役笑笑道:“現在掏呢,就是十五兩,當堂釋放。要勞動爺的身子骨兒跟你去取呢,你就得多破費一兩銀子,這是俺平原縣衙的規矩。——不過呢,你要聽小的話,還是多破費一兩銀子讓爺陪你走一趟吧。——真當堂釋放你,你出衙門十步都不到保準還得被抓回來。二次進來,你破費的可就是三十兩的數了!”
曾國藩就道:“煩你告訴堂上,我那夥計也免打吧,求幾位爺跟我們去取銀子。”
幾個人走在街上,曾國藩忽然有一種從未有過的鬆輕,感覺好似出了閻羅殿一般。
曾國藩對跟在旁邊的衙役道:“小哥,像您老人家,逮著一個違法的有額外的好處嗎?”
那衙役呲著牙道:“看二位不像本地人,我就跟你說了吧,衙門不給我們發薪水,全衙門包括師爺在內三十幾號人全靠這點收入養家糊口。——不瞞二位,一年下來,趕巧了,也有百八十兩的收入。”
“這麼多!”曾國藩吃了一驚,“趕上京裏七品官的收入了。那你們的太爺能弄多少呢?”
衙役四處看了看,見沒人,才伸出一根指頭道:“總不會少於這個數吧!”
這回連肅順也吃驚了:“什麼,能弄一千兩?”
“一千兩?”衙役一撇嘴,“一千兩俺太爺就不花幾萬署這破任了。——看準了,這叫十萬兩啊!”
這回是曾國藩發蒙了,他小聲問衙役:“照小哥這麼說來,這要讓府、道知道了,你家太爺不得蹲大牢嗎?”
衙役一笑道:“山東巡撫是俺太爺的親戚,何況俺家太爺的銀子也不能獨吞,要分一半打點呢,別說府、道、巡撫,俺太爺京裏還有靠山呢!像俺家太爺這樣的硬角兒,怕在全國也找不出第二個喲!滿山東光四品的候補道就有十六七個,哪個得過實缺!——有的窮得就剩賣褲子了!”
肅順咧咧嘴道:“也就是手黑點兒敢撈銀子罷了!比那和珅恐怕還不及吧?”
衙役歪起脖子和肅順辯解道:“和珅是誰俺不知道,俺隻知道像俺家太爺這樣的官兒,再窮的地麵都能整出銀子,這就是能耐!——聽說撫院就要保舉俺家太爺進京引見呢,回來還不得弄個五六品的頂戴!像這樣的官,下人跟著也有奔頭兒!”
說著話已到客棧門前,三個人走進客房。
曾國藩付了銀子,把笑眯眯的衙役打發走,正要關門,店家一閃身進得房來。
“幾位客官,不聽小的勸,破財了吧?”店家壓低聲音說,“俺這平原縣不比別處呢。出了平原縣就好了。咳,何苦呢。”搖了搖頭推門便走。
曾國藩忙擺了擺手:“掌櫃的,忙個啥,咱再拉拉。”
店家是個閑不住的人,一見曾國藩誠心相邀,就道:“客官稍候,容俺沏一大壺茶來,邊喝邊拉多滋潤!”
曾國藩道:“也好,茶錢算我的。”
片刻光景,店家托著茶具進來,後麵跟著小二;見這屋熱鬧,午時吃飯的“破氈帽”也擠進來,聽人拉話。
曾國藩讓店小二也給“破氈帽”斟了一杯茶,道:“看小哥吃飯的樣子,好像也在平原縣犯了規矩吧?”
掌櫃的搶著說道:“豈止是犯了規矩!——這位客官原來是兄妹兩個,現在,連妹子都搭進去了呢。這位客官天天上縣衙去要人,都被打了十幾回了!咳!”
“破氈帽”隻是一動不動地坐著,一言不發。
曾國藩道:“小哥,有話別憋在心裏,說說好受點兒,你就說說吧。雖說幫不上什麼,說說也能亮堂點兒,對不對?”
掌櫃的也勸:“客官,你總這樣也不是事兒呀,說說心裏興許就能好受點兒,沒準,大夥兒還能給你出出主意呢!”
“破氈帽”的兩眼一下子溢滿了淚水,他哽咽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講起來。
“破氈帽”姓鮑名福字春霖,四川奉節人,來山東投親不著,和妹妹鮑妍要到湖南去找投軍多年的弟弟鮑超。為趕腳程,到平原縣已是天晚,就因為在大街上尋客棧多逗留了一會兒,兄妹倆被衙役們抓進大堂。鮑福脾氣躁,在大堂上和縣太爺頂撞了一兩句,被打了四十殺威棒,又被罰了二十兩銀子,妹妹則被領進後堂單審了。後來,師爺出來告訴衙役們把人釋放並送到龍門客棧,並告訴他,明天才能釋放他的妹子。哪知這一等就是一個月,鮑福天天去要人,不是挨打就是挨罵,就是不放人。
最後,鮑福恨恨地說,他明天就準備去知府衙門喊冤,他鮑福不相信,在大清國沒有說理的地方。
一番話不僅把曾國藩氣得渾身亂抖,連肅順、台莊也恨將起來。
肅順道:“大清還有這樣的縣太爺!百姓咋能不反哪!”
台莊也罵道:“這種官,就得見一個,剮一個!”
等人散去,曾國藩對肅順道:“肅侍衛,你看這事該怎麼辦呢?——咱們總不能辜負皇上的期望吧?”
肅順想了想,問:“曾大人想怎麼辦呢?”
曾國藩道:“我的意思是想請肅侍衛騎馬回京一趟,把山東及平原縣所發生的事情跟皇上說一下,怎麼辦,請皇上定奪。我和台侍衛就在這龍門客棧等著。你回來,咱再前行如何?”
肅順想了想,道:“曾大人,您老不是有皇上的特旨嗎?幹嘛不——”
曾國藩一笑道:“肅侍衛呀,你怎麼犯糊塗了呢?本官隻有參奏權,卻沒有革職權哪!——何況,小小的平原縣的背後,站著的可是撫院哪。讓我一個五品小京官去參巡撫,不是以卵擊石嗎?我看咱就在平原耽擱幾日,你辛苦一趟吧。皇上隻憑巡撫的折子斷是非,像平原縣,都快成攔路搶劫了,吏部還為他敘優!這樣下去,如何得了啊!山東出了個平原,山西、河北再出幾個平原,百姓可怎麼活呀!——食加反是個“飯”字,沒食就反哪!”
肅順想了想道:“就按大人的意思辦吧。不過,大人還得寫個折子,省得肅順說不清道不明;最好讓鮑福也寫個狀子,我一並帶給皇上,也算個依據。”
曾國藩道:“難得肅侍衛想得這麼周全!好,煩你去把鮑福叫來,我先把他的狀子寫好,再連夜給皇上寫折子,你明兒一早就動身。——山東的吏治是要徹底地整治一下了!”
肅順答應一聲走出去。曾國藩則讓台莊向店家借了文房四寶,準備夜戰。
第二天,肅順打點齊整,便騎馬奔京城而去。
見肅順越走越遠,曾國藩這才讓台莊陪著在平原縣的四周逛起來。
平原的古建築很多,寺廟也很多。當時各地大興崇拜關羽之風,平原也不例外,到處都是關帝廟。
曾國藩和台莊走了幾處寺廟,但都破敗得不成樣子,有的連門都沒有,隻吊著個竹簾子擋風寒。進香的人也極少,三個關帝廟,總共才見到八個進香的人,其中還有一個是吃奶的孩子。古碑古字雖有一些,又都殘缺不全,提不起人的興致。曾國藩不由想起一句古話:吏治廢,百業廢!如今看來,果然不假!
白日裏,平原縣衙是不見一絲動靜,凡路過這裏的百姓都繞著走,惟恐惹一絲麻煩上身。
市麵的店鋪與街兩旁巷子裏做買賣交易的人都小聲細氣,尤其巷子裏的人,更是左顧右盼,交易成,便匆匆離去。
時辰已近午時,兩個人都有些餓了,正巧路邊有一爿賣糊辣湯帶饅頭的小店,兩個人於是就走進去。曾國藩給台莊叫了一碗糊辣湯,自己要了碗不放辣子的,又讓店家擺上兩個饅頭,這才坐下邊吃邊喝。一會兒,又走進兩個人,也一人要了碗湯,一邊急促促地喝湯,一邊小聲地嘀咕。
一個道:“喝了湯趕緊回客店,平原可比不得別處,惹不起呀!”
另一個道:“還有三車棗子,壓到猴年馬月呀?”
一個道:“咱就上午趕早兒賤賣,下午歇,平原這地方邪乎!”
曾國藩暗想:“來平原賣東西的人,自己都悟出了門道。”
兩個人會了錢,曾國藩問小二:“店家,咱平原夜裏淨街,白日裏也淨街嗎?”
店小二伸出頭望了望門外,才道:“夜裏淨街是逮閑逛的人,午後淨街是逮買賣人。平原縣衙規定,隻準上午沿街叫賣,下午繼續叫賣的就是犯了王法了。逮住一個就是十兩銀子二十板子呢!乖乖,俺這鋪子現在就得關了。”
曾國藩苦笑一聲,和台莊走出鋪子,回頭一看,小二真的開始打烊了。
兩個人走回客棧,台莊嚷嚷著累了,讓夥計開了房放倒了身子歇息。
曾國藩獨自走到櫃前問店家:“動問掌櫃的,我們來的那天,我那夥計在午後買了幾個豬蹄兒。——剛才我們倆在街上聽人說,咱平原縣過了晌午後就不準做買賣了,怎麼還有敢賣豬蹄兒的?——不怕連打帶罰嗎?”
店家一笑道:“除了客店和掛紅燈籠的外,其他商家午後都得關門。——但那賣豬蹄兒的是入了教的,有大鼻子藍眼睛撐腰,借一個膽給縣衙門嚇死他也不敢惹!——聽說,和二龍山的強人都有來往呢!還是個什麼幫會。——敢罰敢打人家,除非他不要命了!”
曾國藩頭腦中一下子閃現出水泊梁山開酒店的朱貴來。
他真有些替皇上憂愁了。看樣子,平原縣不僅僅是敲詐盤剝塗炭生靈這麼簡單,官匪勾結也是個關鍵。
見曾國藩默默不語,店家小聲道:“洋人拔個毫毛都比俺腰粗,巡撫、欽差都不敢惹喲!再參加個什麼幫什麼會,那還了得!”
這其實說的就是山東省最早的天地會,隻是還沒鬧騰出大名堂罷了。
十天以後,肅順由京城返回,道光帝帶給曾國藩的話是:“山東及平原的事情朕已知道。”
第二天,曾國藩等人出了平原縣城,繼續前行。
還沒出山東地麵,就已聽路人紛紛傳說山東換了巡撫、平原換了縣令;原縣令被就地處斬,處斬那天,平原百姓放了一天的鞭炮,比過年都熱鬧。然後就不見下文。
又走了幾日,路人傳說的還是山東換了巡撫、平原換了縣令,仍是不見下文。
曾國藩這時已進入河南地界了。
山東的事情無論處理到什麼程度,曾國藩都算盡了自己的職責。曾國藩推測肅順肯定知曉些內幕,但肅順不露皇上的一點口風。
難道道光帝真的隻換掉個巡撫、處斬一個縣令,便把這天大的一樁案子給擺平了?……
曾國藩等人離京後,道光帝一天晚上批折子時衣服穿少了,染了點風寒。太醫配了幾劑發汗的藥,服後也不大見效,汗沒有發出來,反倒加了咳嗽一症。盡管這樣,道光帝仍不敢耽擱政事;每日照常上朝,下朝後照常批折子。
這天,剛服了藥,正披著衣服想事情,太監進來稟報,大內侍衛肅順求見。
道光帝一驚,急忙宣召。
禮畢,肅順把曾國藩的折子和鮑福的狀子呈上。
道光帝閱畢,頓時嚇出一身汗來,多日纏身的風寒,竟被攆跑了。
道光帝把折子合上,抬頭問肅順:“肅順,曾國藩所奏可是實情?——山東鬧成這樣,朕咋一丁點兒風聲不聞?——可是怪!”
肅順道:“曾國藩所奏,奴才均親身經曆,句句是實。——平原的百姓確無活路!”
道光帝就說一句:“平原的事情朕知道了,你歇息去吧,明日早起回平原,不用見朕了。”
肅順隻得跪安退出。
道光帝立即傳諭大學士穆彰阿,協辦大學士、吏部尚書英和進見。
穆彰阿、英和進來後,道光帝隨手便把曾國藩的折子摔過去,忿忿地道:“你們薦的好官!山東就差造反了!”
穆彰阿如墜雲裏霧裏,英和也愣成個木樁子。
穆彰阿小心地把折子打開,快速地瀏覽一遍,腦中開始想對策。
當時的山東巡撫是滿洲人多衍福,原名多衍袞,因犯了多爾袞的諱,改成現名。多衍福是奉天府的按察使,是在英和的力薦下,又走了穆彰阿的門子,才放到山東任所的。多撫院在奉天時就是個很愛錢的人,到了山東更有了施展的天地,每年都有二十幾萬兩的銀子送進京師孝敬各方各麵。僅英和一個,他就要打點上十萬兩,穆彰阿也年年能收到五六萬兩,隻有大清的主宰道光皇帝一兩也得不著。
多撫院到山東兩年,不僅山東巡撫衙門連著兩年被吏部敘優,境內各府縣的衙門優敘的也較別省多。
很快,多衍福在道光的心目中,成了大清一頂一的能員。道光帝有時竟這樣想:大清能多幾個多衍福該多好啊!
穆彰阿把折子遞給英和,英和一目十行地看起來。
“皇上,”穆彰阿終於想出了主意,“想那曾國藩乃誠篤老實之人,斷不會妄奏。平原縣如此大膽,多衍福有直接責任。依奴才想來,多衍福幾代受我皇恩,斷不敢縱容屬下胡為,其中定有隱情。請皇上明察。”
道光帝霍地站起身,大聲問:“穆彰阿,依你說來,多衍福無過反倒有功了?——再讓吏部給他敘優一次?”
穆彰阿急忙跪倒,回答:“請皇上息怒。奴才的意思是,先將多衍福革職押赴來京,待查明真相後,再重重辦他!這樣的人不辦他還有王法嗎?!——奴才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包庇多衍福。”
道光帝道:“你和英和下去抓緊擬旨,將多衍福革職押解來京。所遺巡撫一缺,暫由山東布政使楊浩署理吧。——平原縣嘛,也一同押解進京吧!——朕倒要看看他有幾個腦袋!”
英和這時道:“皇上聖明。奴才以為,一個小小的平原令,用不著大動幹戈,就地處斬算了,也讓平原百姓知道朝廷執法如山,是不姑息酷吏的。”
穆彰阿也道:“英天官想得周詳。就地處斬平原令,正顯我皇的愛民如子。”
道光帝想了想,不置可否地揮揮手:“擬旨去吧。”
以後怎麼樣呢?
多衍福被押解進京後,自然是把所有的過錯全推到平原死鬼的身上,決不承認同流合汙一罪,隻講對下屬失察。道光帝這時才知道,那平原令是斬得太早了,等於成全了多衍福。案子隻好就拖下來。
最後,據說又是穆彰阿替多衍福求情,說多衍福自感對皇上不住,甘願傾幾代才賺下的一百萬兩家財買條活命。英和又在旁邊替多衍福說好話,道光帝才同意照多衍福說的辦理,以失察罪將他革職又加罰銀一百萬兩。
多衍福雖然保了條命,但政治生涯是徹底結束了。
不久,多衍福帶著餘下的幾百萬兩家財和一大群妻妾,回奉天享清福去了,真正成了衍福。至於穆相爺、英天官在這件案子中又得了多衍福多少好處,就不得而知了。
在河南開封府,曾國藩決定逗留幾天。
開封府,俗稱東京汴梁城,是宋天子趙匡胤的發祥地,又是戰國魏,五代梁、晉、漢、周,金,後金的都城,有七朝故都之稱。名山勝寺不僅頗為壯觀,古跡寶刹也很有幾處。僅就相國寺、龍亭翰園的碑林、禹王塔,就是曾國藩早就心馳神往的所在。曾國藩不來則已,既來了這裏,安肯就走?——這是天下讀書人的通病。
但肅順和台莊卻獨對這裏的風味小吃、風塵中的煙花女子感興趣。
兩個人陪曾國藩隻遊了一天龍亭翰園的碑林,見曾國藩又是拓又是摩,忙得不亦樂乎,午飯都忘了吃,兩個人就真真膩煩透了。
回到客棧,台莊私下裏和肅順嘟囔:“真搞不懂這個翰林公,一塊石頭板子,能摸出個鳥來!成天價寫,與其這樣——”
肅順被吵煩了,隻好向曾國藩委婉地求情:“大人,台莊個渾球,他讓卑職給揍了,現在哭呢!”
這話一出口,倒把曾國藩嚇了一跳:“肅侍衛,這怎麼行?——為的哪般要如此懲罰台侍衛?”
肅順故作氣憤地說道:“大人,台莊這個渾球,他說跟著大人看風景,一見山神像就肚子疼。——您說,氣不氣人!卑職就替大人懲罰他了,看他以後還敢不敢瞎說!”
曾國藩忽然一笑:“肅侍衛,你見了神像肚子疼不疼啊?”
肅順忙道:“回大人的話,其實,卑職見了山神像也……,但皇上讓我等保護大人的安全,我們必須聽大人的呀!——就算疼,也要忍著不是?”
曾國藩知道肅順和台莊想單獨玩幾天,就順水推舟道:“肅侍衛呀,你看這樣好不好,我明天呢單獨逛相國寺,你們兩個結夥開開心心玩一天,晚上我們再在客棧會齊。”
“那怎麼行呢?”肅順很認真地說,“皇上要是知道了會怪罪的呀!”
曾國藩道:“皇上是讓兩位保護我,但也沒說不可以單獨行動呀?——何況,還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俗語呢!”
肅順當天晚上喜得買了好肥的三個豬蹄子請曾國藩,台莊也高興地花了銀子熏了兩支驢耳朵湊熱鬧。
第二天一早,肅順、台莊便早早就起了床,早飯也沒用,隻向曾國藩請了聲安,便飛也似地離了客棧,眼望著奔煙花柳巷而去。
曾國藩暗道一聲,大內侍衛尚且如此,綠營官兵又當如何!怏怏的,獨自一個人叫早餐用了,攜上幾兩銀子也閉門而去。
是歲初夏的開封,出奇地熱。
曾國藩搖著竹骨扇,一邊看街景,一邊向相國寺踱去。
開封的人口雖不及京城多,但主要街道仍然人流如織,很有個老古城的樣子。
曾國藩走走停停,午時才趕到相國寺,人卻是愈發地多了。
山門左邊,一溜二十幾位玩把式賣藝的在叫場子——圍的人雖不多,叫得卻挺歡;山門右邊,則被賣膏藥、字畫的人占據著;右邊再遠一些,就是測八字算命的了——一人守著一塊紅布,不聲不響地做釣魚狀。
曾國藩沿著山門右邊一路看過去,三十幾處膏藥攤子,擺得花裏胡哨,治各種病的膏藥都有,獨沒有治癬疾的。好不容易碰到一個掛有“包治百病”招牌的攤子,待曾國藩把症狀一說,那守攤兒的先就把頭搖成個撥浪鼓兒;趁著曾國藩不注意,一把便扯下“包治百病”,再不言語。
●曾國藩時代街頭景觀,老百姓終日為生計而忙
曾國藩無奈地長歎一聲,隻好往前踱去,一家一家地看起字畫來。
賣字畫的也參差不齊,有的技法相當不錯,風光能看出遠近,鳥獸能看見絨毛。有的就明顯的是初學者,也畫蟲,也畫魚,卻又畫得蟲不是蟲魚不是魚,一問,說是夷人畫法。遊逛的人一茬又一茬地過來找樂。
曾國藩見其中有個攤子,掛著一幅四尺中堂,畫的明明是隻貓,下麵落款卻是“虎嘯山峰”四字。
曾國藩見攤主五十幾歲的樣子,梳著根細小焦黃的辮子,滿臉刻著藏汙納垢的皺紋,兩個睜不開的小眼睛,下麵吊著個紅得發紫的大鼻頭兒,一顆上翹的牙齒突出唇外,周圍是幾縷打卷兒的褐色胡子,一件辨不出顏色的破舊長衫披在身上,扣子也沒有係,癟癟的前胸袒露在外麵,髒兮兮的。曾國藩不由暗暗感慨:看樣子,百無一用是書生,說得也有道理呀!——讀書人讀到這種程度,已是十分可憐的了,又不肯放下架子務些實際,糊口尤其難!——可不就是百無一用嗎?!
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攤主誇口道:“這是預交了銀子的,給錢也不能賣,再畫可也。俺們讀書人最講究誠信二字——一兩銀子畫一幅,便宜著呢!”
曾國藩看了半天,笑問一句:“老大真能逗,這畫上的明明是貓,咋能叫‘虎嘯山峰’呢?”
攤主眯起眼睛看曾國藩好半天,才辨認出說話的人下巴長著胡子,還戴著頂帽子,秀才不秀才商人不商人;尤其一對三角眼,長得棱是棱角是角,咋看咋不像個好人。
攤主先用鼻子哼一聲,許久才不屑地說:“不是跟客官誇口,別看俺沒見過虎,可俺照著貓就能畫出虎!——這是祖傳的呢,畫了三代,還沒誰敢說不像呢?——把活生生的大老虎愣說成貓,啥眼神兒呢!”
自稱讀書人的攤主一口氣派了曾國藩老大一身不是,弄得曾國藩哭笑不得;其他的客戶也被他逗得亂笑一氣。一條街數他這塊兒圍得人多。
曾國藩私下揣度,這肯定是生意人放出的手段——不會畫虎敢吃街頭這碗飯?!還說是預交了訂金的,鬼才信。看樣子,“俺們讀書人”四個字也當不得真。
曾國藩一路走一路看一路笑,笑得腳軟肚子疼,挨挨擠擠,來到一個專門現畫現賣梅花的攤子前,駐足觀瞧起來。
引起曾國藩注意的並不是梅花畫得如何好,而是守畫攤的年輕人。那人高高的個子,濃眉大眼,梳著根粗粗的大辮子,短打扮,皂布靴,兩手交叉抱在胸前,一看就不是個慣闖江湖之人。——最奇的是那人的腳下還放著一套用油氈布包著的古書,雖很珍惜,分明也要賣。
曾國藩蹲下身子,把那古書打開一看,卻是《公瑾水戰法》。
曾國藩大略翻了翻,講的全是三國東吳大都督周瑜水上交戰之法,也不知出於何人之手。曾國藩愈發奇怪了。
曾國藩站起身,衝那漢子拱一拱手,問:“在下冒昧地問一句,《公瑾水戰法》是難得的私家珍藏本,不會很多,為什麼要賣呢?”
那漢子看了曾國藩一眼,無奈地長歎了一口氣:“不瞞仁兄,小弟乃湖南衡陽渣江人,外出訪友不慎失盜,流落在此。此書乃祖傳之物,有識得貨的換個盤纏而已。”聽口氣,倒像個讀書人,也不知是練攤兒的人放出的手段,還是真的在講真話,讓人聽來實實誠誠。
曾國藩扯過一條閑凳子,同那漢子一齊坐下,曾國藩問:“談了許久,尚沒問仁兄尊姓大名,訪友如何還帶著書?”
漢子一抱拳:“在下彭玉麟,字雪琴,家父曾做過合肥縣梁園巡檢,離任後得癆病故去,家道自此一日敗似一日,所幸還留有幾畝薄田,倒也能度得日。——此書乃家父所傳,在下常帶在身邊,為的是隨時翻看,習慣了。”不慌不亂,不像是在編瞎話,還挺打動人。
曾國藩又問:“可曾進學?”
彭玉麟臉一紅,訥訥道:“原先倒也中了個秀才。隻因玉麟脾氣不好,得罪了教諭,被革除了,功名之心也淡了。”
曾國藩重新拿起那本書問:“仁兄想必已把這套《公瑾水戰法》爛熟於心了。”
彭玉麟答:“閑時倒是常常翻閱,多少知道一些,爛熟於心不敢當。——聽仁兄談吐,像功名中人。在下冒昧問一句,仁兄在何處當差?聽口音,不像本地人,莫不是鄉親吧?”
曾國藩將書放回原處,雙手一抱拳:“仁兄猜得不差,在下曾國藩,正是湘鄉荷葉塘人,現在京師翰林院當差,此次是奉禦旨去四川主持鄉試。”
“失禮失禮!”一句話說得彭玉麟早拜伏下去,一邊行大禮一邊道,“原來是曾大人,聞名久矣!請大人恕草民不恭之罪。”
兩個人你謙我讓,惹得兩邊的人都往這邊看。
曾國藩急忙扶起彭玉麟,正要講話,市麵忽然起了騷動,很多人都向一個字畫攤子圍攏過去,其他守攤的人也都伸長脖頸觀望。
曾國藩與彭玉麟也跟著站起來。
“好像什麼人在爭吵。”曾國藩悄聲說。
“這兩天總這樣,沒生意,光看熱鬧了。”彭玉麟答。顯然,他已在此處蹲了兩天。
已有守攤的人開始往熱鬧處擠。
彭玉麟禁不住道:“仁兄稍候,玉麟看一眼就回來。”便隨手拾起書揣進懷裏,一步一步地靠過去。
曾國藩見彭玉麟把書揣進懷裏,臉上不覺一紅。
曾國藩本是個喜靜不喜鬧的人,見彭玉麟往前湊,有心想說一兩句阻止的話,又礙於初次見麵,何況彭玉麟對自己還存著戒心,有些話就更不好出口,也隻好跟著不由自主地走過去。
擠進人群,仿佛天意,偏巧又和彭玉麟站在一處,兩個人就相視一笑。再一看爭吵的人,卻正是把虎畫作貓樣的手藝人正陪著小心挨一個綠營把總的訓斥。
聽了一會兒,曾國藩才聽清原委:原來是把總提前交了銀子讓畫匠畫隻鎮宅虎,畫匠竟給畫成了貓樣。把總讓畫匠賠一兩銀子,畫匠卻隻想把預收的銀子退回去了事。
綠營把總見畫匠死活不肯賠銀子,就瞪起眼睛道:“爺也沒說非讓你賠銀子,你立馬給爺畫一張虎出來不就結了?——爺還給你掏三十個大錢!”
那畫匠訥訥辯說:“爺就饒小的這一回吧,小的就會畫這樣的虎,再畫不出別樣的虎了。——要不,小的立馬給您老畫一張群狗打鬧圖如何?——那狗畫得好著呢!”
把總一把揪住那畫匠的大衫衣領,啪啪就是兩大巴掌,罵道:“你不賠爺的銀子還耍貧嘴!爺今天廢了你!”
畫匠被打得縮成一團,癟癟著肚皮連連哀求:“爺就算把小的打死,小的也拿不出銀子來呀?”
這時,人群的外麵忽然走來一名公差模樣的人,穿著皂衣,拿了根水火棍,橫眉立目,好像在巡街,又好像在找什麼人。
有人就喊:“公差來了!——把總打人哩!”就自動地給公差閃了一條道。
公差牛皮哄哄地走進來,邊走邊喊:“光天化日之下竟敢鬥毆,看爺不把你們一個一個都關進大牢去!”
畫匠一見公差,仿佛見了救世主,急忙高喊:“公差老爺快來救命!”
把總卻抓得更緊了,惡狠狠道:“爺今天讓公差抓你進大牢!”
公差急忙抬頭,正和把總打個照麵。
把總眼望著公差道:“三狗子你來得正好,你給爺評評理,咱出三十個大錢讓他畫隻虎,他竟然畫了隻貓充數!爺讓他賠一兩銀子算扯平,他竟然不賠,還說賠咱一群打群架的狗!”
公差問畫匠:“總爺說得對嗎?”
畫匠此時還被抓著衣領,他邊掙邊辯白:“他讓小的畫虎才出三十個大錢,小的承認畫走了眼。他不要也就算了,如何倒讓小的賠他一兩銀子?”
公差大喝一聲:“你放屁!總爺現在是吃俸祿的人,隻讓你賠一兩銀子扯平,這是多便宜的事!——要是從前,你少說也得賠總爺十兩銀子才甘休!——你快拿銀子讓總爺走路,時間長了,總爺真把你送進官府,看府台大人不把你關進大牢!”
曾國藩萬沒想到堂堂的公差竟然說出這麼幾句不講理的話來。他正想搶前一步替那畫匠討個公道,身邊站著的彭玉麟已握著拳頭走了進去。
彭玉麟往公差麵前一站,大聲問:“小的想問差官一句,究竟是總爺理虧還是畫畫兒的理虧?”
“咋?”公差一頓水火棍,“你小子難道想進大牢裏住幾天不成?”
彭玉麟笑道:“差官差矣,彭某隻是想說句公道話。”
“公道?”公差呸地吐了一口,“爺說公道就公道!”忽然話鋒一轉:“爺怎麼聽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呢?——著哇,爺有生意了!——你先跟爺到衙門走一趟吧。”說著就伸手抓彭玉麟。
彭玉麟閃在一邊,道:“公差大哥眼力不差,在下正是湖南人。——不知在下犯了哪條律法,要傳我進衙門?”
公差順袖裏摸出一條鏈子來,邊抖邊說:“回籍養老的李侍郎府上被盜,據家人所報,是個操湖南口音的飛賊幹的。你既是湖南口音,就得跟爺走一趟,進了衙門有你分辯處!”鏈子往彭玉麟的脖子上一套,口裏喝一聲:“跟爺走吧!”
彭玉麟邊往下脫鏈子邊叫:“哪有這樣辦案的公差!”
把總這時講話了:“三狗子,把這個畫貓的無賴也一並抓去,他不賠我一兩銀子我跟你三狗子要!”
公差馬上道:“一並進衙門去見府台大人。——總爺煩你也走一趟吧,見了府台大人俺也好說話。”
把總牛皮哄哄道:“爺自然要走一趟。”衝著畫匠一指:“跟爺上衙門!”
曾國藩一看事情要鬧大,也看出公差和把總是一路人,就跨前一步,深施一禮道:“公差大哥慢行一步。”
公差一愣,問:“咋?——你也想上大堂?”
曾國藩道:“在下不曾犯法,進衙門做什麼?——我隻想對老哥說,捉賊捉贓,捉奸捉雙。你無憑無據,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說抓人就抓人呢?——我就不信,開封府不是大清地麵?”
“唉呀!”公差細細端詳起曾國藩來,接著一笑,“真別說,你這口音也是湖南動靜,還長著對三角眼,一看就不是善良之輩!得,你今天想不去也不行了。——總爺,你幫俺一把,這三個東西全得進官府說話。”
曾國藩知道再辯無用,隻好道:“在下就走一趟官府又如何!”衝著彭玉麟笑笑:“我們兩個怎麼都是湖南人呢!”
畫匠先還扭著不想去,被把總又打了兩巴掌,這才乖乖地跟著走。
到了衙門口,公差先進去稟報,不大一會兒,裏麵就一連聲地喊升堂。
把總罵咧咧趕著三人往裏走,一進二門,正迎著公差出來,幾個人就在差官的帶領下,七拐八拐地進了大堂。
曾國藩早就聽說開封府是座倒坐衙門,包青天在這裏審過皇親國戚,還鍘過負心郎陳世美。但今天的開封府可不是倒坐,和大清其他地麵的知府衙門一樣,是坐北朝南相。想這開封府是另辟的房子建衙。
來到公堂,知府果然已升堂,兩側有五六個人拄著水火棍在站班。
公差喝令三個人跪下,兩班衙役也跟著喊:“跪——下——!”聲音拖得長長的;這是堂威。
畫匠早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又是衝上麵磕頭又是喊冤枉。
彭玉麟鄙夷地望一眼畫匠,也跪倒在地,等候問話。
曾國藩急忙衝著堂上施禮道:“學生是有功名的人,請府台大人明鑒。”
知府未及說話,旁邊站著的把總卻雷鳴般地吼出一句:“有功名就不能革除嗎?——你給爺跪下吧!”飛起一腳便把曾國藩踹倒在地。
曾國藩見開封府審案不合體例剛要講話,知府那裏早已一拍驚堂木,大喝一聲:“下麵人犯所犯何事,一一道來!——那個喊冤的人先說。”這是指畫匠了。
畫匠就諾諾怯怯地講起來。
趁畫匠敘述事情原委的當口,曾國藩開始端詳那知府。
知府五旬開外的年紀,身體瘦削,藍頂子,著四品官服,說起話來聲音響亮,一聽便知久於斷案,是個老州縣出身。左首站著的刑名師爺,也有五旬左右年紀,拖著幾根不長不短的花白胡須,想必也是個有功名的人。因燈光較暗,曾國藩又在堂下跪著,兩個人的麵目都看不真切。
這時畫匠已經敘述完畢,把總正在講話,仍然是站著。
把總講的話是:“卑職讓那狗殺才畫的虎是要送到上麵去的,他卻畫了隻貓糊弄卑職。卑職隻讓他賠銀子一兩,並沒有多要。這狗殺才,竟一兩銀子也不出,真氣死卑職了!卑職有心打死他個??的,又在開封府地麵,出了人命,於老府台麵上總不好看。”
知府大聲問畫匠:“常三,你可聽真切?”
被稱作常三的畫匠回道:“請大人做主,小的實在是拿不出一兩銀子。”
把總冷笑一聲說:“等大板子打爛了屁股,別說一兩,十兩也肯拿了。——狗殺才!”
曾國藩霍地站起身,大聲道:“府台大人,學生有話說。”
知府一拍驚堂木,大喝:“人犯跪著講話!”
兩側衙役跟著喊:“跪下——!”
曾國藩想也沒想,順懷裏便掏出聖旨,大喝一聲:“開封府聽旨!”見知府尚在猶猶豫豫,堂上堂下也在發愣,曾國藩隻好追問一句:“聖旨在此爾等還不跪下!——開封府目無王法嗎?”
知府這才像醒過神似的,幾步跨下大堂,撲通一聲跪倒在曾國藩的麵前;所有人一見正印如此,也都搶著跪下。
曾國藩這裏已一字一頓地讀起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欽命翰林院侍講、欽點四川鄉試主考官曾國藩等於入蜀途中,考察當地吏治民情,便宜行事。有貪贓枉法者,有權請旨革除。欽此。”
曾國藩話音一落,堂上已響起“謝萬歲,吾皇萬歲萬萬歲!——恭迎欽差曾大人!”的喊聲。
曾國藩走到知府的麵前,把聖旨往前一遞,道:“府台大人驗一驗吧,別再是個假冒的曾國藩。”
知府邊叩頭邊說:“下官不敢,請上差大人恕罪。”
曾國藩把聖旨重新揣進懷裏,雙手扶起知府:“府台大人,下官本是路過此地,適才多有得罪,還望見諒。翰林院侍講曾國藩給大人施禮了。”說著深施一禮。
知府手忙腳亂,一邊說著“不敢當不敢當”,一邊喊:“快給上差曾大人看座!”
曾國藩和知府落座,師爺趕忙侍候上一杯熱茶。把總這時也漲紅了臉爬起來,兩手垂著站到一邊,再不敢拿大。
曾國藩這時開口問知府:“請教大人,按大清律例,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不知這位總爺和彭玉麟同為人犯,何以竟許他坐在公堂之上,而大人也沒有按著司法程序辦理,隻聽了這位總爺的一麵之辭便行判決,大人總是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審案的嗎?”
知府臉一紅,許久才道:“上差聽稟,這位總爺非比他人。——我想請上差後堂說話,本府細細稟與上差,如何?”
曾國藩知道知府有難言之隱,就道:“悉聽尊便。”
兩個人就一前一後來到後堂,師爺又趕忙斟上新茶,然後退出去。
知府這才向曾國藩拱一拱手,道:“啟稟曾大人,那把總姓張名保,是河南按察使英桂英臬台的姨親。英大人的來頭,曾大人想必知道,河南是無人敢惹的。英大人在京時,張保就是開封一霸。英大人來到河南,見張保鬧得太不像樣子,便讓開封的總兵清同清軍門賞了個外委把總給他做,其實是隻拿銀子不出操的。開誠布公地講,這張爺雖是開封一霸,也訛過生意人幾次錢財,所幸沒有人命在手,也就沒有太大的民怨,更不敢和官府作對。本府的苦衷,還請大人體諒。”
知府正堂一口一個大人,把曾國藩叫得不好意思起來。曾國藩沉吟片刻,才道:“府台大人,聽大人剛才所講,這張保為民稱霸從軍是痞,這種人如不嚴懲,勢必要成大患。真到那一天,處治的可能就不是一個張保了,連英大人怕也脫不了幹係。大人哪,下官講得可對?”
知府想了又想,許久才道:“上差認為應該怎麼辦才好呢?——英大人的麵子總要過得去呀?”
曾國藩:“依著下官,申報巡撫衙門,將張保革職!——這樣對英大人和大人您都有好處。請大人三思。”
知府用手不經意地正了正頭上的頂戴,仿佛下了大決心似地長歎一口氣:“就按上差的意思辦吧。——那彭玉麟呢?”
曾國藩道:“彭玉麟是抱打不平,否則,張保的手裏就有人命了!請大人升堂斷案吧。——下官明日還要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