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差吩咐的是,本府這就升堂,請上差監審。”知府邊說邊站起身,誠懇相邀。
曾國藩邁步同著知府到大堂落座。曾國藩坐在知府的右首,左首仍站著原來的師爺。張保還是老樣子,大模大樣在堂下叉手站著。
知府當堂坐定,一拍驚堂木,先高喝一聲:“大膽的張保,還不給本府快快跪下!——上差曾大人在此,豈能容你張狂!”
兩邊衙役一齊喊:“跪下——!”
張保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知府不容他講話,厲聲喝問:“張保,你可知罪?”
張保搖搖頭:“卑職不知。”
知府道:“本府手裏有厚厚一把告你欺行霸市、擾亂地方的狀子,本府看在英大人的麵子上都替你壓下了。上差曾大人到此,你還敢胡作非為,竟然鬧到公堂之上。——本府今日不摘你的烏紗,曾大人就要摘本府的烏紗;上差曾大人已吩咐下來,將你之所為行文巡撫衙門,即行革職。張保,本府已保你不得了。——來人哪,將鎮標外委把總張保的頂戴摘下來!”
衙役們答應一聲,過來便將張保的頂戴摘下。張保忿忿地跪在堂前,恨恨地望著曾國藩,兩眼滿是仇恨和怒火。
知府判道:“開封鎮標外委把總張保,擅離軍營滋擾地方,民憤極大,按大清律例,先行摘去頂戴,待本府上報巡撫衙門後,再行處治!——張保,回軍營等候去吧。希望你今後好自為之,本府不送了!”
張保走後,知府接著說道:“畫匠常三技藝不精,姑念他貧困潦倒也就不深究了。彭玉麟行俠仗義,著實難得,給予當堂釋放。——來人哪,將常三與彭玉麟當堂釋放!”
知府回頭望了望曾國藩,曾國藩卻瞪大三角眼狠狠地望著捉人的公差。
知府會意,一拍驚堂木道:“公差劉三狗子胡作非為,按律當斬。——姑念他尚有一六十歲老母需要將養,從輕處治。來人哪,將劉三狗子杖責五十,逐出公門,永不敘用!”
眼望著那公差可憐巴巴地被人拉出去,曾國藩笑著望一眼知府道:“老府台斷案果然幹練,下官尚有公幹,就此和彭玉麟回客棧了。告辭!”
知府忙說:“萬萬不可,本府還未給大人洗塵呢!”
曾國藩站起身拱拱手:“不敢叨擾知府大人。下官就此別過。”
說畢,走下公堂向彭玉麟一招手,兩個人便一齊走出去。
知府送客不及,隻好作罷。
一出府衙,尚未走出兩箭地,彭玉麟便翻身跪倒在地,邊磕頭邊道:“謝曾大人搭救之恩!”
曾國藩把他扶起來,安慰一句:“是知府糊塗。仁兄行俠仗義,入情入理,隻有糊塗公差才能出此事故。曾某看你言行舉止,日後必是國家大材。望你珍重!”
彭玉麟道:“難得大人如此誇獎!大人真有用得著草民的那一天,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聽大人的語氣,似對玄學有些研究。草民現在想領大人到一個去處,去見一個方外之人,不知大人可有興趣?——玉麟來時曾問過一卦,今天想來,一絲不差,大人何不也問一卦?”
一句話勾起了曾國藩的興趣,這也是當時讀書人的通病。他一把抓過彭玉麟的手,道:“得回去收一下攤兒吧?問完卦,就跟曾某回客棧敘敘如何?”
彭玉麟笑答:“哪有什麼攤兒!幾張破紙而已。玉麟這就帶大人去問卦。——隻不過,草民現在身無分文,隻能讓大人破費了。”
兩個人哈哈大笑起來,過路的人被笑得莫名其妙,都愣愣地看熱鬧。
相國寺北門外一處偏僻的茅草屋裏,一位老者正在邊品茶邊朗誦《道德經》。
曾國藩看那老者,年紀足有七旬開外,白生生的頭皮,隻有些許銀發圍在四周,僧不僧道不道;一團亂蓬蓬的黃胡子掛在胸前,鼻子一翹一翹,隱隱有老子之風。
彭玉麟拉了拉曾國藩的手,向老者示意了一下,便雙雙跪下去,一起道:“晚生給老前輩請安!”
老者許久才放下手中的《道德經》,咳一聲後,才站起身,說:“二位報個生辰八字吧。老夫老眼昏花,斷不準的地方還望包涵。——不過呢,每人三十個大錢是不能少的。老夫每日的三頓飯全靠這個。”
曾國藩掏出六十個大錢排在老者的麵前,略想一想道:“晚生生於嘉慶十六年十月十一日亥時。”
彭玉麟道:“晚生生於嘉慶二十一年九月十九日子時。”
老者把眼睛閉上,沉默了一會兒,嘴裏便開始念念有詞,足足念叨了半個時辰才猛地睜開雙眼。也不言語,站起身,徑直走到書案前,先鋪上兩張草紙,然後拿起筆蘸上墨,刷刷點點寫起來。功夫不大,兩張紙已分別寫上字。
老者想了想,又回頭看了看曾國藩,便從靠床的一個破櫃子裏翻出一大捆紙,用一根粗麻繩緊緊地縛著。又撿起其中一張剛寫好的紙,也不管墨跡是否幹透,胡亂疊起,連同那捆紙,往曾國藩的懷裏一塞,道:“老夫平生所學盡在這捆紙上,望日後好好揣摩。”
曾國藩抱住這捆紙,莫名其妙地望著老者,想說點什麼,一時又找不著話題。
老者卻早轉身把另一張紙拿起來遞給彭玉麟,說一句:“天意不可違,二位走吧。”
話畢,重又在蒲團上坐下來,合上雙眼,再不言語。
曾國藩和彭玉麟互相望了望,隻得深施一禮,怏怏地站起身,退了出去。
出了門,曾國藩先就長出一口氣,笑著道:“倒像慣走江湖的術士,又像是和玉麟老弟串通好了的,道行不知深也不深?”
彭玉麟道:“大人可別冤枉人,好像我們兩個要平分那六十文錢似的。——我們還是先看一看都寫的什麼吧,準或不準,他的道行不也就一目了然了嗎?”
曾國藩拉了拉彭玉麟的手道:“同我一起回客棧再看吧。——你還得給我講《公瑾水戰法》呢!逛了半天,鐵打的漢子也該餓了。”
彭玉麟已不似先前那樣拘謹了,他笑著道:“玉麟可是一兩銀子也無。我看不如先陪我把這《公瑾水戰法》找個熟家子賣掉,換回幾兩銀子,我好做東謝大人的搭救之恩!”
曾國藩一反平常嚴肅的態度,笑道:“等你賣掉《水戰法》,我倆前胸該貼後背了。”
兩個人一路走一路說,不知不覺便來到客棧。
進了客棧,曾國藩特意讓店家快炒了一葷一素兩個小菜,又專為彭玉麟燙了一壺老燒酒。曾國藩是滴酒不沾的,因他的癬疾一遇酒就大大地發作一番,這就注定他一生與酒無緣。
酒菜擺上來後,曾、彭兩人各拿出老者寫的帖子,忽然都笑起來。
彭玉麟接過曾國藩遞過來的帖子,見上麵寫著四句偈語:
四七中的龍庭,九載飛躍十程。
金戈二五滅匪,三一成雙遠行。
●曾國藩離世後,各種版別的《冰鑒》在各地書店熱銷,上麵赫然印著“曾國藩著”。其實,曾國藩並沒有寫過什麼《冰鑒》,更沒有著過《挺經》。《冰鑒》是曾入蜀典試途中偶得,《挺經》則係高僧所贈(見本書第八章)
曾國藩接過彭玉麟遞過來的帖子,見上麵寫的也是四句偈語:
粼粼水麵中,隨蟒護龍庭。
四十少三年,三七成雙行。
曾國藩把那捆紙解開,見首頁題了“冰鑒”兩字,看了半天內容,才發現是一部相人的書,近乎《麻衣神相》之類。
曾國藩把《冰鑒》重新包好,笑著對彭玉麟道:“不是老弟推薦,在下真懷疑是遇見了江湖術士。——先不管他,我們先吃飯,吃完飯你還得給我講《公瑾水戰法》呢!”
彭玉麟也不謙讓,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飯後,兩個人廝讓著走進客房,茶也沒喝一口,彭玉麟便掏出《公瑾水戰法》一章一節細細地講述起來。
店家沏了一壺毛尖茶,悄悄地放到案子上,又悄悄地退了出去。兩個人都沒有察覺,彭玉麟講得投入,曾國藩聽得入迷。
曾國藩為什麼對水戰這麼感興趣呢?
●大清一直強調馬背上的功夫,從清高宗乾隆皇帝的戎裝像可見一斑
大清從努爾哈赤開始就一直強調馬背上的功夫,皇子們來到世上認識的兵器也都是弓箭、大刀、長矛之類。所以,史學家稱大清的江山是建在馬背上的。——而於水戰,甚至連水戰所用的工具都不甚了了。曾國藩在京師的這幾年,參加過幾次八旗舉辦的會操大典,綠營的會操也參加了兩次,卻一次也沒見舉辦過海上演習。——大清的水戰幾乎是空白。對此,曾國藩憂心已久。
現在,彭玉麟不僅把這部《公瑾水戰法》讀得熟、吃得透,而且談了許多自己的設想,許多設想曾國藩都是第一次聽到。
曾國藩開始暗暗佩服起眼前這個比自己小五歲的人了。
很晚,肅順和台莊才醉熏熏地回來。
曾國藩忙把二位侍衛介紹給彭玉麟,並對二位道:“這是我的同鄉,難得他把水上交戰講論得這般透徹!”
彭玉麟就急忙向肅順、台莊請安問候。
幾個人又重新落座。
肅順有意無意又多看了彭玉麟兩眼。曾國藩瞧在眼裏,暗想:“肅侍衛果然不同於一般侍衛!”
四個人於是又雲山霧海地胡侃了一陣,直把肅順侃得東倒西歪,台莊更是幾番鼾聲響起。
肅、台二位終於支持不住了,曾國藩於是叫了店家單獨開了房間,把暈糊糊的二位扶到床上。——不一會,兩個人都打起了呼嚕,顯然是累壞了。
談得興起,話題自然就多起來,曾國藩又脫掉衣服讓彭玉麟看癬疾。這一看,倒把彭玉麟嚇了一大跳。——彭玉麟萬沒想到曾國藩的癬疾嚴重到這種程度:前胸後心及四肢全結滿了斑斑硬痂,用手一摸,一片一片地落屑。所幸臉及脖子還白淨,雙手也無斑點。
彭玉麟心一動,馬上就斷定,眼前的這位同鄉決非等閑之輩。
彭玉麟想起五年前遊華山時,曾聽一位老道說過,異人必有異體。——這異人要麼是大富大貴拯萬民於水火挽狂瀾於即倒的偉人,要麼就是興風作浪顛倒黑白把國家推向災難深淵的凶神惡煞。眼前的曾大人雙眼三角有棱,渾身起癬,敢則人傑地靈的湖南又要出一位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人物了嗎?
彭玉麟撫著曾國藩身上的癬疾,發誓似地說:“玉麟就是走遍千山萬水,也要根除大人的癬疾!”
彭玉麟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但直到曾國藩離開這個世界,彭玉麟的誓言也沒兌現。
這一晚,曾國藩與彭玉麟直談到後半夜才歇。
第二天,曾國藩與彭玉麟作別時,向彭玉麟贈銀二十兩。——二十兩,已足夠彭玉麟回鄉的盤費。彭玉麟堅持把《公瑾水戰法》留給曾國藩,曾國藩堅決不受。
曾國藩道:“雪琴哪,這部兵書你已參透,就算愚兄寄放到你身邊的好了。——珍重!”
彭玉麟隻好和曾國藩灑淚而別。
又在開封逗留了兩天,曾國藩和肅順等人便啟程前行。
出了開封城門,走不上一裏,便是一個山岡,山岡下老大一片空地,空地四周則是幾排大房子,把空地稀稀地圍住,一看就是個會操的場地。再看轅門外飄揚在半空中的纛旗和侍立的綠營兵,就更加確信,這就是開封駐地的兵營了。兵營緊挨著官道,進開封出開封必經此地,起到看守門戶的作用,可謂用心良苦。
曾國藩的轎子剛在兵營旁的官道一露臉,遊弋在轅門外的四名綠營哨兵便攔在前頭。
“咋?”肅順騎在馬上,愣愣地問。
一名哨兵虎著臉道:“不咋,隻是問一問,是商轎還是官轎,轎裏的人姓甚名誰?”
曾國藩聽著聲音頗熟,就掀起轎簾往外觀看,這一望倒望出他一團怒火來。
他在轎裏大吼一聲:“大膽兵痞張保,你竟敢擅自設卡攔截本學差,意欲何為?——你不要命了嗎?”
那張保抬頭一看,不禁大喜過望,回頭對另一個人道:“快去喊弟兄們,這人就是冒充欽差端了兄弟飯碗的人!”
那哨兵得令一般回身就向營房跑,進了營房不一刻,便領出三十幾個舞刀弄槍的綠營兵來,咋咋呼呼撲過來。
曾國藩等人霎時便被團團圍住。
肅順和台莊不知就裏,趕緊飛身下馬,兩個人抽出腰刀,一左一右緊緊護住轎子,惟恐傷了曾國藩。
肅順大聲喝道:“大膽的狂徒,本侍衛在此,看那個敢動曾大人!”
台莊武藝雖差些,這時也叫道:“不要命的隻管上來!”
張保分開眾人,凶神惡煞般撲過來,氣焰囂張地大叫:“殺你們這幾個鳥人,就跟張爺在開封地麵踩死幾隻爛螞蟻一樣。——弟兄們,給我打!打出人命由張爺頂著!”
一句話,把個肅順氣得一蹦老高。他先把腰刀衝著日光晃了晃,趁大家看刀光的時候,跟著就飛起一腳,結結實實地踹在張保的腿關節上,口裏隨後罵一句:“讓你嚐嚐大內的拳腳!”
張保冷不防遭此一腳,更沒想到肅順出手這麼快,疼得他大叫一聲,晃了三晃,仰麵倒了下去。
肅順這一手,讓眾兵丁大開眼界;騷動的人群立時安靜下來。
這時,過來兩個人來扶張保,哪知非但沒有扶起來,那張保倒越發殺豬挨刀一般地呼天搶地起來。顯然,張保的腿是被踢斷了。
有人已急惶惶去營房搬救兵了。
一會兒,一名軍官模樣的人帶著三十幾名戈什哈氣勢洶洶地奔出營房。
曾國藩定睛一看,見來人著三品頂戴,孔雀補服,顯然是名遊擊。——五十五六的樣子,腆著個大肚皮,肥頭肥腦,一看就知是個花天酒地慣了的人。
有人搶著向走來的遊擊喊道:“大人,可不得了了!——張爺的腿被踢斷了!”
那遊擊徑直走過來,用眼看了看正叫喚的張保,忽然把手一揮道:“敢在開封地麵撒野,膽量真夠大的!——傳令下去,不管是商是民,把他們統通弄到營房捆起來,轎子一發砸爛!——等爺爺喝足酒,先把他們腳筋斬斷,再慢慢地消遣。——總要給英大人一個交代!”
遊擊是從三品武官,說話的口氣自然大,何況這個營房的最高長官就是他;雖然遊擊的上麵還有參將、副將、總兵、提督乃至巡撫(河南因是小省隻設巡撫未設總督),但這些官員大都住在城裏,非會操不到營房。
肅順盡管職務不高,但畢竟是皇上身邊的人,場麵見得大,接觸的官員也大,他可不管什麼遊擊不遊擊,此時此刻眼裏隻有曾國藩,因為這是皇上交給他的任務,不敢有絲毫差錯。
肅順先向台莊招呼一聲“護住曾大人”,便猛一提氣,一個筋鬥竟翻過人群,輕輕落在那遊擊的身邊。——好個肅順,右手把那遊擊往懷裏一拉,左腳跟著飛出,嘴裏喝道:“大內四品帶刀侍衛肅順在此,你小子給我跪下吧!”話音剛落,遊擊便撲通一聲被踢跪在地下。
那遊擊先覺著眼前一黑,左手跟著一疼,耳邊突然響起“大內帶刀侍衛”等字眼兒,身子先就軟了半截,等到挨了重重一腳跪倒在地,心下才徹底明白:自己闖禍了!
試想,不是大內來的人,又有哪個敢如此對待一名三品武官?——就算當地的知府太尊、省裏的巡撫大員,見了他也要稱他一聲大人呢!
肅順把那遊擊打倒在地,反手解下皇宮侍衛專用的腰牌,往遊擊眼前一晃,道:“可看真切?”
遊擊一見肅順手中的腰牌早嚇得渾身顫抖起來,他邊磕頭邊道:“本官有眼無珠,冒犯了大人們,請恕罪。”
話畢,趁肅順不注意,回頭猛吼一聲:“還不把那張保抬回去!”也不等肅順來扶,一個人費力地爬起來。
台莊這時卻大吼一聲:“慢!”他心裏想的卻是:“可不能白受這一場驚嚇!”——竟然撇下曾國藩,幾步跨到張保的跟前,一彎腰,伸手抓住那廝的右手,嘴裏說一句:“肅大人斷了你一條狗腿,爺再斷你一隻手臂吧。——看你還敢橫行霸道!”說著話,手上一用勁,就聽哢嚓一聲,竟生生把一條胳膊扭斷。
張保大叫一聲,兩眼一翻便昏死過去。
幾個人這才趕路。
肅順臨上馬對那遊擊說:“等爺辦完公差回來再消遣你!”
那遊擊大氣也不敢出一口,愣愣地看著曾國藩的轎子慢慢離去。
轎子走出兩箭地,曾國藩這才把在開封府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向肅、台二侍衛講了一遍。
台莊恨恨地道:“早知道這些,看我不一刀宰了他。——扭斷他的一條胳膊,太便宜了。”
肅順也對隻踢斷他一條腿後悔不迭。
幾個人說說笑笑,當晚便進入通許地界。在通許隻住了一晚,第二天便趕往洛陽;三個人一個心思:要看洛陽牡丹。
一路上,一歇息下來,曾國藩洗完腳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冰鑒》反複研讀,細細揣摩。曾國藩悟性原本就高,《易經》與《麻衣神相》都久已裝在他的心裏,這本《冰鑒》看起來自然也不會太費力。
《冰鑒》著重於闡述全麵的相人、識人之術,不僅對人的麵、發、眼、眉、鼻、口、耳等器官有詳細的論述,還對人的言、行、舉、止有細致入微的剖析;雖為一家之言,倒也精辟。
直到這時,曾國藩才相信,贈他書的那位老者確是方外之高士;非大悟大徹之人,斷難著出此書。
曾國藩終於喜歡上了這部私家秘笈。
終於進洛陽城了,曾國藩已對《冰鑒》爛熟於心。
當幾百年以後,《冰鑒》被人奉為寶貝一版再版地發行時,曾國藩自己都不會想到,那作者一欄竟然清清楚楚地印著“曾國藩”三個字。這大概就是名書必須出自名家之手才會流行於世的緣故吧!
如果《冰鑒》沒有傳給曾國藩,後人不僅不會看到這本書,就是曾國藩本人,在看人相人方麵,又怎能有那麼大的成就呢?
曾國藩因為有了《冰鑒》,於是也就有了更係統的識人之學,後人把它歸結成曾國藩的第七套學問。
一進洛陽城門,首先是一陣陣的花香撲鼻而來,曾國藩頓覺心曠神怡。城門左側的一大塊地裏,先就被人擠擠挨挨地栽上了鮮豔的牡丹,輝映得半壁城牆都紅了。人們走到這裏,都情不自禁地吸上幾口香氣,這才戀戀不舍地走開。
盡管這裏也遭了大旱,又發現了蝗蟲,但畢竟是文化名城,幾朝故都,人們走路也好,交談也好,都比其他的地方精神多了。
肅順在馬上笑著說道:“老爺,咱們這回可以歇上幾天了!——洛陽的牡丹花會可是天下聞名哩!”
曾國藩也笑道:“可別像在開封,一歇,倒歇出事故了!”
兩個人的笑意還沒有褪盡,就見二道城門邊呼啦啦擁出一頂儀仗整齊的八抬綠呢大轎,正好停在曾國藩的轎前。轎簾一掀,河南按察使英桂英大人一步跨出轎來。
曾國藩此時正滿麵笑容地邊看景色邊和肅順說話,猛見一頂綠呢大轎擋在前頭,不覺一愣,右腳下意識地踏了踏轎板。
英桂,滿洲正藍旗人,赫舍哩氏,字香岩。一榜出身,曆任軍機章京、國史館提調,外放青州知府、山西按察使,由山西任上到河南不過半年光景。
曾國藩對英桂原是認得的,英桂對曾國藩也是了解的。但是旗人是沒有幾個肯把漢人放在心上的,英桂亦然。但他最熟的是肅侍衛。
所以,肅順的馬一過二道城門,他便急忙帶人閃了出來。肅順一見英桂從轎裏走出來,立時一愣,剛要唱諾,師爺已跑在他前頭高聲喝道:“翰林院侍講、欽命四川鄉試主考官曾國藩接旨!”
曾國藩不敢多想,急忙跨出小轎跪伏在地,邊磕頭邊道:“翰林院侍講曾國藩接旨。”
肅順、台莊也滾鞍下馬和曾國藩跪在一處。
英桂先看了一眼跪伏在地的曾國藩,這才不慌不忙地打開錦緞聖旨,高聲誦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據河南巡撫和春奏報稱:經河南按察使英桂、開封總兵清同、遊擊肇衍等查實,欽命四川鄉試主考官曾國藩等一路招搖,打著欽差旗號行不法之事,替地方衙門辦案草菅人命,因受賄不成惱羞成怒,竟指使隨行人等,將開封鎮標外委把總張保左腿打斷,右手致殘,民憤極大。著河南巡撫衙門作速遣員先頭攔截,不論何地何時,即行將曾國藩拿下,暫由巡撫衙門看管;著大內侍衛肅順、台莊即行回京複命,待查實後再行問罪。欽此。”
曾國藩沒等把聖旨聽完,便已昏厥過去。——隱隱約約聽英桂說了句:“把人犯扔進轎子裏,送巡撫衙門大牢!——讓英某不好過,誰都別好過!”
迷迷糊糊的,曾國藩感覺被人架起來又塞進轎子裏,以後又怎麼樣他就不知道了。
曾國藩醒過來時,已在巡撫衙門的牢裏了。牢裏沒有其他的人犯,隻他一個人趴在濕草堆上。曾國藩判斷了一下,見房間窄小,就知道這不是大牢該是小號;種種跡象表明,皇上尚未給他定罪。
曾國藩坐起來,眼裏已是溢滿了委屈的淚水。
他知道自己被英桂告了,確切地說是被英桂誣告了!
曾國藩站起來衝到牢門前連連大叫:“來人!放我出去!——我要和英大人講話!”
空喊了一會兒,見無人搭理,曾國藩氣得隻好用手猛搖木欄門。他就不信,偌大個牢房會無人看管。
終於,從旁邊亮燈的小房裏,走出一個凶狠狠的看守來。那看守牛高馬大,禿著個大腦門子,一對大眼睛裏滿是凶光,絕非善良之輩。
此人果然脾氣十分地火爆,未及走到牢門前就早已破口大罵:“你要死的人嚷什麼嚷!你要跟英大人講話英大人跟你講嗎?——你這個假欽差,你再嚷,看爺不賞你一頓大棒!”
曾國藩知道這人是個說得出做得到的主兒,於是就長歎一口氣,隻好依然坐下去。——看樣子,撞進這個凶神惡煞的手裏,隻能聽天由命了。
那人見曾國藩乖乖地坐下去,這才嘟囔一句:“等到了大堂,看你還有幾多力氣喊?——不扒你一層皮,爺算沒說!”調轉頭,重新回屋裏去了。
曾國藩漸漸地冷靜下來。
明天過堂,英桂將怎樣處治自己呢?
一隻肥大的老鼠,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似的,從護欄的縫隙中大搖大擺地走過去了,仿佛在向新進來的人示威。
曾國藩不敢坐了,他站起身,用腳試著踢那亂草,果然又踢出三隻老鼠。三隻老鼠懶洋洋地從亂草堆裏鑽出來,仿佛很不願意,左顧右盼了一會兒,這才戀戀不舍地走開去。曾國藩兩眼瞪著三隻老鼠,好半天才定下神來。
曾國藩懷裏的聖旨以及隨帶的物品都被收去了,英桂連一兩銀子都未給他留下。肅、台二侍衛也不見蹤影,估計是在巡撫衙門飲酒作樂,也可能回京複命去了。
曾國藩作為一名翰林,天子門生,從五品侍講,尤其還是該年四川鄉試欽命的正主考,這樣的人無論犯什麼法,於情於理都該解京由刑部問罪。曾國藩依稀記得,聖旨好像說的是“暫由巡撫衙門看管”,並沒有“關押”等字眼。英桂怎麼把他給扔進牢裏了呢?莫非皇上又有了旨意?欽命的鄉試主考大臣若途中做了什麼不法事被地方參奏,暫由地方先行看管的事是有的;直接交給地方督撫關押,大清開國以來還是第一次。要麼是皇上當真想治該主考大臣的罪,要麼就是地方辦案官員在挾私報複。除開這兩點,曾國藩想不出別的理由。
曾國藩冥思苦想,徹夜不眠,還是想不通。是皇上糊塗當真想治自己的罪,還是英桂仗著自己是滿人貴族子弟,在挾私報複呢?最讓曾國藩不解的是河南巡撫和春,如何就隻聽英桂一個人的話,連查實一下都不肯,便上折參奏呢?大學士們也糊塗了嗎?穆彰阿不是保舉過自己嗎?——他不會這個時候病倒了吧?
不知過了多少時辰,一個胖墩墩的獄卒拎著籃子來送飯。
曾國藩平生第一次吃獄飯,覺著好奇又覺著新鮮。急忙接過來,卻是一個黑黑的窩頭和一碗渾渾的水。曾國藩知道窩頭是吃的,但那碗水是用來漱口還是用來喝的,他就拿不準了。
獄卒退出去後,曾國藩先喝了一口水,感覺出鹹鹹的,這才明白原來是湯,拿起那黑窩頭咬了一口,卻是牙磣得倒胃。這哪裏是麵做出來的,分明是用土捏的,人嘴無法咽下。
曾國藩盡管早已饑腸轆轆,但還是把“飯”推向一邊,心中默念起《冰鑒》的章章節節,以此來抵抗饑餓。背詩背書確能打發光陰,他以前試過,蠻好使。
一會兒,曾國藩便沉沉睡去。
獄卒來取籃子的時候,曾國藩隱約聽那獄卒念叨:“第一次沒人吃,第二次沒人剩。”說完,好像還冷笑了兩聲。
果然,待第二次把飯籃子送進來以後,曾國藩不僅吃得精光,那渾渾的湯水也全部灌進肚子裏了。
第三次曾國藩吃得就很香甜了,不僅窩頭一點兒沒感覺牙磣,湯也喝得有滋有味,肚子仿佛還欠些,沒有飽感。
曾國藩在獄中得出了一個真理:大凡人沒有吃不了的苦,沒有享得夠的福。苦也好福也好,跟生存比起來,全在其次。但他終於開始有些隱隱不安了,盡管他不知道自己在獄中過了幾天幾夜,但是——英桂為何遲遲不提自己過堂呢?
不過堂,人犯怎能簽字畫押?——不過堂,又豈能把案子弄個明明白白?案件稀裏糊塗,人犯又不簽字畫押,豈能定案!但是英桂為何不提自己過堂呢?莫不是他把自己給忘了?——他作為按察使,一省的刑判長官,是有權提審的呀。
巡撫衙門如何也不見一絲動靜呢?
難道都在等皇上的聖旨?
曾國藩在這不見天日的牢房裏苦苦地熬煎著。一天除了盼那三頓遞送的還算準時的窩窩頭外,就是默念《冰鑒》,默念《四書五經》,默念《古文觀止》以及唐詩宋詞。盡管這些他已是默誦得很熟了,尤其唐詩宋詞,因朗朗上口,讓他的嘴吟誦得發麻。
他想家鄉的親人,想荷葉塘的一草一木。
他想小時候,祖父帶他到八鬥衝去捕鳥的環環節節。
那年,他正好四歲,卻已能背誦三十餘首唐詩。曾星岡聽得高興,破例帶他去捕鳥。他記得很清楚,祖父捕鳥用的工具是片網眼很細的大網,到了八鬥衝,祖父用四根木棍把大網支起來,網上麵放了些稻穀一類的東西,便領著他隱藏起來。他當時好不興奮,好不緊張,兩眼瞪得跟銅鈴似的。他不相信一張大網便能捕到滿身都透著靈氣的鳥,他以為爺爺這回肯定失算,但很快,他便驚呆了,他發現鳥兒不僅搶著往上落,而且一個都跑不掉。最讓他不解的是,他和祖父往下摘這些鳥兒時,竟然還有又精又靈的鳥往下落,全然不知這就是陷阱!——那天,祖父整整捕了一籠子的鳥,樂得曾國藩又蹦又跳,盡管他也知道這些鳥不是用來吃的,拿回家後要由祖母和母親在院子裏放掉,但仍然極其開心。曾星岡捕鳥,是因為鳥食莊稼,作為莊稼人不捕便是罪過;祖母和母親放飛,是因為鳥也是生靈,祖母和母親都是極其虔誠的佛門俗家弟子。這事直到現在還讓他疑惑,幾穗稻穀就能讓鳥豁出命嗎?抑或它們早就知道,捕它的人,是斷斷不會害它們命的?
潮濕的大牢使他的癬疾爆發到極點,牢裏的一麵泥牆被他蹭得血跡斑斑。他的周身也沾滿了稻草、泥土,已與牢外的乞丐無二。
最讓人不能忍受的是牆南角那隻馬桶,生了根似的,從沒有見人洗刷過。獄廚往來送飯都要捏緊了鼻子,隻呼氣不吸氣,臨陣對敵一般。
如果在以前,曾國藩肯定要上下呼籲一番:犯人就不是人嗎?
但他現在算徹底明白了:犯人的確不能再算人了!農家養豬主人要定時地清圈,可這牢裏,清過圈、換過草嗎?——沒有!
曾國藩自己認為在英桂的大牢裏度過了幾年甚至十幾年,其實,隻是十幾天的光景。
一日晚飯後,當牢房的大門被大張旗鼓地打開,幾個衙役來提曾國藩過堂的時候,他竟呆住了。
他披散著頭發,嘴裏訥訥地說著:“皇上讓先行看管,你卻把人扔進牢裏幾年不管不問,英桂呀英桂,你豈能把大清律例當兒戲?”
這句話,曾國藩一路走一路說,一直重複到大堂之上。
衙役們全都認定:曾國藩是真瘋了!
一被押進明晃晃的大堂,曾國藩的眼前霎時火亮亮的一片,好半天才適應過來。
一個頂戴花翎著二品官服的人在堂上高聲喊道:“翰林院侍講欽命四川鄉試主考官曾國藩接旨——”
曾國藩機械地跪伏在堂前,聽那官員宣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翰林院侍講、欽命四川鄉試主考官曾國藩,於入蜀途中著意考察吏治民情,使沿途貪官汙吏聞風喪膽,其功大焉。河南巡撫和春聽信英桂、清同、肇衍等讒言妄自上奏,著即革職來京複命,所遺巡撫一缺暫由河南布政使翁踐署理。曾國藩已由吏部敘優。著該員在洛陽休息十日,賞銀一千兩。此銀著河南巡撫衙門先行墊出,該銀在上交國庫歲金中扣除即可,已行文戶部備案。曾國藩一俟身體複原,著即入蜀主持四川鄉試,不得有誤。欽此。”
話音一落,讀聖旨的人就急忙扶起曾國藩,口裏連連道:“曾大人,慚愧慚愧,本部院這裏替和中丞賠禮了。”
曾國藩端詳了許久,才發現講話的人是河南布政使翁踐——現在的署撫。翁踐兩眼的慈善,一臉的微笑。
曾國藩哆哆嗦嗦地爬起來,嘴張了半天才猛然冒出一句:“筆墨侍候!下官要上奏皇上彈劾英大人!——把下官扔進牢裏十幾年不聞不問,這是哪家的法律?!”
翁踐小聲道:“翰林公,還是沐浴更衣吧!”回頭喊一句:“來人哪,快扶曾大人進後堂沐浴更衣,小心侍候,不得有誤!”
兩個內勤衙役答應一聲“嗻”,扶著曾國藩趔趔趄趄地進後堂去了。曾國藩跪過的地方,留下斑斑血跡和散發著臭氣的濕草味兒。
肅順望著曾國藩的背影眼圈一紅,道:“英臬台真是胡鬧啊!好好的一個大清國,都讓這些人給弄壞了。”
翁踐知道肅順是個有來曆的人,於是接口道:“哪是胡鬧,依本部院看,分明是糊塗啊!曾翰林是穆相爺的首座門生,他這禍可惹大了!”
台莊這時道:“曾大人就是犯了天大的罪,也該由刑部審理。他英臬台隻是一個三品的按察使,憑嘛把堂堂的翰林公折磨成這個樣子啊!”
翁踐望一眼台莊,本想申斥他幾句,因礙於肅順的麵子,張了幾次口,都把已到嘴邊的話咽回去了。台莊身份卑賤,在巡撫衙門這樣莊嚴的地方,是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講話的。
堂上堂下一片感歎之聲,都對曾國藩鳴不平。
其實,大家盡管嘴上大罵英桂,心裏卻又比誰都清楚,沒有皇上的話,就算英桂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把一個翰林公給投進大牢啊!——看起來,皇上對漢官還是不十分信任啦!否則——
翁踐笑著對肅順道:“肅侍衛,本部院在牡丹亭擺了一桌酒席給曾翰林和兩位差官壓驚賠罪,兩位可要盡興哦?”
台莊一聽這話早樂得一個高兒蹦起。
肅順卻冷靜地道:“謝中丞大人美意,卑職的任務是護送曾大人赴蜀典試,一切但憑曾大人的主意。不過,卑職跟大人說句實話,曾大人乃飽讀詩書之人,很受皇上器重,是不大喜歡熱鬧場所的,怕是要拂大人的盛情啊!”
“哦!”翁踐撚須沉吟,“本部院也有所聞。”
幾個人又閑談了好大一會兒,打扮一新的曾國藩才從後堂緩步走出來。肅順、台莊趕忙站起身。
曾國藩經過一陣浸泡,從頭到腳輕鬆了許多,思維也很快恢複到從前,仿佛死後又活了一般。
他緊走兩步跨到堂前對著翁踐深施一禮道:“翰林院侍講,欽命四川鄉試主考官曾國藩叩見中丞大人!”
翁踐急忙下堂扶起曾國藩道:“曾翰林乃是欽差,本部院不敢受此大禮!快快請起。——來人哪,為翰林公看座上茶!”
曾國藩又對著肅順、台莊深施一禮道:“本官連累兩位侍衛鞍馬勞頓,這廂謝罪了。”
肅順、台莊趕忙把曾國藩讓到堂前坐下,兩個人則在身後立定,恢複從前的規矩。
翁踐歸座,對曾國藩一抱拳道:“學差大人遭此不白之冤,本部院雖為一省藩司卻不能阻止,深以為愧,還望翰林公海涵。”
曾國藩答道:“英臬台挾私報複,和中丞聞風妄奏,置大清律例於不顧,一意孤行,與中丞大人何幹;稍事休息,下官定要奏明聖上,與英臬台、和中丞辯個黑白、曲直。——下官倒要看看,王法和權力究竟哪個大!如此下去,我聖祖製定的大清律例又有何用!”
肅順這時說:“稟大人,聖上已核查清楚,在這之前已降旨:英桂已降調奉天府,開封總兵與副將、遊擊等人已革職問罪,兵痞張保已被革除營籍,流放黑龍江與披甲人為奴。不是皇上聖明,大人的不白之冤豈能昭雪?和中丞又怎能開缺回京交吏部議處?”
“肅侍衛,”曾國藩靜靜地問一句,“英臬台抄沒我等隨身物品可曾發還?我等一路的盤纏,可全在箱子裏。”
肅順答:“稟大人,卑職已經點過,一件不缺。——多虧翁大人保管得仔細。”
說著話,衙役們馬上抬過兩隻竹箱子,往曾國藩跟前一放道:“請大人過目。”
曾國藩望了翁踐一眼:“中丞少坐。”
說畢,自顧下堂,用雙手打開箱子,極認真地清點起來,發現果真一件不少,銀兩也是入獄前的數額,這才放下心來,將箱子重新鎖過。
翁踐見曾國藩當真清點起來,臉上馬上便閃過一絲不快,但很快就釋然了。他早就聽人說過,曾國藩是個於銀錢上特別仔細的人,衣服都很少更新,更莫論其他了。看今天的情形,果真如此。
見曾國藩滿意地合上竹箱子,翁踐道:“本部院在牡丹亭為翰林公擺了一桌陪罪酒,我等——”
曾國藩急忙站起身道:“謝中丞大人的美意,我等聖命在身,不敢驚動地方,下官就不叨擾了。中丞大人少坐,下官就此告辭。”說著,站起身。
翁踐急忙走下堂,用手張了張道:“曾翰林清正廉潔,本部院早有耳聞。——不過,本部院的麵子,總還是要給的吧?——何況,又比不得大白天,天這麼晚客棧也不好找。”臉便有些不自在。
曾國藩道:“下官公務在身,比不得悠閑之士,實不敢耽擱,望中丞大人見諒。——天還不算晚,我等歇宿在客棧,總是方便些。”
“好吧,”翁踐長出一口氣,“翰林公是上差,本部院拗你不過。”又轉身對師爺說一句:“拿出來吧。”
師爺就急忙從後堂搬出一小箱銀子來。
“這——?”曾國藩打個愣怔。
翁踐道:“這是皇上委托本部院送給大人的一千兩銀子。”
曾國藩急忙跪接在手裏:“謝皇上隆恩!”
一行三人便步出巡撫衙門。翁踐送至二門即回。
出了巡撫衙門,曾國藩道:“肅侍衛,天還不算晚,咱們找個幹淨一點的客棧,在洛陽遊幾天吧。”
“這何須大人吩咐。”肅順說,“大人目前的身體怎能跋涉呢?——要好好地歇幾天呢!”
“唉!”曾國藩長歎一口氣,“不入大牢,真不知何謂苦何謂甜!書上常講人生五味,酸、甜、苦、辣、鹹,其實和自由二字比起來,真不知輕多少倍啊!本官才隻關押十幾天而已,可卻有十幾年之感!——找個客棧,本官先睡上幾天解解乏,就不陪二位遊玩了。二位放開手腳去玩兒吧!”
“大人的安全——”肅順小心地問。
曾國藩笑著答道:“能睡在客棧裏而不是大牢裏就是最大的安全。——皇上給本官留了這條薄命已是讓人感激涕零了!”
在百祥客棧,曾國藩整整睡了兩天兩夜,肅、台二位也盡興地玩了兩天。
第四天一大早,洛陽郊外的晨露還沒有散盡,一行五人便出發了。
肅順又給曾國藩重新雇了轎夫,原先的轎夫由於中途的變故,已由河南按察使司衙門指定當地縣衙結賬回轉了。
“大人,”肅順不忍心地勸道,“聖諭賞了您十天的假呢,何必這麼急地趕路呢?——萬一中途再病倒怎麼辦?”
曾國藩歎:“像當今聖上這麼英明的君主,幾百年才能出一個呀,我等能夠遇上,惟有對交辦的事情盡心盡力,才能心安哪!《出師表》武侯有雲: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本官經此一劫,才對此語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孔明得遇聖君,累死亦有幸,我亦如此。”
肅順讚許地點了點頭。
肅順的見識是高於台莊的,對漢文化鑽研得雖不似曾國藩那麼爐火純青,但也頗深,是個文武雙全的人物。大內侍衛雖屬保鏢行當,社會地位相對較低,漢人戲稱為鷹犬的便是,但因在大內行走,經常接近皇上,凡有見識之士是很容易贏得升遷機會的;很多滿大學士都是走的大內侍衛這條道路。翁踐的祖父即是“巴圖魯”,台莊的父親更是“勁勇巴圖魯”。“巴圖魯”是勇士的意思,必是武藝高強又有大戰功的人才能獲得。在滿人入關以前,有“巴圖魯”稱號的人走在街上比二品高官都引人注目,因為武藝高強,他的後代也多為大內侍衛,升官也頗快。
肅順的胞兄就是端華,當時的鄭親王。
曾國藩原本對玄學就已悟得很深,《易經》他很早就已達到背誦的程度,諸如《麻衣神相》、《卜筮正宗》、《鬼穀子》等這類民間抄本,凡是碰到,幾乎都給買下。而看了《冰鑒》後,他的相人術又上升了一個檔次。曾國藩曾經很仔細地觀察過肅順,感覺此人有位登宰輔之份,也有橫屍街頭之禍,屬大福大貴大權大禍之相。所以每次和肅順談話曾國藩都很小心應付,以防埋下對以後不利的禍根。
肅順很早就對曾國藩的為人處事懷有敬佩之意。曾國藩的尊上不媚上、敬下不欺下、崇權貴而不專事權貴的性格就很對肅順的脾氣。盡管曾國藩過分看重銀錢這一點肅順也有些不齒,但正因為這樣,才導致了曾國藩的“廉”,而滿族權貴的那種盛氣淩人,敷衍了事,不學無術,專討好皇室的作風,肅順從小時候就深惡痛絕。在武學方麵,滿人強於漢人,但在文化義理方麵,漢人是屬於世界各族前列的。這樣的現實,不正視就不存在嗎?——不僅皇室的王爺貝勒不直視,連軍機處直接辦事的大學士們也不直視,江山如何能不懦弱!
出獄後,曾國藩更是一改過去的作風,凡事都與肅順磋商,這自然又讓肅順深為感激。這也是曾國藩本人的造化,其實更是大清國的造化。肅順後來果然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