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對黃忠既感不平,又同情。望著黃忠胸前飄著的那一大把花白胡須,他忽然想到自己在京裏的處境——自己比眼前的這位又能強到哪裏呢?盡管他是一名堂堂正正的從五品官員,可在京師,地位連王府裏的奴才都比不上啊!

想到這裏,曾國藩心頭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酒過三巡之後,黃忠忽然放下酒杯道:“曾翰林你知道嗎?簡陽出了大事了!老夫這二品頂戴怕是戴不長了!”

曾國藩急忙放下湯匙問:“中丞大人,下官路過簡陽,那裏太平寧日,沒發現什麼事啊?”

黃忠道:“就是昨天,英吉利總商行的代辦耶候德德谘文巡撫衙門,說三個英吉利茶葉商人,在簡陽失蹤,聲稱這三位商人很可能被亂民劫殺,如果巡撫衙門不盡快把凶手緝拿,把屍體交還,耶候德德就要進京告禦狀,找萬歲爺打官司,這怎麼得了!”說著,黃忠的額頭冒出汗珠。

曾國藩看四下無人,便說:“中丞大人何不把此事上交到總督衙門?”

“咳!”黃忠長歎一口氣,“凡牽扯到夷人的事情,寶製軍向來是不問不管的。——當天本部院就派人將英吉利耶候德德的文書轉交給總督衙門了,夷案誰敢輕易接手啊!——哪知沒過一個時辰,寶製軍就著人給送了回來,讓本部院全權處理。”說著,黃忠忽然把聲音壓低道:“曾翰林,你我同為漢人,實不相瞞,本部院頭上的二品頂戴,早晚要斷送在寶興那廝手裏。夷案最難辦,辦得好,上頭說是寶興的功勞,辦砸了,問罪的可就是本人了!——林則徐多大的前程,還不是因為夷案,一句話就斷送了!”

黃忠說的話雖帶了三分酒意,但也確是實情。

曾國藩道:“大人何不責成簡陽辦理這個案子?——夷人在簡陽失蹤,簡陽府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下官說的可對?”

黃忠搖頭苦笑一聲:“剛剛收到簡陽府回文,夷人既未在簡陽府衙門備案,簡陽府也未發現夷人的屍體。翰林公你說,這樣的案子讓本部院如何辦哪?總不能就這樣拿簡陽府頂罪吧?”

曾國藩笑了笑:“中丞大人,這案子可就奇了。夷人既未在簡陽府登記備案,簡陽府自然無從找起,而夷人又咬定這三個人是在簡陽失蹤的,僅憑他們一麵之詞?——總得找出證據吧?”

黃忠道:“聽夷人講,他們三個人是給胡家送貨的,去了就再沒回來,所以就咬定是失蹤在簡陽境內了。真假哪個能分辨得清?”

“如此看來,”曾國藩猶豫了一下道,“隻能從簡陽胡家尋找突破口了。拿掉胡家,既可堵夷人的嘴巴,又可斷了夷人在簡陽的財路,下官想來,該是一舉多得的大好事情!”

黃忠一下子睜大眼睛:“這頓酒總算沒白喝!——翰林公啊,老夫叨擾了你大半夜,你可不要罵老夫糊塗喲!——告辭了。”

說畢,便踉踉蹌蹌地搶出門去,親兵一把扶住,這才東倒西歪地去了。

望著黃忠那遠去的背影,曾國藩一聲長歎:夷人早晚要給大清帶來禍害啊!尤其是夷人販進來的鴉片,已把大清上下攪成一團亂麻,如不盡早製止,必成禍亂!

三天一過,曾國藩馬上便進入閱卷階段。

鄉試閱卷是最累人的工程。為公正起見,地方督、撫及大小官員一律不得參與,閱卷一事,全由主考、副主考及考官完成。閱卷的地方更是壁壘森嚴,加派有三道親兵把守。閱卷大人們的一日三餐均由外麵送進,由守門的親兵接過來,再一個一個地傳遞進去,封閉到連一隻鳥兒都飛不進來。

閱卷期間,閱卷官員們既不準外出辦差,也不準會客,否則惟主考大臣是問——輕者革職,重者砍頭,概莫能免。

開科取士是關乎國家興衰的大事,朝廷相當重視。

曾國藩等七人在閱卷期間吃住在一起,十天時間每人要閱看近五百份卷子,然後再彙總到一起,統一交到主考的手上,由主考按著優劣排出名次,畫出副榜人數,閱卷一項才算結束。

而到寫榜的時候,地方官員就可以參加了,執筆非既是兩榜出身又名望高的人不可,以示隆重。

此次四川鄉試的填榜人,大家公推既是兩榜出身又時任四川學政的張也品張學台執筆。

張學台見總督和巡撫都沒有在場,便慨然應諾。

當時,外麵聽榜的人已是人山人海。有應考的士子親自來這裏候著的,有雇了專人在這裏守候、而本人在會館聽消息的。

趙楫唱名,張也品填榜,曾國藩監榜。

是科,共取舉人六十二名,副榜十二名。

填五魁的時候,外麵忽然一片聲地喊:“製軍大人來了!製軍大人來了!”

張也品正寫得手順,一聽這話,也隻好放下筆。

寶興大踏步走了進來。眾人急忙依次見禮。

寶興笑著問道:“快填全了吧?”

張也品道:“就剩五魁了。”

寶興邊坐邊說:“那快填哪,天都快亮了。——本部堂還等著喝慶功酒呢!”

張也品道:“這五魁,是專等製軍大人來填的,趕巧大人來了。——若大人不來,下官正要著人去請呢!”

寶興哈哈大笑:“快不要抬舉本部堂。本部堂乃一介武夫,是填不來五魁的,傳揚出去,不笑掉人大牙才怪!”

曾國藩恭恭敬敬深施一禮:“製軍大人學貫古今,當朝沒有幾個能比得過。這五魁,非大人填而不能完滿!——下官代表新科五魁,謝大人了!”

寶興還要謙讓,張也品已飛快地拿筆遞過來,道:“請製軍大人執筆吧,快不要讓新科五魁等得心焦了。”

寶興這才提起袖子持筆填榜。

多少年以後,每當提起由曾國藩主持的這次四川鄉試,蜀中士子仍讚不絕口,稱這是大清開國以來四川舉行的一次最公正、聖恩最大,也是錄取寒士最多的一次鄉試。一位年邁的老秀才甚至寫了一首打油詩來歌頌這次盛會:

老朽七十整,夢舉四十年。

隻因無銀兩,場場榜外邊。

經綸空滿腹,愧對孔聖賢。

今日又下場,不期竟歡顏。

這位因無銀兩打點、四十年被冷落在榜外邊的人就是這次的解元宋文觀——一位治學嚴謹、為人正直的七十歲的老學究。老人家此次參加鄉試,如果不是曾國藩的冰塊送得及時,不要說中不了解元,恐怕連命都丟了。該舉子後來做過一任縣令,轉年即累死於任所而無怨無悔。宋文觀不僅官聲不錯,他的故事還被民間藝人編成彈詞在各地傳唱,美名大揚。

在成都又耽擱了三天,曾國藩這才同趙楫、肅順等人起程回京。

四川總督寶興,特意在頭天即把川中舉子集起的程儀分發給副主考趙楫及考官等人,這些,曾國藩並不知道。寶興又專撥親兵三十六名,特委了一名把總負責,押了十車貨物——當然是獨輪小車,車上滿載著四川的土特產,隨曾國藩一齊進京。這些東西是分發給皇親貴族大學士尚書們的。寶興又修書若幹封,交把總封好。送給曾國藩與穆彰阿的禮物卻是與眾不同:用兩個三尺見方的木箱盛著,壓在車子的最底部,隻有帶兵把總一人知道,曾國藩、趙楫等人都被蒙在鼓裏。寶興這麼做也是出於無奈。

穆彰阿在給寶興的信中,特別強調“曾國藩雖出身農家,操守卻是古今第一人”。

寶興不想被曾國藩當眾出醜,說穿了就是不想和曾國藩鬧隔閡。他寶興是穆黨,曾國藩作為穆中堂的座下弟子,自然也是穆黨。寶興是這麼想的。

曾國藩起程那天,寶興的起花珊瑚頂戴特別耀眼,而老巡撫黃忠的精氣神卻不足。因為簡陽夷案沒有了結,夷人追得緊,追得黃忠沒情沒緒。

出成都沒幾日就到了簡陽,簡陽知府張殿元帶各縣正堂已早早地在城門口跪接。曾國藩等人當晚宿在簡陽。

張知府當晚把曾國藩和肅順請到私邸,稱有一元代鬥方求曾翰林給看一下是不是上品。曾國藩和肅順對望了一下,三個人就一起走出驛站。

進了張府,一桌蠻說得過去的酒席已擺放停當。張殿元把曾國藩按在上首,把肅順按在二首,自己在下首打橫作陪。

張殿元先讓廚子給曾國藩上了一碗清筍蓮子湯,卻是放了辣子的,他和肅順則每人麵前斟了一大碗酒。

曾國藩望了望那碗飄著辣子的蓮子湯,無可奈何地把碗往外推了推,道:“告訴廚下,給下官沏壺茶吧。”

張殿元以為曾國藩渴了,便急忙吩咐下去。

待茶水端上來後,張殿元先給曾國藩斟了一杯,然後便端起酒杯道:“本府先祝二位大人順利回京。”

曾國藩禮節性地端起茶杯碰了碰唇。

肅順則高興地舉著酒杯道:“府台大人如此高抬本人,在下這裏先幹為敬!”一仰脖,一碗酒便灌進肚子裏。

張殿元看得目瞪口呆,他邊給肅順斟酒邊道:“肅侍衛如此豪飲,真讓本府大開眼界!——看肅侍衛的海量,便可知肅侍衛的前程!——不可估量啊。”

說得肅順哈哈大笑起來。

曾國藩道:“看張大人的氣色,好像夷案處理得還順手?”

張殿元的神色立時嚴肅起來。

他放下酒杯,鄭重其事地說:“下官把二位請來,就是還要請教。——胡家在簡陽的煙館、銀莊本府已經查封了,但胡家一口咬定,近兩個月來根本沒見什麼英吉利人。——案子卡在這裏,弄得本府騎虎難下。——巡撫衙門天天行文討要結果,胡家的家小是天天來衙門要人。英吉利的谘文,巡撫衙門已轉過來幾份,口氣確是硬得嚇人,還給巡撫衙門限定了時間,超出時間找不到人,他們不僅要進京告禦狀,還要派火炮隊進川,說是維護英吉利商人的利益。——本府想,實在挨不過去,就把屍體亮出來?——總得有個結局吧?”

曾國藩沉吟了一會兒,心中權衡了一下利弊,斷然道:“英吉利商人的屍體萬萬不能亮出來!不僅不能亮出來,還要深埋、保密。”

肅順也道:“曾大人的話有道理。夷人近幾年與我大清打交道,用的無非是訛、嚇、蒙、騙四字——先訛人,訛人不成再用大話嚇你,一見嚇你不住,就開始用一些你弄不明白的事情蒙你,然後再騙你。曾大人,可是這樣?”

曾國藩佩服地望了肅順一眼說:“肅侍衛概括得好,也對夷人看得較透。英吉利人也好,倭寇也好,都是些尚未開化的野蠻人,伎倆也就是肅侍衛說的那幾種。隻要別讓他抓住證據,就能一直拖下去。雖然胡家也不能就此罷休。下官思慮了許久,這煙土對我大清國危害太大,長此以往,勢必醞成禍亂。盡管林公則徐因禁煙而獲罪,但煙禁並未開,私販鴉片還是犯法的,必須禁止。你放過胡家,英吉利的鴉片在簡陽就還有市場。隻要鴉片在簡陽,簡陽還想太平嗎?”

張殿元端起酒杯猛喝一大口:“就照二位大人的話做,拖,一直拖下去,簡陽既沒見著夷人,也未發現夷屍!——胡家已經抄沒的錢財決不能發還!”

曾國藩堅信,隻要張知府按他說的這麼做,肯定能把夷人拖垮,簡陽也會從此太平無事。

當時,辦理夷案,各地衙門大多采用這種拖的手段來對付洋人,因為大家實在找不出更好的方法。這種方法在康、雍、乾時還比較有效,但隨著夷人武裝的進入,這種方法就不再有效。

離開簡陽府,曾國藩等人取直道回京,這就大大縮短了行程,隻五十幾天光景,主持四川鄉試的一行人就平安進京。

趙楫也交部優敘,各考官也都各有賞份。川中一行,大小十幾人等,人人有份,個個得賞,真個是雨露甘泉,皇恩浩蕩。

把文書交割完畢已近午時,曾國藩到路邊的飯鋪匆匆吃了一碗餛飩,自然是不放辣子的那種,然後就急匆匆趕往穆府拜謁座師。

曾國藩知道,穆中堂午後一般不去公事房的,皇上有事,便由當值的章京傳喚。

一見曾國藩走進來,老中堂果然十分高興,又是讓坐又是請茶。

曾國藩親手奉上一盒在成都為恩師買的毛尖,又獻上一罐在三峽特意灌的上峽水——專用來泡毛尖的,又從袖裏摸出一柄破爛的、說不清具體顏色的湘妃竹扇。

穆彰阿打著哈哈,口裏說著:“滌生萬不要如此。”用手輕輕地把毛尖推開,不很在意般地打開那把不成樣子的扇子。

“哦?”穆彰阿猛地坐直身子,眼裏射出兩道驚喜之光。在這柄很破舊的扇麵上,一隻小蝦清晰地蜷伏在水中的一片雜草中,六如居士幾個小楷字更讓老中堂為之驚訝。

他把扇子平放在案上,拿過放大鏡,一處一處細看起來。

這柄小竹扇曾國藩已反複鑒定過了,確屬唐伯虎畫的上品。唐寅畫蝦極少點睛,一生中好像隻點過兩次,這是被專家考證過的。——這柄扇當是唐寅在極興奮時隨手畫給秋香的,據說當時很被唐室其他姐妹眼紅過一陣。

這柄竹扇,是曾國藩在成都的一處深巷裏的一家老字號古玩店買的。唐學士的點睛蝦何以流落到蜀地已無從查考,老掌櫃開價就是二百兩,並且聲明,不真保退。曾國藩開始並沒有太往心裏去,他抱定的主意是江南第一才子的作品不可能流落到川中腹地的。——但他經過一番細細察看之後,卻斷定,這是真貨,而且是京師古玩家們尋覓已久的、唐學士僅有的兩幅點睛蝦中的一幅!無疑,老板開的價錢一點兒都不高。唐寅的作品一般都在五十兩至二百兩白銀之間,但這柄點睛蝦卻遠遠不止二百兩這個數了,曾國藩給它估定的價錢當在五百兩與一千兩之間,很可能更高。

從老掌櫃開出的價錢看,是把這柄湘妃竹扇作為一般唐寅作品來對待的。曾國藩決定五十兩買下這柄扇子,多拿出一兩都超出他自己的預算,盡管河南巡撫衙門替皇上墊賞的一千兩銀子尚分文未動,但那筆賞銀曾國藩是有大用的,不肯輕易拆封。

他入蜀前,湘鄉的父親曾鱗書就要帶他的家小及兩位弟弟進京看他,同時也是讓曾國藩這位翰林大哥親自指導一下剛剛進縣學的兩個弟弟。曾國藩的大兒子紀澤也已長到五歲,曾國藩尚沒有看見自己兒子的小模樣。他因為典試四川,所以隻好寫信申明緣由,告訴父親及家小緩來。曾國藩的這一千兩銀子是準備回京之後安排家小用的。

他掏出五十兩一封的銀子往櫃上一放,真誠地說:“在下隻有五十兩。出手,扇子打包歸我,不出手,請把扇子收好,在下湊足了錢,再來取。”

老掌櫃是個老古玩,看人的眼力也毒,從曾國藩進堂那幾步走來推斷,這是個京裏來的官家人,但看不出職位高低,揣摩不透品級大小,隻能從舉止分析不是一般的小官小吏。曾國藩那日著的是便裝,青衣小帽,一派書生打扮。

老掌櫃先盯了一眼曾國藩的臉,慢慢地便把扇子收回櫃裏,同時把銀子往外推了推,說:“爺,您老把銀子收起來吧。”

曾國藩無奈地歎了口氣,收起銀子慢慢地轉過身去。他的眼前浮現出三年前在北京琉璃廠附近的古玩店出現的一幕情景,他在這家古玩店的牆上發現乾隆年間的大學士劉墉劉石庵寫的一幅對聯,他賞玩許久,歎羨不已,決定買下來,寄回湘鄉讓弟弟們臨寫。——哪知掌櫃一開價,竟是十兩銀子不打折扣。等他攢夠了錢再來買時,那副對聯已經出手了。每當想起這事,他就後悔不已。人們都說大戶人家藏古玩,富足門第購字畫,說得一點兒不假。曾國藩雖是窮書生,偏偏也愛古玩字畫,就因為囊中羞澀,與多少上品失之交臂!

曾國藩走出店門的一刹那,又猛地回頭望了一眼,眼裏流露出無限的眷戀之情。

“客官慢走一步,”老掌櫃忽然跑出櫃台,抱拳而問,“敢問台甫?”

“在下曾國藩。”曾國藩拱了拱手無奈地說道。

“您老敢則是京師來川主持鄉試的曾大人?”

“正是在下。”

●劉墉書法。劉墉即家喻戶曉的劉羅鍋,乾隆朝的大學士。其書法曾國藩極為推崇,謂有“衝淡自然之趣”,“含雄奇於淡遠之中”

●曾國藩書法

“怪不得您老拿不出更多的銀子,看樣子真像傳聞的那樣,不拿份外的銀子啊!——得,這柄扇子,小老兒就五十兩讓了!”

曾國藩得到這把湘妃竹扇竟興奮得一宿沒睡安穩。

寶興送給穆中堂的禮品上午就已由親兵交到了穆府。曾國藩忙於交割,沒有親自跟來,好像親兵也沒有讓跟著。穆府和各大王府一樣,路徑人人知道。

“滌生,”穆彰阿把扇子放到案上道,“你又得了件寶貝!唐解元畫蝦不點睛,點睛的作品傳世的隻有兩件啊!”

曾國藩站起身說:“恩師,門生如何消受得起嗬!——這是門生特意送給恩師的,請恩師笑納。”

“啊!”穆彰阿立時滿臉喜色,嘴裏卻一連聲道,“這怎麼敢當,這怎麼敢當!——滌生啊,奉天將軍府今天給老夫送來幾尾鮮活的龍蝦,過一會兒陪老夫抿上兩口。你這次入川,可曾碰到什麼名醫?”

穆彰阿深知曾國藩癬疾嚴重,無論走到哪裏都要訪求名醫。但對曾國藩在洛陽所遭遇的陷害卻隻字不提,好像發生在海外,又仿佛不曾發生過。

曾國藩麵露喜色:“謝恩師記著!”便把寶製軍如何求助“怡興堂”、“怡興堂”老掌櫃如何贈藥膏的事複述一遍。

臨末,曾國藩道:“想不到‘怡興堂’的膏藥確有與眾不同之處。門生貼了兩貼,臨進京前,隻覺渾身奇癢,脫掉衣服看,竟然都結痂了,內毒明顯地去了一些,但一遇潮,還是泛癢發作,這就靠自己以後注意了。——今天在公事房坐了一上午,就很安穩。”

穆彰阿笑道:“滌生這次入川,雖受些辛苦,也算值得,升了官又得了膏藥方子——”

“這也是恩師栽培的結果。”曾國藩笑著搖了搖頭,“恩師近來身子骨可好?”

“還是老樣子,六分能吃四分能睡。”穆彰阿捋著胡須道。

曾國藩雖對穆彰阿的結黨營私心存戒備,但是“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古訓卻是斷斷不敢忘懷的。所以,每逢穆相的生日或是逢年過節,曾國藩都要寫上幾個字親送到府上以盡門生之孝。入蜀前,他就已打定主意,要尋一件罕見的東西送給恩師。這也是曾國藩於入蜀途中得閑便遊寺廟逛古玩攤子的原因。雖不乏自己興趣使然,也確是出自曾國藩讓恩師開心一回的誠心。

穆彰阿不缺銀子不缺權勢,惟獨缺少這種誠心。穆彰阿居官十幾年,門生故吏成千上萬,能特別高看曾國藩,就是因為這個門生能補上他所缺的這個“誠”字。

飯後,曾國藩要告辭的時候,穆彰阿道:“滌生啊,這幾日辦事的時候要小心一點,皇上最近心緒不佳,已連連申飭了好幾位大臣。聽太醫說,皇後得了一種怪病,腹腫不泄,已三天沒有進食,是一種非常怪的氣症。”

曾國藩的心猛地一沉。怪不得今天的翰林院失去了往日的活潑氣氛,大家說話走路都格外地小心。看樣子,誰也不想這時候闖禍。

曾國藩怏怏地回到府邸,周升早早接著。

“爺,”周升悄悄道,“四川來的親兵候您大半天了,問也不說話,好像有什麼東西要交割。小的給他泡了一壺茶,就那麼一直在堂屋喝著。”

曾國藩一端詳,原來是同來的親兵把總,這才放下心來,落座問道:“製軍大人交辦的事情都辦妥貼了?”

“回大人的話,”親兵一抱拳,“都辦妥貼了,卑職準備明天回川複命。”

“辛苦你了。”曾國藩略靜了靜,“一路風塵護送學差,千辛萬苦總在不言中。周升啊,去封十兩銀子交給這位老哥。”

“謝大人!”親兵把總略跪了跪,忽然用手往屋角一指,道,“請大人給卑職寫張回條,卑職好回去跟製軍交差。”

曾國藩順著手指望過去,這才發現屋角裏多了一隻三尺見方的木箱子,像是景德鎮裝瓷泥的木櫃,箱口赫然封著四川總督衙門的紫花大印。不用問,這自然是那寶製軍送給曾國藩的禮物了。

“真是防不勝防!”曾國藩心裏嘀咕了一句,然後提高音量,“周升啊,煩你打開箱子。”

箱子很快便打開了,四十封官銀整整齊齊地出現在曾國藩的眼前,每封為五十兩,四十封即是二千兩——又等於一份程儀!

麵對這兩千兩整齊的白銀,曾國藩沉思了一下,這才拿起紙筆,給寶興寫了一封謝函,也無非承蒙關照、受之有愧等謙詞。

把總拿到回函,高高興興地回客店去了。周升直送到大門外,才閉門。

但曾國藩卻讓周升把臥房裏的一個竹箱子打開,他從裏麵拿出一個油紙包後,才重又扣上,放回原處。

這個油紙包從他進京點翰林開始就跟著他,已經跟了他五年了,從沒離開過。

油紙包裏是何許物也?

紙包裏包著的是曾家幾十世秘傳的一種治氣症的藥丸子,整整二十粒,是曾國藩臨上京的那天晚上,祖父曾星岡按著秘不示人的方子早就熬製好讓他帶在身上的。

提起這幾粒藥丸,還有一段小小的來曆。

曾氏祖先曾參聖人,深知曾家人肝火旺盛,夏秋交時稍有不慎便得氣症;曾參的父親、叔叔在而立之年均喪於此症。後來,曾參講學時,偶遇一位高人。當這位方外之人得知求藥的人便是曾參時,便傳了他這個方子。曾參按這個方子采集了上百種草藥進行熬製,一試,果然靈驗,就一代代傳下來。曾星岡的幾次氣症也是靠這個方子度過劫難的。曾國藩十歲上得氣症整整昏睡了兩天兩夜,也是星岡公把藥丸子兌了水,撬開曾國藩的嘴硬灌下去,才活到今天的。依曾國藩的意思,要把方子公布出來,來個普渡眾生,但曾星岡不許。曾星岡講,一藥對一症,對症下藥,是救人,下藥而不對症,便是害人了。曾家人死於這種藥丸子上自然無話可說,而世人若是死於這種藥丸上,曾家還想過安穩日子嗎?

曾國藩把藥丸揣進懷裏,決定連夜進見皇上,冒死把藥丸呈上去,用不用由皇上裁決。曾國藩知道,氣症是挺不過第五天的,五天內如不用藥,必死無疑。

關乎人命,曾國藩哪敢耽擱!

道光帝當晚破例在禦花園的前書房裏召見了他。幾個月不見,本不太蒼老的道光帝卻蒼老多了。

曾國藩強忍著淚水,匍匐在皇上的麵前,他哽咽著說:“微臣叩見皇上。聽說皇後娘娘鳳體欠安,滿朝焦慮,微臣飲食難咽,所以連夜進見,把祖傳的專治氣症的藥丸子呈上。此藥丸是自老祖宗曾參始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很見效,救過曾家祖上幾條人命。臣十歲上,氣症發時,也是靠的這藥把命扳了過來,至今未曾犯過。請皇上明察。”說著話,把油紙包雙手呈上。

曹公公接過油紙包,打開,雙手托著呈到皇上麵前。

道光帝拿鼻子聞了聞,然後就沉思起來,好像在拿主意。

大約半刻光景,道光帝才道:“宣李太醫進見。”

曹公公忙答應一聲“嗻”,便把藥放到案麵上,慢慢往後退。

道光帝忽然又道:“慢著。”

已退到門外的曹公公趕忙停下。

道光帝許久才道:“李太醫先不要宣,你先下去吧。”顯然又改變了主意。

曾國藩偷眼去看道光帝,見道光帝又把目光掃向那藥丸子。

忽然,道光帝問:“曾國藩哪,你說你是曾參的後人?”

曾國藩低頭答道:“回皇上話,臣是曾參的第七十代後人。”

“嗯,”道光帝點點頭,又問,“你呈上來的藥丸子怎麼服用啊?”

“回皇上的話,用整根的活鑽地蟲做引子,用青瓦焙幹研成粉末,再兌半錢純金粉,然後加水——用的須是存放三年的屋簷水,再放進一枚青銅錢,須是有銅鏽的那種,用石鍋文火熬上三個時辰,才能服用。”

道光帝複又沉吟起來。他一會兒把眼貼近那藥丸細細觀瞧,一會兒用鼻子聞上一聞,一會兒又在案旁來回走上幾步。分明是猶豫不決。

“長鏽的古銅錢好像能入藥。”道光帝自言自語。

這時,曹公公急匆匆走進來,往道光帝麵前一跪道:“稟皇上,坤寧宮來人說,皇後越發的不好了,所幸還有脈息。皇太後的意思,是否讓大臣們從外麵薦個名醫瞧瞧。李太醫都急哭了!”

道光帝頹然坐下去,心煩意亂地揮一揮手:“你先到外麵候著,讓朕靜一下。”

看曹公公退出去,道光帝這才對曾國藩道:“曾國藩哪,朕決定試一試你呈上來的藥丸子。朕讓曹公公帶你去禦藥房,缺什麼隻管讓曹公公管李太醫要,你親自給皇後熬這藥丸吧!——記著,不許走漏一點風聲。藥熬好後,你即讓曹公公宣李太醫給皇後端去,什麼都不要講。”

“臣聽明白了,臣遵旨。”曾國藩連連磕頭,伸手接過道光帝遞過來的油紙包。道光帝感覺曾國藩的手在很明顯地顫抖。

“曹公公!”

道光帝的話音剛落,曹公公推門便走進來,兩手一垂,道:“請皇上示下。”

道光帝一指曾國藩道:“你立刻帶曾國藩去禦藥房,由曾國藩親自給皇後熬藥,缺什麼,找李太醫要,不準任何人接近。藥熬好後,你親自送到李太醫手上,告訴他,是朕的意思,讓他送給皇後喝下去。曾國藩送藥、熬藥這件事,不準讓任何人知道,明白嗎?”

曹公公口裏應聲“嗻”,便和曾國藩一起退出去。

到了禦藥房,曾國藩馬上讓當值的太監把石鍋、鑽地蟲、一枚唐鑄開元通寶及存放三年的屋簷水、金粉備好,然後才升起火。

曾國藩先用青瓦把鑽地蟲焙幹研成粉末,然後又把純金粉兌進去攪勻,這才放進石鍋裏加水熬煎。

●當值太監

曾國藩做這些時,曹公公一直站在曾國藩的身旁瞪大眼睛看著,直到曾國藩把藥丸子放進去,火燃起來,才抹了把頭上的汗。

第一丸藥很快便化成了粥樣,又過了三個時辰,曾國藩才熄掉火,衝曹公公點點頭,意思是藥熬好了。

曹公公立即讓當值的太監去皇後屋裏喚李太醫過來。

李太醫到後,曹公公雙手把藥碗捧給李太醫,道:“皇上有旨,請皇後娘娘馬上用藥。”

李太醫趕緊接過藥碗,兩個人就急匆匆走出去。曾國藩剛要邁步,當值太監趕忙走過來道:“曹公公吩咐,讓大人在禦藥房好好歇著。”

曾國藩馬上收回腳再不敢動,渾身隻是抖個不停。

約莫有兩盞茶的光景,曾國藩忽然發現皇宮大院起了騷亂,幾名大學士由太監領著匆匆忙忙地往禦書房趕,很多太監則從四麵八方往皇後的坤寧宮奔去。

曾國藩馬上斷定,宮裏一定出大事了——心就開始怦怦怦跳個不停。

一會兒,曹公公帶著兩名大內侍衛急匆匆奔禦藥房而來,曾國藩迎上去剛要講話,卻見曹公公冷著臉子兩手一揮口裏跟著迸出一句:“架走吧。”

兩名大內侍衛不由分說架起曾國藩就走。曾國藩立時有種騰雲的感覺,腳跟不能落地,一直架到宗人府的大牢。一進大牢,沒待曾國藩定下神來,一名侍衛已把一條白綾子在他的嘴部往後一係,隻聽曹公公吩咐道:“好好看著,何時勒死,等皇上旨意。——這狗東西膽子也太大了!”

曾國藩不聽則罷,一聽,隻覺得平空裏響起一聲炸雷,炸得他兩眼一黑,立時昏死過去。

他醒過來時已是午夜時分。

他此時已被吊在一個大鐵環上,所幸兩腳還能落地。雖然兩手反綁著吊起,多虧腰部又係了一根繩子承受著他全身的壓力,否則兩臂早已被吊斷了。幾名侍衛分坐在幾個不同的方向在打磕睡,看樣子他是隻被吊起,尚未用刑。他拚著力氣動了動胳膊,竟毫無知覺,已是血脈不通了。他隻好試著用腳站立,以緩解兩臂的壓力。他頭昏眼花,兩耳鳴響。他努力回憶,腦海卻一片空白,隻能記起曹公公臨走時說的那句話——“何時勒死,等皇上旨意。”

他掙紮了好大一會兒,才使雙腳牢牢地站住,周身也開始酸痛起來。他現在終於有些清醒了。他知道,皇後肯定是被自己的藥丸子送了命,皇上很快就要秘密地處死自己,然後再到湘鄉抄家、滅門,曾家在湘鄉這脈,被他整個兒地斷送掉了。他的嘴裏還勒著毛巾,隻給他剩了兩個鼻孔出氣、進氣。他試著想用嘴喊出點什麼,可他什麼都沒有喊出來。他就這樣被吊著,靜靜地等著死期的來臨。可他總覺著心有不甘,他搖頭、他跺腳、他拚命掙紮。

他的掙紮聲終於驚醒了一名侍衛。那侍衛睜開眼後,先向他看了看,然後就站起身走過來,繞著他用眼睛檢查了一下繩扣,便一言不發地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漠然地坐回原位,頭一歪,再次睡去,仿佛吊著的不是個大活人,而是一頭即將進屠場的豬。

他的眼裏忽然大顆大顆地滾下淚來。他搞不清楚自己何以竟恁般衝動,如何就毅然決然地把老祖宗的藥丸子進獻上去!這不是伸著腦袋往刀口上撞嗎?——他想起了祖父,想起了祖父一藥對一症的話,想起了自投羅網的鳥。

曾國藩想起乾隆年間的王肇基。

王肇基本是一個鄉間的秀才,自恃有些文才,謅得幾首歪詩,偏偏屢試不第,於是在乾隆爺的壽誕之日,詩性大發,竟然闖進汾州府同知衙門,賣弄了一副萬壽詩聯,希望衙門能替他獻給皇上,求個一官半職。同知衙門自然不敢有絲毫怠慢,連夜便把他連同詩聯一起派親兵送至京師。把個王相公喜得狂歌了一路,仿佛天大的烏紗帽就要從斜刺裏飛過來。

不幾日,聖旨頒下,內容卻是:王肇基無知妄作,誹謗聖賢,即刻押赴午門處斬。欽此。

王肇基倒成了王找死。時人都說,是王肇基的名兒起得不吉利。這就是轟動京師的王肇基獻詩處斬案。

王肇基自恃才高,取悅皇上不成,倒弄了個身首異處。曾國藩呢?

如果說王肇基蠢,曾國藩則更蠢。王肇基死的是一個人,而曾國藩恐怕就得禍滅九族了,死的則是一脈。

曾國藩的淚水,直流到天亮曹公公走進來為止。

曹公公走進來時,侍衛們都正站起來來回走動活動身子骨。這時天已大亮,該接班了。正在換班的時候,曹公公走了進來,侍衛們急忙叩頭問安。

曹公公擺擺手,徑直走到曾國藩麵前,許久才道:“把曾大人解下來吧,皇上要召見他。給曾大人淨淨麵,撣撣灰,這個樣子怎麼能見皇上呢。”

曾國藩麻木地跟著曹公公走進禦書房,聽見裏麵喊出一聲“宣曾國藩進見”,曾國藩就一步跨進去跪倒在地,口裏麻木地喊出一聲:“臣曾國藩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道光帝卻喊了一聲:“曹公公。”

門外的曹公公急忙進來跪下,朗聲答:“奴才在。”

道光帝道:“送曾國藩回府。傳禦膳房,賞曾國藩早膳。朕該上朝了。”

曹公公急忙爬起來扶起道光帝,口裏對侍立在側的太監們喊:“送曾國藩回府。——傳禦膳房,賞曾國藩早膳!”扶著道光帝旁若無人地走出去。

當值的太監這時走過來道:“曾大人,奴才著人送你回府吧。——禦膳房的早膳一會兒就到。”

曾國藩剛想站起,卻眼前一黑,再次昏死過去。

曾國藩被當值太監著人用轎子抬回府裏,把個周升嚇成半死。

不一刻,曾國藩還沒醒過來,送早膳的太監又到了。

周升急忙跪接,言明老爺尚未蘇醒,請各位公公擔待,又每人賞了十兩銀子,才把兩名太監打發走。

周升剛停下來想給曾國藩喂口熱水,又一名太監領著太醫院的李太醫走進來。太監一進來就喊:“皇上有旨,賞太醫院太醫李為清給曾國藩瞧病。”

周升又急忙替主人叩謝,又摸出十兩銀子遞給那太監,口裏還連連說:“公公辛苦!公公辛苦!”直到那太監笑眯眯地把錢揣起來為止。

李太醫給曾國藩把了把脈息,又開了一個方子,囑咐周升按方子到“同仁堂”抓藥,盡快熬上。這才同那太監離去。

周升把太監一直送到大門口,回來看時,曾國藩已睜開了雙眼。

周升趕忙把他扶起,口裏叫著“大人”,眼裏已落下淚來。

曾國藩喘息了好一陣才說出話:“周升啊,扶我下床,同我一起跪謝皇上早膳。”

跪拜畢,曾國藩喘息著坐到椅子上,周升站在後邊給他輕輕地捶著背。好一會兒,曾國藩才打發他拿著方子去“同仁堂”抓藥。

曾國藩忽然覺著周身奇癢,自己解開衣服一看,不禁大吃一驚,隻見全身斑點密布,癬疾來得比曆次都猛;撓上一把,立即鮮紅一片,有血絲一條一條地冒將出來。

周升回來後,先給曾國藩前胸後背把膏藥貼上,又急忙熬藥。

曾國藩吃完藥,又同周升吃了些禦賞早膳,卻是四葷四素外加一煲蓮子粥,是加了冰糖的那種。

曾國藩是第一次喝蓮子粥,除了覺著甜,沒有品出珍貴來。周升則是喝一口粥跪下一次,喝九口粥接連跪下去九次,跪一次嘴裏念叨一次“托大人恩典,也喝上了萬歲爺常吃的粥,這大恩大德兩輩子也還不完哩!”

細想,周升說的也是實情。當時的普通百姓,不要說喝蓮子粥,能知道蓮子粥這名字的又能有多少呢?不要說周升一連跪了九次,換了任何一個人,不也是一生引以為榮的事嗎!

飯罷,詹事府當值官來傳諭旨:“曾國藩典試四川,大耗體能,備嚐辛苦,積勞成疾,著賞長白山人參一棵、假一月。欽此。”

詹事府當值官剛走,翰林院幾位同寅邵懿辰、劉傳瑩等人便一齊來看視,隻是少了胡林翼。一問才知,曾國藩四川典試期間,胡林翼母親病故,胡於是丁艱回籍,已離京兩個多月了。

周升急忙擺上茶來,大家七嘴八舌地便海聊起來。

陳公源先講話:“軍機處官報,說滌生於入蜀途中敲詐地方,魚肉地方衙門,把我們幾個嚇成半死。”

梅曾亮道:“我壓根兒就沒信!我梅曾亮有一天做了欽差有可能這麼辦幾把!——滌生是何種人!不是當麵奉承他,不要說翰林院,就是整個京師,又有哪個官員的操守能超過他?”

邵懿辰這時打開隨身帶來的一個方包,道:“這是唐鑒鏡海老爺子臨走留下的一部書稿,讓我轉給你,煩你閑暇時給校改校改。”

曾國藩接口道:“快不要臊我了!唐大人的大作海內尚無一人敢作校改,除非你邵翰林不怕臊,別人可沒你這份才情。”

邵懿辰被曾國藩說得滿臉緋紅,自己訕笑了幾聲:“我說的反正是唐老爺子的原話,校不校在你,在下把話捎到,就算完成任務了。”

梅曾亮道:“我看院裏放了一頂藍呢大轎,想必是滌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