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道:“禮製如此,在下也馬虎不得。所幸費銀不多,是別人用了幾年的,在下隻換了個轎呢布。穆中堂答應給薦四個轎夫過來,一年才五十幾兩銀子。至於引轎官嘛,就不用了。咱大清胡亂抬高儀仗不許,按違製算,如果自動貶低規格,則不算違製,更不會有人追究。”
梅曾亮道:“滌生早該如此。滿人的家奴都乘轎亂跑,耀武揚威,我們這些兩榜出身的漢人就賤了?”
曾國藩這時忽然問:“皇上剛賞了在下一個月的假,不知這京城可有清淨的好去處?——一則養病;一則把我這一路的日記整理出來。”
陳公源道:“出城南四十裏有一個報國寺,方丈是咱湖南人,在下去年中暑,就在他那裏住了兩個月,既清淨,環境又好,真正爽人。——多少出點香火錢,每月也就是幾兩的樣子,管三餐素飯,豈不好?”
曾國藩正要接口,劉傳瑩搶過話題說:“有這樣的好去處何不早說!新寧好友江忠源現在住在我處,這個擠!——滌生,明日咱們一起去報國寺住上他一個月,反正上頭賞我的三個月假還差一個月呢,狠歇它一個月豈不痛快!”
邵懿辰道:“在下也去。反正最近都在關注廣西鬧痘瘟的事,到不到公事房也沒人注意。”
曾國藩笑道:“看樣子,周升也得去了——讓他扛翰林院的大匾。”
眾人就一齊大笑起來。
入夜,曾國藩從不遠處的飯館叫了幾個葷素小菜,幾名翰林公熱鬧了一回。
曾國藩雇了頂二人抬小轎,帶上邵懿辰轉來的唐鏡海老夫子著的《學案小識》及去四川途中的零散日記、雜鈔,額外又帶了一竹箱子隨時所讀之書,又把四川“怡興堂”的膏藥帶了八貼,這才出城門奔報國寺而去。
曾國藩到報國寺第二天,劉傳瑩和江忠源的兩乘小轎也進了報國寺,同來的還有湘陰舉子郭嵩燾。江忠源其名曾國藩是早有所聞的,謀麵卻是首次。郭嵩燾則是曾府的常客。
曾國藩看那江忠源,身材長大,聲響如雷,舉止豪爽,不像個讀書人,倒有江湖大俠的氣概,不覺好笑。經過交談才得知,江忠源,字常孺,號岷樵,湖南新寧人,一榜武舉出身。第一次會試時因同來的舉子胡禎得暴病猝死會館,為護送胡禎的靈柩回籍,江忠源毅然放棄了會試,竟持單刀一把,走千裏之路,把胡禎送回了故土。這件事一時被人傳為美談。曾國藩早就想結識這位湖南同鄉,隻是苦於沒有機會。其實,江忠源一年倒有半年光景在京師。此次進京是做一家貝勒府的西席,教小貝子習武藝。江忠源想會完朋友再去。
當夜,四個人在一處談了很晚。
曾國藩以後在《過隙影》中稱江忠源是一等一的人物,三等二的結局,又按著《冰鑒》續評曰:此人必立功名於天下,然當以節義死。
報國寺的方丈一真長老也是個滿腹經綸、佛理精深的方外高人,和曾國藩相識不久,兩個人就成了無話不談的摯友。
一真俗姓趙,名廣才,湖南湘潭人,世代務農,到他父輩一代時已略有積蓄,到廣才七歲上,也能備上一份禮物去村中的私館背那“之乎者也”了。廣才八歲父死,九歲母亡,之後,族人便合夥公吞了他家的幾畝薄田,把他送進廟裏做了小弟子。他成年後,遍遊四海名山,尋訪高僧問佛,五台山、少林寺、華山、白馬寺,都留有他的足印,最後終於在報國寺落腳。
郭嵩燾和江忠源每日研習武學,像要成就武學宗師的樣子,曾國藩則整日校閱唐鑒的《學案小識》和整理日記、雜鈔,補寫《過隙影》,閑時就和一真長老品香茗,下圍棋,講經論道。
曾國藩從一真長老的身上,學到了很多道家、佛家養生功夫,如每日的燙水洗腳,打坐調息,均是這個時候開始學的。
四個人的光陰倒也打發得快。
一月後,曾國藩、劉傳瑩假滿,隻好乘轎回府,江忠源也離開山門,到貝勒府報到。報國寺隻剩下郭嵩燾一人。
曾國藩到府,首先看到由湘鄉寄過來的信,得知父親曾麟書帶著二弟國潢、三弟國華及曾國藩的妻小已於月初起程赴京。
曾國藩按著日期計算,父親當在隔月中旬進京。
曾國藩當晚就開始向周升講授老太爺及家人來後應該講究的禮節,很晚才睡。
第二天,因為轎夫還沒有著落,曾國藩隻好雇轎子到詹事府辦事房銷假辦公。同僚們都祝賀他身體恢複得快,氣色也較從前好多了,說的都是奉承人的話,當不得真。
下午,曾國藩處理完案頭的事情,見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就準備回府,卻忽然又接到一道聖旨:“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曾國藩,節儉奉公,辦事認真,著即日起升授翰林院侍講學士署詹事府右春坊掌印。”
曾國藩愣了半晌才接過聖旨,值事們攙扶他時明顯地感到他渾身顫抖,雙手發涼。連他自己都納悶,升官本來是好事情,可他每升一次官都膽戰心驚好些天。更讓他不解的是癬疾每大發作一次,他都要升一次官。好像他的官不是皇上給的倒像是癬疾給的一樣。
翰林院侍講學士是從四品官員,但詹事府右春坊掌印卻是一個獨立辦事機構的主要負責人,相當於衙門裏的正堂。皇上與詞臣們在南書房討論詩、詞、歌、賦所記錄下來的稿子,都要由掌印審理後再直接麵呈皇上最後定稿。所以,別看詹事府右春坊掌印不是衙門頭銜,但他見皇上的次數相比翰林院掌院學士見的次數都多。掌印下麵設滿、漢兩名執事,執事下麵又有十幾名記錄、謄寫等值事官,值事官的下麵還有十幾名七八九品及未入流的行走,相當於見習,合起來,竟達三十餘人,是翰林院裏最龐大的辦事機構。詹事府右春坊的直接上司就是詹事府少詹事。
●清宮皇後寶座
不久,曾國藩才從在宮裏當值的同鄉的口中,陸陸續續知道了一些關於皇後娘娘的事情。
那日,李太醫把曾國藩熬製的湯藥端進宮裏遞進去約有一刻光景,皇後娘娘便開始上吐下瀉:吐的是黃水,瀉的是黑便。黃水酸得滿宮都是醋味兒,黑便則臭氣熏天。宮裏宮外霎時亂作一團。
道光帝趕到時,皇後已是一點精氣神全無,除了兩個鼻孔有氣在進出,跟死人一般無二。
道光帝知道皇後是眼見得不行了,便急忙傳諭皇後的娘家人及在京的大學士進宮,商議後事。又暗諭曹公公,將曾國藩秘押入宗人府大牢,不準外漏一點風聲。
坤寧宮的宮女們,已按著上頭的意思,把皇後的衣服都找出來擺放整齊,隻等皇後咽氣便給穿上。
道光帝帶著幾名大學士守在禦書房,一邊商議皇後身後的事情,一邊等坤寧宮的消息。
但皇後卻煞是作怪,那口遊氣飄來飄去就是不咽,挨到半夜,竟然睜開了眼睛,很像是回光返照。守床的人急忙圍攏過來,值事太監以為皇後有話要說,便飛也似地去找皇上。
道光帝到後,見皇後正在兩個宮女的伺候下,一口一口地喝糖水。
一塊天大的烏雲,霎時散去。
第二天,曾國藩依老例到勤政殿麵聖謝恩。
謝恩畢,道光帝忽然問:“曾國藩哪,聽肅侍衛講,你在入蜀沿途對看到和想到的事情都有所記錄,這話確不確呀?”
曾國藩趕忙答:“回皇上話,微臣確是零零星星記了一些東西,也包括臣的隨思隨想。”
“難得你這麼有心!——明天呈上來吧,朕想看一看。——你下去吧。”
沒有責備,也沒有鼓勵,召見就在不冷不熱中結束了,前後也隻一刻光景。
曾國藩這天回到府邸,除周升外另有五個人向他請安,並呈上兩封書信,卻原來是座師穆相爺薦的四名轎夫到了,另一名是唐鑒的好友倭仁薦來的扶轎的二爺,名叫荀四。曾國藩忙讓周升先把五位安排在門房安歇,又把升授翰林院侍講學士的聖諭擺放妥當,然後帶著他們幾位跪下謝了一回恩,這才把周升單獨叫到內室吩咐道:“周升啊,你就暫時做一做管家吧。一日三餐自然還是由你料理,收進支出都明細清楚,咱們不能糊塗著過日子。我今日午後在南橫街路北賃了一處大些的四合院,轎房就有兩個,四十幾間屋連成一片,天井也寬敞,待選一選日子,就搬過去。現在這房子,就續賃給陳公源翰林,他的家小也到了。東翁那裏,我已打了招呼。你明天跟我到辦事房,我派上幾個值事、行走(這是有定例的,不算破格),你帶上他們,到南橫街把屋子裏外清掃一遍。走時門要鎖好,不能讓東翁說咱閑話。後兒個,你就去天橋北叫上幾個雜役,該修的修,該補的補。日子一定,咱們就得搬過去了,可不能拖到老太爺他們來了沒地方住!”
此後,轎夫及二爺便稱呼周升為周管家。
●前門街景。曾國藩在京一直租房居住。道光二十三年從會館移居前門內碾兒胡同,此後又移居南橫街路北新賃的房子裏
六日後,曾國藩便移居到南橫街路北新賃的房子裏,而陳公源則移居前門內碾兒胡同曾國藩的原居處。
長沙會館這時又為曾國藩推薦了兩個廚子,也是湖南人。曾國藩原打算隻用一名廚子便可,後見傭金不多,兩個人又都很老實厚道,於是便全部留下,權當一個是廚子一個是雜役,省得父親及家小到後再雇幫廚。
曾國藩有了單獨的書房、轎房、會客房。祭祀堂以及家人的臥房,父親的書房、臥房、弟弟們的書房、臥房,兒子紀澤的書房等,也一應俱全。
兩個繡有“曾府”字樣的大紅燈籠也在門眉高高地懸掛起來。
這時的京師曾府,才算有個府的樣子。
周升現在既是門房,又是管家,但賬還是由曾國藩記,因為周升是字認得少,忘得卻多。二爺(為官員扶轎的人習慣稱二爺)荀四戲稱周升為“署理管家”,意思是,等實缺一到,他就該卸任了。周升一笑,知道這荀二爺是在開玩笑,也就不往心裏去,每天隻是張羅來張羅去,盡心盡力地幹東忙西。每逢有客來曾府,首先要見的第一個人就是周升。周升會讓你在門房稍候一會兒,他進去通報,然後再跑回來,口裏一邊嚷著“大人請爺哩”,一邊忙著前麵帶路。遇有曾國藩出去會朋友辦公事不在家裏,周升就會說:“大人今天湊巧出去辦公事,您老要不要給大人留個信兒什麼的?小的也好回一聲您老來過了。”客人就會在周升遞過來的會客簿上留下姓名、住址,或是把名刺留下,熟客自然就免了。把個曾府維持得一團和氣,曾國藩很滿意。但這管家一職他就很難勝任了,賬也記不了,記性又差,曾國藩在家裏還好說,一旦曾國藩公事繁忙,有時幾天幾夜不能回家,可就苦了他了,讓荀四爺幫他記這件事,又讓轎夫幫他記那件事,分明就是一團糟。
說也奇怪,曾國藩在翰林院做庶吉士時,除了一日三餐燒水泡茶,家務幾乎是空白。可自從升授侍講學士的那一日起,家裏家外就開始忙個不停。應酬多,來客也多,最讓人不解的是公事也多起來。
尤其是今年,全國各地的舉子不知都犯了哪門子邪,陸陸續續開始進京,挖門子盜洞在京城拜師傅;老少翰林公,都成了搶手貨。對有些名望的大翰林,更是不惜一擲萬金,不投到門下誓不罷休!——句話,為的是明年會試得個好名次,能躍進龍門。
曾國藩是京師翰林院公認的文章大家,又很得穆相的青睞,還能經常見到皇上,尤其開坊掌印後,更是聲名鵲起,使得很多封疆大吏都把子弟送到門下,普通舉子更是趨之若鶩;有的官員明明是曾國藩的前輩,進身也比曾國藩早上幾年,這時卻自稱年兄,稱曾國藩為年弟,成了平輩人,而帶來的子侄,有的年歲比曾國藩還要大,隻是因為進身晚,也要尊曾國藩一聲“年伯”,自稱晚輩,這就是當時大清官場的現狀——等級使然、禮數使然,誰都逾越不了。
合肥李鴻章,是刑部郎中李文安的兒子。曾國藩比李文安進身晚許多年,當屬晚輩,也確是晚輩。但李文安為了能讓鴻章拜到曾國藩門下,拜見曾國藩時,先自稱晚生,被曾國藩當頭喝住,才改稱年兄,李鴻章自然就成了曾國藩的門生、年家子。
李鴻章生於道光三年,這次遵父命進京參加會試,直接就拜在曾國藩的門下。當然,李文安備的束脩也是很豐厚的,一出手就是五百兩銀子。別看李文安做官長進不大,撈錢倒很有一套,提起合肥李家,宅院比巡撫衙門都闊。不久,湘鄉舉子郭嵩燾也拜進曾府。
這樣一來,曾國藩的進項就多起來,僅家教一項,一年就有一千兩銀子的入賬。求師的舉子自然是吃住在曾府,早上曾國藩上朝前布置一天的課業,晚上回來就批改這些舉子交上來的課業,常常批到深夜,第二天早起他再逐字逐句地講解一遍,以此加深門生們的印象。拜在他門下的弟子一個比一個束脩出得多,但曾國藩畢竟是血肉之軀,公事忙,精力有限,實在推托不掉的隻好收下,能推掉的全部推掉。
●李鴻章才識過人,但據說在德上有致命弱點——官癮大、不誠實、油滑、貪財,遠不及老師曾國藩
●李鴻章書法
如此又忙亂了一個月,老太爺曾麟書帶著二十五歲的二兒子國潢、二十三歲的三兒子國華及曾國藩的家小平安到京。
曾家又是一番好熱鬧。
曾國藩有兄弟五人,姐一人,妹三人;有子二人,女四人。曾國藩是長子。四個弟弟依次為:二弟曾國潢,字澄侯,比曾國藩小十歲;三弟曾國華,字溫甫,比曾國藩小十二歲;四弟曾國荃,字沅甫,比曾國藩小十四歲;五弟曾國葆,字貞幹,比曾國藩小十八歲。姐姐名國蘭,比曾國藩長兩歲。三個妹妹依次為:大妹國蕙,比曾國藩小四歲;二妹國芝,比曾國藩小八歲;三妹國環,染痘瘟而殤。長子楨第,殤於痘;次子紀澤,時年六歲。四女依次為:長女四歲,次女三歲,三女二歲,四女一歲。歐陽氏一年進京省親一次,一年一朵花。
曾國藩入京會試點翰林的第二年,曾請假回了一次湘鄉。此後,隨著官階的提高,公事的繁忙,他就再也沒有機會回去和家人團聚了。家人倒是可以隨時隨地來看他,可惜湘鄉到京城有千裏開外的路途,加上曾家人多地薄,好的年景富裕下來的錢又都給曾國藩填了債洞,除了確保歐陽氏一年一次京城會夫君,又哪裏還有更多的閑錢扔在路上呢。
●曾紀澤後官至兵部左侍郎,兼總理各國事務大臣,是清末著名外交官。其可謂曾國藩家教成功的結果
●曾國荃是曾國藩四個弟弟中最有出息的一個,後官至兩江總督。其長相與曾國藩極為相似
曾麟書到京的第五天,正逢皇後吉日,京城熱鬧非常。
先是大赦天下,大赦天下還不夠,依老例,皇上又在太和殿為四品以上在京的大員,給他們妻室、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一定的封贈,以示君臣同慶。
所謂封贈,說穿了就是光宗耀祖,就是為了“遂臣子顯揚之願,勵移孝作忠之風”。大清的封贈製度是按品級的高低來製定的,特殊的恩寵自然不在此例。按規定,官居一品者給誥命四軸,追贈四代,即推恩到該員的妻室、曾祖父母而止,品級為一品;二品給誥命三軸,追贈三代,即推恩到該員的妻室、祖父母而止,品級為二品;三、四、五品給誥命兩軸,即推恩到該員的妻室、父母,品級為三品、四品、五品;六、七品封贈的就是該員的妻室了,給的就不是誥命軸子,是敕命軸子,稱號自然也較低,不能稱誥命,隻能說是敕命。
●誥命夫人便裝像
曾國藩目前是從四品官員,理應得到兩軸誥命;但皇上卻特別給予加恩,對曾國藩破例封贈了三代,得誥命三軸。封贈曾星岡(祖父)為從三品中憲大夫,曾王氏(祖母)為三品太恭人;封贈曾麟書為從三品中憲大夫,曾江氏為三品太恭人。曾國藩的夫人曾歐陽氏封贈為三品恭人。
曾國藩把三軸誥命接在手上,感動得熱淚盈眶。祖父母總算沒有白疼自己一回,終於在他們生前為他們掙得了一份封贈,一份榮耀。
曾國藩心裏特別清楚,當自己把三軸誥命接在手裏的時候,滿朝的文武大臣將會有多少人眼紅,多少人妒嫉!——要知道,有的人奮鬥了一生,也隻是為自己的妻室掙得個誥命。而原本應該得兩軸誥命的曾國藩卻破例得了三軸誥命,且由四品上升到三品!真是皇恩如天高,皇恩似海深哪。
誥命軸子尚未進府,報喜的人已經趕了來,衝著曾麟書嚷著要賞銀。
下人們一見喜報進門,也都擠進堂屋湊熱鬧。
歐陽夫人聽外麵吵鬧,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急忙打發貼身丫環黑妮去堂屋看個究竟,自己那顆心隻管怦怦怦地跳個不停。
片刻光景,黑妮滿麵春風地走進來,道:“少奶奶,可是大喜!——大少爺不僅為老太爺掙了三品誥命,還給少奶奶掙了個呢!”
“什麼?”歐陽夫人一愣,反問,“按夫子的品級,隻能封贈到老爺呀?……”低頭想了想,忽然一笑,道:“妮呀,誥命可不是隨便給的呀,皇家的製度嚴著呢!就算加恩封贈到老太爺,也隻是四品呢。以後,可不能拿這個尋我的開心!”
黑妮想了想,二次走出臥房,很不服氣的樣子。黑妮是歐陽家陪送過來的丫環,打小就有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無論她說深說淺,曾府上下都讓著她。
歐陽夫人望著黑妮的背影,很無奈地搖搖頭道:“這妮子,真強!”
話音剛落,黑妮同著奶媽夏嫂走進來,一齊邊行大禮邊道:“恭喜少奶奶被封為三品誥命夫人!”
見歐陽氏還半信半疑,黑妮急道:“唉呀我的奶奶!大少爺的信兒都傳過來了,你還有什麼不信的?還不快下炕收拾收拾,誥命軸子就要進府了呢!”黑妮說話從來都是大聲大氣,仿佛在教訓自己的下人。
歐陽氏這才緊張起來,知道皇封三品誥命是真的了,於是趕緊下地,等著跪接誥命。
歐陽氏的淑嫻慢悠性格與她家庭出身有關。
湖南衡山南麓的衡州府,當時是湖南僅次於長沙的大城郭,衡州府的府學也很有名,府學有名正八品訓導叫歐陽凝祉字小岑號滄溟的,是衡州百裏方圓數得著的人物。歐陽三代在衡州做官,雖然都是八九品的小官小吏,門第的書香氣卻是極濃的。
曾國藩二十一歲時,經人舉薦,曾入衡州府學學習過半年。起始,訓導歐陽凝祉是很討厭這名門生的。首先,這名門生長相不雅,是難登大堂之相。按著《麻衣神相》的說法,這種人不是無賴便是惡霸,是絕難成正果的。再就是那身皮癬,三天一刺癢,五天一出血,弄得同宿的人都煩,竟未有敢挨著他睡覺的,怕傳染。
但很快,他又喜歡上了這名門生。這名門生不僅做人有禮有讓,做事也明明白白,尤其是八股文章做得更是好。看法一好,自然親近許多,教導得也就格外賣力,已有將閨中長女玉英許配之心。盡管他也知道曾國藩的那身皮癬實難根除,但為了女兒的前途,為了歐陽家族的書香興旺,統通顧不得了。
●歐陽氏比丈夫小五歲,儉樸勤勞,是曾家各房及子孫的榜樣
●歐陽夫人手跡
當時,玉英已是十九歲的年齡,免不了有大戶人家的媒婆子經常登門提親。老歐陽這幾年也是東訪西問,沒有閑著,怕一招兒不慎誤了女兒一生。歐陽玉英也並非貌能閉月羞花、才敵漢時文姬,但五官卻也端正,又識得一些字,不僅能背寫《孝女經》,連《二十二史》也讀得。這些還不是小姐的突出優點,她最打動人的地方,是溫柔善良的性格,良好的道德修養,少大家閨秀的嬌氣。在當時的年代,女子有德便是寶,是大家的共識。
曾國藩當時尚未入縣學,隻是名四處求學的童生,年紀也已老大不小,曾家也正到處張羅親事。偏偏國藩的長相與身子不爭氣,曾家家境又不是特別的好,婚事就一直拖下來。盡管大家都承認子城這孩子挺實誠,也肯學,曾家也確是好人家,但仍沒有哪個人真肯把女兒嫁過去活受罪。
老歐陽把自己的想法對夫人講出以後,老夫人起初也是蠻同意的,不同意是七天以後的事。
老夫人流著淚對老歐陽說:“從我嫁進你歐陽家,凡事都是依著你的,但這次卻依不得你。我已著人訪聽清楚,湘鄉曾家的大少爺,原來是個魚鱗身子。玉英嫁過去,如何近得他的身?這不是讓玉英受活罪嗎?”
夫人的一番話,自然在老學究的意料之中。
老歐陽慢悠悠道:“古來成大事業的男子,哪個是十全十美的?——韓信三分似人形七分像猴子,乾隆朝的劉墉劉石庵可謂才高八鬥,卻偏生是個羅鍋!——老夫觀那曾子城,其德其才,日後斷非尋常之輩。而我家玉英,雖識得幾個字,卻天生木訥羸弱。嫁個君子,有誥命之份;嫁給猛夫,定然短壽。”
一席入情入理的話,說得夫人啞口無言,眼見得是同意了。
歐陽家的媒婆子一踏進曾家的大門,曾星岡當時就滿口答應下來,轉天就讓麟書將子城的生辰八字及聘禮送到衡州,惟恐老歐陽出現反複。
曾國藩以後的日子便在“夜永對景,那堪屈指,試把花期數”中度過。
曾國藩的洞房花燭不久便在祖父的全力操持下燃起了火苗。
客人散盡,曾國藩掀開了新娘子的紅蓋頭,把羞答答的玉英擁進懷裏。但在行周公之禮時,玉英小姐卻被夫君斑斑駁駁的蛇皮身子嚇得暈了過去。
清晨起來,曾國藩早已經出去見客了,玉英卻發現不僅自己的身上全是皮屑,褥子上也留下條條血痕,好不惡心人。
玉英掙紮著起來,在黑妮的服侍下梳妝了一番,這才勉強到大堂和太公太婆、公公婆婆、叔公叔婆見禮。
飯後,回到房裏,仍是獨自一個發呆。
曾星岡見新媳婦的眼角有淚,斷定是受了委屈,便把子城叫到自己的房間,訓斥道:“子城啊,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才修得共枕眠哪。我曾家幾代務農,到你父親一輩,才算掙了個秀才。而你嶽丈歐陽夫子,不僅自身做著朝廷的訓導,且三代做學問。這樣的望族小姐肯做我曾家的媳婦,這是多大的榮耀!——你不同於常人,是有暗疾在身的。不僅你要看重玉英,我曾家滿門都該敬著人家呀!”
曾國藩被訓得莫名其妙,一時不知從何說起,隻能諾諾連聲,一口一個“是”,弄得一整天會客都蔫頭耷腦,打不起精神。
當天晚上,曾國藩躲進書房,一個人讀書直到夜半。他怕在書房停留過久二次遭祖父的罵,便悄悄地回到臥房,卻猛見娘子玉英正在燈下一個人坐著想心事,分明在等他。
曾國藩兩眼一熱,動情地說一句:“玉英,委屈你了!”便一屁股坐在床頭掉眼淚。
玉英婀娜地站起身,給曾國藩親手斟了一杯茶,細聲細語道:“夫子啊,你不要過分自卑。奴家想了一天,總算想明白了,這一切都是命。其實,蛇皮身子又不是你的錯,慢慢總能好的。何況,也真不礙什麼。奴家再不嫌棄就是了。夫子啊,你今後定要放掉一切念頭,一心讀書,給奴家掙個誥命回來,無論怎樣,玉英都能受得!”
一席話,把曾國藩說得心花怒放、前嫌盡釋。他把玉英緊緊地摟進懷裏,動情地說:“我曾子城何德何能,上蒼竟將這麼賢惠的娘子賞賜於我!我如再不發憤讀書,何顏去見列祖列宗啊!”
此後,曾國藩的讀書熱情更加高漲,湖南境內的名師,幾乎被他拜了個盡。
令歐陽玉英想不到的是,她年紀輕輕,夫君就把個三品的誥命給她掙了回來!——曾國藩當時三十五歲,玉英才三十三歲。三十三歲而得三品誥命的,全湖南女子中,她是第一個。
曾府的單獨一間房裏,一下子便掛上三個誥命軸子,這間屋子於是也就成了下人們的禁地。兩封報喜的家信,也於午後分別發往荷葉塘與衡州府。
當晚,曾府的祭祀堂裏香煙繚繞,曾麟書領著在京的一家大小祭奠完上蒼又祭奠起祖宗,祭奠完祖宗又反過來祈禱上蒼。一連忙活了十幾天,曾府才漸漸安靜。
但曾麟書卻安靜不下來,他還有個心願未了,想去天下讀書人個個傾慕的翰林院看一看。曾麟書也是個讀書人,盡管他已知憑自己的才能不要說與進士無緣,連舉人,怕也是撈不到的了,可他特別想去看看翰林院的裏麵究竟是個什麼樣子,也就算沒白活一回人。倘若以後繼續坐館,也能增加些資本。當然,這後一點,是他自己的小秘密。
他憋了幾天,實在憋不住了,這才在一天飯後和曾國藩閑拉時,把自己的想法提了出來。他以為隻要自己把想法一說,不要說翰林院,就是軍機房,兒子也能讓自己去呢;說不定兒子一高興,還能把他領到萬歲爺的眼跟前呢!——兒子不是經常見皇上嗎?兒子可是堂堂的四品官哪!四品官是比縣太爺大好幾品的官,還有做不到的事嗎?
●曾麟書一生以教蒙童為業,其人平庸,其字也平庸
曾國藩卻猛地打了個愣怔,沒想到父親讀書讀到了這種無知的程度!按大清律例,不要說官員的親戚不準進辦事房,就是皇妃想見親爹,也得萬歲爺下旨才可以召見。父親怎麼連這點起碼的常識都不懂呢?要知道,翰林院官員擅帶親戚進辦事房犯的可是殺頭之罪啊!
曾國藩當著兩個弟弟的麵,撲通跪倒在地,道:“父親大人所請,有違大清律例,兒子不敢答應,請父親大人寬恕。”說畢便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
曾國潢、曾國華趕忙扶起大哥。
曾麟書萬沒想到兒子的一句“有違律例”便把自己的這個小小願望回絕得幹幹淨淨。他滿臉通紅,一時有些下不了台。
他叫著曾國藩的乳名道:“寬一,你爹盡管沒有功名,可好歹也算個讀書人。你爹無非是想借著你的名號到翰林院看一眼,也算對得起‘讀書人’三個字。咳!你又何必如此呢。”說畢,重重地歎了口氣。
國潢這時勸道:“爹,按大清律例,翰林院官員擅帶親戚進翰林院,是要殺頭的呀!——這事誰敢辦哪?您老就別難為大哥了。”
曾麟書道:“爹何曾不知道這些!不懂大清律例,爹能中秀才嗎?——可你大哥是堂堂的四品大員哪!——四品官員比縣太爺大好幾級,就全湖南來說,也沒有多少啊!四品京官的爹,何況還封贈了三品中憲大夫,連想看看翰林院究竟是個什麼樣兒,還不行嗎?”
曾國藩再次跪在地上:“爹,您老就用家法懲罰不孝兒男吧!就算您殺了我,這件事我也絕難從命!——父命不可違,君命更不可違呀!”
國潢、國華趕忙再次過來扶大哥,哪知曾國藩下定決心,堅決不起來。
曾麟書無奈,隻好道:“寬一,你起來吧,爹不去翰林院了。——細想想,你現在做著翰林院的官兒,爹看不看那翰林院,也沒有什麼要緊!”
說完,含著兩泡眼淚,背起手,踱進自己的臥房去了。
曾國藩這才衝著爹的背影磕了個響頭,爬了起來。
這一天,曾國藩正巧值夜班,陳公源同著江忠源兩個人乘著兩頂小轎來曾府看望曾麟書。
談了一陣飲食起居,曾麟書忽然問陳公源:“陳翰林,翰林院是好大的一個院落吧?有沒有湖南長沙的貢院大?”
陳公源一抱拳答:“回曾老爺的話,翰林院何止比長沙貢院大!長沙貢院隻是個鄉試考點,翰林院的掌院學士可是堂堂的二品京官,品級相當於湖南的巡撫呢!——怎麼能比!”
“哎呀,那麼大!”曾麟書吧吧嘴,“怪不得讀書人都想掙翰林!”忽然又苦笑了一聲:“今生做不成翰林,能看一眼翰林院,也就知足了!——哎!”
江忠源這時道:“曾老爺,您就讓曾翰林帶著您走一趟翰林院不就全知道了?”
陳公源急忙用腳踢了一下江忠源,江忠源這才猛然醒悟,想起大清律例來,就急忙補充一句:“其實,那翰林院也是徒有虛名而已。就算點了翰林,不也有做一輩子候補知縣的?——窮得什麼似的!”
曾麟書仍在愣愣地發呆。
告辭出來,陳公源仍在埋怨江忠源:“曾老爺讀了大半輩子的書,舉人也不曾中一個,有進翰林院看一遭兒的念頭自然難免。可這有違大清律例的事滌生怎麼能做呢?曾老爺是上了年紀的人,一旦勾起痰症,又如何向滌生交代!滌生幾年如一日,不要說越製,就是錯話又何曾說過一句?”
江忠源臨上轎卻道:“我們何不背著曾大人,為曾老爺子了了這一樁心願?也算是替滌生盡孝了,可不是好!”
陳公源大驚:“快閉上大鳥嘴!這等殺頭的勾當,如何能做!”
江忠源坐進轎裏道:“讓忠源想想辦法——”用腳跺跺踏板:“起轎,回貝勒府。”
這一天早起,曾國藩照例先到父親房裏請安。曾國藩定的規矩,自己起床後,須先到父親房裏請安,請安後便洗漱,然後才能開飯。飯後的一段時間,曾國藩還能替門生們看上一篇文章,之後,才起轎去翰林院辦事。盡管這樣,他每日仍能保證第一個跨進詹事府的門檻,值事官把茶給他衝上之後,他喝上一會兒,其他官員才開始陸陸續續地進來。
早起床是曾家傳了幾世的家規,曾國藩在京裏這幾年一直保持著這傳統。
他先在父親臥室門外問上一聲“爹可曾起床”,如果裏麵說一聲“進來吧”,他就推門走進去接著問一句“晚上睡得可好”,等曾麟書回答“好”的時候,周升這時已把淨麵水端過來了,於是就淨麵漱口吃早飯。
今天卻很奇怪。
曾國藩在門外連問了兩聲:“爹可曾起床?”裏麵都沒有回聲,曾國藩的心怦地一跳,開始胡思亂想:莫不是爹的氣疼病犯了?莫不是爹真生自己的氣了?
“爺!”周升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曾國藩的身後,倒把曾國藩嚇了一跳。
“老爺呢?”他問周升。
周升垂手回答:“回爺的話,老爺被陳翰林和江孝廉天沒亮就用空轎子抬走了,說好早飯前就回來的。小的一直在門外張望,就忘了跟爺說了。”
“陳翰林和江孝廉沒說讓老爺去幹什麼嗎?”曾國藩疑惑地問。
周升搖搖頭,道:“這個不曾說,小的也沒敢問。——想那陳翰林和江孝廉除了請老爺吃酒還能幹啥呢?”
主仆兩人正一問一答地說話,曾麟書卻笑眯眯地推門走了進來。曾國藩急忙垂手問安,周升則慌亂地去廚下為老爺打淨麵水。
用早飯的時候,曾麟書仍是滿麵春風,搞得曾國藩愈發納悶。
從公事房下來,曾國藩沒有回府,徑直去了陳公源的府邸。
一落轎,陳公源好像預先知道什麼似的已早早迎了出來。
陳公源拉著曾國藩的手,兩個人走進陳府客廳。
沒待曾國藩發問,陳公源已先說話:“滌生,關於老爺早上出門的事,你可別問在下,我可沒恁大的膽量,端底盡在忠源那裏。”
曾國藩笑道:“我也不打你板子,你隻實話實說,既不是吃酒,一大早把老爺哄出去幹什麼去了?——你以為是在湖南哪?”
陳公源:“你別管幹什麼,我先問你,老爺子回去高興不高興呢?”
曾國藩:“這正是在下納悶的地方。——該不是帶老爺逛翰林院了吧?”
陳公源終於笑起來:“不愧是穆中堂的門生,真是一猜就中!”
原來,江忠源回到貝勒府後,當晚就找小貝子,說:“鄉下來了個親戚,老舉人,進京參加明年的大考,想進翰林院看一看,可又知道這是有違大清律例的勾當,整日在會館歎氣不止,為師替他著急,可又幫不上忙,這要急出病來,為師如何對得起他的親人呢?”
小貝子想都沒想就把管家叫了進來,吩咐道:“拿我的名刺去找翰林院侍衛福統領,就說咱家有個親戚想到翰林院裏逛一逛,讓他給安排個時間。”
管家答應一聲“嗻”,拿著名刺走出去,午飯前回來稟告,說:“福統領讓咱家明天上午翰林們辦公事前把親戚送過去。咱家親戚逛完逛夠,他再給送出來。保證神不知鬼不覺。”
江忠源一聽這話,興衝衝地急忙去找陳公源。曾麟書的心願終於了了。
從陳公源一開始講述這過程,曾國藩的心就開始怦怦地跳,陳公源講完了,汗水已把曾國藩的官服打濕了。他既有些感動,又有些不安。感動的是,江、陳二位老友總算為自己了了一樁心事;不安的是,此事一旦傳揚出去,如何得了!
曾國藩皺起眉頭說:“忠源真太糊塗了,一旦被外人知道實情,我們還想有吃飯的家夥嗎?——找個時間把他約出來,看我怎麼訓他!”
陳公源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滌生啊,你幹嘛非要把‘謝’說成‘訓’呢,好好地謝他到你這裏就變成狠狠地訓他了!”
曾國藩也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心裏很清楚,大清的許多律例都是針對漢人而言的,對一些王爺、貝勒、滿大學士來說,形同虛設。就是追究起來,處罰也輕了許多,有的幾乎就成了象征性的。
曾國藩回來以後,見曾麟書仍是笑眯眯的在天井走來走去。李鴻章、郭嵩燾一班舉人圍了一圈兒,分明是在聽他講述翰林院裏麵的情景。見曾國藩落轎,曾麟書急忙打住話頭,舉子們趕忙搶上前去攙扶。
曾國藩下轎後先給爹請了個安,也不說破,徑直進了書房。
這時的曾府管家,由唐鑒從家鄉介紹來的唐軒任著。這之前,戶部尚書祁寯藻曾為曾國藩推薦了一個管家,是祁府九姨太的師兄。因這九姨太出身戲家,京戲唱得好,腰也細,瘦刀條臉,很會哄人,祁大人很寵這小老婆。聽說曾府缺管家,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小老婆的師兄藝名期待的薦了來。偏偏這小白臉除了唱得幾口好戲,腦筋是再糊塗不過的了,雖然也記得賬,卻丟三落四,根本就不是當管家的料。後來曾國藩在同僚中一打聽,卻原來是個戲子。曾國藩平生最忌諱的就是跟戲子打交道,在京師這幾年,除了萬不得已,他是絕少涉足戲園的。所以一回到府裏,馬上找個理由把戲子辭了去。為此事,祁府九姨太和祁大司徒有幾天不曾說話。這分明已經說明兩個人有私情了,但祁寯藻卻渾然不覺,一直認為是曾國藩瞧他不起;盡管每天上朝的時候仍然和從前一樣打招呼,但那仇恨是埋在心裏頭了。
唐軒行四,算盤打得好,脾氣卻強得不行,曾給幾位大人當過管家理過賬,因一絲不苟,很和底下人處不來,人都叫他“唐四強眼子”。
唐軒到曾府的當晚,就把賬全部擺出來,一筆一筆地重新記過,直忙到半夜,水也不曾喝上一口。第二天,當把賬本再擺到曾國藩麵前時,已經分門別類,再清楚不過了。曾國藩誇獎了兩句,自此以後便把家中的一切都付與唐軒料理。
不久,郭嵩燾的家小也搬來京城住,曾國藩幫他單賃了房子。郭嵩燾自此以後就不在曾家吃住了,但文章還要拿給曾國藩批改。又過了一日,曾國藩的老泰山歐陽小岑,也來到京城看閨女。
曾麟書一見親家公,賽似憑空掉下個大元寶,又是領親家公看戲,又是逼著歐陽小岑到琉璃廠附近的古玩店觀賞字畫,興奮得不得了。
聽說曾大人的老泰山來了,一些官員們也都趕來看望,無非借這個由頭和曾國藩拉關係、套近乎。曾府又是幾天的熱鬧。
曾國藩早就和唐軒打了招呼,是絕不準收禮的,凡來的官員都是一杯清茶喝完便送客。曾府的這些不近人情的規矩,弄得官員大多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大家一致認為,曾滌生是在玩深沉。一個四品官,有什麼了不起!
曾府門前漸漸冷清,車轎日少,曾家又恢複了以前的平靜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