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reference_book_ids\":[7257453146941688887,7078185807026080804,7234082227129158688,6838936290889567245,7267090240555191352,6890728373585185799]}]},\"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曾國藩哪,你才是個四品官,就開始插手皇族的事了。來人哪,先摘去他的頂戴,著宗人府嚴加看管,不得走漏一點風聲!

曾國藩的生活平靜不上半年,便被接著發生的一起轟動全國的文字案卷了進去。時間是道光二十六年。曾國藩三十六歲。

這件案子發生在直隸境內的保定府。

據直隸總督衙門轉來的保定知府折子稱:保定府東門外有屠戶苟二,屠牛宰羊無所不能,某日忽來首縣,舉報縣學生李純剛私藏當朝禁書並注有反批,說得眉眼齊全。首縣隻得著人趕到城關東門外的李府。經搜查,確從李純剛私處搜得《水滸傳》一部,上有“官逼民反,反清複明”等字樣。反批屬實。逆犯李當即由學政革除功名,下在大獄;經知府大堂連夜突審,逆犯李對所犯之罪供認不諱。目前府衙已將李純剛合家五十餘口清查完畢,家產亦抄沒;李純剛按律當斬,其他人發配三千裏充軍,女子十三歲以下者送新疆披甲人終身為奴。

按常理,這樣的案子刑部照批就是了,但偏偏那李純剛有一個親家,是當地的一名士紳,有五子三女,當中出息了兩個兒子:一個在縣學,一個是舉人,都很得學政賞識。親家倒沒出頭,兩個兒子氣忿了,竟聯絡當地士紳五十餘人,聯名到總督衙門替李純剛喊冤。製台自然不準,這些人就不停轉地奔京師而來;先到刑部喊冤,刑部不準,又到大理寺,大理寺亦不準,就又到軍機處,軍機處隻得把狀子接下。一看那狀子,卻又離奇,不說李純剛私藏禁書,僅說知府正印圖謀李家的百萬家財,與人串通合謀誣陷。軍機處先把這些喊冤的人穩住,安排到一家客棧住下,這才急忙把狀子呈給皇上。

道光帝原本對文字上的案子是不大理會的,加上決心要做一個好皇帝,看了狀子,就連夜傳諭直隸總督衙門,著總督衙門速派員將人犯李純剛等押赴京師審理。

保定離京師最近,快馬小半天就到。

不上三天,五十幾輛囚車便在親兵的押送下進了京師。

第二天,道光帝便召集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等一班人,在刑部大堂來了個三法司會審,以示司法公正。——出人意料的是,竟然沒有審出什麼冤枉!——李犯不僅私藏禁書是實,反批也是真的。

供狀再次呈到道光帝的龍案上,道光帝龍顏大怒,立即傳諭刑部,著即刻派親兵到客棧將替李純剛喊冤的人全部拿進大牢,不準一人漏網——盡管這五十人裏有秀才、有舉人,也顧不得了。

至於怎麼處理這些人,大學士們擬的是斬立決;道光帝卻不想因為一本書大開殺戒,乾隆爺的文治是道光帝頂不讚成的做法。民族矛盾已很激烈,道光帝不想再火上澆油了。道光帝批的是:其他人發配三千裏軍台效力,隻把李純剛一人問個秋後斬刑。

這件案子原本已經定了的。令人想不到的是,一個回鄉省親的禦史——曾放過一任江南學政,也是有過聖恩的——回京途中在保定歇了兩天,順便看望了幾位下野的老同年。歇這兩天原本也不打緊,回到京師卻上了一個“直隸督、撫受賄,李純剛大受冤枉”的折子,把這個已經定了的案子複雜化了。

道光帝忽然在一日午休後,在禦花園後書房召見了曾國藩。

禮畢,道光帝問:“曾國藩哪,李純剛私藏禁書一案你也知道吧?”

曾國藩答:“臣聽刑部的人說了。”

道光帝又問:“三法司會審想必你也知道吧?”

曾國藩答:“三法司會審臣也知道。”

道光帝:“可昨天福禦史卻給朕上了個折子,說直隸督、撫共同受賄,李純剛是屈打成招,冤枉的。朕把你召來想問問你的主意,地方督、撫冤枉個把人是有的,三法司會審還能冤枉人?”

曾國藩:“皇上定的案子,何況又是三法司會審,自然不會錯了。禦史本來就是聞風而奏不獲罪的,皇上大可不必太在意。”

道光帝長歎了一口氣:“災荒年,朕不想殺罰過重。朕親自過問這件案子,也是怕保定府審案不實。可朕看了福禦史的折子,連夜又把保定府呈上的抄李犯私宅清單看了看。替李犯喊冤的人說,李犯百萬家財,保定、天津都有錢莊。可保定府卻隻抄了李犯十萬的家財,其中還包括了四百多畝土地。曾國藩,你給朕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曾國藩一下子愣在那裏,許久才道:“臣也不明白。”

道光帝忽然笑了一下,說:“曾國藩哪,你得走一趟了。去趟保定府,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你連夜就走,不要聲張,替朕訪個明白回來。”

曾國藩邊磕頭邊道:“臣謝皇上信任。——不知是哪位大人和微臣前往?”

道光帝沒等曾國藩說完便道:“朕還想讓肅順和你一同去。肅順是練家子,功夫了得,有他在你身邊,你的安全起碼沒有問題了。你讓翰林院值事官到府上說一聲公事緊不能回府,你和肅順收拾一下就出發吧!——肅順在宗人府等你,朕剛才已讓曹公公通知他了。——你下去吧。”

當夜,就著很好的月光,兩乘二人小轎出了京城。

曾國藩這時打扮成一個坐館的先生,肅順則扮成書僮,兩人作主仆樣。

當晚,他們二人宿在京師城外的一家客棧裏。肅順稱曾國藩為張爺或東家爺,曾國藩則稱肅順為小順子,一帆風順的意思。

兩個人在客棧起了個大早,順著官道一直往保定趕,當晚又在路邊的客棧住了一夜。第三天的中午時分,才進保定城。

肅順選在離知府衙門不遠處的一家小客棧安頓下來,轎夫是一進保定城門就打發了的——坐館的先生哪裏有閑錢坐轎呢?書僮坐轎更是聞所未聞了。

曾國藩知道李純剛一案不像三法司會審的那麼簡單,所以特別不敢大意。直隸是京師門戶,非能員不能派任,稍有不慎,隨時都有掉腦袋的可能。

曾國藩和肅順決定先到茶肆坐上半天,看保定人是怎樣看這件事的。

兩個人在“杏林茶肆”要上一壺悶頭茶,便坐下來。悶頭茶是比較低廉的一種茶,一個大錢便能喝一天。“杏林茶肆”裏喝悶頭茶的還真不少。

肅順這時道:“爺,咱再要上兩個圓燒餅打打尖吧,一上午沒有什麼東西填肚子,現在小的餓得心慌。”

曾國藩歎道:“小順子,你省省吧,燒餅還是睡前再買吧。——爺手裏隻有二十個大錢了。——還不知道那李純剛李大官人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呢?”

這主仆二人的一問一答,分明是說給旁人聽的,想引些故事出來。

果然,就有一個喝悶頭茶的當真說道:“敢則二位是投奔那李大官人的?”

肅順忙說:“可不!——有人介紹咱爺去李府坐館教那小公子,還說李家好大的一份家業,束脩厚著哩。哪知道到了這裏,爺不僅自己沒了著落,帶累小的也跟著餓肚皮。真不知道這李大官人犯了多大的事故,遭此滅門之災。”

茶博士這時接口:“說起來嘛,這李大官人也是活該犯這事。——他要早拿出十幾萬的銀子,圓了知府大人的教堂夢,不就遮天的一塊烏雲,霎時就散了?——咳!可就抄出什麼禁書了,這又怨誰呢?”

曾國藩這時道:“聽老哥這麼一說,在下又不明白了,修不修教堂跟李大官人又有什麼聯係呢?——何況修教堂原也不是衙門該管的事,是洋人的事。沒聽說知府管吏、管民還管替洋人修教堂!”

一個喝茶的老頭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接著曾國藩的話茬:“聽你說的話,我是敢肯定了你不是當地的。你以為隻有洋人修教堂嗎?回回就沒有教堂嗎?——那伊期蘭教清真寺,哪座不比衙門漂亮!”

肅順問:“敢則咱保定府的正印是回回?”

老頭笑答:“知府大老爺是不是回回咱可不知道,但他一家子不吃豬肉卻是真的。”

茶博士這時道:“吳老爺子的大兒子在衙門裏當差,說的話想是不會錯的。”

幾個人正你一言我一語談得興起,門忽然一開,走進來兩個衙役模樣的人。

茶博士一見,忙迎上去,道:“張捕頭、李捕頭,又嘛事把二老搞得這樣氣?——還是毛尖?水正開著呢。”

被稱作張捕頭的人道:“就毛尖吧。——你們還不知道吧?萬典史今天一早吞了鴉片了!——又是抹屍又是紮靈堂,這不,剛忙完。”

先前被稱作吳老爺子的人這時才道:“昨兒我還見萬典史來著,活得好好的,咋就喝了鴉片了?——該不會是鴉片膏子吃多了沒醒過來吧?——前拐李家老二,上個月不就是鴉片膏子吃多了再沒醒過來。”

李捕頭接口:“這個誰能說準呢。——像咱跪腿學舌沒錢的人做夢都想錢,可像萬典史這樣有錢的,聽說一頓膏子得半兩銀子呢。”

茶博士剛把茶端上來,張捕頭也把帽子摘下來放在桌子上,一個小衙役卻慌慌張張闖了進來,一見張捕頭、李捕頭就一拍大腿說:“你們這兩位爺,可讓小的好找!——萬家太太帶著一班丫環在知府大堂鬧呢,小的四處找你們兩位老人家,隻是找不見!——府台大人在簽押房都拍了桌子了!”

兩位捕頭一聽這話,猛地站起,張捕頭邊忙著往頭上戴帽子邊道:“知府不是答應給她銀子了嗎?她還鬧個啥?敢則還能把老萬鬧得活過來?”

李捕頭也嘟嘟囔囔道:“還沒完沒了呢?”

小衙役邊往外走邊說:“還不是嫌少!說萬典史給知府弄到手好幾百萬的大勾當,不二一添作五,也要三一三十一呢,否則,誰也別想過安穩日子!”

吳老爺子見三個人忙三火四地走出去,歎了一口氣:“這是怎麼說,自己吃膏子送了命,又不是哪個害的,跟衙門鬧個啥呢!——把正堂惹急了,一頓板子下到大牢裏,看你還能咋的!”

這時,一個人冷笑道:“吳老爺子這回可要說錯話了。別看咱那知府大人整那李純剛吆三喝四的,他還真就怕萬太太幾分呢!”

又一個喝茶的嘻嘻笑著接口:“許大官人,這又是咋回事呢?”

被稱作許大官人的漢子這時卻神秘地說:“知道現在總督衙門護印的大人和萬太太什麼關係嗎?——萬太太是護印大人的幹女兒呢!”

眾人就一連聲附和:“怪不得!”

曾國藩和肅順又吃了一會兒茶,看看天色晚了,肅順會了茶錢,兩個人便踱出茶肆,回到客棧用晚飯。

在客棧又聽到些議論,但都是局外人的口吻,不摸根底,曾國藩也懶得去聽。

開了房間,肅順忙著張羅洗腳水,店家忙著換床布。曾國藩在桌子邊,獨自一個人坐在凳子上想主意。

臨歇前,曾國藩和客棧掌櫃的拉閑話,順便了解一下萬典史的情況。店家對這萬典史還真有些了解,一講講出許多不為人知的故事。

原來這萬典史,名福,本是直隸藩台的一個門子。那藩台籍隸奉天(旗人),出身行武,是個守備底子。靠著軍功,一直被上司保舉到二品頂戴,外放到直隸候補。先是署理按察使,後來布政使出缺,撫院又著他署理,現在已經兩年多了。那藩台本是旗人中最會玩的,已有十個太太在府裏,猶感不足,總還要十天有六七天光景宿在煙花巷裏,每月都要往娼門裏開銷上千兩的銀子才痛快,否則就鬧毛病。在那如雲的娼妓裏麵,他對一個叫荷香的情有獨鍾,花在荷香身上的銀子也最多,後來又架不住荷香軟磨硬泡,拿出銀子為她贖了身,又不敢娶進門裏做那“十一姨太”,就先認了幹女兒,又陪了些嫁妝,讓門子娶了去。後來又給那門子捐了個出身,瞧準機會一有出缺便掛了牌。這些在直隸是人人知道的。製台對這藩台是很有幾分意見的,認為藩台做這些是頂頂不顧及臉麵,幾次要拜折參他,無奈藩台聖恩正盛,又有大學士替他講話,也就丟下了。哪知那藩台亦不是傻子,早窺見製台的心思。不動聲色,暗中卻讓人拿了銀子進京,打那製台的壞主意。果然不久,一個禦史便參了製台一本,製台就隻好暫時離任赴京。總督大印護理的差使原該落到撫院的頭上,偏偏撫院這時也期滿等著回任,這就成全了藩台,名正言順地成了署督。試想,萬典史這樣的靠山,典史太太這樣的能耐,保定府有多大本事,敢說不呢!

掌櫃的最後講,聽人說,保定府的大半個家,是萬典史當的呢。

聽了掌櫃的一席話,又結合茶肆裏的傳言,曾國藩就決定明天一早是必去祭奠那萬典史的了。萬典史的原籍是湖南湘潭,就算祭奠個同鄉吧。

第二天一早,用過早飯,曾國藩就同著肅順置辦了祭品,雇了人抬著,腳夫是認得路的,就直奔萬府而去。

萬府是保定比較堂皇的大宅院,四個萬字白燈籠高高地掛著,左右是兩尊石獅子,都張著口,怪模怪樣,門上掛著白幡,靈棚也紮得老大,衙役、捕快不少,昨天在茶肆見過的幾位也在這裏,往來祭奠的人卻不很多。

曾國藩和肅順一跨進大門,馬上便過來幾個丫環、管家胡亂地磕頭。

曾國藩和肅順到靈前,把祭品擺上去,又燃了香,行了大禮,這時已有人去後堂稟告了太太。那太太出身煙妓家,是不大懂這些禮節的。先夫去了兩日,她也不守靈,隻在後堂內室盤點家產。聽人通報說來了個和老爺操著一樣口音的人來祭奠老爺,就慌忙把賬簿放下,著人請到大堂見禮。典史太太心裏還納悶,老萬遭此橫禍,她光顧了清理財產,還沒顧得上通知他老家的人,老家怎麼就來人了呢?莫不是來分家產的?——煙花柳巷出來的人看錢較重,人情卻薄。

荷香由丫環陪著來到大堂,見兩個人正在坐著和管家閑談,就急忙過來,唱個大諾,眼睛硬揉出兩滴淚來,咧咧地哭。

曾國藩道:“請嫂嫂節哀。——在下萬順,鄉間舉子,和萬福是本家兄弟。這次本是進京參加明年會試的,路過保定才知大哥在這裏做官。——怎麼大哥年紀正輕,就如何去了?——可不痛殺人!”說著也落下淚來。

那荷香先是聽到本家兄弟字眼,心就撲通一跳,後來又聽到參加會試,這才一顆心落到肚子裏,暗想:“隻要不是來奪家產的就好!”於是滿臉堆下悅色來,偷眼又把曾國藩瞧上幾瞧,見那萬順雖生得不甚端莊,舉止卻比那萬福強上千倍,又有功名在身,心下不由地生出無數的念頭,就一口一個二叔地叫著,讓人擺飯,要招待本家弟弟。

飯畢,曾國藩和肅順見萬府到處是衙門裏的人,料想萬太太不會留宿,就徑向那荷香搶先一步來辭行。

曾國藩對陪座的管家道:“煩稟告嫂嫂一聲,大哥的事情有衙門幫著料理,在下也插不上手,就此告辭了。明天在下和小順子就進京了。”

管家趕忙進去通告,一會出來道:“太太請爺到後堂講話。”

曾國藩急忙來到後堂,見萬太太正一個人坐著發呆。

曾國藩深施一禮道:“嫂嫂,大哥的事有衙門幫著料理,在下也插不上手,就此告辭了。不知嫂嫂還有何事吩咐?”

萬太太回過神來,頓了頓道:“二叔知道什麼!——別看衙門的人來來往往的,其實是催著發喪呢!你大哥這一死,倒壞了一筆大買賣呢!”

曾國藩馬上壓低聲音道:“有人賴嫂嫂的錢財不成?——在下拚著這功名不要,也要為嫂嫂討回公道!”

一見曾國藩如此講話,荷香大受感動,她邊擦眼淚邊道:“你知道李純剛李大官人的案子嗎?”

曾國藩道:“在下一心想著進京博取功名,倒不曾留意這件案子。”

荷香道:“這李大官人的案子,全是你大哥受那狗知府的指使,一手做成的,連那告狀的屠戶苟二也是你大哥花一百兩銀子買的口供呢?——這是多大的功勞,二一添作五都有些虧呢,可你大哥一死,不僅二一添作五的話沒有了,那知府狗官竟然隻給了為嫂一萬兩銀子!——不是為嫂豁出臉去到公堂上鬧了一場,狗知府總算同意又加了一萬,要不虧得更大了!——二叔也莫嫌當嫂子的一見麵就跟你談這些,為嫂已經窩囊得一天一夜不曾合眼呢。”

曾國藩問:“兄弟我不知道,那李大官人究竟有多大家業,嫂嫂得了二萬兩還嫌虧?”

萬太太一下子瞪圓眼睛,忿忿道:“哼!為嫂別的事還真就不大理會,隻有這件事你大哥生前跟我說得明白。那李大官人的產業說出來嚇人,連地產帶房產,當鋪帶錢莊,有三百多萬呢!要不是這樣,知府怎能下此毒手!——把這筆財產算計到手,別說什麼知府、道台,就是巡撫、總督,一輩子不出來做官也夠花的了。”

曾國藩吃驚道:“照嫂嫂這等講來,大哥莫不是那狗知府害的吧?”

荷香搖搖頭:“這個倒不是,也是你大哥命薄,一見大筆銀子就要到手,高興出來的。他每天都是吃上一二百口就上床歇了的,哪知那天他高興,連吃了五百多口還嫌不足,又連吃了三碗膏子水。還說,憑空裏又多了上百萬兩的銀子,別說五百口,就是一天吃它上千口,也吃不敗呢!你說,這不是硬掙著頭皮往死裏奔嗎?勸都勸不住!”

一句話,又說出荷香的淚來。

管家這時進來稟告,說張捕頭請的和尚到了,請太太示下。

萬太太急道:“好個不知趣的狗才,奴家與二叔說幾句家裏話,你就一遍遍地催!——該做什麼還要我手把手教你不成?”

管家被訓得諾諾連聲,倒退出門去。

至此,曾國藩已確定,李純剛確是冤枉的。所謂三法司會審,也必是那知府和督、撫合謀,預先打通關節,把這案子弄成欽定的鐵案。欽定的案子,任你有天大的能耐也是翻不過來的,皇上能自己推翻自己嗎?——其實,道光和乾隆的區別也恰恰在於道光是個敢於推翻自己的皇上,而乾隆則是個永遠正確的主兒。

曾國藩正要告辭,這時一個家奴慌慌張張跑進來,先望一望曾國藩,沒有講話。顯然有所顧忌。

荷香急忙說:“這是自家二叔,你鬼鬼祟祟幹什麼?”

家奴這才垂手回道:“回太太的話,王刑名剛才打發人來,說屠戶苟二麻子夜裏自家吊死在堂屋裏,是他老婆報的案。”

曾國藩的心撲通一跳,暗道:“這知府好精細,把這個關鍵的人物幹掉,這案子就是想翻,怕也翻不過來了。”

荷香道:“那老苟死不死咋的,你又急哪門子!——快打發兩個人去客棧,把二叔的行李搬過來,哪有放著偌大的一處宅子閑著,讓自家二叔住在外麵的道理。”

家奴答應一聲是,正要動身,曾國藩趕緊起身:“不用嫂嫂費心了,小弟住在客棧裏倒也隨便。明兒我再來。不知大哥幾時起靈?”

荷香怏怏道:“就明兒吧,奴家也算對得起你大哥了。”

“好,”曾國藩一抱拳,“小弟先和小順子回客棧,明兒一早再來侍候吧。”

荷香道:“二叔可早些來,奴家還有一些事情要和二叔商量。”

曾國藩答應一聲曉得,就推門走了出來。到了客廳,見那肅順正在打盹,就咳了一聲,又使了個眼色,兩個人才走出去。

院子裏,二十幾個和尚正圍坐靈前,一片的誦經聲,為那萬典史的亡靈超度。衙役已不見一個,隻有幾個管家模樣的人裏裏外外忙著。婆子、丫環都沒精打采地各處站著。

回到客棧,曾國藩先把情況給肅順講了一遍,又把自己的想法說上一說,肅順卻笑道:“如果真像萬家太太說的那樣,這案子倒簡單了。卑職從管家的口中聽到的卻是另外的一番話。”

曾國藩一愣,急忙追問下文。

肅順則先讓店家沏了壺大葉茶端上來,又關上房門,這才講道:“大人,卑職考你一考,你可知道保定府總兵是哪一位?”

曾國藩想也沒想便答:“不是安格安軍門嗎?”

肅順先給曾國藩斟上一杯茶,自己又滿上一杯,品上一口,才道:“就是這位靠著祖上的軍功而做到總兵位置的安大人,胡鬧已不是一次兩次了,卑職在京裏總能聽到這位安軍門的新聞。——胡鬧啊!”

曾國藩問:“這位軍門這樣胡鬧,提督怎麼不加以約束呢?——製軍呢?”

肅順道:“這位安大人名兒上是個總兵,可實際是直隸的太上皇呢?——安大人的泰山,可是咱大清的郡王爺呀!——至於是哪位郡王爺卑職就不講了。出京的時候,卑職就想,能作出這等通天大案的人,不要說一個小小的知府不敢,就是直隸總督,也要三思而後行啊!曾大人,卑職也是在旗的人,也是靠祖上的軍功而走進皇宮大院的。卑職今天說句旗人不願聽的話,這大清的江山,早晚要葬送在這幫自家人的手裏啊!”

曾國藩站起來踱到門邊把門推開,探頭向外望了望,確信無人後,才關上門,道:“肅侍衛,事關江山社稷,沒有證據,不可亂說呀!”

肅順一笑:“大人的舉動真是好笑!——我在旗的人尚且不怕,你一個書生又怕什麼呢?”

曾國藩道:“肅侍衛誤會了在下的意思。在下出身卑微,受皇家隆恩,官至四品,在下無一日不盼我大清昌盛。在旗也好,不在旗也好,誰不是我大清子民呢?——尤其像安軍門這樣的人,皇上的江山不就和他的江山一樣嗎?哪能不僅不愛護,反倒糟踏呢?肅侍衛敢講郡王爺的話,在下可不敢呢。”

肅順笑一笑:“看把大人嚇的!——卑職還是講那安總兵吧。聽那萬府的管家私下講,直隸的大小官員惹不到安大人頭上便罷,隻要安大人瞧誰不順眼了,那官員倒黴的日子也就到了。所以到直隸署缺的文武官員,先要拜的既不是上司,也不是製軍,倒是這位總兵大人。盡管沒有人跟卑職講李純剛這件案子,依卑職看來,也必是那安軍門所為。大人看呢?”

曾國藩沉思了好一會兒,才道:“可那萬太太講的句句合情合理。——現在想來,若按萬太太的話推斷,除非那知府想造反,否則,他是斷斷不敢這麼做的。——可咱們剛來時,茶肆的人怎麼講什麼教堂的話呢?就算知府是個回回,可那安軍門是個在旗的人,總不會也是回回吧?”

肅順道:“安軍門自然不是回回,但安軍門的如夫人卻是個回回。——安軍門在直隸如此霸道還有一層,就是安家的女兒還是咱僧格林沁王爺的幹女兒。”

曾國藩一聽這話:“怪不得!僧王爺的蒙古馬隊可是咱大清的柱石啊!僧王的幹女兒,也就是幹格格了。——僧王可是對大清忠心耿耿的呀,我聖主平三藩,老僧王的馬隊也是主力呢!”

肅順忿忿說:“我大清都像僧王爺那樣,還能這樣嗎?我肅順有一天能入閣拜相,非好好整治這些敗類不可!”

曾國藩忽然一笑:“肅侍衛還怕沒有這天嗎?依在下看肅公的前程,恐怕不僅僅是入閣拜相……”

肅順一笑:“還能封侯封王不成?”

曾國藩微微一笑,沒有回答,留了個懸念給肅順。

又計議了一會兒,兩個人決定分開行動。曾國藩仍去萬府幫喪,肅順則去安格的總兵府見機行事。兩人約定,仍在晚飯時分在客棧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