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議妥當,各自安歇,一夜無話。

第二天,曾國藩早早便趕到萬府,正趕上起靈,曾國藩隻得哭上一場,又撫著靈柩出城去,把老萬安頓到城外的法華寺,方回。

曾國藩回到萬府,管家接著,邁進內室,萬太太已等得正在發脾氣。見過了禮,萬太太道:“多虧二叔來得及時,才把你哥哥風風光光地送了去,奴家這裏謝過了!——不知二叔何時動身進京?可在京城找好了宿處?”

曾國藩道:“已和長沙會館提前打了招呼,宿處是不成問題的。——動問嫂嫂,莫不是京師裏有什麼事不妥貼?——隻管說就是了。”

那荷香先愣了半晌,忽然一笑,很嫵媚的樣子,道:“動問二叔,京師可有靠得住的錢莊?——嫂嫂和你哥哥這幾年雖沒大出息,銀錢倒是落得幾文。我想求二叔尋個知根底的好錢莊把銀子存上,落幾個印子錢奴家也好過活,二叔看可使得?”

曾國藩道:“這個在下安頓後就辦,嫂嫂在保定等消息就是了。”話鋒一轉:“在下就此告辭了。”說完,抽身便走。

荷香獨自一個人愣了半晌。

曾國藩回到客棧,肅順還沒有回來,就一個人先泡了壺茶喝著等那肅順。肅順回來的時候,曾國藩已用過晚飯,看那肅順紅頭漲臉,曾國藩知道他用過飯了。

肅順自己斟了一杯茶,又把房門關上,這才開口說道:“大人,卑職今天在安府門前的茶肆裏坐了大半天。那安格果然權勢了得,去他府的藍、綠轎沒有斷過,比總督衙門還熱鬧。卑職和那茶博士拉了大半天的話,多少了解些安府的情況。安格賣官,都要經手一個叫文師爺的人。隻要文師爺收了銀子,巡撫衙門第二天就能掛出牌來。這是安府以前的門子講的,想來不會錯了。他還說,安軍門和西域也有來往,去年安格過生日,西域還派人給他送了一件袍子,是很珍貴的那種。卑職回來的路上還在想,如果僅從李純剛這個案子入手,怕很難扳倒安格。咱不如從別的地方試試看,隻要能拿到他一兩件證據,就算扳不倒他,也會給他點顏色看。”

曾國藩沉思了一下說:“如果真像你講的那樣,那安格定是個老奸巨猾之人,想拿到證據,怕也難。——又不能到總兵府去搜,就算請了旨去搜了,就能保證搜出證據嗎?搜不出證據的後果……”

一席話,說得肅順半天作聲不得。

見肅順不語,曾國藩站起身踱了兩步,又坐下喝了一會兒茶,才道:“總兵不同於知府,何況又有郡王爺這棵大樹。——不過,據本官所知,西域有些人一直在鬧分裂,獨立之心不死,這幾年就沒有平靜過。本官一直在想,回回肯嫁給安格,該不是有什麼圖謀吧?否則,安格弄那麼多銀子幹什麼呢?”

肅順把眼睛睜大:“大人的意思是——安格有貳心?”

曾國藩最後道:“咱們明天再去安府的對麵泡上一天,爭取結識他府裏的一二個人,好好摸摸底,如何?”

肅順道:“好,肅順聽大人的,隻要能扳倒這安格,給咱大清除掉一害,粉身碎骨也值得!”

第二天,曾、肅兩人早早便來到安府對麵的“一品香”茶肆,挑了個靠近窗子的桌子,要了壺龍井,曾國藩便漫不經心端詳起對麵的府邸來。

那時洋槍、洋炮還很少見,但這安府門兩旁的親兵卻每人背了一條洋槍,門首已有兩頂藍呢轎停著,轎夫湊在一起說著什麼。

曾國藩對肅順大聲道:“不知對麵是個什麼人家,竟然有兩個挎洋槍的給守門呢,氣派大如京裏的中堂大老爺呢!”

店家正要找機會和客人搭訕兩句,一聽曾國藩說話,忙接過話茬:“這位爺一看就不是本地的人。咱對麵那裏住的可是個人物呢!咱直隸的總督都要看他的臉色行事!——你看派頭大不?”

“比總督都大?”曾國藩故意搖了搖頭,“掌櫃的對咱大清的體製是不了解呀,一省最大的就是總督,巡撫與提督都歸他節製呢!皇上總不能安排個中堂大人在保定吧?”

店家卻笑道:“小老兒的話聽起來是不大在行,可卻不是瞎說。您想啊,老泰山是咱大清赫赫有名的郡王爺,姨太太的老爹又是西域有權有勢的王爺。這是一般的派頭嗎?——京裏的哪位中堂大人跺跺腳,咱大清還真就不會怎麼著,可這位要是跺跺腳,保不準咱大清是個什麼樣呢!——您二位信不?”

三個人嘮著,喝茶的人便也漸漸多起來,茶肆開始有些氣象了。

忽然,茶肆的人全都朝門外望。曾國藩正詫異,見一個年輕高大的人慢慢走進來。

店家忙不迭地迎上前去道:“來了,您——敢則您老昨個夜裏當值?”

“不錯!”高大的人晃晃地選一個空座位坐下來:“還是碧螺春吧!”

店家:“您老一準就是碧螺春!——小老兒給你用泉水衝,保你下回還想。”

大個子:“下回?——下回就得兩個月以後嘍。”

“咋?”一個茶客問,“敢則您老要出遠門兒?”

曾國藩忙小聲地問近前的一位茶客:“這位剛來的爺是——”

那茶客先看了大高個兒一眼,這才不慌不忙地用指頭沾了茶水在桌麵上寫出“安總兵的門子”幾個歪歪扭扭的字,看那神情,是不屑一顧的了。

曾國藩就向店家招了招手,店家忙走過來。

曾國藩小聲問:“可有雅靜處?”

店家道:“有倒是有,隻是貴些。——爺要會客?”

曾國藩點點頭道:“引路吧。”

店家就把曾、肅二位引到後堂的一處小房間裏。

曾國藩看那小房間果然雅致:一色紅木的桌凳,紫砂茶具,一幅雞梨逗趣大中堂遮了大半個牆麵,配的是乾隆年間大學士劉墉的對兒。

曾國藩和肅順對視了一下,肅順領會,站起身便走出去,一會兒便將“大高個子”領進來。

曾國藩先對店家道:“新泡一壺上等的碧螺春,用泉水衝。”

肅順向著曾國藩對大高個子說:“這位便是我家爺,早就想結識老爺。”

曾國藩站起身,對那人一拱手道:“在下萬順,鄉間舉子,多有唐突,還望海涵。”

那人也學曾國藩的模樣,一抱拳道:“孝廉公何必如此!古人雲: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有什麼話隻管講就是。”

三個人坐下來,曾國藩道:“在下還沒有請教爺的台甫。”

大個子道:“小的任意,給安總兵做護院,已三個年頭了。”

曾國藩道:“原來是任老爺。”起身又重新見禮,把個看家護院的小奴才奉承得紅光滿麵,心花怒放。肅順也是連連見禮,專揀好聽的話講。

重新落座後,曾國藩道:“在下這次來直隸,是想運動個差使做。雖然手裏有幾吊大錢,可哪裏去找門路?今天請您老來,就是想讓您老給指個路兒。”

“這個容易!”任意大大咧咧地道,“不知孝廉公是先捐個官呢還是先找差事?”

肅順接口道:“我家爺跟你不說謊話,從家裏出來的時候,老太爺吩咐過,讓我家老爺先捐個官再補個實缺,好光宗耀祖呢!”

任意忽然就一拍腿道:“好你個孝廉公,運氣!——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正好保定府的首縣典史出了缺,幹脆,您就頂這個缺得了!”

曾國藩假作不情願:“典史,不是未入流嗎?”

“未入流?”任意瞪大眼睛,“很多候補道都爭補這個肥缺呢!你知道一個保定府首縣典史一年多大的出息?”伸出一個巴掌才說下去:“最少這個數!”

“五千兩銀子?”曾國藩驚訝地問。

任意卻笑道:“五千兩銀子?——真會說笑話,那叫五萬兩啊!這是首府首縣啊,快趕上小省的臬台了!”

肅順道:“這麼個好缺,得多少銀子啊?”

任意用心核計了一下道:“這樣吧,十萬兩銀子,給您個八折,這事包成,怎麼樣?——小的茶錢還沒算在內呢!”

曾國藩想了想道:“在下聽說總兵府的文師爺是個硬角兒,不知任爺能否給引見引見?”

肅順見那任意臉有些訕訕的,便道:“咱家爺沒有辦過這樣的事,不是信不過任爺,是心裏沒底呢!”

任意有些不快,怏怏說道:“要見別的爺呢,恐怕有一百兩銀子打點就差不多了,要見文師爺嘛,少二百兩銀子,爺是無能為力的。這文師爺非比尋常,直隸哪個不知道?——總兵的身子文師爺的頭,硬邦著呢!”

曾國藩站起身拱拱手道:“隻要任爺能把文師爺約出來,在下二百兩銀子定會一文不少地送到任爺您手上。——在下雖久居鄉間,台麵上的一些事情也是見過的。——明兒還在這兒候著您老的信兒?”

任意站起身,猶豫了一下道:“先給小的十兩訂錢吧。不是小的不講情麵,這是總兵府的規矩呢!”

肅順急忙摸出一錠銀子估摸著隻多不少,雙手送上去,道:“任爺費心了。”

任意把那銀子對著日光瞧了又瞧,又用牙咬了咬,確信無疑後,才袖進袖裏,禮也沒有一個,便大咧咧揚長而去。肅順氣得在心裏連罵了他一萬遍祖宗。

曾國藩會了茶錢,又到大廳略坐了坐,這才同肅順走出去。

看看天色尚早,肅順提議到妓院裏吃頓花酒,放鬆放鬆。見曾國藩沉吟不決,肅順道:“這是直隸不是京師,沒有都老爺。——何況煙花之地消息最多,說不定,有意外收獲呢。”

曾國藩就道:“那就打個幹茶圍吧,那種地方本官有些呆不慣。”

肅順道:“幹打個茶圍也好。”

兩個人就向“滿園春”走去。

“滿園春”是保定數一數二的煙花地,肅順和曾國藩是早聞其名的了。

按大清律例,官員是不準嫖妓吃花酒的,一交夜,便有監察禦史們領著禁軍專到煙花地查夜巡視,逮著嫖妓吃花酒的在籍官員,是可以馬上掄起巴掌打的,不管你中堂也好,部堂也好,打完,還要記下名,不順眼的,還要讓禁軍把隨身帶的官照收了去交到吏部,輕則處分、罰薪,重則革除功名,甚至發配軍台出幾年苦力,處理的形式是五花八門。私下裏人們都把監察禦史稱為“都老爺”,意即都察院的老爺。

●街景

曾國藩說的“打個幹茶圍”是指不在妓院住宿,隻借妓院磕磕瓜子和妓女談談話的那種。曾國藩做舉人時,長沙妓院的幹茶圍是打過的。——隻因長相不雅妓女們不喜,銀錢上又特別仔細,才漸漸死了心的。

“滿園春”不同於茶肆,晝夜都是車水馬龍。

兩個人邁進門時,時候尚早,但樓上已是人聲鼎沸了。肅順一進到這裏,霎時活躍起來,這是當時滿人公子哥的通病。不吃花酒不打野雞還算個滿人嗎?

“唉呀!我的祖宗!”年輕的鴇娘一把就把肅順攏個正著,像待熟客似的,“這兩年不見您的影兒,我以為是把咱忘了呢!”

鴇娘一說話,立時便有姑娘們從小套間裏走出來。有兩個上來拉肅順。曾國藩因為長了一對三角眼,加之全身有癬疾,不發作時,脖子和手上還看不出什麼來,一旦發作起來,脖子和胳膊上便麻麻裂裂,就跟長癩似的,姑娘們是不大喜歡的。曾國藩今晚癬疾雖沒發作,但因心事重重,三角眼一直吊著,陰沉沉的像要殺人。姑娘們有心想做他的生意,又莫名其妙地有些怕他,隻能不遠不近地衝著他笑,無非是敬他兜裏的銀子。曾國藩能成為理學大師、一代名臣,一半靠的是毅力、才學,一半靠的是長相不雅。也算天養其名。

瓜子、茶水擺上來,肅順點了名叫“春紅”的,曾國藩便叫了“春順”的,四個人就圍著桌子磕瓜子,喝茶水,嘮起閑話來。春紅早已經將屁股坐進肅順懷裏頭,春順雖沒敢往曾國藩懷裏坐,卻也把個身子偷偷摸摸地往曾國藩的身上靠,曾國藩隻顧了想心事,沒有理會春順的小動作。

“這不是肅爺嗎?”不知何時,肅順的麵前多了位瘦小枯幹的男人,衝著肅順笑眯眯地抱拳施禮,仿佛久別重逢。

肅順先是一愣,但很快便站起身,拉過那人的手道:“您是官爺!——發哪路財了?”回頭讓添凳,添茶碗。

曾國藩知道肅順遇到了熟人,隻得又替這官爺點了叫“春鬧”的姑娘來陪。“春鬧”果然有些鬧,扭扭搭搭地走過來,一屁股坐到官爺的腿上,摟過脖子就喊大老官。曾國藩於是知道,這官爺是常來這裏的了,否則春鬧不會跟他恁熱。

肅順這時對曾國藩道:“萬爺,這位官爺和小的祖上是有姻親的。”又對著官爺道:“您不是一直在盛京嗎?幾時來到直隸的?”

官爺道:“早不在盛京了,我在直隸已經混十多年了,也沒有固定的事做。——不知肅爺來直隸何幹?——肅爺不是在宮裏當差嗎?”

肅順指著曾國藩對官爺道:“這位萬爺是去年的孝廉公,想在直隸捐個官補個實缺。小的昨天才和總兵府的任意接上頭,也不知那個任意靠不靠得住。——我早就開缺回奉天了,不是因為這萬孝廉的前程,我才懶得來直隸呢!”

“您是說任護院?”官爺瞪起眼睛,“想在直隸混事做,必須得靠上總兵府的文師爺,才算沒花冤枉錢。文師爺五萬兩的典史,到姓任的手裏,少說也得七八萬的籌碼,還說沒算茶錢。”

肅順忙說:“聽官爺的口氣,和那文師爺想必很熟?”

官爺一拍大腿:“豈止是熟!我和文師爺是頂頂好的朋友嘛!——這十年多虧他帶挈,老弟手裏才有了幾文的積蓄。——肅爺,您老要想在直隸混,老弟我負責讓你認識姓文的!”

肅順道:“有這層關係,可不是天意!——官爺,遠的咱不說,就說萬爺這件事。明兒你就約那文師爺出來,萬爺這件事你就幫到底吧,也省得花冤枉錢。”

官爺一拍胸脯:“咱是世交,又都是在旗的人,容得推托嗎?不過,文師爺昨兒進京去郡王府了,要耽擱些日子才能回來。——萬爺很急嗎?”

曾國藩這時才得以接上話:“急倒不急,但總歸是越快越好的了。不知這文師爺辦的是哪樁差事?——要很久嗎?”

官爺這才神秘地對肅順說:“這件事直隸人都知道了。——這次安軍門著人查抄李純剛的家產,很是得了幾件珍稀字畫和古玩。——郡王爺是專愛玩這個的,這樣的差事,總是文師爺去辦軍門才放心。文師爺去年還到西域走過一遭兒呢!軍門的家事,無一件不是文師爺經手的,件件都妥貼。”

肅順拉了拉官爺的袖子:“這姓文的多大的能耐,竟讓軍門大人這麼信任他。”

官爺一笑道:“肅爺還不知道吧?文師爺是軍門九姨太的哥哥呢,生得比他妹妹還好!——總兵爺娶他妹子的時候,是他先陪總兵爺的呢。”

肅順:“敢則咱這位總兵爺還喜歡後庭?”

官爺道:“現在的官老爺,哪管什麼前庭後庭,舒服就行。——據說九姨太還吃他哥哥的醋呢!”

曾國藩道:“聽官爺這一說,那文師爺也是個回回了?”

官爺看了曾國藩一眼,沒有回答。曾國藩也覺得這話問得多餘。

幾個人就都不言。

又坐了一會兒,肅順打破僵局道:“官爺府上也搬來保定了吧?我和萬爺要約官爺吃酒呢。”

官爺道:“家人卻沒有過來,還住在盛京。我一個人在保定耍單幫,是居無定所的。你要找我,就到這裏好了,這裏有我的房間。——好了,時候不早了,我就不叨擾您們二位了,明兒由我做東請二位,如何?——二位是住在客棧還是朋友處?”說著站起身,做出要走的樣子。

肅順忙說:“哪能讓官爺破費,我們來這裏找官爺好了!”

官爺不再謙讓,由春鬧扶著一晃一晃向裏邊去了。

曾、肅二人也會了賬,走出“春滿園”。

回到客棧,兩個人在房間裏又喝了一會兒茶,曾國藩忽然突發奇想,笑著對肅順道:“肅侍衛呀,本官倒想出有一條路好走,隻是有些風險。”

肅順放下茶杯:“大人但說無妨,卑職聽著呢。”

曾國藩:“現在,可以肯定地說,想知道安總兵的底細,文師爺是個關鍵。依本官想來,不妨利用官爺這條小魚,到京師把文師爺這條大魚釣到手。本官推測,安格在直隸絕不隻賣官販爵那麼簡單,定有其他的隱情。”

“大人的意思是——”肅順滿臉狐疑地問。

曾國藩壓低聲音,把自己的計劃慢慢講出來。

文師爺這日把安格交辦的事向郡王爺交割清楚,便一頭紮進“忘不了”妓院,決定在自己的舊相好“掐出水”處盤桓幾天。所以,隻要文師爺來京師辦差,不管是什麼事,沒有一個月光景斷斷回不了保定。因為這姓文的隻有出去辦差的那幾日,算是男人,身子才歸自己所有。

這一日,文師爺在“掐出水”的房間用過飯,正想困一覺,忽然門簾一掀,一個人走進來。

文師爺躺著沒有動,嘴裏問“掐出水”:“哪個?”

“文師爺,是小的呀!”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文師爺聽著耳熟,忙睜眼睛,一看,便坐起身:“原來是官爺啊。——你怎麼來了?”

來的果然是官爺。

官爺把嘴湊近文師爺的耳朵道:“有樁大買賣,奴才怕飛到別人懷裏去,所以就從保定連夜趕來了。——奴才知道您準在‘掐出水’姑娘這,這不,讓我堵了被窩。”說完,就衝著“掐出水”嘿嘿地壞笑,一副老熟人的樣子。

文師爺忙問:“什麼大勾當不能等到咱回去?”

官爺道:“一個孝廉公,出到五萬兩銀子買個典史。——文師爺您知道,保定府的首縣典史是一萬的標準呢,憑空飛來四萬兩,勾當還小嗎?”

文師爺趕忙下床,問:“人呢?你把他帶來,把銀票交上,咱讓他到任不就結了!”

官爺照樣不急不惱,嘿嘿笑著說:“文師爺您著急了不是?——我就知道這等勾當您一聽就得急。不過,文師爺,這回您老該多賞小的幾吊了吧?”

“給你五千!”

“抬抬手!”

“那就六千,不能再多了。提督爺、部院和製軍還得打點呢!”

官爺哭喪著臉說:“想小的辛苦一場,您老無論如何得給上一個數啊!——小的這幾年,可沒少給您老搭橋啊!——何曾藏過半個心眼?”

那文師爺瞪起眼睛:“你這次就要這麼多,下次呢?——大家都靠這點營生養家糊口,總得互相擔待些不是?”

官爺道:“這次不是讓咱逮著個憨鳥嗎?——以前,小的多要過半個銅板嗎?”

“好,一萬就一萬,你把那什麼孝廉公帶來吧!”

官爺馬上堆出一臉的笑來,口裏說著“奴才去去就來”,一溜煙鑽出去了。

文師爺在房裏罵道:“這個官老七,也真難為他!”

“掐出水”這時一下子撲進文師爺的懷裏,嗲聲嗲氣:“老爺你答應我的東西這回該兌現了吧?——我昨兒夜裏可夢見了!”

文師爺用手撫著“掐出水”的頭發道:“你的早晚是你的,心急吃不得熱豆腐。——你快給我打幾個泡兒,我過足了癮,再慢慢消遣你!”

“掐出水”卻撒嬌道:“我不嘛,你先答應我,我才燒給你吃。——你們這些臭老爺們兒,屬耗子的,撂爪就忘!”

就在這時,外麵忽然響起一聲問訊:“文師爺在嗎?”

文師爺一把推開“掐出水”連連道:“在在在——,快進來說話。”

一個侍衛模樣的人就走進來。

文師爺先一愣,聽那侍衛說道:“王爺讓舅爺即刻回府,轎子已來了。”

文師爺看那侍衛眼生,就問:“你是——?”

侍衛道:“小的是郡王府護院侍衛。舅爺不認得小的,小的卻認得舅爺。——請舅爺更衣吧,晚了,王爺又惱了。”

文師爺邊更衣邊問:“你是怎麼找到這地兒的?”

侍衛道:“王爺早就知道舅爺的行蹤,隻是沒有說破罷了。——小小的京城還有能瞞過王爺的事?”

一聽這話,原本四平八穩的文師爺霎時忙亂起來,鼻子尖也冒出汗珠,手也有些顫抖,一條袖子套了三次才套上。

他邊往外走邊問侍衛:“可是直隸總兵府有什麼事情?”

侍衛道:“小的如何能知道?”

外麵果然停了一乘二人小轎。

文師爺來不及細辨那轎夫的模樣,便被侍衛讓進轎裏。

侍衛扶住轎杠喊了聲“起轎”,那轎便霎時起去,走得飛快。

文師爺見行得匆忙,心下不由想道:“果然是有急事!”

走了好大一會兒路,文師爺捉摸該到郡王府了,就打開轎簾望了一眼,卻原來並不是去郡王府的路,兩邊的樹和房屋都眼生得很。心頭不由一跳,連忙用腳跺了跺轎底,問前麵扶轎的侍衛:“這條路恁般眼生,怕是走錯路了吧?”

那侍衛回頭不耐煩地道:“文舅爺敢是眼花了吧?——這不是咱郡王府後花園的路嗎?這條近路想是文舅爺沒走過。”

文師爺隻好放下轎簾,感覺那轎越發快了起來。

又走了足有兩刻光景還不見停下,文師爺就又掀開轎簾看了看,卻是愈發的不對勁了。他大叫:“快停轎!你們要把本老爺抬到哪裏去?”

那侍衛不急不惱:“文師爺還是莫急吧,前麵可不就到了?”

文師爺眯起眼睛細細觀瞧,前麵果然是好大一片宅子,但哪裏有半點王府的影子?

“錯了,錯了!”文師爺在轎裏大叫。

那轎子卻隻管往前抬去,到了門首才停下。文師爺的臉上已是淌下無數的汗來。

大門裏走出兩名侍衛,問:“可是到了?”

扶轎的侍衛點點頭。

兩名侍衛就幾步搶上前去,把轎簾一掀,劈手抓住文師爺的衣領,生生拖下轎來。文師爺知道落進了什麼人的圈套,已嚇得渾身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

文師爺被兩名侍衛連推帶拉地弄進一間屋裏,屋裏已有人拎著鏈子候著多時了,一見文師爺進來,不由分說,一條鏈子鎖個結實,眨眼的功夫,已是吊在房梁上了。這時,一位官員一步一步地踱進來,看了文師爺一眼,問:“這就是那姓文的嗎?”

兩邊答應一聲“嗻”。

那官員坐到一條凳子上,問:“你可是安格的舅子姓文的?”見文師爺點點頭,就衝兩邊的侍衛道:“動手吧!”

兩名侍衛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尺把長的兩把細鐵錐,一人踩住文師爺跪著的兩條腿,一人操起錐子,往那文師爺屁股上亂紮起來,把他紮得一連昏過去四五次才住手。

●清代刑獄圖

那官員道:“把他放下吧。上頭特意交代讓他自己寫供。把紙和筆給他,寫不寫由他吧。”說完就踱出去。

一名侍衛把筆和紙往文師爺的麵前一放:“安格的案子犯了,從他家抄出許多違禁的物品,上頭給他定了立斬刑,他卻一口咬出了你。上頭的意思,看你怎麼寫,再定斬誰,你妹妹也脫不了幹係呢。”說完,見那文師爺隻喘氣不吭聲,就照準屁股踩上一腳,把個文師爺疼得殺豬一般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