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師爺伏在地上喘息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隻感覺渾身亂抖,無一絲一毫的氣力。他試著爬起來,卻哪裏爬得動!恰在這時,那名官員又走進來,望了他一眼,道:“看不出你倒有副好誌氣,一個字都不曾寫!——好!來人哪!”見侍衛們走過來,那官員吩咐:“把他的褲子扒下來,用鹽水給他好好洗洗。沒紮到的地方,補上幾錐子,省得他到陰曹還給人當相公!”
侍衛們不等官員把話說完,就呼啦啦過來三四個,狠命地扒褲子。褲子卻早被血粘住,哪裏就輕易扒下來!拿鹽水的不管三七二十一,隻管把那鹽水往那血乎乎的屁股上倒,又是掐又是揉,疼得那文師爺變了音地大叫:“小的哪裏是不寫,小的是雙手顫抖握不住筆啊!——那姓安的肏我妹子又肏我,我哪裏還保他!——求老爺開恩哪!”
那官員馬上道:“且慢動手,先看他供得如何。”拿出一疊紙朝文師爺晃了晃道:“這是安格的供狀,一條一款都很分明。你說的是不是實話,我一對照就知道了。——真要隱瞞了什麼,本官可要先用油鍋炸你一條腿。——來人哪,架上油鍋,先把油燒熱候著。”
兩邊答應一聲“嗻”,便走出兩個人,在屋外的院子裏支起一口大鐵鍋來,把油倒進去,就架著火燒起來。
那官員用眼睛向屋裏的侍衛示意了一下,頓時便過來兩名侍衛,架起那文師爺讓他看那正燒著的油鍋;鍋裏的油雖不見動靜,鍋下的火卻燒得老旺,幹木板被燃得劈劈啪啪地直叫。
文師爺愈發抖得厲害,全然沒有一點硬邦勁;兩名侍衛一放手,他撲通一聲就趴伏在地上。真真嚇壞了!
這時從屋裏搬來一張桌子,一名侍衛便把紙和墨擺上,又選一條小馬凳正對著文師爺坐下去,分明是要記錄了。
那官員幹咳了一聲,道:“人犯你可以講了,麵前的油鍋已經燒上了,你慢慢地講,慢慢地想,隻要不隱瞞,本官自會到上頭替你求情。——你講吧。”
文師爺就趴伏在地上,一邊喘息,一邊慢慢地講起來。
文師爺名亮,字今晨,行六,人又叫他文六,是西域回王爺的第六阿哥。說的還是十年前,文亮十六歲,回王的小女兒那山公主十四歲,同著父親來京師朝聖。那時的回王還是九阿哥,老回王鬧獨立,被聖朝的寧夏將軍帶兵打散,其他幾個阿哥都跟老回王進了藏,獨這九阿哥,單單留了下來。萬歲爺見這九阿哥忠厚可人的模樣,便封為回王,替那老回王主持西域大政。回王受封以後,在京遊玩了幾日。一日到郡王府飲酒,郡王的駙馬爺安格恰巧做陪。活潑可人的那山公主和粉皮細肉的文亮一下子便把安格的三魂勾去了兩魂。
不久,回王爺便離開京師,到西域主政去了。安格也在轉年升授直隸督標總兵。安格到直隸的第二天,就派了專人,備了豐厚的禮物,去西域專程求親,並許諾,已給文舅爺留了師爺的位置,並一再叮囑特使,那山公主可以以後迎娶,但是文師爺卻是要馬上到任的。偌大的總兵衙門府,沒有師爺哪成!
文亮說到此處已是痛不欲生了。
回王爺當時也不知喝錯了什麼湯藥,不僅一口答應了這門親事,而且很快由王府派出親兵,把兄妹倆護送到直隸。兄妹倆到直隸的當晚,總兵府胡亂張羅了一下便迎娶了進來。那山公主是年十四歲,文亮十六歲,正是嫩靚的好年華。當晚,總爺未進洞房卻先進了文亮的客房,拉了文亮哥子長、哥子短地叫,混鬧到半夜,便憑著一身的牛勁,把文亮的褲子給褪了下來。文亮嚇得亂叫,總爺一概不理,隻掏出尺把長的大肉箭,照準文亮的眼子狠搗了進去,肏得文亮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當夜,總爺隻推說頭暈,便和文亮宿在一處。第二天晚上,總爺才和公主胡亂搗了一回。以後,總爺就一晚也離不開文亮。安格的太太是早就曉得丈夫行徑的,也不太理會,任著他和文亮胡鬧。
文亮自此得寵。
一年後,回王爺生日,給總兵發了帖子,總兵就帶上公主及文亮去了趟西域。在西域住了十幾天,也不知王爺給女婿灌了什麼迷魂湯。安格回到直隸後,就開始大肆地四處撈銀子,又讓家人們把直隸的各種職位標了價碼,印了單子發賣。然後又勾結夷人,購了無數的槍、炮,派了親兵一次又一次地往西域回王府送,數目總在千支槍、十幾門炮左右。回王府也把些西域的特產、天山的雪蓮回贈給安格。這些往來,郡王爺是一絲也不知曉的。那山公主也隻知道,直隸和西域走動得勤,還以為安格是秉承父王的意思呢。看看哥哥得寵,那山公主也要抓些實惠在手,就向安格耍嬌,說要建個清真寺,為滿、回和好出把力。安格就委了首府籌些款子,說上頭要體現滿、回和好,在直隸建個伊斯蘭教清真寺,回子們也好有個去處。首府不敢怠慢,馬上便召集直隸的商家認捐。李純剛是大商,幾代人在直隸經營,有錢莊、有布行,家資總在幾百萬以上。按資財,他是該認十萬的,如果說點軟話,當時打個八折也是可能的。哪知那李純剛仗著自己是直隸的大戶,又有功名在身,竟然一文不認,還揚言:明著說是滿、回和好,暗地不定搞出什麼名堂呢。這就把個安格惱個不了。你不是一文不交嗎,我就給你連窩端!首府原也對李純剛不滿,就著這由頭,也想整治一下這不服管教的人。哪知就把事情鬧大了,驚動了鄉紳,又驚動了“都老爺”。但李純剛的幾百萬家產卻是實實在在地到了安格的名下。不要說府縣分的不及三分之一,連撫院、署督也沒撈幾個銅板呢。
文亮的口供招到此處,曾國藩、肅順才把一顆心放下。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敢則安格真是案子犯了不成?非也,這全是曾國藩與肅順導演的一場戲而已。
私設的公堂由曾國藩親自設計,預備了各種刑具,又單備了口大鍋。曾國藩早就聽同僚們說過,但凡做相公的人是最不禁打的,男人女相更是軟骨頭,就又預備了兩根細鐵錐子,布置了三個執刑的人,專等那文師爺一到,先把他的屁股紮個稀爛——這一節卻是肅順的主意了。肅順最恨的就是相公,世上就因為有了相公,很多官老爺的人倫便沒有了。
兩把鐵錐子,一口油鍋,果然把那文亮治得服服貼貼。
禮畢,道光帝讓抬起頭來,這才問:“曾國藩哪,你現在官居何職啊?”
曾國藩回答:“回皇上話,臣現在是翰林院從四品侍講學士兼詹事府右春坊掌印。”
道光帝不動聲色地道:“你才是個從四品官員,就開始插手皇族的事了,如果官居大學士還不得把朕也下到大牢裏嗎?——來人哪,先摘去他的頂戴,著宗人府嚴加看管!不得走漏一點風聲。”
曾國藩眼前一黑,便暈倒在道光帝的龍案前。
肅順此時趴伏在地,大氣也不敢出一口。他此時才知道這件事做得過於荒唐了。
道光帝這時鐵青著臉道:“來人哪,把肅順的頂戴也給朕摘去,連四阿哥,都給朕押到宗人府看管起來!不準走漏一點風聲!”
曹公公答應一聲“嗻”,便指揮當值太監把三個人抬的抬,扶的扶,弄了出去。
道光帝馬上又宣八大親王,惠郡王、顧郡王共十個王爺進見。這顧郡王就是那安格的老泰山,拖著一把不老不少的胡須,因為輩份比道光帝長,進來也沒跪拜,隻哈一哈腰,便坐下了;其他幾位倒都行了大禮,道光帝也賜了座。
道光帝讓太監們全部退出去。
道光帝坐直身子,咳了一聲,忽然把臉一沉道:“列祖、列宗把這江山給打下來,朕即位以來無一日不操勞維持,惟恐有想不到、做不到的地方,怕損壞這國體對不起祖宗!這大清並不是朕一個人的大清,是大家的大清,各位王爺也都有份啊!——朕講得對不對呀?”
眾王爺一起躬身回答:“皇上教訓的是!”
道光帝突然舉起文亮的供狀忿忿然道:“我族裏竟然有人拿著國家的俸祿幹著搜刮民財、賣官販爵、為西域購洋槍洋炮的勾當,按咱祖宗的家法,應該怎樣處置呢?”
十位親王麵麵相覷,不知皇上在講什麼。年老的顧郡王也不知所指,驚駭最甚。
道光帝麵向顧郡王問:“老王爺,你是朕的長輩,你說呢?”
顧郡王沉思了一下,一字一頓道:“回皇上話,按咱祖宗的家法,這樣的敗類是要誅滅九族的。祖宗創這基業多難哪!”
惠郡王也道:“這是咱大清的蛀蟲啊,不重辦不行啊!”
道光帝喊一聲:“曹公公!”
曹公公應聲進來。
道光帝把文亮的供狀遞給他說:“念給眾王爺聽聽吧。”
曹公公就一字一頓地讀了起來。
曹公公沒有讀完,顧郡王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口稱“死罪”,麵色蒼白,抖作一團,額頭早已明晃晃沁出一層汗珠來。
曹公公讀完,九位王爺也一齊跪倒,稱安格糊塗,不幹顧王爺的事。
顧郡王這時也緩過一口氣來罵道:“這小兔崽子,竟幹出這等喪盡天良的事,用祖宗家法扒他的皮都不解恨!”
等各位發泄過了,道光帝才道:“朕也知道,這肯定是安格背著顧郡王幹的。——可李純剛私藏禁書一案,朕搞了個三法司會審,竟然也沒有審出實情,連朕也蒙了!——如果沒有老王爺講話,能審不出實情?”
顧王爺邊磕頭邊道:“請皇上恕罪!奴才糊塗!奴才讓安格那兔崽子蒙了!”
道光帝卻對曹公公道:“曹公公,傳朕的話,在宗人府西偏房,安上幾張床,你扶著幾位王爺到那裏先歇著吧,天晚了,就都不要回去了。”
幾位王爺這才退出去,跟著曹公公向宗人府的西偏房走去。
道光帝這裏開始派兵遣將,連夜去直隸,捉拿安格等人,又用八百裏加急,給寧夏將軍格倫發去一道密旨,著格倫接旨日起,發重兵包圍回王府,不得走脫一人,將回王的家產悉數抄沒,軍械著人押送進京,雲雲。又往奉天府發去密旨一封,著奉天府立即將安格的弟弟安廣等人緝拿歸案,不得走脫一人。
辦理完這些,已是拂曉,道光帝這才離案伸了一個懶腰,起身向院內不遠的宗人府走去。侍候在門外的太監們急忙跟隨。
到了關押皇四子、曾國藩、肅順的地方,道光帝停下腳步,對跟隨的太監道:“傳諭禦膳房,熬三碗人參蓮子湯,賞給四阿哥、曾國藩、肅順壓驚。喝完了湯,就讓他們回去歇息吧。——告訴他們,誰要是把昨天的事露出去一個字,朕割他的舌頭滅他的九族!——去吧。”
道光則朝宗人府的西偏房走去,那裏歇著王爺們。
曾國藩被拖進宗人府的小耳房時,才蘇醒過來。隻感覺周身經氣逆轉,遍體奇癢,挽起袖子一看,已有密密麻麻的紅點子生出來了。一會兒,四阿哥與肅順也被送進來,曾國藩才稍稍有些心安。
忽然,三名禦膳房的太監捧著三碗參湯走進來,嘴裏說道:“奉皇上聖諭賞四阿哥、曾國藩、肅順參湯。”碗就端到每個人的麵前。
捧碗的太監一聲不響。
曾國藩跪著磕了一個頭,嘴裏說著“謝皇上”,便雙手接過參碗一口一口地喝了進去。
肅順也說了句“謝皇上”,也把參碗接過來,一仰脖子倒了進去。
來傳諭的太監這時見曾國藩、肅順二位把參湯喝完,便道:“傳聖上口諭,準曾國藩回府,準肅順回府,誰敢把這事漏出一個字,割舌頭扒皮滅九族!”
兩個人急忙叩頭謝恩。但曾國藩突發的癬疾已把他折磨得渾身顫抖起來,幾乎要把持不住,恨不能有把鐵撓子,拚著性命不要,大撓上一場才舒服。他那裏知道,參湯是熱性的補品,是各種皮癬的大敵,得癬疾的人最忌熱、忌腥、忌補,這碗參湯下去,他豈能把持得住!
他站起身,忙不迭地衝四阿哥和肅順說一句“下官先行告退”,便快步走出宗人府。
到了街上,叫了乘二人小轎,吩咐一聲,抬上他飛也似地回府。
曾國藩一下轎,周升便從門房飛跑了出來攙扶。周升感覺老爺渾身都在顫抖。
一進廳堂,曾國藩大踏步邁進書房,口裏嚷著“可癢死我了”,讓周升快翻出從四川帶回的膏藥,先結結實實地貼上。周升掀起曾國藩的衣服,見老爺的全身已是通紅的了,周升臉色頓變。
“爺,咋這麼重?”周升心痛地問,眼圈紅紅的。
曾國藩喘息了半天才道:“周升啊,我抗不住了,你給我撓撓吧!”
周升答應一聲,便一下一下地撓起來。撓了好大一會兒,曾國藩的全身還是抖個不停,無奈之下,曾國藩才道:“周升啊,通知張媽燒一鍋鹽水吧,你給我拎進來。告訴老太爺和太太,我歇息一會兒再出去,這回癬疾來得太猛,我實在受不住了!”
周升趕忙走出去找張媽燒水,又到上房告訴老太爺和太太歐陽氏,說老爺回來了。
回到門房,周升才發現自己的十個手指頭已血跡斑斑,這才又趕忙到廚房去洗手。
國華、國潢聽說大哥回來了,就急忙過來請安,正瞧見大哥赤裸著滿是紅點的上身,兩手在膀子上拚命抓撓,其痛苦之狀,不忍視睹。
這時,周升正提著一大桶溫鹽水走進來。放下桶,又跑出去把曾國藩專泡身子用的大木盆拎進來。見周升把水倒盆裏,曾國藩顧不得許多,幾下便除掉長褲,隻著一條短褲——兩腿無一處不是紅斑累累——蹲進盆裏。
曾國藩泡進水裏好大會兒,才對國華道:“大哥這次癬疾尤重,幾乎失態。——我泡一會再去跟爹請安。爹這幾日可好?你們兩個費心了。”
國潢、國華邊擦眼淚邊道:“大哥盡管泡吧,爹挺好的,吃得、睡得,就是愛一早一晚站在門外望大哥的影子。”
曾國藩閉上眼睛,盡情享受這溫鹽水給他帶來的愜意。
已經懂事的兒子紀澤也悄悄地走進來,偷偷地問兩位叔父:“爹怎麼了?”
國潢、國華誰也沒有言語,一人握了他一隻手,慢慢退出書房。書房裏隻剩周升一人站在盆邊,侍候著。
曾麟書知道兒子回來了,也想進書房看看,正迎著國華、國潢領著紀澤出來。
曾麟書小聲問:“你大哥要緊不?”
國潢歎了一口氣道:“大哥的癬疾這回可是不輕,全身都長滿了。——爹,您老得想想辦法,大哥這身癬疾時好時壞的,多影響前程哪!”
曾麟書重重地歎口氣,許久才道:“你大哥這身癬疾怕是一輩子也治不好的了。你大哥生下來就有這身癬疾,為這,你祖父特地賣了五鬥高粱請陳火眼給看過。陳火眼一見就說你大哥是蟒蛇轉世,是注定要受這癬病磨難的,怎麼能治好呢?——不要說爹出門遍訪名醫,就是你大哥,找的名醫還少嗎?難道你大哥真的就該遭這身癬的磨難?——咳!”想了想又對國華道:“到用功房告訴少荃幾個,說他們的先生回來了,都來問個安。他們幾個整日在我麵前嘮叨,也是惦記呢。”
國華答應一聲“是”,便向用功房走去。
又等了兩刻光景,曾國藩才更衣走出來。
曾國藩先向曾麟書叫了聲“爹”,又問了問飲食起居,恰巧這時李鴻章等十幾名舉人走出來,都一齊向老師問了安。曾國藩隨便問了問近日的功課,又一麵解釋近幾日沒有歸府的原因——無非是公事忙雲雲,便約定晚飯後要看他們的功課。這才一步步走進內室看夫人歐陽氏,見了歐陽氏,才知老泰山歐陽小岑已於一天前到蘇州訪友去了。歐陽氏照例稱丈夫為夫子,叫著夫子,又掀開衣服看他癬疾,見前後心都貼了膏藥,知道已不甚癢,這才放下心來。又讓黑妮通知廚下加個菜,就也無甚話說。
曾國藩略坐了坐,便起身來到舉子們的用功房,認真地批閱起弟子們的功課來。
第二天,曾國藩照例坐轎去翰林院辦公。一上正街,卻見街麵兩邊黑壓壓擠了無數的人,說是看欽犯的。曾國藩的轎子擠不過去,就隻好也停下來看。忽聽得“來了來了”,曾國藩急忙掀起轎簾,見一隊八旗兵先走過來,都背著嶄新的洋槍,氣昂昂的約有四五排,過後是四五排背大刀的人,背大刀的過去後就是馬隊,馬隊的後麵便是木籠囚車,當先一人身材胖大,頭發已散開,光著脊梁蹲在囚車裏,兩個眼睛溜溜地轉,後麵跟著的幾十輛囚車裏有男也有女,囚車的後麵,卻是用繩子連在一起的人,頭發也都披散著,百餘名的樣子,密密麻麻看得不分明。足足過了半個時辰,人群才慢慢散開,意猶未盡。
曾國藩趕到翰林院時,很多官員的轎子也都剛剛到,想必也是被那圍觀欽犯的人群困住了的,所以來得都有些遲。
曾國藩進了辦事房,才從當值官的口中得知,今天押解進京的欽犯是直隸督標總兵安格等一府的人。
曾國藩不動聲色,心中卻不禁一喜,知道安格的案子已成定局了。
曾國藩佯作不知地問:“不知安軍門犯的是什麼案子?”
當值官答:“回大人,下官也是聽其他官員這麼講的,至於犯的什麼案子,想必也快有旨了。”
這時,編修官邵懿辰走進來,一見曾國藩便打了個愣,道:“下官天天來找大人商量公事,大人如何才來辦公?”
曾國藩道:“奉上頭旨意,到內務府公幹了幾天。——莫不是翰林院有了什麼大事不成?”
邵懿辰道:“說出來你也許不信,詹事府少詹事齊大人昨天被撤任了。齊大人不知犯了何事,剛才宮裏來人把齊大人押到宗人府去了。——昨天說降三級使用,罰六個月的薪俸,照今天看來,可能是一撤到底了。聽掌院文大人說,能不能保住腦袋,尚在兩可之間呢。——敢則齊大人和安格的事有關?”
曾國藩一邊沉思一邊道:“誰能說得準呢?”
午後,又從宮裏傳來消息,刑部滿、漢尚書,都察院的一名滿左都禦史,大理寺的滿、漢寺卿,均被革職處分。
這一來,滿朝上下開始不安,連京師教堂裏的夷人,也詫異了。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這是大清最高層的獄案審理機構,時人慣稱三法司,是蒼生最最怕的衙門。像都察院的都老爺們,除了皇上、王爺不敢彈劾,還有不敢彈劾的人嗎?
一天把三法司的掌印幾乎全部換掉,大清開國以來尚屬首次,連許多王爺、皇親都莫名其妙了。
轉天,又一件驚天動地的事發生了:顧郡王被削去封號,並舉家由大內侍衛們護送到盛京原籍定居養老,無旨不準進京。
這日,唐鑒先生遊學到京,有人在長沙會館貼出了海報。
曾國藩忙翻出已校正完的《學案小識》,又約了邵懿辰、梅曾亮幾個翰林同寅,一齊到會館看望唐先生。國子監學正劉傳瑩也一同前往。
曾國藩一見唐鑒,忙施了弟子進見之禮,慌得那鏡海先生邊扶邊道:“滌生已是海內公認的大學者,快不要折老夫的壽了。”
禮畢,賓主均落座,會館茶房奉上茶來。
曾國藩看那唐鑒,離京不到一年的光景,精神還是那樣的矍鑠,胸前的一大蓬胡子愈發雪白,隻是麵色較在京時紅黑許多,想是勞頓之故。
曾國藩會了份子,就在會館的飯廳開了桌酒席,陪那唐夫子吃飯。
邵懿辰當先說道:“唐大人知道嗎,得知您老人家進京,在下倒嚇了一跳呢。”
唐鑒一口酒剛剛進嘴裏尚未下咽,聽了這話,就那麼含著,愣在那裏聽下文。曾國藩、劉傳瑩一見,也都放下筷子。
邵懿辰卻不慌不忙地吃了口菜,才接著道:“京師裏現在人心慌慌,人人自危,誰都不知道,頭上的烏紗明天還在否,大人此來——”
劉傳瑩接口道:“唐大人是在假的人,不要說上頭撤了幾名大員,就是砍殺若幹王爺,又與唐大人有何相幹呢?”
唐鑒忙把酒咽下道:“京師怎麼出了這麼大的事?這又是為的哪般?”
邵懿辰就選著已知道的說了說,究竟為的哪般卻道不出來。
邵懿辰這時又道:“在下話沒說完,就被你們把話題搶過去,真真可氣!”
曾國藩笑道:“你盡管說就是了,在座的幾位誰又能捂起耳朵不聽呢?”
唐鑒先是一愣,馬上就笑了起來,劉傳瑩更是笑得連說肚子痛。
邵懿辰鄭重其事地說道:“你們幾位不可胡亂笑,在下可是說正事呢。你們想啊,唐大人是公認的海內第一名士,能和幾位撤任的大員沒有交往?比方說,往來書信、字畫、名帖等等,難保沒有具上唐大人的雅稱。”
“這個——”唐鑒認真思索了許久,“老夫還真一時想不起來。”
曾國藩道:“我們還是談些好話題吧,不要吃飯不像吃飯,議事不像議事。”
眾人的話頭這才轉過,七嘴八舌地談起各地掌故來。
唐鑒這頓酒到底沒有吃開心。
送走曾國藩等人後,唐鑒連夜起草了一份折子,離京前,交由自己的一位同寅轉呈皇上。然後,便帶上自己的書稿,起程去浙江寧波會一個丁艱的朋友去了。
唐鑒先在折子裏談了離京一年來的所見所聞,尤其重申了禁煙和強國之道,最後才提到安格一事,並委婉地勸聖上,大動朝臣,有傷國體,殺一儆百,起到震懾作用即可。
曾國藩聽到此事,很替唐鑒捏一把汗。
這時,署理刑部的是祁寯藻,都察院署印的是杜受田,穆彰阿以大學士之尊暫時管理大理寺。稟承皇上旨意,三法司又重新審理了李純剛私藏禁書一案。為體現三法司的公正,在京的三品以上的大員都參加了旁審。審理的結果自然與原供詞大相徑庭。李純剛根本就不曾私藏過什麼禁書,而這本書的來曆,李純剛也摸不著頭腦。而這案子的關鍵,又必須把這部書的來曆弄個明白,於是又從監裏提出安格。哪知那安格自知死路一條,任你用幾十種刑具,隻是做死了的人,一聲也不吭。祁寯藻沒有辦法,隻好又把保定知府從獄中提出。哪知這知府更加狡猾,把整個過程,統統推到安格的身上,成局外人的模樣。
三法司會審一時陷於僵局,把個祁寯藻愁得坐立不安。
又拖了幾日,還是老謀深算的杜受田提議,禁書由文亮受安格指派,利用去李家搜檢的時候,趁人不備,偷偷拿出來交給公差,然後再說成是從李純剛的一個竹簍子裏翻到的,雲雲。隻有這樣,嫁禍於人才能成立,文亮一介相公,稍一用刑,讓他做什麼證都能如願。
一句話提醒夢中人,祁寯藻大喜,立時提文亮上堂。
文亮到了大堂之上,起先還百般抵賴,聲稱搜檢李家是知府所為,自己何曾露麵?——逼得祁大司寇無奈之下,再次對那文亮動刑,文亮於是才照他們說的招了。
李純剛及妻小當堂釋放,回直隸準到知府衙門領回財產;替他喊冤的鄉紳們除釋放之外,又每人賞紋銀十兩,以資鼓勵。安格、文亮均是斬刑。知府的四品頂戴是早已摘了的,這時又加了個流放黑龍江寧古塔屯邊墾荒,著守邊軍營嚴加看管。安格的家人盡管也有罪,但卻沒有再斬殺一個男子,多是流放邊疆,女子也都判了配披甲人為奴。隻有安格娘子——以前的公主,皇上格外賞恩,著已削去封號的老郡王領回,嫁人守節,任其自便,朝廷不再幹預。那山公主罰得最重最冤,戴枷到承德大欄牧場為牛羊供食,據說不久即咬舌自盡。
寧夏方麵因路途遙遠,尚不得消息。
京師是漸漸地安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