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秉章說左宗棠“有誌觀光,俟湖南軍務告竣,遇會試之年,再行給資送部引見”。
這也就是說,左宗棠不想當官,還想接著考進士。因為湖南軍務尚未告竣,所以現在不能進京。曾國藩則開宗明義,直接向鹹豐帝提出,請賞左宗棠個官做。
功獎罪罰,自古皆然,反正空定子很多,不值錢。鹹豐帝決定答應曾國藩的要求。
鹹豐六年(公元1856年)二月,為辦公方便,左宗棠在長沙司馬橋附近購得宅院一座。三月,左宗棠將一家大小由湘潭辰山遷至長沙居住。
三
四月初,鹹豐帝的聖旨下到了湖南巡撫衙門。
聖旨是這樣說的:
據曾國藩奏,“湖北全境克複實賴湖南撫臣駱秉章一力維持,接濟船炮,撥給餉項,添募水陸各勇。該撫署內幕友候選同知左宗棠,於外江水師尤為殷勤保護,一船一炮一哨一勇,皆苦心照料,勞怨兼任。其一麵在長沙操練,一麵勸捐餉需,毫無抑勒,紳民為之感動。其致書臣雲‘如餉項緊急,則傾家蕩產,亦所不恤’等語,實屬力拯大局,公爾忘私。湖南撫臣駱秉章,受恩深重,自應竭誠報國,左宗棠等員則籲懇恩施”等語,著賞左宗棠五品頂戴,以兵部郎中補用。欽此。
鹹豐帝賞了左宗棠一個候補京官。
雖然依然是五品,但畢竟是京堂缺分。左宗棠當日給胡林翼寫信一封,通報這件事。
左宗棠在信中寫道:
曾滌翁上奏,保舉數君,巍然以本司宦名冠首。俾先人得邀誥命之榮,是平生所欣羨祈禱而不能得者,若錫類有恩,則三十年孤兒可以冥目矣;不朽之感,何煩言喻!然鄙人自念平生絕少宦情,於浮名尤所不屑,所謂布衣躬耕,不求聞達前身,亦嚐自頌之矣。自鹹豐三年至上年屢辭保舉,非但廉恥不容盡喪,亦實見得時局日艱,擔荷不易。剿賊非有大權不能,使我得以數千人當一路,不缺其餉,何嚐不可有成?無如出身太遲,資望不足充當世用,我之例不過交某人差遣而止,即真諸葛亦無可展布,何況假耶?與其抑鬱而無所施,何若善刀而藏為宜。
從信中可以看出,左宗棠並非不想出去做官,實在是不想受人差遣,處處仰人鼻息。
信發走不久,胡林翼複信。胡林翼在信中提出,若左宗棠“肯到湖北巡撫衙門充幕”,“當備四輛車一行”。
四匹馬拉的轎車,相當於八人抬的綠呢大轎。清朝官製,外官非三品以上文職大員,不能乘坐八人抬綠呢大轎,否則按違製治罪。
左宗棠沒有答應胡林翼。左宗棠的理由是:
此斷不可。數以微賤姓名上達天聰,實非所宜,且恐傍人之話短長者謂其急於求進,或非少寶山人倍索身價,尤非鄙心所安也,乞赦之。
顯而易見,左宗棠不肯離開駱秉章,恐招人譏諷。
既然如此,胡林翼隻好也上了一個保舉折,保舉左宗棠:
才學過人,於兵政機宜,山川險要,尤所究心……其力能兼江西、湖北之軍,而代臣等為謀。若能使其獨領一軍,必有大效。
最後,胡林翼評價左宗棠:
秉性忠良,才堪濟變,敦尚氣節。而近於矯激,麵折人過,不少寬假,人多以此尤之。故亦不願居官任職。若能使其獨領一軍,必有大效。
胡林翼
胡林翼的保舉折進京不多幾日,聖旨再次來到湖南巡撫衙門。聖旨是這樣說的:
湖南舉人左宗棠,前經曾國藩奏後,已經賞五品頂戴分發兵部郎中上行走;複經胡林翼奏稱,“左宗棠才學過人,於兵政機宜,山川險要,尤所究心……其力能兼江西、湖北之軍,而代臣等為謀”,“左宗棠秉性忠良,才堪濟變,敦尚氣節。而近於矯激,麵折人過,不少寬假,人多以此尤之。故亦不願居官任職。若能使其獨領一軍,必有大效”等語。又經駱秉章奏該員“有誌觀光,俟湖南軍務告竣,遇會試之年,再行給資送部引見”。現在軍務需才,該員素有謀略,能否幫同曾國藩辦理軍務,抑或無意仕進,與人寡合,難以位置?著駱秉章據實陳奏,不得有絲毫隱瞞。欽此。
左宗棠接旨之後連連叫苦不迭。左宗棠知道,胡林翼如此舉薦,不僅暴露了左宗棠的去意,而且把左宗棠推向了一個非常尷尬的境地。如果左宗棠就此離開幕府,駱秉章會說他不夠義氣,天下人從此也會瞧不起他。這樣一來,就算駱秉章同意左宗棠到曾國藩麾下去獨領一支湘軍,左宗棠也不會去的。何況,駱秉章也根本不會讓左宗棠走。反之,如果舉薦的人不是胡林翼,而是湘軍統帥曾國藩,情況就不大一樣了。一則,曾國藩此時在鹹豐帝眼中的分量比駱秉章重;二則,曾國藩以軍務奏請也名正言順,駱秉章就算有一千個理由也大不過軍務二字。胡林翼是好心辦了件壞事。
不過,經過這麼一折騰,左宗棠的名聲總算大了起來。各省督撫乃至各路統兵大員幾乎都知道,湖南幕府有個左宗棠,是個才學過人,卻又無意仕進的能員。
左宗棠的心情鬱悶到了極點。
無奈卷入參樊燮案
一晃兒,鹹豐八年(公元1858年)到了,左宗棠已四十七歲,須發間已夾雜起白霜。
這年九月,迫於無奈的駱秉章奏保左宗棠“連年籌辦炮船,選將練勇,均能悉心謀畫”,詔賞左宗棠四品卿銜。
從鹹豐三年算起,左宗棠整整在幕府做了五年師爺,才算熬了個四品的空頂戴。左宗棠頗有些心灰意冷,心生退意。左宗棠不想在駱秉章的身邊再幹下去了。他已經看明白了,駱秉章不肯輕易保舉自己,主要還是怕自己被朝廷調走。
一
主意打定,左宗棠開始尋找撤身的機會。
但突然爆發的一件參案,卻打亂了他的全部計劃。這就是聞名全國的參樊燮案。
因為塔齊布戰歿,經官文保舉,湖南提督印綬暫著樊燮署理。樊燮盡管署理了湖南提督,但他還在永州鎮駐紮,是以永州鎮總兵的身份署理提督。
按後來樊燮所寫的《已革永州鎮總兵樊燮為參案情節重大,首府飭令改換親供,實保員弁串通文員挾嫌陷害事抄呈狀》的交代,駱秉章突然彈劾自己,是已革永州鎮中營守備賀炳翊惡人先告狀。因為在這之前,賀炳翊為了升官,在沒立任何戰功的情況下,買通兵丁唐吉祿、永州知府黃文琛,捏報戰功,邀功請賞。這件事被樊燮知道後,賀炳翊怕事情敗露,就搶先一步向駱秉章告狀。駱秉章收到實名舉報後,本不想為難樊燮,但左宗棠卻想就此扳倒樊燮,報複樊燮對自己不敬的私仇。駱秉章拗不過左宗棠,馬上便打發人去永州私訪,然後又把永州鎮標中營遊擊玉寶,傳過來問話。玉寶本擬實話實說,哪知左宗棠並不答應,當天就押進大牢,還刑訊逼供。玉寶受刑不過,隻好按左宗棠擬好的供詞,招供畫押。參折就這樣產生了。
折子的題目是“參劾永州鎮樊燮違例乘輿私役弁兵折”。該折一共參了樊燮四款:違例乘坐肩輿,私役弁兵,冒領軍糧,兵費私用。
依大清官製,文官坐轎,武員騎馬。若遇情況緊急時,文官可以騎馬,但武員卻絕不準乘轎,違者重處。
樊燮乘輿進京,又帶兵丁三十餘人,此是違製之一;樊燮是永州鎮總兵署湖南提督,一直在永州屯紮,而他卻把家眷送到省城居住,依著大清定製,武員私宅可以用家丁仆役,但絕不準以兵充役。因為兵丁拿的是國家俸祿,隻準為國家幹事,不準為私眷效勞。這是樊燮違製之二。
但駱秉章參折的第三款和第四款冒領軍糧、兵費私用,卻有些勉強。就當時來說,冒領軍糧、冒領軍餉、兵費私用,是大清國旗營、綠營的通病。樊燮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把這兩款加上,顯然是為了增加罪名。
說起來,樊燮也不是尋常之輩,他是湖北恩施人,與官文交好。樊燮能夠以永州鎮總兵的身份,兼署湖南提督,也是官文保舉的。
駱秉章在折子的最後這樣寫道:
臣現委員趙永詳查一切,俟得實據,再行奏參。頃準督臣谘開,業將該員奏授湖南提督,臣已據實函複矣。該總兵劣跡敗露,均在去任之後。臣近在一省,尚始知覺,督臣遠隔千數百裏,匆匆接晤,自難遽悉底蘊。陳奏兩歧,實非別故。理合一並聲明,伏乞皇上聖鑒,訓示施行。謹奏。
參折拜走不足一月,聖諭就下到湖南巡撫衙門。
聖旨這樣寫道:
駱秉章奏武職大員乘坐肩輿,私役弁兵,請先行交部嚴議一折。湖南永州鎮總兵樊燮,違例乘坐肩輿,本年陛見出省,私帶弁兵至三十餘名之多,護送同行。其眷屬寄寓省城,複派外委李士珍等借差進省照料家務,該撫嚴查,始行回營。永州鎮毗連兩廣,現當賊氛未靖,邊防緊要之時,該總兵以專閫大員,玩視軍務,希便私圖,實屬膽玩。樊燮著交部嚴加議處,即行開缺。其署內差役冒領兵糧、攤派養廉、蓋造房屋,並演戲賞耗、開銷公項各劣跡,仍著駱秉章查明奏參,以肅官方。該員所署湖南提督印務,並著官文另行派員署理。
樊燮被革職交部嚴議,隻好把印務、防務向駱秉章派去的人進行交割,其實暗中,已經打發人攜帶重金,飛奔武昌,向官文求救。樊燮推測,官文是朝廷重臣,又是皇帝安插在湖廣的眼線,隻要官文說話,朝廷肯定能給麵子。
官文收到樊燮的求救信和重金後,當天就上奏朝廷,以“賊撲江西,湘軍力不能支”為由,請求開複樊燮所有處分,率部支援江西。官文不愧是官場中的高手,他為樊燮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二
左宗棠這個時候,已經按照駱秉章的吩咐,派人很快到永州,把樊燮的各條罪名都逐項落實,哪知還沒等上折子,聖旨倒先下來了。
聖旨說:
官文奏,賊撲江西,湘軍力不能支,請派統兵大員率兵助剿。又奏,已革湖南永州鎮總兵署理湖南提督印務樊燮久曆兵戎,作戰勇猛,當此用人之時,可否仰懇天恩,加恩開複處分率兵援江西等語。著樊燮開複先前處分,率本部馳赴武昌,由官文派用。湖南永州鎮總兵員缺,著周寬世補授。所有湖南提督印務,著周寬世暫行署理。欽此。
一切都按官文的設想進行。
樊燮興高采烈地帶著一應隨員離開了永州,趕往武昌去向官文報到。
駱秉章和左宗棠險些氣得吐血。
按照駱秉章的吩咐,左宗棠連夜起草了一個《已革樊總兵劣跡有據請提省究辦折》,第二天早早就發往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