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子先講了一下逐項查實樊燮劣跡的詳細經過,最後寫道:
臣接閱之下,不勝駭異。查該鎮劣跡種種,不但臣前奏違例乘轎,私役弁兵,及攤派養廉、蓋造屋室、家宴戲賞、開銷公項等款均屬確鑿有據,且有臣原參所未及者。如兵餉米折皆屬營中正款錢糧,該鎮以專閫大員,輒稱預提廉俸,並購買綢緞,擅行動用,數至盈千,懸項無著;並署中一切使用,複提用營中銀至數千之多。實屬恣意侵虧,大幹功令。且恐此外尚有別項劣跡,即提用之款,亦恐不止此數,亟應徹底追究,按例懲辦,以警官邪。查該鎮已奉旨回楚,此時計早已抵湖北境內。除谘移督臣官文暨署湖北撫臣胡林翼飭查該鎮現行行抵何處,即著委員押解回南,聽候查辦外,相應據實奏參,請旨將永州鎮總兵樊燮拿問,以便提同人證,嚴審究辦,所有遵旨查明各款均有確據緣由,理合恭折具奏。
官文
駱秉章的《已革樊總兵劣跡有據請提省究辦折》剛剛拜發,便收到官文的一封來信。官文在信中向駱秉章透露,他剛收到一份告左宗棠的材料,說湖南巡撫衙門多年被劣幕左宗棠把持,已經很不像樣子。官文接著說,左宗棠把持幕府這件事應該是無中生有,是誣告。因為駱秉章身為朝廷信任的大員,不可能糊塗成那個樣子。但左宗棠是劣幕,應該是真的。不僅樊燮可以證實,連樊燮的屬下,也可以證實。官文決定根據收到的材料和樊燮的講述,參劾左宗棠。
駱秉章把官文的信拿給左宗棠看。左宗棠一看之下,當時便氣得要命。駱秉章告訴左宗棠,官文是朝廷最信任的大員,他的話,朝廷肯定得聽。實在不行,就打發個人,給官文送份厚禮,估計就沒事了。駱秉章又以長輩的口吻告訴左宗棠:百姓有百姓的活法,官場有官場的潛規則。不管是誰,隻要進了官場,就得遵守官場的潛規則。否則,就容易出大事。
左宗棠則反問駱秉章:照這麼說,樊燮還參不參?
駱秉章搖搖頭,意思是,不參了。
左宗棠於是很明確地告訴駱秉章:我是不是劣幕您最清楚。讓我給官文送禮,沒門兒!我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什麼潛規則,見鬼去吧!
左宗棠的牛脾氣上來了。
駱秉章一聽左宗棠的話也很生氣:我這都是為你好,你不領情就算了,還派了我一身不是!你的事,我不管了!
險些被殺,化險為夷
官文還真是想敲詐左宗棠一把,哪知左等不見駱秉章回信,右等不見左宗棠打發人給自己送禮,心裏這個氣可就大了。
他馬上把師爺叫過來,給左宗棠開列了幾件罪名,又讓去找樊燮再詳細了解一下,再湊幾件,寫一個參左宗棠的折子。
師爺領命而去,沒用上三天就寫好了一篇折子。官文從頭讀到尾,提筆改動了幾個地方,便署上自己的名字拜發。
一
官文的參折是這樣寫的:
湘陰舉人左宗棠,賴湖南巡撫臣駱秉章信任,私自拜發奏稿,擅自給州縣、軍營行文,並依勢欺壓同僚,又利用籌餉之機,在湘潭、湘陰及省城大興土木造屋,致使湖南軍務廢弛,物議沸騰,請旨將左宗棠拿問究辦,以正官邪。
鹹豐帝未及把折子讀完,就勃然大怒,當天就給湖廣總督衙門和湖南巡撫衙門頒下一旨:
據官文奏,湘陰舉人左宗棠,賴湖南巡撫臣駱秉章信任,私自拜發奏稿,擅自給州縣、軍營行文,並依勢欺壓同僚,又利用籌餉之機,在湘潭、湘陰及省城大興土木造屋,致使湖南軍務廢弛,物議沸騰等語。左宗棠累受皇恩,不思報國,著實可恨可惱,著即革職,由駱秉章逐出幕府,派員解交湖廣總督衙門,著官文查明真相,若該員果有不法情事,可就地正法!
接到聖旨,駱秉章蒙了,心想,你要是聽我的話,給官文送上一份厚禮,皇上怎麼會下這麼一道聖旨呢?
左宗棠雖然嘴上照樣挺硬,其實心裏也很後悔。不管怎麼說,自己還不到五十歲,就這麼被人幹掉了,這虧也吃得太大了。後來還是駱秉章給曾國藩寫了一封密信,把參樊燮的前因後果講了一遍,請曾國藩想辦法搭救左宗棠。
曾國藩接到駱秉章的密函後,先給在南書房供職的翰林院編修郭嵩燾發函一封,囑其尋機在鹹豐帝麵前把官文參左宗堂的真相講出來,然後又給湖北的胡林翼發信一封,囑其速與在肅順府邸做西席的王闓運聯絡,讓王闓運把官文參左宗堂的真相對肅順講清楚,要讓肅順了解事情的經過。
王闓運是湖南湘潭人,時年僅二十六歲,卻已是當時頗負盛名的理學家。
肅順大家都知道,滿洲鑲藍旗人,愛新覺羅氏,鄭親王端華之弟。鹹豐初,以敢於任事漸受重用,與怡親王載垣、鄭親王端華同為鹹豐帝所信賴。肅順時任戶部尚書在內庭行走,正是當紅之時。
王闓運接到胡林翼的信後,不敢耽擱,當天就找機會,把官文參劾左宗棠的內情跟肅順講了一遍。
肅順卻告訴王闓運,皇上讓官文來查辦這件事,別人不好說什麼。不過,此時若有哪個人保左宗棠一本,事情恐怕就好辦些。
王闓運連夜趕到郭嵩燾府邸,把肅順說的話據實相告,讓郭嵩燾作速函告曾國藩,請曾國藩盡快想辦法。曾國藩做過十幾年的京官,官至二品侍郎,在京官麵前有麵子,說話也響。
郭嵩燾不敢耽擱,連夜給曾國藩寫信。
王闓運
這個時候,有關樊燮的第三個聖旨到了長沙:
駱秉章奏查明總兵各劣跡實據,並有侵虧營餉重情,請拿問提訊一折。湖南永州鎮總兵樊燮,有署內差役冒領兵糧、攤派養廉、蓋造房屋,並演戲賞耗、開銷公項各劣跡,前經諭令駱秉章查明參奏。茲據奏稱該員種種劣跡均有確據,且擅提廉俸,數至盈千,懸款無著。署中一切使用,複提用營中銀錢至數千之多。實屬恣意侵虧,大幹功令,亟應徹底追究,以儆官邪。樊燮著即行拿問,交駱秉章提同人證,嚴審究辦。並著湖北督撫飭查該員現在行抵何處,即委員押解湖南,聽候查辦。
官文無奈,隻好命人又把樊燮送回長沙,交駱秉章究辦。
樊燮回到長沙不久,就派人給官文送來了《已革永州鎮總兵樊燮為參案情節重大,首府飭令改換親供,實保員弁串通文員挾嫌陷害事抄呈狀》,對駱秉章給自己定的罪名,極力辯白。
官文收到樊燮的呈狀後,第二天就拜進京城。
二
曾國藩讀過郭嵩燾的信後,經過深思熟慮,寫了這樣一篇折子:
湘勇立功本省,援應江西、湖北、安徽、浙江所向克捷,雖由曾國藩指揮得宜,亦由駱秉章供應調度有方,而實由左宗棠運籌決策,此天下所共見,久在我聖明洞察之中也。前逆酋石達開回竄湖南,號稱數十萬,以本省之餉,用本省之兵,不數月肅清四境,其時賊縱橫數千裏,皆在左宗棠規畫之中。設使易地而觀,有潰裂不可收拾者。是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也。宗棠為人,秉性剛直,嫉惡如仇。湖南不肖之員,不遂其私,思有以中傷之久矣。湖廣總督惑於浮言,未免有引繩批根之處。宗棠一在籍舉人,去留無足輕重,而楚南事勢關係尤大,不得不為國家惜此才。
折子下麵沒有落款。
曾國藩的這篇折子,由快馬送進京城郭嵩燾處。郭嵩燾揣上折子就進了同在南書房任值的、翰林院侍讀學士潘祖蔭的府邸。
潘祖蔭讀完折子,稍一思忖,提筆便在下麵寫上自己的名字。
有人難免要問:曾國藩寫的奏折,如何自己不具名,倒要讓他來具名呢?
潘祖蔭是江蘇吳縣人,字伯寅,鹹豐進士,欽點翰林院庶吉士,期滿授檢討,累官侍讀學士。潘祖蔭的祖父是大名鼎鼎的三朝老臣,已作古的狀元大學士潘世恩。潘世恩本人亦素有才名,生前很討嘉慶、道光、鹹豐三位皇帝的喜愛。曾國藩與潘世恩交厚,與潘祖蔭也有交往。
關於官文參劾左宗棠這件事,如無詢旨,曾國藩不能上奏為左講話。一則曾國藩遠離湖南正在江西作戰,一則也是二人同為湖南人,按照大清規避的製度,曾國藩隻能緘口。胡林翼也不能為左宗棠講話,一則胡林翼正在任所丁憂守製,一則胡、左二人沾著親戚,胡林翼講話便是違規。
曾國藩經過深思熟慮,決定讓文名鼎盛的潘祖蔭作自己的代言人。曾國藩這麼做,是不想讓大清國浪費了左宗棠這個人才。
鹹豐帝讀完潘祖蔭舉薦左宗棠的折子後,當晚就把郭嵩燾傳進宮。
鹹豐帝問的第一句話:“左宗棠所以不肯出,係何緣故?”
鹹豐帝問的第二句話:“左宗棠才幹是怎樣?你能不能勸他出來?”
郭嵩燾是這樣回答的:左宗棠“自度秉性剛直,不能與世合。在湖南辦事,與撫臣駱秉章性情契合,彼此亦不肯相離”。
又說:“左宗棠才極大,料事明白,無不了之事,人品尤極端正。”
頓了頓,郭嵩燾接著說:“左宗棠為人是豪傑,每言及天下事,感激奮發。皇上天恩,如能用他,他亦萬無不出之理。”
按《左宗棠年譜》記載,兩個人對話的確切時間,是鹹豐八年的十二月初三,按公曆推算當是1859年的1月6日。
樊燮此時已經離開湖南,由駱秉章派員押進京城。
經過駱秉章、曾國藩、胡林翼、王闓運、肅順、郭嵩燾等人全力斡旋,左宗棠總算化險為夷。左宗棠的命雖然保住了,但頭上的四品頂戴,卻沒了。左宗棠等於從起點,繞了一大圈兒,又回到了起點。
鹹豐十年(公元1860年)正月,左宗棠感於前路渺茫,大誌難展,遂決定離開駱秉章,準備進京參加會試。
左宗棠於是將家事略作安排,便由長沙啟程北上,取道湘陰嶽州、荊州,趕往京城。
從鹹豐二年八月“縋城而入”,進入湖南巡撫衙門做幕賓,到鹹豐十年正月,左宗棠給人做了將近八年的幕僚。在這八年的時間裏,人生必須經曆的酸、甜、苦、辣、鹹,左宗棠幾乎全嚐過;曆朝曆代官場都必須經曆的失意到輝煌,低穀到高峰,還有風光、險惡,他也都一一體驗了一遍。
四十九歲的他徹底絕望了。可他就是不服氣!這也是他為什麼執意要離開駱秉章,決定進京會試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