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曾府門旁掛了條紅布(1 / 3)

清光緒三年(公元1877年)。

剛交十月,提前降臨的一場雪,讓京師一夜間成了銀色的世界;後半夜刮起的西北風,更使氣溫驟然下降。混濁的護城河結了薄薄的一層冰,西山也不見了如火的紅葉。城外各寺、庵的和尚、尼姑們都早早起床,急著掃雪清路,城內的大府小戶也都敞開院門忙碌開來。

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讓京城百官很有些不知所措。

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也給剛剛安頓下來的曾府製造了些小麻煩。

京城曾府是賃來的房子,位於長沙會館後身的一個胡同裏,方方正正的一所四合院,上下共有三十幾間屋子。東翁是一位軍功出身的滿人,做過一任京縣典史,撈了上百萬的銀子,在京城買了五處宅子,賃出去三處,這是其一。曾紀澤賃下後稍加清理,便和弟弟紀鴻搬了進去。然後才到部遞具稟,很快得以引見,不久便官複原職。

這場大雪過後,原本掛在曾府朱漆大門上方寫有“曾”字的兩隻紅紗燈籠雙雙被風吹走;大門兩側的警示,一側寫有“戶部示:嚴禁喧嘩,如違送官”,如今隻剩了“喧嘩”二字,另一側掛著的棍、鞭則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張白紙,很像喪家的靈幡。

府裏老管家嘴上不說什麼,但肚裏想的卻是:“大爺、二爺這次進京怕要有不吉利!”

曾紀澤和曾紀鴻的轎子此時已被抬出院子落在宅門首,轎夫們正對著大門兩旁指指點點。

老管家走出來,小聲告誡道:“別讓上房知道。”

老管家話音剛落,曾紀澤和曾紀鴻已一前一後步出大門。

曾紀澤中等身材,短須,兩道濃眉,生得清清瘦瘦;兩隻眼睛不大,細看有些三角形狀;腦後的辮子不甚粗壯,微微有些泛黃;白色明玻璃頂戴,八蟒五爪袍,白鷳補服,腳登朝靴。一看就是個五品官員。

曾紀鴻沒有理會門旁,徑直坐進轎子;曾紀澤卻望了望大門上方。

老管家忙道:“夜裏風大,把燈籠吹走了,我一會兒就打發人去買。”

曾紀澤隨口說一句:“拴牢些,京城的風硬著呢。”

扶轎二爺常三急忙掀開轎簾。

曾紀澤不再講話,彎腰坐進轎裏。

兩頂轎子很快起去。

老管家帶著五名下人用了大半天的時間才把大宅門收拾成原來的模樣。

這件事鬧得曾府上下人等心驚膽戰了許多天。所幸兩位主人——大爺曾紀澤與二爺曾紀鴻,都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人心漸穩。

但兩位女主人——大奶奶劉鑒和二奶奶郭筠,還是從丫環的口裏知道了府門上方的燈籠被風吹走、門旁無端多了張白紙的事。兩個人的心裏就一直揣上了疙瘩,尤其是劉鑒,嫁進曾家多年,大門上的燈籠被風吹走還是首次,白紙更不可能無緣無故就能粘到牆上。劉鑒猜不出這是什麼兆頭,但肯定不會是吉兆。

妯娌兩人商量了一個上午,最後決定在門旁掛上一條紅布來避邪氣。

曾紀澤

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曾紀澤蔭生試罷轉補戶部員外郎,不久便遭彈劾被迫假歸。那時,老爺曾國藩尚在,曾紀澤有缺無缺都不至讓家小餓飯。但現在已今非昔比……

曾國藩生前雖封侯拜相,但卻沒有給兒女留下什麼積蓄。——他自己留了個“廉”字,給兒女留下的隻是大量的手稿、書籍和幾件衣物。

雖然曾紀澤安頓下來不久即官複原職,仍補戶部從五品員外郎,曾紀鴻恩賞舉人,也經同文館算學總教習李善蘭保舉,考試合格後,被同文館錄為正七品算學教諭,兩個人都有缺分,可他們都非科舉晉身,曆來被百官鄙視,隨時可能被劾開缺。

妯娌兩個的擔心不無道理。當時的大清國,國人均以學洋話為恥,士子都把搞洋務視同賣國。

這場提前降臨的大雪,把曾府的門樓搞得一團糟,把兩位女主人的心情弄得好不憂鬱。

一連五六天,曾紀澤上衙門前,夫人劉鑒都要說上這樣一句:“辦完了差事就回來,有洋朋友找你,盡量躲著點兒,別讓同寅看見惹上是非。”

曾紀澤往往是狐疑地看夫人一眼便出門上轎。

曾紀澤從衙門下來走進上房更衣時,劉鑒又總要這樣問上一句:“今天沒什麼事吧?”

曾紀澤答出“還好”兩個字後,劉鑒馬上便雙手合十,口頌“阿彌陀佛”,心裏則慶幸紅布掛得及時。

郭筠對二爺紀鴻也是如此。

十幾天後,曾紀澤才知道事情的起因,於是苦笑著歎一句:“真是婦人之見!”

一日例休,曾紀澤到後房的私塾館和塾師談了一會兒話,又問了問兩個兒子和一個侄子的用功情況,便來到上房。

夫人著房裏的丫環給沏了杯熱茶出來,便又埋下頭去納鞋,口裏卻小聲問一句:“劼剛啊,今兒真是衙門放假呀?——有什麼事,你可別瞞我呀?”

劉鑒懷疑夫君已被上頭開缺或革職。

曾紀澤笑道:“你呀,還是對燈籠的事犯疑。洋書上早就說過,風雨雪霜是自然現象,不足怪的。”

劉鑒苦笑一聲道:“你要不讀洋書,我還真不犯尋思。我聽人說,李鴻藻升了協揆?”

曾紀澤知道夫人還沒忘了同治九年自己因去給恭王當了回翻譯便遭李鴻藻彈劾的事,於是寬慰道:“你不要想那麼多。我做的是大清國的官,食的是國家俸祿。”

劉鑒淺淺地歎了口氣,沒有再言語。

曾紀澤起身走進書房,拿起一本英文書便看起來,腦海中卻閃現出李鴻藻的麵目。

曾紀澤進京前,就已經聽說過李鴻藻的許多趣事。

李鴻藻,直隸高陽人,字寄雲,號蘭孫,鹹豐進士,拜大學士、理學大師倭仁為師,專修理學。曾任翰林院編修、修撰,太常寺漢寺丞等。鹹豐十年,李鴻藻被特詔為皇太子載淳的師傅,專教“四書”“五經”。年幼的載淳登基,兩宮太後輔政,年號改為同治,李鴻藻仍為帝師行走於內廷。同治三年授侍講學士仍兼上書房師傅。

曾紀澤之父曾國藩在鹹豐二年已是名滿天下的禮部侍郎且兼署兵、工、刑、吏各部侍郎,當時李鴻藻才是個不拿俸祿的翰林院庶吉士。惟一特殊一點的是幾年後讓他進了內廷做了上書房的師傅。憑著這一點,同治帝一親政,便把他拔擢為從二品內閣學士。一年後,進軍機處,成了軍機大臣,配合奕工作。

一代帝師的特殊地位使李鴻藻一躍成為清流保守派首領。洋務派無論怎麼做,他都能從“四書”“五經”中找到批評的依據,奕也奈何他不得。李鴻章、左宗棠等人,更是與他勢同水火。滿朝當中,他最不敢碰的一個人就是曾紀澤的父親曾國藩。曾國藩一則功勞太大,一則廉潔方麵無人能比。曾國藩不僅講洋務,而且做洋務,引進西洋技術造船,造火炮、火槍,聘洋技師開鐵礦辦鐵廠,無一件不是開大清有史之先河。但曾國藩這洋務講得總摻雜著不少中國傳統的東西,而做得又總是不偏不倚恰到好處。

李鴻藻不止一次在人前感歎:“遍觀宇內,真正老成謀國的隻有曾中堂一人啊!”

如果時人都能像曾國藩那樣講洋務、做洋務,他李鴻藻自然也無得話說;偏偏有些人一講起洋務來就什麼都是洋務好,仿佛大清無一件不是落後的,這就很讓李鴻藻生氣。李鴻藻有一次對同僚講了這樣的話:“就說拉屎吧,國人要拉屎,洋人也要拉屎,難道隻有國人拉的屎臭,洋人拉的屎就香?”

自從通關以來,京師各衙門都把“洋”字掛在嘴裏說來講去,總理衙門設立同文館後,更逗引得一些軍機大臣們也去聽。李鴻藻那時正跟著倭仁學理學,對事物還不敢發表自己的見解——恩師說好的,他必說好;恩師犯惡的,他亦犯惡。後來,他進了內廷為皇太子講習儒學,同治以後,漸漸名顯。尤其是近幾年,他以帝師之尊被破格拔擢到大員行列,才敢對洋務派發起猛烈反擊。倭仁是寧可自己摔傷也不肯到總理衙門去當差,寧可告病也不踏進同文館一步。李鴻藻做得更徹底,不僅不同總理衙門的人來往,連總理衙門看都不看一眼。更有一點讓滿朝文武叫絕,凡與“洋”字有關的東西他決計不用,也不準家人用。

李鴻藻平生最愛吃的是羊肉,一日三餐都離不了,全京師沒有幾個人不知道他這一嗜好。

一次,直隸總督李鴻章來京師麵聖,退朝以後下殿。李鴻章有意走近李鴻藻,自言自語道:“現在的人做事真是越來越離奇了——”說完這句話李鴻章有意打住不說。李鴻藻對李鴻章是早存了老大一個成見在肚裏的,這時見李鴻章講話,便急忙豎起耳朵聽。

李鴻章此時已走出大殿,這會兒偏巧停了停,然後又歎了口氣,才道:“有些人不與洋字打交道,他自己呢,偏偏又最愛吃羊肉!”話畢,揚長而去。

李鴻藻霎時愣住,臉燒了老大一陣,上轎回府時把頭磕在了轎杆上,他也沒覺出疼。

到了府邸,開飯時,他見家人把一大碗清蒸羊肉端上來,耳邊便馬上響起李鴻章的話來。他放下筷子,端起那碗羊肉,猛地摔在地下,嘴裏罵道:“以後不準吃這勞什子!”罵完以後,倒也沒有責罰廚子,低下頭悶悶地把飯吃了。

李鴻藻平生研習理學,不吃鴉片,不打麻雀,偶爾隻是吸根紙煙,惟一的嗜好便是吃羊肉。他的府上,後院有老大的一片空地,長年圈養著十幾隻羊,一年四季沒斷過。

李鴻藻不肯再吃羊肉,慌得家人隻好把圈養的羊賤賣了,買了幾口豬養在裏麵,以備解饞用。但李鴻藻卻是吃不慣豬肉的,說豬肉膩人,豬又什麼都吃,總不如吃草的畜牲幹淨。

李鴻藻三天沒吃羊肉,府裏倒也相安無事,到第四天上,他便開始鬧胃口,一進府裏不是罵人就是摔東西,純屬找茬鬧事。用飯時一個下人端湯因為盆熱走到半路便弄撒了,這在以往,李鴻藻是看都不看一眼的,但這次,他不僅張口便罵,又趕過去,對著下人踢上一腳。

滿府上下被鬧得再無寧日。

李鴻藻有一妻兩妾,兩妾是半路上買來的,每日裏除了和李鴻藻玩耍就是要東西,隻有一婦跟他時間長。夫人知道老爺這是犯羊肉癮了。

這一日晚飯時,桌上照常擺了兩盤素菜一盤豬肉一碗湯。李鴻藻氣嘟嘟舉起筷子吃時,家人竟又從廚下端上來一碗粉嘟嘟的清蒸肉。李鴻藻一聞便知是羊肉,不由勃然大怒,張開大口就要罵人。夫人這時走過來笑吟吟說道:“老爺,這是府上剛買的一個新鮮東西,叫做家麅子,我讓他們宰殺了,不知好吃不好吃?”

李鴻藻一聽不是羊肉,這才沒有發作,伸出筷子嚐了一口,分明還是羊肉。但因沒有羊字,隱忍著又試嚐了一口,心裏卻在想:“原來羊還有另一個名字,這卻是不知道的。——老夫險些上了李鴻章的當!”

李鴻藻低下頭,很快便將一碗羊肉吃光。

李鴻藻家至此才算安靜下來。

李鴻藻不吃羊肉卻吃家麅子這事不知怎麼就傳進了宮裏。

有一次,同治帝獨把李鴻藻叫進書房,說道:“李師傅啊,朕聽人說,你很願意吃家麅子肉啊?”

李鴻藻答聲是。

同治帝道:“朕吃過野麅子,卻沒有吃過家麅子。你什麼時候也給朕送一隻,讓朕嚐嚐啊?”

李鴻藻忙答:“臣這就去辦理。”

李鴻藻回到府上,立馬讓下人從圈裏挑出一隻肥而且大的家麅子來,捆住四蹄,抬進了宮裏。

李鴻藻讓家人等在外麵,自己進去跪著稟告:“皇上,臣讓人把家麅子抬來了。”話畢,用手指了指外麵。

同治帝大喜,往門外一看,見兩名下人模樣的人果然抬著一團東西等候在門外。

同治帝立時便吩咐太監將家麅子弄到禦膳房宰了,又賞李鴻藻共同品嚐家麅子肉。

到了用禦膳的時候,餐桌上果然多了一碗家麅子肉。

同治帝出於好奇,讓太監夾了一塊給自己,品了品對李鴻藻道:“李師傅啊,這家麅子肉怎麼和羊肉的味道相似啊?”

李鴻藻急忙離桌道:“回皇上話,這家麅子可和羊大不一樣。這羊就像是夷人的火槍,而家麅子就是我大清的理學。理學和火槍決不同爐啊!請皇上明察。”

同治帝沒再言語。以後,再也沒有管李鴻藻要過家麅子。

李鴻藻做戶部尚書的頭一年,正逢大考,皇上放他做了副主考。考畢,進士們照例來府上謝師。

李鴻藻素來敬重進士二字,凡來謝師的,他都讓家人捧了茶出來給人喝。其中一名進士是上海人,接了家人遞上來的玻璃茶杯,不經意地就講了一句:“想不到恩師的府上也用洋杯子!”

李鴻藻聽得真真切切,不由板起臉來道:“這分明是玻璃杯子,怎麼是洋杯子呢?你莫不是眼花了吧?”

那進士不知李鴻藻犯惡洋玩意,隻管答道:“學生那裏的人就是這樣講法的!”

那進士走後,李鴻藻便讓下人把府裏好不容易置辦的玻璃餐具、玻璃茶具等所有玻璃用具,統統翻出來用一個箱子裝了,拿到街上全部賤賣掉,府裏的茶具、餐具等一應器物全部換成了瓷製的。

同治九年,曾紀澤蔭生試罷補授從五品員外郎,掣簽分發戶部。戶部尚書正是李鴻藻。

戶部上下用的原來全是玻璃茶具,李鴻藻到任後,便自家備了一套泥燒的茶具,決計不碰玻璃茶具一下。屬官見上憲如此,也都紛紛從自家拿了泥製的茶具,製作精美的玻璃茶具反倒被晾在一邊,無人敢用。曾紀澤感到李大司徒的做法不僅可笑甚至有些荒唐,便不顧屬官的勸阻,竟用玻璃茶具泡茶喝。

李鴻藻倒也沒有怎麼樣,但心裏已是老大的不舒服。

一日,也是合該有事,曾紀澤剛坐進辦事房,值事官便進來稟告,說總理衙門來人傳恭王口諭,著曾紀澤速到總理衙門。曾紀澤來不及和李鴻藻告假便匆匆忙忙趕到總理衙門去見恭王。麵見恭王後才知道,恭王是日要會見英國的一位商務代辦,兩名翻譯偏巧雙雙生病,恭王無法,隻好把曾紀澤傳來應急。曾紀澤當時英語口語講得尚不大明白,需要借助筆譯,但總算替恭王解了圍。

曾紀澤當日回到戶部,很快便被傳進尚書辦事房。

李鴻藻當時正坐在椅子上看公文。

曾紀澤邁步走進去給李鴻藻請安。

一見曾紀澤進來,李鴻藻忽然放下公文,張著眼睛把曾紀澤從頭到腳看個不停。曾紀澤被看得莫名其妙。

李鴻藻用沙啞的聲音問道:“曾劼剛,老夫適才聽說,你被總理衙門叫去嗚哩哇啦了?不會是謠傳吧?”

曾紀澤如實答道:“是恭王爺著人把下官傳去的,因為翻譯得了病。”

李鴻藻點點頭道:“這就對了,這一點,你倒蠻像爵相。不過嘛——”話鋒忽然一轉道:“你是我大清戶部的員外郎,不是他總理衙門的翻譯!”

曾紀澤辯道:“大司徒容稟,不是下官要去總理衙門,而是恭王爺他——”

李鴻藻擺擺手,瞪著眼睛打斷曾紀澤的話:“曾劼剛,你不要拿什麼恭王來壓老夫!——告訴你,這件事,老夫要上折參你!”

曾紀澤急道:“大司徒,您老要參下官什麼?”

李鴻藻一字一頓道:“老夫就參你不好好在戶部當差,卻跑到總理衙門去嗚哩哇啦。——你下去等著參吧!”

第二天,李鴻藻果然上折力參曾紀澤。同治帝下專旨申飭。

為這事,恭王兩次上折替曾紀澤辯護。但曾紀澤為此還是大病一場,不久假歸。

這件事,生氣歸生氣,曾紀澤並沒有太往心裏去,但對夫人劉鑒的打擊卻頗大。

曾紀澤此次起複回任,所幸李鴻藻已離開戶部升了協揆,戶部尚書此時是沈桂芬,侍郎是閻敬銘,兩個人都不屬頑固保守派。劉鑒心稍安。

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沈桂芬(1871年約翰·湯姆森攝)

沈桂芬字經笙,道光進士,順天宛平人。曆任翰林院編修、右庶子。鹹豐三年,授內閣學士,後任陝甘學政等。鹹豐八年,丁父憂,期滿官複原職署禮部左侍郎。同治二年外放山西署山西巡撫。同治三年丁母憂,同治六年期滿回京,實授禮部右侍郎加軍機大臣。同治十年,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文祥出缺,他旋由軍機處調總理衙門任大臣。沈桂芬現在是以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都察院左都禦史署戶部尚書。

沈桂芬是滿朝文武公認的大滑頭,見風使舵的功夫再無第二個人可比。一日,慈禧太後看了船政大臣沈葆楨上的折子,折子報告了福建船政局新造的一艘大戰船即將下水,慈禧太後馬上說:“咱大清要想強大非搞洋務不可!”

在滿朝文武還沒弄清慈禧太後的真實意圖之時,沈桂芬的折子已經遞進宮去。沈桂芬在折子裏寫道:奴才見到太後的懿旨,感動得整整哭了三天三夜不止;奴才不是因為什麼大戰船下水而哭,奴才是為大清有這樣一位既有遠見又如此愛民的太後而感動、而哭泣。大清能有這樣一位太後,而奴才們凡事還敢敷衍,太沒良心了!一想到這些,奴才就想用死來報答太後。

慈禧太後看了沈桂芬遞上來的折子,邊讀邊流淚,歎道:“王大臣們要都像沈桂芬這樣知道我的心,我該多省心哪!”

不久,山西巡撫曾國荃又遞上來一個折子,說大同府轄下的一個村子有一千餘戶人家,萬八千人的樣子,因為洋人開鐵礦占了他們的地皮,便拿了家夥和洋人打起來了,有一女洋人被打傷,十餘名百姓也掛了彩。

慈禧太後看了折子,嚇得半宿睡不著覺,她對李蓮英念叨:“洋務,洋務,弄出禍端了不是!我早就說過,洋人沒有幾個好東西,少跟他們拉扯,一些督撫就是不聽啊!——如今出了事,還得我來收拾不是!”

第二天,也不知沈桂芬是怎麼知道的,竟然一上朝就遞上來個折子,又開始大罵洋務的種種可惡,又是一番聲嘶力竭,哭得什麼似的。

慈禧太後又是一頓感歎:“沈桂芬這人怎麼這麼知道我的心呢!說出話來,讓人聽著就是順!”

還有一點沈桂芬也獨創大清開國僅有。依大清老例,凡滿人對皇上都是自稱奴才,王爺當中隻有恭王稱臣;而漢人則稱臣,獨沈桂芬自稱奴才。

曾國藩是公認的同治年間第一名臣,就是這樣一位任勞任怨、公忠體國、清正廉明的人,也是幾次被上頭革職、申飭。沈桂芬則不然,盡管他也生逢亂世,卻獨能步步高升,春風得意。為官幾十年,如今已是過了花甲,一大把胡須的人,不但沒被革過職,就連遭申飭也沒有過。滿朝文武背地裏不叫他沈大人而叫他滑大人,輩份比肩官位又相等的則幹脆戲稱他沈滑芬或滑翁。他哈哈一笑,不急也不惱,依然故我。

曾紀澤到任的第二天便聽郎中李興旺說,上頭最近有放大司徒協揆的意思,隻是苦於沒有缺分。想來不會太久,沈桂芬就能拜相了。

沈桂芬這人也煞是作怪,雖身兼三處要職,卻一處也沒放在心上。他每天都到都察院、總理衙門、戶部各坐上一會兒,卻一件公事也不辦。都察院的事他全部推給左副都禦史及掌印給事中。他在都察院常說的一個字便是“好”。總理衙門的事他更不管,因為上有一個掌權的恭親王,還有一個想攬權的寶鋆。恭親王對衙門的事不須向他囉嗦,隻跟上頭交代;寶鋆是除了恭親王滿衙門再無第二人能放在自己的眼裏。沈桂芬在總理衙門大臣的任上雖已曆半年,卻還沒有談過一句公事。戶部的事他則全部推給侍郎閻敬銘。不管閻敬銘要回何事,他隻吐一個“中”字。

閻敬銘私下曾多次感歎:“沈大司徒養生功夫真是了得,從不肯多說一個字,怕累著。這樣的人不要說大清國沒有第二個人能比,就是古代,又能找出幾個?”

這話不久便傳到沈桂芬的耳中。沈桂芬麵不改色心不跳,竟然哈哈大笑道:“閻侍郎真知老夫也!”說完這話又笑,直笑到鼻涕掛在胡子上仍是笑個不停。

閻敬銘,字丹初,陝西朝邑人,道光進士。由部主事做起,直做到郎中才被外放到湖北巡撫衙門候補。鹹豐九年,湖南團練大臣曾國藩得知閻敬銘善於理財,便一紙公文借調到自己的麾下總理糧台。閻敬銘本人也被保舉為正三品銜湖北按察使,轉年又署布政使。同治元年,閻敬銘調山東署巡撫,參與對撚軍的作戰,不久丁父憂。起複後便留京放了戶部侍郎,閻敬銘理財的手段這才得以大加施展。閻敬銘其人在曾國藩身邊日久,漸漸便學了些廉潔的功夫在身上。到了京師後,為做個好官,他既不結黨,又不肯刻意去巴結滿貴,真正做到了兩耳不聞其他事,一心隻做理財人。他在戶部侍郎的任上已是做了六年,按理,早該是尚書了,偏偏就沒有人肯為他說話,加之他講話耿直,一是一,二是二,太後想讓他把二說成三也不行,太後也不十分喜歡他。所幸戶部尚書放的是沈桂芬,既不攬權也不理事。要是個攬權的,恐怕又是一番情景。沈桂芬逢人便講:“老夫這個戶部尚書是為了好看,閻丹初這個侍郎才是個辦真事的!”

閻敬銘漸漸地倒對沈桂芬存了老大的感激。

曾紀澤還記得第一天到戶部簽到的情景。

那天,陽光好得出奇,雖是初冬,風吹在人的臉上卻無絲毫的寒意。

曾紀澤下轎剛走進戶部大院門,離尚書房尚有十幾步遠,一個老者帶著兩名差官及三個下人模樣的漢子便迎出來。那老者六旬上下,官服鮮豔,頂戴亮紅,慈眉善目,五短身材,胖胖大大,一團被梳理得很是幹淨的胡須襯托著一張粉白的臉。給老者帶上一頂破草帽,他就是一位鋤地的農夫;為老人家披上一件蓑衣,他無異就是一個漁翁。

那老者一見曾紀澤當先搶著施了一禮,口稱:“老夫叩見曾侯爺!”

跟隨老者的人也都紛紛圍著曾紀澤施禮。

曾紀澤一見老者的氣度,當即便斷定是戶部尚書沈桂芬無疑。隻有沈桂芬能候在門房等著一位從五品的員外郎。

曾紀澤大受感動,雙手扶住沈桂芬,一邊施禮一邊道:“下官給大司徒請安!”

沈桂芬哈哈笑著,用手拉著曾紀澤,兩個人談笑風生地往尚書辦事房走。

到了尚書辦事房,曾紀澤又重新見禮。

沈桂芬謙恭地笑著,連連道:“老夫平生最覺遺憾的事,便是沒能在先爵相跟前服侍上一天!”他不說伺候反說成服侍,這又讓曾紀澤感到兩眼發熱。

員外郎原意為設於正額以外的郎官。大清官製中各部以郎中、員外郎、主事為司官三級。除六部外,理藩院、太仆寺、內務府等亦設有員外郎一職。

主事為司官中最低的一級,為正六品。員外郎則高此一級,為從五品。郎中是司官中最高的一級,為正五品。

“哥,你今天沒上衙門哪?”

一聲呼喚,把遐想中的曾紀澤驚醒。

曾紀澤急忙抬頭,見是弟弟紀鴻站在麵前。

“衙門今兒例休。——下差了?”曾紀澤隨口問一句,又抬高音量對外麵道,“常三哪,給二爺沏杯茶端過來。”

門外答應一聲。

曾紀鴻忙道:“別——,哥,我看你一眼就回書房,我正按著李師傅的吩咐編書呢。”

曾紀鴻答應一聲走出去。

曾紀澤望著弟弟的背影長歎一口氣。

這一天,曾紀澤的轎子一進自家的院落,便發現院中多了頂綠呢大轎,屋裏的人影仿佛也比往日多了許多。曾紀澤急忙下轎,直趨堂屋,見文華殿大學士、直隸總督李鴻章正在同曾紀鴻講話。

曾紀澤急忙把李鴻章讓進書房。曾紀鴻又和李鴻章略談了幾句話才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