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畢,讓人沏了茶端進來。
曾紀澤問道:“世叔這次進京,還住賢良寺?”
李鴻章眷屬現居天津北洋大臣公署,李鴻章每次進京都住在賢良寺,這已成定例。曾紀澤故此有這一問。
李鴻章笑道:“我此次進京,一是奉太後懿旨進京議事,一是杏蓀在京師為我看了處宅子。我昨日去看了看,三進三出帶個後花園,挺齊整,就買了下來,正在著人收拾。收拾出來,你和紀鴻就搬過去住吧,和慶雲也有個伴兒,也好替我經常教教他。”慶雲是李鴻章的次子李經述的乳名。
曾紀澤道:“這可真是大喜事。慶雲能來,我在京裏可不孤單了!——聽世叔所說,能擁有這麼大一處宅子的人家,想必不是等閑之人。京城還有窮困到靠賣宅子度日的官員嗎?”
李鴻章撫須一笑道:“說起來也是我運氣。這個宅子的老主人,就是穆彰阿!——我做夢都沒有想到,他穆彰阿的子孫,還有靠賣房子度日的那一天!——劼剛啊,你知道嗎?穆彰阿的這個宅子,氣勢雖比不上王府,但在相府裏來說,那是再找不到第二個了!”
看李鴻章陶醉在自己的遐想裏,曾紀澤也霎時想起自己的父親。
清朝官員的會客室
停了片刻,曾紀澤問道:“這穆府全盤買下,要花不少銀子吧?”
李鴻章自豪地一伸手道:“整整用了這個數!”
曾紀澤見李鴻章的手勢是個八字,不由吃了一驚:“唉呀!八萬兩!”
李鴻章哈哈笑道:“什麼八萬兩,就那片大花園你八萬兩也買不下來呀!——是八十萬哪!”
曾紀澤的心頭一跳。他想象不出,八十萬兩的白銀,如果兌成現的,該是多大的一堆。
曾紀澤不再提宅子的事,話題一轉道:“杏蓀也進京了?”
李鴻章點了點頭道:“輪船招商局遇到些亂子,我趁著進京要找恭王想個辦法。——劼剛啊,你在戶部還順心吧?明日恭王要請英國銀行總辦維達斯吃飯,想讓你去做翻譯。總理衙門想從他們銀行貸些款子。上次季高通過上海采務局的總辦胡光墉從維達斯手裏貸了筆款子,利息高得嚇人,達到一分五!恭王對季高是相信的,胡光墉這人卻不是善良之輩。恭王講,有些事情,不能全依賴翻譯,須我們自己和洋人談。”
曾紀澤沉思了一下問:“世叔,按總理衙門的規定,從洋人那裏招商貸款,不是都給一定的酬勞嗎?胡光墉吃一些酬勞是該的。”
李鴻章歎了一口氣道:“正常的酬勞辦洋務的人誰沒吃過?可分外的銀子就不該拿,拿了就須吐出來!否則,我大清的洋務不就光成了隻對個人有益處,對國家無益了嗎?”
季高是左宗棠的字。
左宗棠
盛宣懷
左宗棠,湖南湘陰人,字季高,一榜出身。鹹豐元年,曾入湖南巡撫張亮基和駱秉章幕,後以四品京堂隨曾國藩襄辦軍務。鹹豐十年,奉曾國藩命編練楚軍,赴江西、浙江前線與太平軍作戰,次年任浙江巡撫。同治二年,遷閩浙總督。在任內與沈葆楨在福州設馬尾造船廠,旋任陝甘總督。光緒元年,任欽差大臣督辦新疆軍務。
二人口中的杏蓀則是輪船招商局總辦盛宣懷的字。
盛宣懷,江蘇武進人,字杏蓀,又字幼勖,號愚齋、止叟。同治九年,經楊宗濂推薦,入李鴻章幕,以行營內文案兼充營務處會辦,深得李鴻章信任,被李鴻章視為左右手。盛宣懷是個膽大心細的人,在拉攏洋人方麵很有一套自己的辦法。北洋水師的大部分槍、炮,均是由他和洋軍火商談判而成;按大清總理衙門的相關規定,很是得了幾大筆酬勞,竟然成了大清國商人中頗為叫得響的頭麵人物。當時的大清國,出現了不少像盛宣懷、胡光墉這樣半官半商的怪人物,著實羨煞官場,也羨煞商場。這些人既不是洋人花錢雇來的買辦,又不是大清國真正的官員,洋人一時也難猜透這些人的身份;而洋人要想發大財,又離不了這樣的人;大清國各地衙門要搞洋務,對他們也是既寵愛又倚重。
胡光墉的經曆卻又與盛宣懷大不一樣。
胡光墉,安徽績溪人,字雪岩,錢莊跑街出身,因結識浙江巡撫王有齡而得發達,不久就在杭州借助王有齡的勢力做起錢莊生意。因為王有齡的關係,各地彙往巡撫衙門的銀票都要到胡家錢莊去彙兌,隻這一項,就讓胡家錢莊在一年之中生出四個一般規模的錢莊。胡跑街自此便變成胡大官人,又是修祖祠,又是到處買美女,過起了窮奢極欲的生活。杭州被太平軍攻破後,王有齡自殺身亡,胡光墉卻早已把杭州的所有店鋪都遷到外地。曾國藩此時正以兩江總督之位管著江蘇、江西、浙江、安徽四省的軍政。左宗棠奉曾國藩之命帶著自募的楚軍把太平軍攆出浙江後,胡光墉便瞧準楚軍缺糧、內憂外困之機,押著買來的十萬石軍糧,一路招搖著來到杭州麵見左帥。左宗棠原本是奉了曾國藩之命,一俟收複浙江,便查辦奸商胡光墉的。今見胡光墉如此仗義,反倒下不了手,何況左宗棠早有脫離湘軍自成一軍之意,買槍買炮,都要有胡光墉這樣的人去和洋人聯絡,就有意放了胡光墉一條生路。胡光墉自此投靠左宗棠。左宗棠是個敢做敢為的人,又最愛講排場、擺闊氣,用度難免就大,一直不能放開手腳用銀子。胡光墉摸準了左帥的脈,知道這左帥和那曾國藩是兩種性情的人,便把幾年來弄的不義之財拿出一些給左帥,又跑前跑後為楚軍籌餉籌糧,終於成了左宗棠離不開的人。曾國藩生前是大清最能做洋務的人,修槍、造船、開礦、采鐵,用的全是洋技師。曾國藩最痛恨一些人利用辦洋務之特殊時機大發不義之財,尤其是官商勾結的事,更為他所不恥。曾國藩生前曾多次和李鴻章談起胡光墉這個人,說胡光墉不死大清不知還會有多少好官員被他拉下水。胡光墉這廝著實命大,曾國藩竟先他而去。胡光墉自此以後更是無所顧忌,凡為左帥辦理與洋人借款,洋人要五厘的利息他必東瞞西瞞衝左帥要到一分,自己是一定要撈到五厘的賺頭。漸漸地,左宗棠也發現這胡光墉辦洋務有些不清不白,卻又苦於沒有證據。左宗棠不久遠征新疆,軍費無限加大,也確實需要胡光墉從洋人的銀行多借些錢出來裝備,至於利息,也就不拘多少了。
盛宣懷與胡光墉的區別在於,盛宣懷掙錢掙在明處,都是自己該得的份子。而胡光墉則不然,該得的他得,不該得的他也得。胡光墉把這些稱作能耐。
胡雪岩
李鴻章
胡光墉的事曾紀澤以前從父親的口裏多少知道一些,如今李鴻章提起來,他不禁擔心地問:“世叔,爹生前好像就說過胡光墉這個人,隻是怕左世叔他——”
李鴻章小聲道:“胡光墉的攤子鋪得挺大,各省都有他的錢莊、藥材行,不是說查就能查得清楚的。我也隻是聽人議論,並沒有真憑實據在手裏。——啊對了,我還要到恭王府走一趟。明日恭王會著人到戶部去接你。我忙完這一陣子再來看你吧。”
曾紀澤急忙道:“世叔,廚下正在備飯,您老無論怎麼也得吃一口再走啊!”
李鴻章邊走邊道:“你曾家的飯我吃得還少嗎?改日吧,我是真有事辦!”
曾紀澤把李鴻章扶上轎,這才拱拱手,眼望著轎子走遠了方回。
李鴻章和曾家的交情可不一般。
李鴻章字少荃,安徽合肥人,道光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散館授編修。鹹豐三年,李鴻章隨侍郎呂賢基回籍辦團練,後又幫安徽巡撫福濟練勇,積功被保舉至三品按察使銜。李鴻章中進士前,曾拜曾國藩為師,及第後仍師事之。鹹豐八年,李鴻章離開呂賢基徑投恩師曾國藩幕府,得重用。鹹豐十一年,李鴻章奉曾國藩之命編練淮軍,次年調上海,在英、法、美等國支持下與太平軍作戰,旋被曾國藩保舉為江蘇巡撫。李鴻章現為文華殿大學士、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直隸總督兼署北洋通商大臣。李鴻章權重,又得上頭恩寵,李鴻藻竟也奈何他不得。
第二天,曾紀澤到了戶部不久,恭王派的人便到了。曾紀澤的轎子一直走到一家西餐館的門前才落下。
曾紀澤下轎被人引著到了指定的房間一看,除了恭王,還有寶鋆以及幾位曾紀澤沒有見過的官員,盛宣懷竟也在座。
曾紀澤小聲問:“杏蓀啊,翰墨書局不是洋書局嗎?我記得董事叫什麼勾德爾來著?”
盛宣懷道:“侯爺說得不差,洋董是勾德爾先生,我掛了個名譽華董,翰墨書局的確是家洋書局。”
曾紀澤未及答言,外麵進來通報,請的洋大人到了。
恭王帶著眾人迎將出去。
維達斯帶了三名隨從,倒也不過分傲慢,和眾人一一拉過手,便各自入座。
寶鋆給旁邊站著的差人使了個眼色。差人急忙走出去,很快便有堂倌一樣一樣地往裏送菜。
菜齊備了,恭王、寶鋆二人依禮站起來和維達斯等人碰了杯,這才說道:“本王這次把維達斯先生請來,是要麵商一件事情的。”說畢,用眼示意曾紀澤翻譯。
曾紀澤忙用英語把恭王的話翻譯了過去,邊譯邊觀察維達斯的麵部表情,見維達斯邊聽邊連連點頭,知道聽明白了,這才放下心來。
維達斯聽畢,隨口講了句英語道:“請王爺講吧。”
曾紀澤忙將這話譯給恭王聽。
恭王滿意地點點頭,先對曾紀澤說一句:“劼剛啊,你這幾年,英語口語對話算是過關了。”
曾紀澤笑了笑。
恭王這才對維達斯道:“我北洋水師的輪船招商局,最近想添置幾樣設備,想向貴國銀行借一筆款子。——要三百萬兩!”
曾紀澤見恭王停下來,忙將話翻了過去。
維達斯聽畢,停了一下,才問:“招商局借款幹什麼?拿什麼做抵押?對我國有什麼好處?”
清朝官員宴請洋人的情景
曾紀澤把維達斯的話對恭王講了。
恭王想了一下,小聲道:“劼剛啊,你可先問一問他們想要什麼?”
曾紀澤小聲道:“王爺,這樣問不好吧?可要防他獅子大張口啊?”
“那——”恭王猶豫了一下。
曾紀澤想了想道:“王爺,下官以為這樣問他可能會好些——貴國開銀行為的就是利息。貴國如果有顧慮,我們就不談這事了,我們再和其他國家接觸一下。王爺,行嗎?”
恭王點點頭,小聲道:“話這麼說有些硬吧?——別談砸了。你說說看。”
曾紀澤按剛才的話對維達斯說了一遍,邊說邊揣摩維達斯的表情及心態。
維達斯聽完這話,小聲用英語對同來的三個人道:“恭王這次和以往有些不一樣。聽他的口氣,好像對借款挺有把握,是美國還是俄國?”
三個隨員中的一個道:“有可能,我們應該盡量和他談成!”
曾紀澤邊聽邊小聲地把話翻譯給恭王聽,恭王邊聽邊不經意地點點頭。
維達斯忽然提高音量道:“王爺,您這次約我來,好像沒有多大的誠意吧?”
曾紀澤譯出來,恭王笑道:“笑話,本王沒有誠意,就不約維達斯先生來這裏了。我北洋招商局,關於對外國借款這樣事,是把貴國放在首選位置的。”
曾紀澤把恭王的話全盤譯出,末了又補充一句:“關鍵是看貴國有沒有誠意。”
譯完,曾紀澤把自己加進的話對恭王說了一遍。
恭王讚許地點點頭,小聲道:“加得好!”
兩個人又談了許久,維達斯最後道:“等我和我們銀行的其他董事商量一下再給王爺答複吧。”
談判便告結束。
送走洋人,恭王對曾紀澤道:“劼剛啊,再和洋人碰麵,你還參加。”
曾紀澤鑒於五年前的教訓,猶豫著道:“王爺容稟,下官位在戶部,怕不合適吧?”
恭王哈哈笑道:“總理衙門這次借款,是秉承太後的意思。明著是給招商局應急,其實招商局哪能用這麼多銀子,還有別的用項。你盡管隨叫隨到,沒人敢說三道四。”
曾紀澤臨上轎,忽然又道:“王爺,要不要也和其他的銀行談一談?”
恭王道:“洋人之間往來得都很密切,還是等等。”
曾紀澤沒有再講話。
一連三天,恭王沒有差人來傳曾紀澤。曾紀澤推測,大概是協議達成了,也就放下心來。
第四天,曾紀澤剛走進辦事房尚未更衣,值事官忽然來報:“李鴻章李大人來了。”
曾紀澤忙迎出去,李鴻章已走了進來。
曾紀澤趕忙施禮,李鴻章一把拉住道:“劼剛,王爺有些沉不住氣了。三天了,洋人如何還不回話呢?——我和王爺剛見過太後,太後的意思讓我出麵再約維達斯談一次。你看這事——?”
曾紀澤略想了想,斷然道:“世叔啊,下官以為,這個維達斯還是不約為好。”
李鴻章道:“這樣吧,你隨我進宮去見太後怎麼樣?”
曾紀澤道:“我見太後好嗎?我一個五品員外郎,您讓我談什麼呀?”
李鴻章拉著曾紀澤邊走邊道:“你是五品員外郎不假,可你還是我大清的侯爺啊!——進了宮,太後問什麼,你就答什麼。”
兩個人很快來到宮裏。李鴻章先進去見慈禧太後,不久裏麵傳出話來,召曾紀澤進見。
曾紀澤隨太監進到慈禧太後的房中,先是跪請聖安、太後安;年輕的光緒帝照樣是不言不語,跟個木頭人似的。
曾紀澤用眼偷偷看了看左右,見李鴻章正垂手站在旁邊,低著頭想什麼心事。
慈禧太後道:“曾紀澤,你也起來回話吧。”
曾紀澤忙說了句:“謝太後。”便站起身來,低著頭等著問話。
慈禧太後徐徐問道:“曾紀澤呀,聽恭王和李鴻章講,你很懂洋務?”
曾紀澤答:“回太後的話,臣略微知曉些,並不是真懂。”
慈禧太後問:“這次總理衙門向英國銀行借款,怕是要不成吧?”
曾紀澤答:“回太後的話,臣以為,還有借成的希望。”
慈禧太後問:“都三天了,他們怎麼不給個答複呢?借還是不借,總得給個音兒不是?——如果不借,咱再想別的轍呀。這些洋人,打起仗來倒挺利索,真辦起事來,怎麼就拖拉了呢?”
曾紀澤答:“太後說得是,洋人辦事是有些拖拉。”
慈禧太後問:“這件事啊,李鴻章跟我說,想再和別的國家談談。我琢磨著吧,既然和英國談了,再和別的國家談,英國會不會生氣呀?就沒答應。哪知道,英國竟這麼不懂我的心!”
曾紀澤答:“回太後話,臣以為,現在倒不妨和別的國家談談,談成談不成都不怕。”
慈禧太後問:“曾紀澤呀,照你這麼說,咱現在再找別的國家,英國不會生氣嗎?——它別再又和什麼俄國聯合起來難為咱大清。”
曾紀澤答:“太後容稟,臣以為,我大清向外借款,是雙方都受益的事。我大清把款借來為了辦事,外國銀行把錢借出去為了生息。英國不會生氣的。臣大膽推測,我們隻要再和一兩個國家談一談,英國定會主動來找我們。”
慈禧太後又問:“曾紀澤,你說,咱主動約一下英國的這個維達斯不是更顯得咱有誠意嗎?”
曾紀澤答:“太後容稟,臣鬥膽以為,此時萬萬不能再主動去找維達斯。太後試想,我們這個時候去找別的國家,其實是做給英國看的,告訴英國,英國不借錢給大清,我大清也能從別的國家借到錢。請太後明察。”
慈禧太後深思了許久,忽然道:“曾紀澤呀,你說的這些,我也想過,可就怕洋人的心思和咱不一樣啊!他們要長得和咱大清人似的,哪能有那麼多是非呀!李鴻章啊,你說呢?”
李鴻章隻答了一句“太後英明”,便沒了下文。
許久,慈禧太後才歎一口氣道:“李鴻章啊,下去後就由你出麵再找一兩個國家談談。曾紀澤呀,你這些日子就跟著李鴻章把借款的事辦一辦吧,戶部的事先擱一擱也沒什麼要緊——你們兩個都跪安吧。”
當日下來,李鴻章果然又約了美利堅的銀行總辦到西餐館共進午餐,曾紀澤照例充當翻譯;傍晚又約了法國的銀行總辦吃了西餐。兩國銀行總辦都表示,回去和本國銀行商量一下再給答複。
當日,曾紀澤因為連續吃兩頓西餐,致使腹脹不能眠,夜半狠瀉了一通才入睡。
第二天早起,他發起高燒,但為了不誤事,他還是來到戶部,未坐下一刻,便被李鴻章傳去。
這次是在總理衙門。
曾紀澤一進門,見李鴻章正坐在椅子上喝咖啡。李鴻章一見曾紀澤滿麵通紅,忙用手摸了摸曾紀澤的額頭,不由驚道:“怎麼這個時候發起了高燒!”忙傳人去取幾片西藥,讓曾紀澤即時服下,曾紀澤這才漸漸恢複正常。
李鴻章道:“英國維達斯一早帶了兩個隨從便來到總理衙門要見我。你沒來,我讓杏蓀陪他在接見廳喝茶呢!——看樣子,他是撐不住勁了!”
曾紀澤一聽這話,精神一振道:“這可是大喜事!”
兩個人一起走進衙門的接見廳。維達斯一見李鴻章進來,站起身便道:“你們王爺不講信用,我是來抗議的!”
曾紀澤把這話譯給李鴻章聽。李鴻章先是一愣,馬上笑著道:“本部堂不知道維達斯先生抗議我家王爺什麼?”
曾紀澤依言譯出。
維達斯道:“我們英國還沒有給你們答複,你們不該又找別的國家!——他們怎麼會有錢借給你們呢?你們太後太糊塗!”
李鴻章聽了,思索了一下道:“我們太後精明得很!要不是本部堂為了照顧老朋友,我招商局要借的款子可能已經拿到手了!”
曾紀澤翻譯畢,李鴻章又道:“本部堂與維達斯先生是老朋友了,有了利益,我盡量想著老朋友,不過——”
維達斯不知道“不過”的後麵是什麼,於是急忙問:“不過什麼?”
李鴻章一笑道:“也要看貴國銀行對這次借款是不是也有誠意。我國這次借款需要五年償還,利息也隻能出到五厘金。再多,我就隻能對不起老朋友了!”
維達斯和隨行人員嘀咕了一陣,便站起身道:“我馬上回去找銀行董事局商量,力爭在最短的時間內給你們答複。”
當天下午,英國銀行總辦維達斯便同著英國銀行總裁來到總理衙門,與總理衙門簽定了借款三百萬兩、分五年償還、利息五厘金的借款協約。協約由恭王簽字,總理衙門用印。
當晚,曾紀澤回到家裏,病情加劇,慌得曾紀鴻趕忙丟了書本打發人去請了郎中來把脈。
第二天,曾紀澤向戶部告假。折子遞進宮裏,慈禧太後賞曾紀澤三個月病假。
郭嵩燾
就在曾紀澤養病的時間裏,大清開國派出去的第一位駐外公使——大清駐英、法兩國公使郭嵩燾,正麵臨著一場被撤任的災難。
郭嵩燾,湖南湘陰人,字伯琛,號筠仙,晚號玉池老人,學界稱其為養知先生。早年遊曆嶽麓書院,與曾國藩交往頗深。曾國藩進身比郭嵩燾早,郭嵩燾進京會試就住在曾府,同李鴻章等人一起,拜曾國藩為師研習製藝、理學。但曾國藩隻承認李鴻章是自己的門生,拿郭嵩燾仍當故友看。郭、李二人同登龍榜,同點翰林。郭嵩燾做庶吉士尚未期滿便丁父憂,繼丁母憂。曾國藩奉旨到省城辦團練,郭嵩燾亦相隨左右,不久又建議辦水師。郭嵩燾丁憂期滿進京被授編修。
郭嵩燾是大清國倡導洋務的重要人物。同治三年,郭嵩燾由蘇鬆太道遷兩淮鹽運使,旋又升授廣東巡撫。在廣東巡撫任上,郭嵩燾因與洋人接觸太密遭兩廣總督瑞麟彈劾,被黜去職。光緒元年,郭嵩燾經李鴻章、左宗棠等人保舉再度崛起,被實授福建按察使,未到任,命在總理衙門行走,不久,即攪進馬嘉理一案(又稱“滇案”)中,配合李鴻章與英國開始了談判交涉。
馬嘉理一案是晚清發生的僅次於天津教案的洋務案,影響很大。
同治十二年(公元1873年),英國為在大清國的西南擴張勢力,陰謀修建從緬甸仰光到雲南思茅地區的鐵路。
同治十三年,英國上校軍官柏郎率領探路隊近二百人,企圖由緬甸進入雲南,大英帝國駐大清國公使館馬上派職員馬嘉理前往迎接。
光緒元年(公元1875年)二月,馬嘉理帶領探路隊由緬甸闖入雲南,“不先行知會地方官,遽行入境”。並揚言,要進攻騰越城,把城中百姓斬盡殺絕。消息傳進城去,騰越地方官沒什麼表示,百姓卻義憤填膺了。他們先是找到衙門,見官員們都表情木木的,根本沒當回事。百姓們就自己組織了上千人的隊伍;沒有武器,便扛了自家鋤地用的家夥,迎出城去。出城走不上半裏,正看見馬嘉理和他的隊伍。眾人一見,齊發一聲喊叫,把個馬嘉理團團圍住。探路隊的其他成員一看形勢不好,嚇得槍也忘了放,邁開大長腿便往回路逃,一直逃進緬甸境內,才敢喘上一口氣。馬嘉理生生被打成了肉醬。騰越老百姓第一次在洋人麵前揚眉吐氣。
消息很快便傳進京師,英國駐大清使館的公使威妥瑪秉承國內內閣的旨意,當即便聯絡日、美、意、德、俄等多國公使一齊向大清國發難,把個總理衙門攪得不得一絲安寧。大清國把談判高手李鴻章推出來與他們周旋,又著郭嵩燾配合,整整用了一年半的時間,才於光緒二年九月十三日在煙台簽訂了《煙台條約》。
這個條約共分三大部分十六款,並附有《另議專條》。除了規定中國賠償白銀二十萬兩外,其他主要內容為:一、英國得派員至雲南調查,準備商訂雲南和緬甸之間的邊界及通商章程;二、英國可以派人前往甘肅、青海一帶,或由四川等地進入西藏,轉赴印度,“或由印度與西藏交界地方派員前往”;三、增開湖北宜昌、安徽蕪湖、浙江溫州、廣東北海四處為通商口岸;四、在通商口岸和內地各省,凡有關英國人生命財產的案件,英國使館有權派員“前往該處觀審”;五、租界內的外國商品免征厘金;六、外國商品運往內地,不論中外商人都隻納子口稅,全免各項內地稅;七、清政府在各地張貼有關“滇案”發生、處理的文告;並派欽差大臣前往英國表示“惋惜”。
光緒二年(公元1876年)十月,郭嵩燾臨危受命,被派赴英國對馬嘉理案表示“惋惜”。
郭嵩燾的官運原本就不甚順,在他得知將赴英國對馬嘉理案表示“惋惜”的消息後,馬上便預料到自己又要倒大黴了。
果不其然,郭嵩燾赴英的消息剛一傳進湖南,罵聲便鋪天蓋地而來。湖南鄉試的那天,頑固派們又唆使赴考的秀才們,成群結隊地趕往長沙城外,一把火燒了郭嵩燾一手創辦的、意在倡導洋務的上林寺,又把個住持打成半死。想想還覺不解氣,也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郭鬼子既然連祖宗都不要了,他那翰林第又留之何用!何不就拆了!”一哄而起,眾人於是決定連夜趕到湘陰的郭府,揚言要一把火將郭府焚成平地。湖南巡撫衙門原本是此事件的始作俑者,這時一見要出人命大案,才有些慌張,急忙派軍兵先把住了要道,又連夜上折向朝廷言明此事,又偷著派人騎了快馬給湘陰的郭府報信。
郭府不敢有絲毫的耽擱,急忙打發人趕赴京城給郭嵩燾送信。
郭嵩燾得到消息的時間正是夜半,不由大驚失色,通宵未眠。早起飯也不曾吃一口,坐上轎子就奔了恭親王府。他要趕在早朝前跟奕講明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