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曾府門旁掛了條紅布(3 / 3)

恭王府花園

奕正用早飯。恭王府的早飯時間是任誰也不能打擾的——除非聖旨下。郭嵩燾對王府的門房好話說了上千遍,又送了個大大的門包,門房這才說了一句“王爺要是怪罪下來您郭大人可得賠我個差使做”,滿不情願地走了進去通報。不大一會兒,門房捎回個“進”字。

郭嵩燾大踏步走了進去,一見正擦嘴的奕,慌忙施了一禮,也不等問話,便將家鄉就要發生的事情一一告知。奕一聽,急忙備轎進宮。朝廷當日便用八百裏快騎下旨湖南巡撫衙門,旨曰:有膽敢去湘陰滋事者,惟湖南巡撫是問!

郭府總算逃過一劫,免遭焚毀。

郭嵩燾盡管為此大病一場,但為了國家的安危,他仍然帶病前往英國。

郭嵩燾一踏上異途,賣國賊的罵名就開始跟著他。郭嵩燾完成使命之後,便通過英電報局往國內總理衙門發一“差畢候旨”電,歸寓等旨。不久,大清國總理衙門便電示英外務部轉告郭嵩燾,詔命郭嵩燾任大清駐英公使,隨員劉錫鴻為副使。著郭嵩燾、劉錫鴻接電日起即在倫敦籌辦建駐英公使館事宜,毋庸回國謝恩。郭嵩燾於是賃地尋所,很快便將大清駐英公使館建成。公使館掛龍旗的第二天,按著慣例,郭嵩燾、劉錫鴻要去拜會英國的外務部,向大英外相遞交公使館的人名錄。第三天,還要向英王遞交國書。郭、劉二人見外相的時候,郭嵩燾有意在外務部多盤桓了半個時辰,想了解一下向英王遞交國書時的禮節,怕做得不對讓別國笑話。哪知英外務部的人仿佛早就知道郭嵩燾要幹什麼,隻是東扯西拉,全然不說一句實話。

郭嵩燾急得兩眼冒火,不得不直言相問。

英外相卻道:“郭大人好笨!別國公使怎麼樣,你郭大人就怎麼樣好了。——何必問!”

郭嵩燾無奈之下,隻好轉道去求助美駐英公使。哪知美公使更牛,竟然讓門房擋了駕。也算郭嵩燾急中生智,當下猛地想起臨上路時李鴻章舉薦的一個英國軍火商人達力瑪。達力瑪在大清多年,一直以販運軍火為業,和李鴻章的私人交往甚密,現正在倫敦城內養病。

郭嵩燾按李鴻章提供的門牌號碼找上門去,果然見到了年過花甲的達力瑪。

郭嵩燾按著與外國人交往的慣例,先代表李大人向他問好,然後才提起自己即將遇到的難題。達力瑪對李大人還記得自己這件事很是感動。他讓下人拿出最好吃的點心給郭大人和他的隨行人員,然後便把自己所知道的外交禮儀通統說給郭嵩燾聽。郭嵩燾聽得雖不甚明白,但也知道了大概。

回到公使館,郭嵩燾便依著達力瑪所說的演習了幾遍,第二天遞交國書時還真沒出什麼大差錯。

郭嵩燾專為這事還給李鴻章發電報表示感謝。後來,郭嵩燾接觸的公使多起來,這才知道他向英王遞交國書時落了好幾個程序;顯然,遞交國書這件事,非是自己做得好,而是英王沒有計較。

光緒四年初,郭嵩燾又奉旨兼駐法公使,劉錫鴻為副使。郭嵩燾是大清開國第一位被派遣到外國的正式公使,在郭之前,隻有外國駐大清的公使,大清卻不曾往外國派過公使。為此事,李鴻章曾三次上折請派公使駐外,但均未獲準。顯然,是洋人的火槍大炮,硬逼著大清放下了天朝聖國的架子。

郭嵩燾在外實際擔任公使的時間隻有一年零八個月,但總理衙門卻收到劉錫鴻控訴郭嵩燾賣國的電報十八封,收到郭嵩燾彈劾副使劉錫鴻掣肘的折子九篇。李鴻藻更是做得絕,隻要劉錫鴻的電報一到,第二天的早朝他必上一篇力參郭嵩燾的折子,第三天的早朝翁同龢準保要跟上一篇參折,內外呼應得讓人看不出絲毫私心。國外的郭嵩燾被劉錫鴻給鬧得整日愁眉苦臉,國內宮裏的慈禧太後則被李鴻藻、翁同龢等一班清流名士給攪得吃不好飯,睡不好覺,眼見皺紋打脖子後頭往臉上爬。慈禧太後一生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這張粉臉,她不想把這張臉生生毀在郭嵩燾的手裏。

但撤掉郭嵩燾,圍繞著誰來接任的問題,清流黨與洋務派之間又展開了一場交鋒。

此時大清國雖是光緒年間,但當政的卻是慈禧太後。

慈禧太後從大清的同治元年就開始當政,中間隻歸政了兩年,便又開始當政,已經操勞了近十六年。這十六年裏,國家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情,都要她來拿主意,都要有她的懿旨才行得通。

她這時的口頭禪是:“我為了咱大清,都快把心操碎了!”

她的心已經都快操碎了,麻煩事卻還是不斷地來擾她。

最先上折的是清流黨首領、軍機大臣李鴻藻。

李鴻藻堅決擁護慈禧太後將郭嵩燾撤任的決斷,接著開始列舉駐英、法公使館副使劉錫鴻的種種功跡,力保駐英、法公使非劉錫鴻這樣的人接任才不致使朝廷在外國人麵前丟臉,也才能保得朝廷的體麵。文章寫得冠冕堂皇,看上去字正詞潤,讀起來鏗鏘有力,整整用了十八張紙。禮部尚書徐桐也上了一折,觀點與李鴻藻大同小異。

朝廷尚沒有把李鴻藻、徐桐的奏折拿出來表態,李鴻章的折子又到了。

李鴻章是洋務派的實權人物,是洋務派首領奕麾下的一員大將。

前麵已有表述,李鴻章是已故大學士、一等毅勇侯、同治年間第一名臣曾國藩的門生。李鴻章仗著他恩師的威望和他自己的實力很被慈禧太後看重。

李鴻章因“剿撚”有功,受封肅毅伯,曆任封疆,現在是文華殿大學士、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目下正在受命籌擴北洋水師。

李鴻章的折子,曆來被慈禧太後看重,尤其是近幾年,幾乎上言必準,聖恩好得幾乎要超過他的恩師。

李鴻章也是堅決擁護朝廷對郭嵩燾撤任決定的,但對副使劉錫鴻,卻大加鞭撻,論其“老守教條愚昧無知,對洋務的認識幾近於零;劉的才能,隻可到縣學充一教諭,尚不能保證就能育出優秀的八股人才”。

劉錫鴻在李鴻章的筆下,不僅愚昧無知,且誤國誤家,除了說上一兩句大話、漂亮話,實事是一件都幹不來,與行屍走肉無二。

李鴻章最後保舉曾紀澤出任駐英、法兩國公使,稱“非此不能扭轉外交局麵”。

慈禧太後看了李鴻藻的舉薦後,確有讓劉錫鴻接任郭嵩燾出任大清駐英、法公使的打算。但李鴻章的折子一到,她又猶豫起來。

劉錫鴻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二李對他的評價何以竟天差地別?

劉錫鴻,廣東番禺人,字雲生,鄉間落地秀才。祖上幾代行醫賣藥,到劉錫鴻手裏,已積得幾十萬的家資。鹹豐年間,劉錫鴻官星高照,因捐銀報效地方團練被保舉了個員外郎銜,在煙台口岸當差。進京引見後,受徐桐賞識,得以分發刑部員外郎候補。

劉錫鴻其人,讀書雖不很精,醫病卻頗有術,把得一手好脈。剛到京師時,恰逢上書房師傅李鴻藻感染了瀉症,經過無數的名醫調理卻總是不見好。劉錫鴻經徐桐介紹到李府拜見李鴻藻時,見李鴻藻麵色鬱滯,喘息過重且夾著臭氣。劉錫鴻當即斷定他患的是腹毒一症。劉錫鴻要過李鴻藻正用的藥方子,見都是扶強一理,便知不對症了。劉錫鴻挽起袖子,當即開出一方,加了巴豆一劑,直奔通瀉一理,果然奏效。

劉錫鴻的官位低下,醫名卻大振,許多人都勸其棄官行醫。

哪知此時的劉錫鴻正想在官場有所作為,重操舊業的念頭是一絲也沒有的。他不僅到處投帖子拜師傅,還用銀子網羅了幾名翰林,三天一折,五天一參,對洋務派大加抨擊。隻可惜他的官位太小,他遞上的折子十回總有九回上頭看不到。他卻咬定官場不放鬆。

郭嵩燾使洋行前,副大臣定的原本是直隸候補道許鈐身。

許鈐身,字仲韞,浙江錢塘人,以捐班郎中改捐直隸知府,直捐到直隸候補道。許鈐身雖也是捐班出身,但因在通商事宜中有幾件事辦得漂亮,很得李鴻章賞識。郭嵩燾得知自己要越洋,便寫信讓李鴻章給薦幾個熟悉洋務的人隨行,李鴻章就把許鈐身薦了過來。郭嵩燾一見許鈐身,隻交談了大半天,便知他確是個通洋務的,當即便上折請旨讓許鈐身以副大臣身份隨行。旨準。

許鈐身興高采烈地開始打點越洋行裝,要到外國去展示身手。

李鴻藻與徐桐恰在這時奮然聯名上折,請求朝廷改變主意。

二人在折中指出:郭嵩燾是舉世公認的賣國賊,眼裏隻有洋人而沒有我大清,而許鈐身恰恰又是李鴻章豢養的一條媚夷之狗。讓這樣的一賊一狗代表朝廷越洋“惋惜”,他們兩個不聯手把大清送給洋人才怪!李鴻藻懇請太後收回懿旨,更張易弦,並強調說:副大臣一職非劉錫鴻這樣的忠臣不可!

慈禧太後終於被忠心體國的兩位大臣感動了,副大臣一職於是改派了忠臣劉錫鴻。

郭嵩燾聞旨大驚,連夜上折請派許鈐身隨行,並列舉了劉錫鴻出洋的三不可:“於洋務太無考究,一也;洋務水磨工夫,宜先化除意氣,劉錫鴻矜張已甚,二也;其生平好剛而不達至理,三也。”

慈禧太後把郭嵩燾的折子留中不發,但折子的內容卻在當天就傳進劉錫鴻的耳中。

劉錫鴻聞言大怒,馬上乘轎趕到郭府,要向郭大人討個說法,被郭的門人攔住未遂。但劉錫鴻並不回府,又改道進了李鴻藻的相府。

劉錫鴻咬牙切齒地向李表示:“卑職此次隨郭越洋一切皆未攜帶,惟攜備參奏折件,一俟郭有賣國行徑,定當力參,以不負李相爺保舉大恩。”

李鴻藻對其大加褒獎,劉錫鴻春風而回。

劉錫鴻果然是個說得到做得到的忠臣、君子,到倫敦不久,他參劾上憲郭嵩燾的折子便飛進了京師總理衙門。折子給郭嵩燾列舉了兩條罪狀:一是郭身為大清人,見了夷人竟不行大清禮而要拉手,忘了祖宗大法;二是郭麵見英王時竟然不行跪拜之禮!這後一條的理由是:英王身為英國一國之君,位同大清的皇上一般,郭作為臣子,理應跪拜,不跪拜不是亂臣賊子又是什麼?!

慈禧太後一見劉錫鴻參得有理有據,剛要下旨給郭嵩燾個處分,但轉念一想,似有不妥。於是,太後連夜把總理衙門首席大臣、軍機處領班恭親王奕召進宮裏,看奕怎麼說。

奕稟道:“太後明鑒,劉錫鴻忠心可嘉,見識卻實在一般。想那郭大人身為我大清駐英公使,代表的自然是我大清的皇上。國君見國君,自然要行平行之禮;郭使見了英王要行跪拜之禮,難道大清的國君低人一等不成!”

慈禧聽了奕的一番話,霎時茅塞頓開,連呼:“險些讓劉錫鴻這個沒見識的人給蒙了!”

劉錫鴻遂得綽號“沒見識”,而且出自當政的慈禧太後之口,幾近功臣死後的諡號。

但劉“沒見識”卻也有有見識的時候。

同治十年,沙俄以新疆動亂邊界不清為由,出兵攻占伊犁。同治十三年,英國暗中竟與侵占南疆的阿古柏偽政權簽訂條約互派“大使”。英國的陰謀是大力支持阿古柏以圖把新疆從大清的版圖上劃出去。光緒二年,陝甘總督左宗棠帶領馬步三軍分三路進疆與阿古柏交戰,使阿古柏偽政權岌岌可危。光緒三年,郭嵩燾一到英國,英外務部便命回國述職的駐華公使威妥瑪與郭交涉,誘說中國應停止進攻阿古柏的種種理由,並積極表示,英國願意充當清與阿之間的調停人。明眼人即可看出,英國這樣做本意是在保護正麵臨絕境的阿古柏偽政權。

郭嵩燾權衡再三,認為威妥瑪說得在情在理,於是致書總理衙門,提出息兵一說。這正中英國與俄國的“下懷”。不久,英國背著郭嵩燾向喀什噶爾派充公使。劉錫鴻馬上上書總理衙門,把郭嵩燾與威妥瑪之間的談話和盤托出。後來郭嵩燾也發覺自己上了威妥瑪的當,當即中斷與威妥瑪的接觸,聲明:“自己的話不算數,代表不了大清國。”劉錫鴻的參折擊醒了郭嵩燾。郭嵩燾的及時聲明總算沒有給大清造成實際損失。

盡管沒有給大清造成實際的損失,但郭嵩燾還是挨了一個降職留任的處分。如果沒有前麵的折子,保不準郭、劉的職位真要互換。

公允地說,沒有劉錫鴻的參奏,沒有總理衙門的申飭,一貫崇尚英國的郭嵩燾保不準真能成為賣國賊。

在劉錫鴻能否接任公使一事上,慈禧太後大傷腦筋,頗費躇躊。

如果李鴻藻真出於公心,那麼,劉錫鴻不僅堪任公使,就算放他個總理衙門大臣也不為過;如果李鴻章講的是實情,劉錫鴻不要說當不了公使,就連副使、刑部員外郎也應該革去,放他個太醫院太醫正妥。

慈禧太後把李鴻藻、徐桐與李鴻章的折子全部送給恭親王奕,讓奕定奪。

奕一語中的:“李鴻章通略洋務。依臣看來,劉錫鴻隻是個行醫的才具,根本做不了公使。劉錫鴻做公使不鬧出笑話才怪!臣也以為這公使一職放曾紀澤比較合適。”

慈禧太後沒有表態,她還沒有拿定主意。

當李鴻藻得知劉錫鴻接任公使已遭恭王否決後,就急忙又上折子說,公使一職既然須另簡他人,那就要找一個極通洋務又極愛國的人來擔任。這個人是誰呢?這人就是正在國外奔走替大清“謝罪”後任駐俄國頭等公使的崇厚。崇厚行前身兼三口通商大臣,且在任上十幾年,自然通曉洋務,又敢於赴國外為天津教案一事替大清謝罪,可謂愛國。

李鴻藻在折子的後麵出主意說,英、法、俄三國距離甚近,近乎於我大清的武昌、漢陽、漢口。崇厚可以身兼英、法、俄三國公使。

慈禧太後一見李鴻藻的折子,眼睛不禁一亮。崇厚久曆外交,與洋人打交道的經驗自然比曾紀澤豐富。看樣子,這駐英、法公使一缺非放崇厚兼署不可了。

崇厚,滿洲鑲黃旗人,完顏氏,字地山,一榜出身。鹹豐十年,任三口通商大臣,不久又兼署直隸總督。後在直隸創設北洋機器局,又在天津組織洋槍隊,由英國人薄郎任領隊,在煙台和減地河北岸與撚軍作戰,頗得太後賞識。同治九年,天津教案發生,中法關係緊張。太後怕法國聯絡另外六國興師,故任命他為出使法國大臣遠赴法國替大清國“惋惜”。崇厚不僅通洋務,而且還會媚洋術,不管多倔強的洋人,隻要一見了他,竟沒有一個不喜笑顏開的。天津教案發生之前,直隸總督換過不下五人,三口通商大臣一職卻一直由他擔著,賽似鐵箍的一般,仿佛除他之外再無第二人能讓朝廷放心得下。

崇厚在三口通商大臣任上雖沒給國家幹過什麼事情,但銀子卻是撈了不少。他受命越洋,除屬員外,光下人就帶了三十幾名,廚役帶了七名,還不包括燒火的。他有十二房妻妾,六十幾位使女。他把老妻和姿色稍差些的兩房妾留在京師,其他的全部帶出洋去。大清駐俄國的公使館被他裝修成第二個三口通商衙門,僅花園就占地三畝半。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李鴻藻的筆下不僅是能員,而且是忠臣。

但很快,正在新疆督辦軍務的欽差大臣左宗棠以及兩江總督沈葆楨的折子也到了慈禧的案頭。左宗棠、沈葆楨二人以不容懷疑的語氣保舉二品蔭生襲一等毅勇侯補戶部員外郎曾紀澤接替郭嵩燾出任駐英、法兩國公使。

慈禧太後拿不定主意,再次讓奕定奪。奕選的還是曾紀澤。

消息由內廷傳出,協揆李鴻藻和上書房師傅翁同龢雙雙上折連稱不可。

李鴻藻說:“臣查該員素來無斷,加之曆練少見識淺,實不堪星使之任。懇請兩宮太後明察。”

翁同龢的理由則是:“該員兩次下場不得中,實因筆下糊塗;雖係蔭生,仍非聖人之徒。我大清開國素以八股取士,外洋盡知,不通製藝為使臣,外邦定然笑我天朝乏才。”

翰林院侍講學士張之洞針對翁同龢的論調上折反駁說:“臣知該員兩次下場不得中,但臣亦知該員不僅極通製藝,且西學考究明白,況星使之責乃聯絡邦交,非典試大臣可比。欽命該員使西,實為人盡其才。”

張之洞出身狀元,筆下功夫極其了得,而張之洞的狀元又恰是慈禧太後圈定的;張之洞的話慈禧太後願意聽,張之洞的折子慈禧太後喜歡看。

慈禧太後於是不再猶豫,決定讓曾紀澤越洋去接替聲名狼藉的郭嵩燾出任駐英、法兩國公使。

懿旨很快下到總理衙門,總理衙門當即谘文戶部。

最先看到總理衙門轉發皇太後懿旨的是戶部郎中李興旺。

曾紀澤此時假期未滿,正在府裏養病。

李興旺一見事情來得緊急,當即就乘轎趕到曾府,偏偏曾紀澤到英國駐華公使館去看望代公使傅磊斯去了。家中書房,隻有曾紀鴻一個人伏在書案上拿著筆在紙上反複演算著一道習題。管家把李大人引到二爺的書房便離開。

李興旺和曾紀鴻簡單談了幾句話,見曾紀鴻隻顧把習題拿在手裏翻看,便知道曾家的這位二爺也是個與官場不大適宜的人,隻好丟下總理衙門的谘文,起身離去。

曾紀鴻從小就對官場的事不大熱衷,最近又忽然得了南北朝祖衝之的一本什麼書,把他喜得什麼似的,每日從同文館下來,便坐進書房研讀,已是把自己關在書房裏研讀了月餘。李興旺來訪,長兄曾紀澤恰不在府,曾紀鴻被逼無奈才同李大人應酬,心卻是仍迷在書上。

曾紀澤在傅磊斯那裏直到用過晚飯才回來。

管家一見曾紀澤回府,便忙著把戶部郎中李大人來訪的話講了一遍。

曾紀澤一愣,問:“該不會是衙門裏有什麼事吧?”

管家道:“二爺在書房陪李大人喝的茶。”

曾紀澤不再言語,徑直進了自己的書房,更了衣,便到紀鴻的書房。

曾紀澤推開房門見曾紀鴻正伏在書房的案頭,用一支鉛筆在一張紙上計算著什麼;見曾紀澤走進來,曾紀鴻頭也不抬,隻管邊寫邊隨口問一句:“哥回來了?”

曾紀澤點點頭,便悄悄地坐到一把木椅子上,兩眼望著弟弟在專心地計算。

曾紀鴻上下衙門的隨從王幺孩兒這時給曾紀澤和曾紀鴻各沏了杯茶端進來。

曾紀澤問:“幺孩兒,今兒沒有誰來吧?”

王幺孩兒答:“隻有戶部李大人來坐了一會兒,二爺陪著喝的茶。”

曾紀鴻隻顧刷刷地往紙上寫,鼻子一抽一抽的,眼睛眨也不眨。

令曾紀鴻如癡如醉的《代數學》、《微積溯源》等書書影。

曾紀澤歎道:“你這個算癡!哥哥和你說話,你竟理也不理!”

曾紀鴻猛然驚醒。曾紀鴻笑著放下筆,不好意思地說道:“哥,你和我說什麼來著?”

曾紀澤也笑道:“你這個算癡,哥真擔心,哥要不在你身邊可怎麼辦?”

曾紀鴻忽然道:“哥,我經過反複驗算,代數果然是很有用的。造橋、造屋、引河、修渠、開山,無一處無代數。西人是早就有應用了,可大清多數人還不知道何為代數,代數是個什麼!”

曾紀澤接口道:“所以就需要一些算癡來驗算,推廣應用啊!——我來問你,今兒李大人來幹什麼來著?說什麼沒有?”

曾紀鴻愣怔著道:“我沒見著什麼李大人啊?”

曾紀澤不由奇怪起來:“幺孩兒說你還陪他喝茶了呢;怎麼你反倒說沒見著?”

曾紀鴻沉思了一下,仍然搖頭道:“哥,你又哄我不是?我真沒見過什麼李大人!”隨後提高聲音道:“幺孩兒,你今天見什麼李大人了嗎?”

王幺孩兒笑著推門走進來道:“二爺,您老今天不還陪他喝了一杯茶嗎?”

曾紀鴻歪起頭道:“幺孩兒,你真真記性差,那不是昨兒的事嗎?”

幺孩兒仍不急不忙笑道:“二爺,您老今早兒吃的紅薯粥總該記得吧?”

曾紀鴻道:“對呀,我今兒是喝的紅薯粥,怎麼啦?”

王幺孩兒道:“錯了,我的二爺,您老今兒什麼時候喝紅薯粥了?今兒您老吃的是豆腐湯!——昨兒府上才喝的紅薯粥!”

曾紀澤知道弟弟又犯了癡症了,便擺擺手道:“行了,我也不同你倆打官司了。幺孩兒,你說李大人坐在哪兒了吧?”

王幺孩兒道:“大爺,李大人好像就坐在二爺旁邊了。”

曾紀澤不再說話,擺擺手示意王幺孩兒出去,便站起身,走到曾紀鴻案邊,用手把曾紀鴻的桌麵理了理,很快便理出一份總理衙門的谘文來。

把谘文看完,曾紀澤道:“你這個癡弟,險些誤了哥的大事!哥明日不把辭缺折遞進宮去,可不遭人笑話!”

曾紀鴻望著大哥道:“很重要嗎?”

曾紀澤道:“朝廷放哥到歐洲去接替筠仙世伯做駐英、法公使!——你說重要不重要?”

曾紀鴻一拍手道:“大哥要去歐洲了?朝廷要放大哥做駐英、法公使?——這是好事啊!大哥可以盡用其才了!”

曾紀澤笑道:“哥也知道這是好事,可哥總得先遞進個辭缺折才合乎禮製啊!——哥今日若見不到總理衙門的谘文,明兒就不會往宮裏遞辭缺折。沒有辭缺折,太後該怎麼想?說不定哥這公使就當不成了!”

“咳!”曾紀鴻連連歎氣道:“這大清的事情辦起來就是囉嗦,我是決計不會沾官場的邊兒,我就在同文館當一輩子的教諭!”

兄弟兩個又談了一會兒,曾紀澤便來到自己的上房,和夫人談了出使歐洲的事。

夫人大喜道:“這可遂了你的心了!——你日裏嗚哩哇啦,夜裏睡覺還歐洲美國的說個不了。隻是我們這一走,留下二爺和郭筠可怎麼好!不行,你明兒上個折子跟上頭說一句,把二爺全家也帶上?”

曾紀澤笑了笑道:“栗弟是七品教諭,官身不由人哪!——洋書上早就說過,風霜雨雪是自然現象。燈籠被風吹走,門旁多張白紙,你就嚇成那樣!聖人書要讀,但也不能盡信。如今你相信我說的話了吧?”

湖南湘鄉曾紀澤故居

夫人臉一紅,想了想又道:“二爺讓那算學整日迷得跟個呆子似的,俸祿又低,郭筠平素又是個自己受苦不求人的人。不成,把湘鄉你的那份田產給了他們吧!”

曾紀澤高興地說道:“你倒和我想到了一處。我一會兒先寫個辭缺折,然後就給四叔和九叔寫信言明此事!”四叔是曾國藩的四弟曾國潢,九叔是曾國藩的九弟曾國荃。曾國潢現是湘鄉老宅的主事人,曾國荃隨曾國藩練勇,封伯爵,現任山西巡撫。

夫人見夫君要走,不由又說道:“你常講郭世伯精通洋務,怎麼使西剛年餘就被撤任了呢?他究竟有什麼錯處呢?”

曾紀澤重新坐下,沉思了一下說:“郭世伯沒錯,百官也沒有錯,上頭更不會錯,錯在郭世伯的令尊令堂。”

夫人兩眼含嗔道:“我在和你說正經話呢。”

曾紀澤笑道:“你以為我在講笑話嗎?——郭世伯如果晚生五十年,他老的境遇肯定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夫人一愣,隨後低下頭去,默默地歎息了一聲。

曾紀澤走出上房來到自己的書房,連夜起草了一份辭缺折和一封寄往湘鄉的家書。

望著夫君單薄的背影,夫人下床坐到桌前,抓過一支筆,略蘸了些墨,刷刷點點在一張白紙上寫了這樣兩句:“此刻君說筠仙丈,後日說君是何人?”

夫人放下筆,拿起紙讀了讀,忽然苦笑一聲,把紙撕作兩半。

曾紀澤用過的圓形瓦當鐵硯,上有“劼剛先生著書硯,時在同治戊辰歲三月江寧南冶造”字樣。

曾紀澤書法“冷逸神韻,工雅別致”,這與他坐破寒氈、磨穿鐵硯的刻苦精神是分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