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副使常柏青如此複仇(1 / 3)

十幾輛車轎緩緩地行進在通往天津的官道上。

出順天府地麵便是直隸的轄區。

一進直隸轄區,各地大小衙門均有差官迎候,曾紀澤不由心頭一熱:看來是李鴻章提前打了招呼。

盛宣懷秉承李鴻章的意思,帶了天津的招商局隨員趕到離天津城足有百裏的一處小縣城候著。曾紀澤一見之下心頭又是一熱,同時也可從中看出李鴻章對自己使西重視的程度。

舉國皆知,盛宣懷是李鴻章身邊一名無可替代的紅人,李鴻章則是慈禧太後眼裏無人可比的能臣。

曾紀澤見到盛宣懷,兩處人馬彙在一處。兩人同坐在一輛四匹馬拉的轎車上,走一路談一路,不知不覺便來到了天津的城下,早又有天津海關道徐奎及知府王翬翎、縣令王炳燮(號樸臣)等大小四十幾名官員候在路旁。

曾紀澤與盛宣懷一見,急忙下車見禮。

禮畢,一行人浩浩蕩蕩來到城中的吳楚公所。

曾紀澤讓紀鴻將一幹人等先行安頓下來,自己便同著盛宣懷同到北洋通商大臣公署來見李鴻章。

北洋通商大臣公署原名叫三口通商大臣公署,這個缺分一直由崇厚獨領,竟達十年之久。

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的天津教案,使中法關係緊張,清政府不得不把崇厚調離天津,出使法國大臣專幹謝罪一事,三口通商大臣一銜於是才落到李鴻章的頭上。不久,三口通商大臣改作北洋大臣,仍由李鴻章擔任。以後,清政府將直隸總督兼署北洋通商大臣固定下來,成了例兼,兩江總督則例兼南洋通商大臣。

南北二洋是清政府對外的兩個窗口,名義上雖歸總理衙門管理,其實是各行其事。漸漸地,南北二洋和總理衙門竟成了並列的三大外事衙門。南洋通商大臣如今是兩江總督沈葆楨例兼,總理衙門則是恭王為首。恭王、李鴻章、沈葆楨三個人比較,慈禧太後較倚重的還是李鴻章。李鴻章的話,太後能聽進去九成;恭王的話,太後能聽進去七成就是好的;沈葆楨的話,太後連三成也聽不進。所以,凡是出洋人員,都要見過李鴻章後才能成行,已成慣例。

李鴻章見曾紀澤來到,忙著人備了香案,帶著曾紀澤、盛宣懷及道、府、縣的一幹官員,先乘轎來到文正公祠,正冠撣衣,行禮祭拜。文正公祠便是曾紀澤的父親曾國藩的祠堂,是朝廷下專旨修建的,凡路過天津的大小官員無不拜過之後才能成行。

回到公署,李鴻章把曾紀澤單叫進密室,一邊喝咖啡,一邊交談。

曾紀澤先把行前慈禧太後召見時所問的話,一一向李鴻章複述一遍,又講了自己為郭嵩燾講情的話。

李鴻章沉思良久,這才道:“劼剛啊,與外國交往,原非太後所願,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你適才所講的‘駐外公署宜買房而不宜賃房’之說不甚妥當,太後不會答應的。”

曾紀澤道:“世叔啊,可我看太後的意思,好像買房也不無不可。我準備到了外國之後,如真遇有比較合適又不價昂的房子,還是買下來合適。”

李鴻章苦笑了一聲道:“在外國買房建署的折子,郭筠仙上過,我也上過,可都被太後留中不發。——劼剛啊,你的隨員怎麼辦哪?直隸的人你可以盡挑,別處的人我可就不敢保了。出使西洋,最馬虎不得的便是擇員一項。郭筠仙犯的就是這個大錯,整整毀了他半世的英名!”

曾紀澤道:“參讚官我讓陳遠濟擔任,英、法兩國翻譯是我同著沈相到同文館考核後選取的左秉隆和聯興二人。武官係李鴻藻薦的天津候補道馬登,我回到公所後即傳喚於他。其他人等我已函約在上海會齊。如有去不了的,就在上海補齊再彙奏。”

李鴻章道:“陳遠濟是你的妹婿,想來不敢胡作擅為。左秉隆我見過,英國話說和寫都不會有大的阻礙,何況你本身就通曉英文,就算找了個馬馬虎虎的英翻譯也誤不了事的。但法翻譯聯興到同文館學習的時間尚淺,這個人我雖沒有見過,但聽說可是個好圖虛名的,如果不能勝任,可就誤了大事了!這個法翻譯,一定要選個好的!——同文館學法語的好像有七八個吧?你怎麼就選了他?考取的?”

曾紀澤道:“考固然考了,可我不懂法文,一切全憑法教習華茲的安排。”

李鴻章笑道:“華茲這個人做過我的通事,教習固然是好的,但卻有些愛錢——這個人不會認真為你薦人的。——這樣吧,傳喚聯興到公署來,一會兒,正巧有個法領事來拜會我。這個法國人是個中國通,他直接能和我交談。讓聯興做你我的翻譯,借機試他一試可不是好!”

曾紀澤道:“要不要先和這個法領事知會一聲?”

李鴻章道:“這個自然,來人哪!”

一名戈什哈應聲走進來。

總理衙門設立的我國最早的外國語學校——同文館

李鴻章道:“你到吳楚公所將曾大人的隨員聯興傳來。老夫一會兒和外國人談公事,讓他翻譯。去吧。”

不一刻,聯興來到公署,依禮見過李鴻章和曾紀澤。

李鴻章放了座,聯興小心地坐了半個屁股。

李鴻章看那聯興果然生得好。中等的身材,濃眉大眼,白淨的麵皮,尚沒有留須,配上嶄新的衣冠,真正是儀表堂堂。

李鴻章望一眼曾紀澤道:“同文館裏還有這等人才!——聯興啊,你到同文館幾年了?”

聯興站起身回答:“回中堂大人話,卑職到同文館學習法文,到今天正正好好是七個月。”

李鴻章又問:“你以前做過什麼呀?也學法文嗎?”

聯興答:“卑職入學前,學過騎射,寫過八股文章,倒是沒有學過法國文字。”

李鴻章撫須笑道:“這麼說來,你七個月就能做翻譯,倒是我大清的奇才嘍!”

聯興道:“謝中堂大人誇獎!”

李鴻章道:“聯興啊,一會兒有個法國人來拜會我,就勞煩你做一回我的翻譯。——你可不能誤事!”

聯興道:“卑職一定盡心。”

李鴻章示意聯興坐下,便又和曾紀澤談了幾句別的事情,這時便有戈什哈進來稟告,法國領事狄隆到了,在接見廳由盛大人陪著正在喝茶等候。

李鴻章衝曾紀澤道:“咱們兩個去吧。——聯興啊,你稍候片刻。一會兒,本部堂著人來傳你。”

聯興答應一聲“嗻”,眼望著李鴻章同著曾紀澤走出房門。

功夫不大一會兒,一名戈什哈果然來傳聯興上去。

聯興到了公署衙門的接見廳,見狄隆帶著三個法國人分別坐在木椅子上,李鴻章和曾紀澤、盛宣懷則坐在法國人的對麵。

聯興施禮畢,便站到李鴻章的身旁,兩眼望定狄隆的口。

狄隆用法語向聯興問候了一句:“你好!”

聯興用法語回答了一句:“你好!”

狄隆點點頭,隨後說出一句:“貴國的茶葉很苦,比不上我們的咖啡好喝,是吧?”

聯興豎起耳朵,分析著狄隆的口型,仔細揣摩對方的語音。

李鴻章見聯興表情有異,不由問道:“聯興啊,狄隆先生在說什麼呀?”

聯興眨巴了一下眼睛道:“回大人話,狄隆說李大人身子骨還好吧?卑職正要答他個好字。”

李鴻章望著狄隆笑問一句:“狄隆先生,對嗎?”

狄隆晃了晃腦袋,笑著用生硬的華語道:“李中堂,曾大人,你們請來的這位翻譯是個混飯吃的!敝人剛才說的是:‘貴國的茶葉很苦,比不上我們的咖啡好喝’;到他的口裏,竟然變成了身子骨!——李中堂,我說句不中聽的話,你們大清的許多事情都壞在這些混蛋翻譯的手裏!”

聯興撲通跪倒道:“請中堂大人開恩,卑職到了法國,一定用心就是了。”

李鴻章擺擺手道:“你先退到外廂去候著,老夫與狄隆先生辦完了公事,自會傳你。”

聯興滿麵羞愧地退出屋去。

談完了公事,李鴻章同著曾、盛二位把狄隆禮送到公署的大門。

回到接見廳,李鴻章這才傳聯興進來問話。

聯興一進門便雙腿跪倒,口裏說著:“請李大人、曾大人成全!卑職法語雖不精,出國曆練卻是真心的,請二位大人明察!”

李鴻章問道:“聯興,你這等才具到了法國,不是要壞曾大人的事嗎?——學語不精這不是你的錯,你畢竟入同文館時間短,可你誤了公使館的大事,給國家造成損失,這罪可就大了!——你據實稟告,華茲收了你多少銀子?華茲這個人瞞得了別人,卻休想瞞過老夫!”

曾紀澤道:“聯興你糊塗了不成?——翻譯這種事,也是可以硬充的?誤了事,你吃罪得起,本官也吃罪不起!”

聯興道:“卑職已知道錯了。卑職要隨曾大人出洋做翻譯這件事,原不過是想出去曆練曆練,並不曾想到別項上。今經二位大人一說,卑職才知道做了件荒唐事。卑職現在就動身回京城,還到同文館學習去,等學成了再隨大人們出洋。”

李鴻章冷笑道:“聯興,你還沒有答複老夫的問話。——華茲究竟收了你多少銀子?你敢說華茲一文銀子也不曾收過你的嗎?”

聯興知道再瞞無益,隻好囁嚅了半晌道:“卑職多了也拿不出,隻給了華茲一千兩銀子。”

李鴻章點點頭,自言自語道:“這個華茲,一千兩銀子便買斷了自己的前程!”忽然高喊一聲:“來人哪!”

一名戈什哈應聲走進。

李鴻章用手指著聯興道:“把聯興帶到文案那裏,讓文案把口供據實記錄下來,不得有絲毫差遲!聯興,你要據實供述,不得胡言亂語!”

聯興臉色蒼白,渾身亂抖,連連點頭。

聯興走後,李鴻章便帶著曾紀澤、盛宣懷二人到後堂去用飯。

飯後,文案把聯興的口供送來。李鴻章看了一遍,又遞給曾紀澤,曾紀澤看畢放到桌案上。

李鴻章對文案道:“讓聯興連夜就回京城吧。”

文案退去。

李鴻章對盛宣懷道:“杏蓀哪,你給劼剛薦一個法翻譯吧。法語固然要講得好、譯得好,品性操守也要好。”

盛宣懷道:“下官回去就辦,請二位大人放心。”

曾紀澤苦笑一聲道:“杏蓀自家的事情還忙不過來,如今我又來給你添亂——”

李鴻章道:“都是為了國家,就不要再講客氣話了。”

曾紀澤道:“世叔啊,下官擾了您半日,您老也該歇一歇了,下官明日再來討教吧!”

李鴻章道:“也好。”頓了頓又道:“英、法兩國近幾年與咱大清的所有交涉,我這裏還有幾份,郭嵩燾及一些駐外人員的信件也有一些。我一會兒著人找出來交給你,你帶著在路上看一看。還有一事,往來電報要重新製定密碼,這是保證我大清的重要機密不泄露的惟一途徑。劼剛啊,你明日一早就到譯辦和營聲談一談。午後你再來這裏,我還有幾件事要交待於你。你去吧。”

李鴻章口中的營聲是上海電報局譯辦駐天津譯辦的總辦。上海電報局就是原來的大北電報公司,是由丹麥、挪威、英國、俄國四國公使聯合創設的通訊機構,壟斷大清對海外的收、發電報業務。李鴻章為了方便大清駐外機構的聯絡,更為了保密,特在天津和上海各設譯辦一處,所有往來電報隻用符號,不用文字,為的是保密。密碼掌握在各駐外公使和上海、天津譯辦的手裏,兩地譯辦負責把符號電報譯成文字電報,上呈北洋大臣李鴻章或總理衙門後,李鴻章或恭王才能依此對外交的策略作出調整。如果往來電報的密碼被電報局的人掌握,就將是另外一番情景。

曾紀澤回到吳楚公所,先將帶回來的一應文稿交文案收了,這才來到自己的房間。打開房門,見夫人正拉著二妹紀曜的手在說笑著什麼。妹婿陳遠濟坐在一旁,跟前站著他那四歲的寶貝兒子昌兒。

一見曾紀澤走進來,陳遠濟急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給內兄施禮問安,昌兒也鼓著小嘴喊舅舅大人。

曾紀澤笑著把昌兒攬在懷裏,小聲問:“你如何不去找廣珣姐姐玩兒呀?——讀書了沒有?淘不淘氣?”

昌兒小聲回答:“舅舅呀,廣珣姐姐正自己在讀書呢,爹、娘不準我去呀!——我倒是真想和廣珣姐姐說句話呢!”

曾紀澤站起身,輕聲對陳遠濟道:“鬆生啊,一應物品可都備齊了?——二等參讚是六品銜,頂戴和官服我都給你備下了。到了上海,你就要穿上拜客用。”

陳遠濟道:“哥,從接到你的信,我就沒睡過安穩覺。我對一些涉外禮節都不懂啊!你一會兒就教教我,我演習演習,免得到了上海鬧笑話。——哥,紀曜特意給你帶了一木箱子武昌魚呢,你最願吃的。她怕壞掉,讓我撒了三遍鹽。”

設立在上海的第一家外商電訊機構:大北電報公司。

曾紀曜這時道:“哥,我臨動身前趕製了兩件細布衫。一件給嫂子,一件我穿,就怕顏色豔了一些,穿不出去呢!”

陳遠濟對曾紀澤道:“她呀,就看這種布料省銀子,也真難為她了。咳!”

曾紀澤知道紀曜兩口子的日子一直過得挺拮據,尤其是歐陽夫人生前為陳遠濟捐了候補知縣以後,陳遠濟到省候補不上一年便被掛牌署了一年知縣,在知縣的任上,他既不巴結上憲,又不肯勒索屬官,日子竟然過得不如給人家處館。

曾紀澤時不時總要幫襯他們幾個,紀曜有時推不過便收下,能推就推,但總歸濟得一時不能救濟一世。尤其是近幾年,大清更是官多缺少,陳遠濟知縣的缺分也沒能保得住。明著是升了個從六品的州同,哪知在省裏候了近兩年也沒補上缺分,日子就更加窘迫。

一想到這些,曾紀澤既為擁有這樣一位正直的妹婿自豪,又為他們所度的日子難過。

“唉呀!”陳遠濟笑了笑道,“可不是,光顧了說話,忘了跟大哥講了。有一個什麼道台來訪,二弟陪著他在樓上的房裏喝茶呢!——我去叫他。”

曾紀澤道:“大概是馬登,還是我去見他吧!——鬆生啊,你去找文案老李,讓他把《參讚條例》找出來給你看。今兒早點兒歇,我明日還要到譯辦去談電報密碼的事。”

曾紀澤步上二層閣樓,來到曾紀鴻的房間,見曾紀鴻正在書案前自己驗算著什麼,一名滿臉胡須的胖大漢子正坐在木椅上打著瞌睡。

曾紀澤見那漢子雖身著四品頂戴官服,褲褂卻很破舊,朝靴的旁邊還破了個口子,紮眼得很。

曾紀鴻聽到門響,扭頭看了看,又埋首下去,口裏卻道:“哥,你回來了?”

曾紀澤小聲問:“你又算什麼呢?”

曾紀鴻頭也不抬道:“我剛才看了《申報》,同文館升用我為算學科副總教習,我在寫謝恩折呢!”

“唉喲!”曾紀澤笑道:“同文館這一遭兒,可不要誤了你的會試大考?”

曾紀鴻小聲道:“哥,我正想找你商量。你說,這會試我還參加嗎?”

曾紀澤道:“你這個小糊塗!你是恩賞舉人,應該會試啊!”

曾紀鴻放下筆,猶猶豫豫道:“哥,你知道,我是寫不來八股文章的呀。會試偏偏又沒開算學一科。——《申報》上說,李鴻藻是這科會試的大總裁、大主考。我看還是別下場去丟人了!”

曾紀澤點點頭道:“隨你吧。”又用手指了指正打瞌睡的漢子,小聲問:“來多久了?你怎麼不陪他講講話?傳出去,外邊人還以為我曾家人有多大的作派!”

曾紀鴻道:“他又不懂算學,和他講什麼他都不懂。”忽然抬高聲音道:“馬觀察,我哥回來了!”

漢子全身打個哆嗦,一下子便站起身,身材竟比曾紀澤高出半個腦袋。馬登嘴角流著涎水,邊施禮邊對著白牆板道:“四品候補道馬登拜見公使大人!”

曾紀澤見那馬登閉著兩眼,顯然是還沒有醒過來,不由大笑,卻又忙用手把嘴捂上。曾紀鴻卻笑出聲來。

曾紀澤道:“馬觀察呀,你睜開眼睛吧。”

馬登這時已睜開了雙眼,一見曾紀澤在旁邊站著,就又羞紅著臉麵轉過身來重新施禮。

曾紀澤示意馬登坐下,這才道:“馬觀察,你的頂子要換一換哪!——隨行的二等武官是七品銜,照理要換成白頂子,拿的俸祿也是七品銜的俸祿。這些,本官沒有猜錯的話,李大人已是跟你講過了。”

馬登馬上站起身答:“回大人話,李大人講,下官可以以原品任隨行武官的。好像也不能是二等,應該放一等才對。下官是四品道啊!”

曾紀澤笑道:“李大人位在軍機,是從不過問總理衙門的各種事。本官是以五品的員外郎充二等的駐外公使,一應隨員均係二等。你明白嗎?”

馬登立時漲紅著臉道:“李大人說您老是公使,卻不曾講過是五品的二等公使這樣的胡話。這樣算來,本官若跟著您老,實實是虧了!——看樣子,本官還是在天津做候補道更好看些。不管有沒有缺分終歸是個藍頂子啊!——本官的這個頂子可是兌的大八成的五千兩銀子捐的呢!”

曾紀澤道:“煩馬觀察和李大人通稟一聲,本官近幾日就要起程赴上海,就不給李大人寫信了!”

馬登道:“曾大人可是多慮了。是本官自個兒不去的,與曾大人無幹涉,我自會寫信給李大人。——曾大人,本官這就回去了,沒有本官他們湊不成麻雀局子。”忽然又壓低聲音道:“本官最近的手氣出奇地好。”話畢,隻點點頭,也不施禮,便昂著頭踩著樓板登登登地去了。

曾紀澤見那馬登有些拿大,心裏不由兀自笑道:“這個李鴻藻怎麼相與這樣一個活寶貝!”

馬登走後,曾紀鴻忽然道:“哥,我還送你到上海嗎?你就我這一個弟弟,照理,我是該送的,對吧?”

曾紀澤知道紀鴻戀著同文館的差事,便笑道:“你明日就回京城去同文館到差吧。——你能升授同文館算學副總教習,哥在國外也放心了不是?常三明兒和你一同回去。你有個什麼事兒,也有個人替你張羅。常三機靈,跟著你比王幺孩兒強些。”

曾紀鴻道:“哥,還是讓常三跟著你吧。我回去後想退掉大房子再賃個小一些的住,再把下人打發走一些,府裏留三四個就行,這樣就沒有太多的開銷了。——我這麼大個人,有什麼事自己辦也就是了,把用人的錢買成書可不是好!”

曾紀澤道:“不行,常三一定得跟著你,下人也不準隨便打發。這些下人都是爹、娘生前用過的人,已在曾家做了許多年。”

曾紀鴻小聲道:“哥,我何曾不知道這些?可銀子——”

曾紀鴻被哥哥的幾句話說得眼圈兒一紅,道:“哥,你把那份祖業給了我,你到國外喝西北風啊?郭筠的脾氣你知道,她不會答應的!”

曾紀澤笑道:“哥是一家之主,哥怎麼說就怎麼辦。哥使西後的俸祿高出國內許多。還有,在京城想賃既大又便宜的房子不甚容易。哥幾年就回來,你把房子退掉,你讓哥住哪兒?”

曾紀鴻道:“下人可以不打發,但常三,哥還是帶著吧。常三打小跟著哥,使喚起來總比別人強些不是?”

曾紀澤道:“哥一走就是幾年,你身邊光有一個呆頭呆腦的王幺孩兒,哥怎麼放心得下!你真有個什麼閃失,讓我如何對得起爹娘呢?——你又是個書癡,看起書來,腦子裏再也想不起別的!”

曾紀鴻紅著臉道:“我一餓就去吃飯還不行嗎?”

曾紀澤苦笑道:“人活在世上,如果僅僅是吃飯這麼簡單就好了。你不更換衣服了?不拜客了?——如果有個病啊什麼的,還要去找郎中,多著呢!郭筠一個女人家,既要帶孩子又要持家務,能成天跟著你?”

曾紀鴻不再講話。

第二天,曾紀澤早早便趕到譯辦去會營聲,兩個人就電報的密碼磋商了兩個時辰才最後編成。營聲著抄錄官將密碼本抄錄三份,譯辦留一份,李鴻章、曾紀澤各一份。

在譯辦同營聲用過午飯,曾紀澤又趕回北洋大臣公署,把昨日見馬登的話同李鴻章講了一遍。

李鴻章邊笑邊聽,最後,李鴻章才道:“馬登這樣的官員我大清現在多得是!——對了,聽說蕭孚泗的兒子蕭剛正在上海綠營裏做事,你這武官不行就委了他吧。人實誠,武功又好,還是世交!”

曾紀澤拍手道:“多虧世叔提醒!——這蕭世弟可不就是一個最合適的使館武官嗎?”

蕭孚泗籍隸湘鄉,行武出身。曾國藩丁憂練勇,他是曾國藩的首任親兵營統帶,後自帶一營隨羅澤南出戰,不久歸屬曾國荃的吉字大營。收複天京後,蕭孚泗因功晉封男爵,旋因病開缺回籍。蕭剛初長成人,便跟著父親轉戰沙場,如今在上海的綠營裏做守備。

曾紀澤當下就在公署裏給上海的蕭剛草就了一封快信,通稟了擬調他做隨行武官的事。

辦完了這些,曾紀澤又和李鴻章共同商量了一下出洋賃船的事。

李鴻章建議賃法國輪船公司的船,並當即給該公司的總辦海爾達寫了一函。

曾紀澤比較了一下設施和船銀,當即同意。

李鴻章就著人讓譯辦給蘇鬆道和輪船主白德鬆各發一電報,讓蘇鬆道就近和船主白德鬆去交涉船銀的事。

辦完了這些,兩個人又談了一些題外的話及朝中掌故,曾紀澤便告辭回公所。

當晚,盛宣懷領著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人來訪。

經過交談得知,這年輕人就是盛宣懷為曾紀澤另薦的法翻譯叫趙詠祥字保玖的。

趙詠祥幼時便隨教父到巴黎經商,回國後就在招商局當差。通事、翻譯樣樣幹得不差。曾紀澤大喜。

第二天,李鴻章又著人將曾紀澤眷屬及隨員請到公署衙門吃酒,熱鬧了大半天。

盛裝的李鴻章側室夫人

臨別,李鴻章的夫人又分別送給曾紀澤的夫人及妹妹紀曜幾件皮衣,劉鑒和紀曜百般推托不掉,隻好收受。

最後,李鴻章把署裏的洋照相師請過來,大家一起照了相。

當晚,曾紀鴻告別曾紀澤及二姐紀曜等人,帶著常三及同來的幾名下人回了京城。

曾紀澤對其又是一番千叮嚀萬囑咐,曾紀鴻灑淚而去。

長這麼大,曾紀澤和曾紀鴻還沒有分開過,曾紀澤的心裏也是異樣地難過。

一早,曾紀澤辭別李鴻章和盛宣懷,帶上眷屬隨員等十幾人,登舟趕赴上海。李鴻章單撥了一艘軍艦跟在船後護送,以示大清國對出國星使的重視。

曾紀澤獨臥一艙,陳遠濟和兩名翻譯及文案合住一艙,曾紀曜帶著孩子和嫂子及兩個孩子住一艙。其他員弁則住在後麵的軍艦上。

紀曜和大嫂說笑了一路,很是高興。

紀曜悄悄和大嫂道:“大嫂,我長這麼大,光見過皮衣,還沒穿過呢!——李叔母真是慷慨,一次就送給我們四件皮衣!你說我們寒酸的,連個回贈的禮品都拿不出!”

劉鑒笑著道:“不穿皮衣才是真正的曾家人,穿了皮衣外人倒懷疑呢!——紀曜呀,我們可不能眼紅這個呀!”

紀曜道:“大嫂誤會我了。我倒不是眼紅李世叔,我隻是覺著爹這官做的,是不是也太——”

劉鑒笑道:“我進你曾家也有十幾年了。我伺候過爹,也暗地裏生過爹的氣,可自從知道朝廷放你哥出國去做公使,我才徹底知道了爹的心。爹雖然沒有給他的兩個兒子留下什麼家產,金銀就更談不上了,但他老人家卻把真本事教給他們了。這真本事摸不到看不到,卻能讓人感覺到。你大哥和紀鴻能有今天的前途,全是爹的教導啊!”

紀曜道:“朝廷放大哥做公使不打緊,倒帶挈得昌兒他爹也能到外麵去曆練一番。大哥做公使,弟弟又升授了同文館算學副總教習。如此想來,也該知足了!”

劉鑒忽然道:“二妹,我怎麼聞著有股鹹魚味兒?你快把帶過來的鹹魚打開,拿到外麵晾一晾吧。”

兩個人說笑著去找鹹魚。

曾紀澤走出艙,讓文案把李鴻章交給的所有文稿拿進艙來,自己一邊喝茶一邊翻檢一下。

文案很快將一大包東西拎進來,又給曾紀澤沏了一壺茶,這才又走回自己的艙去。

曾紀澤把文稿都擺到桌麵上,一邊倒了杯茶,一邊一張一張地翻看。

裏麵有郭嵩燾和李鴻章探討洋務的往來信件,也有駐外的公使打來的電報;當中卻夾著一份條陳,寫了好幾頁紙,落款是馬建忠。

曾紀澤把這條陳拿在手裏,讀了一頁,覺得挺有意思,便推開別的文稿,專心地讀起來。條陳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