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以來,政治學院功課甚緊,考期伊邇,無暇將日記繕錄呈上。郭星使於四月下旬到法,五月初呈國書,劄忠兼辦翻譯事務,並承多加薪水。長者之賜,忠何敢辭?惟翻譯事少,不致荒功,無負來歐初意。
五月下旬,乃政治學院考期,對策八條:第一問為《萬國公法》,都凡一千八百頁,曆來各國交涉、興兵,疑案存焉。
第二問為各類條約,論各國通商、譯信、電報、鐵路、權量、錢幣、佃漁、監犯及領事、交涉各事。
第三問為各國商例,論商會彙票之所以持信,於以知近今百年西人之富,不專在機器之創興,而其要領專在保護商會。善法美政,昭然可舉。是以鐵路、電線、汽機、礦務,成本至巨,要之以信,不患其眾擎不舉也。金銀有限而用款無窮,以楮代幣,約之以信,而一錢可得數百錢之用也。
第五問為英、美、法三國政術治化之異同,上下相維之道,利弊何如?英能持久而不變,美則不變而多弊,法則屢變而屢壞,其故何在?
第六問為普、比、瑞、奧四國政術治化,普之鯨吞各邦,瑞之聯絡各部,比為局外之國,奧為新蹶之後,措置庶務,孰為得失?
第七問為各國吏治異同,或為君主,或為民主,或為君民共主之國,其定法、執法、審法之權,分而任之,不責於一身。權不相侵,故其政事綱舉目張,粲然可觀。催科不由長官,墨吏無所逞其欲;罪名定於鄉老,酷吏無所舞其文。人人有自立之權,即人人有自愛之意。
第八問為賦稅之科則,國債之多少。西國賦稅十倍於中華,而民無怨者,國債貸之於民,而民不疑,其故安在?
此八條者,考試對策凡三日。其書策不下二十本,策問之細目蓋百許條。忠逐一詳對,俱得學師優獎,刊之新報,謂能洞隱燭微,提綱挈領,非徒鑽故紙者可比。此亦西人與我華人交涉日淺,往往存藐視之心,故有一知半解,輒許為奇,則其奇之,正所以輕之也。忠惟有銳意考求,詎敢以一得自矜哉!
忠自到巴黎後,多與當道相往還,而所最善者,則有彼之所謂翰林院數人,專講算化格致諸學與夫各國政事替興之由,各國欽仰,尊如北鬥。渠輩見忠考究西學,殷殷教誨,每勸忠考取彼國功名。忠對以遠來學習,祗求其實,不務其名。勸者雲:“徒兢其名而不務其實,吾西人亦患此弊。然名之不揚,則所學不彰。故華人與西人交涉,時時或被欺朦,非華人之智短才疏也,名不揚而學不彰,則不足以服之也。且辦交涉以文詞律例為主,講富強以算學格致為本。蓋中國不患不富,而患藏富之不用。將來采礦、釀酒、製機器、創鐵路、通電報諸大端,在在皆需要算化格致諸學。我國功名,皆以此為宗,子欲務實,意在斯乎?以子之所學,精而求之,取功名如拾芥,何憚而不為耶?”
忠以此說商之二監督,允其赴試。既應政治學院試畢,然後乃試文詞。六月底試第一場,場期二日。第一日以臘丁文擬古羅瑪皇賀大將提都征服猶太詔,又以法文譯埃及、希臘水戰臘丁歌章。次日考問輿圖及希臘、臘丁與法國著名詩文,兼問各國史學。複得宗師優獎,謂願法人之與考者,如忠斯可矣。一時在堂聽者不下數百人,鹹鼓掌稱善,而巴黎新聞紙傳揚殆遍,謂日本、波斯、土爾基人負笈巴黎者,固有考格取致(考取格致)秀才律例舉人,而東土之人獨未有考取文詞秀才者。有之,則自忠始也。忠念些須微名而震振若此,亦見西人好名之甚也。年終考文詞秀才第二場,兼考格致秀才。來年春夏之交,可考律例、格致舉科。
近日工課稍寬閑,至炫奇會遊覽。四方之來巴黎者,轂擊肩摩,多於平日數倍。但炫奇會所以陳各國新得之法,令人細玩,會終標獎其最優者,原以激勵智謀之士。然而炮之有前膛後膛,孰優孰劣;彈之貯棉藥火藥,何利何弊;附船之鐵甲,有橫直之分;燃海之電燈,有動靜之別;而水雷則有拖帶、激射、浮沉不一,炮壘則有連環、犄角、重單之不同,均無定論;是軍法之無新奇者也。煤瘴之伏礦中,無定法可免;真空以助升降,無善術可行;此礦務之猶有憾事也。機織之布,敏捷而不耐久;機壓之呢,耐久而不光滑;機紡之綢,價廉而無寶光;此紡織之猶待考求也。下至印書、釀酒、農具,大抵皆仿奧、美二國炫奇會之舊式,並未創有新製。至於電線傳聲與電報印聲,徒駭見聞,究無大益。惟英太子之珠鑽玩好,法世家之金石古皿,獨辟新奇,乃前此所未曾有。然此不過誇陳設之精,供遊觀之樂,以奢糜相矜而已,豈開會之本意哉?但法人之設此會,意不在炫奇而在鋪張。蓋法戰敗賠款後,幾難複振,近則力講富強,特設此會以誇富於外人。有論中國賽會之物,掛一漏萬。中華以絲、茶為大宗,而各省所出之綢,未見鋪陳,各山所產之茶,未見羅列。至瓷器之不古,顧繡之不精,無一可取。他如農具、人物、類同耍物。堂堂中國,竟不及日本島族。豈日本之管會乃其土人,而中華則委之西人之咎乎?以西人而陳中華土產,宜乎其見聞之淺也。有以質之忠者,忠惟雲賽會另有監會之人,餘不敢越俎而謀,又何能詳言其故?此巴黎炫奇會之大略也。
竊念忠此次來歐,一載有餘,初到之時,以為歐洲各國富強,專在製造之精、兵紀之嚴。及披其律例,考其史事,而知其講富者以護商會為本,求強者以得民心為要。護商會而賦稅可加,則帑藏自足;得民心則忠愛倍切,而敵愾可期。他如學校建而智士日多,議院立而下情可達。其製造、軍旅、水師諸大端,皆其末焉者也。於是以為各國之政,盡善盡美矣。及入政治院聽講,又與其士大夫反複質證,而後知“盡信書則不如無書”之論為不謬也。英之有君主,又有上下議院,似乎政皆從出,不知君主徒事簽押,上下議院徒托空談,而政柄操之首相與二三樞密大臣,遇有難事,則以議院為借口。美之監國,由民自舉,似乎公而無私矣,乃每逢選舉之時,賄賂公行。更一監國則更一番人物,凡所官者皆其黨羽,欲望其治,得乎?法為民主之國,似乎入官者不由世族矣。不知互為朋比,除智能傑出之士如點耶諸君,苟非族類,而欲得一優差,補一美缺,戛戛乎其難之。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忠自維於各國政事,雖未難窺其底蘊,而已得其梗概。思彙為一編,名曰《聞政》,取其不徒得之口誦,兼資耳聞,以為進益也。西人以利為先,首曰開財源,二曰厚民生,三曰裕國用,四曰端吏治,五曰廣言路,六曰嚴考試,七曰講軍政,而終之以聯邦交焉。現已稍有所集,但恨忠少無所學,舉重若泰山,涉獵不廣,每有辭不達意之苦。然忠惟自錄其所聞,以上無負中堂栽培之意,下無虛西人教誨之殷,敢雲立說也哉?
曾紀澤不知這馬建忠是何許人,竟然有此見識,便細細翻檢其他的文稿,這才找出答案。
馬建忠者字眉叔,江蘇丹徒人,光緒二年被李鴻章派赴法國學習西學。郭嵩燾使西後,經李鴻章舉薦,馬建忠兼駐法公使郭嵩燾的法文翻譯。馬建忠學習刻苦,是同期留學人員中的佼佼者。馬建忠留洋前就跟洋人學習英文,法文也接觸一些。郭嵩燾見其學識出眾,便幾次保舉。如今,馬建忠已是五品郎中銜,年才二十有六。
曾紀澤一邊看馬建忠的底案,一邊自己懊悔不迭。早知郭嵩燾身邊有此能員,他何必要勞頓盛宣懷啊!自己一直以為大清洋務乏才,如今看過馬建忠的條陳後方才知道,不是大清的洋務乏才,而是自己太孤陋寡聞了。試想,打從陳蘭彬和容閎送走第一批留洋的三十名幼童後,幾年下來,經李鴻章的手又送走了近百名各種學生。這些人中有的去學西洋的鐵路,有的去學通訊,有的則學建築,還有的被送進了船校、軍校。這些人一旦學成歸來,那大清國又豈能是今天這個樣子!
一路上,陳遠濟則照著大清總理衙門頒布的《參讚條例》,在英、法兩位翻譯的指導下反複演練。雖然其間幾次鬧出笑話,但船到上海碼頭,陳遠濟總算大致掌握了作為使館的參讚應該具備的知識及相應的禮節。陳遠濟總結了一下無非是:見到外國人要先拉手表示歡迎,客人告別時也要拉手表示友好,希望繼續往來;客人和公使談話時不要插嘴,以示主次有別;每次見外國人都要記錄,要每日寫日記,日記要每月給總理衙門郵寄一次。
船一靠岸,曾紀澤沒想到除蘇鬆太道等大清官員外,女兒廣璿和女婿楊幼仙也在碼頭。
曾紀澤見女兒越發瘦了,眼圈也黑黑的,說不清是餓的還是氣的。
一見母親和姑姑走下船來,廣璿大喊一聲“娘!姑!”便撲了過去。
夫人把女兒一把抱住,哽咽不止。
曾紀澤望一眼女婿楊幼仙,有心想說他幾句,可又礙於人太多,把要出口的話強咽進肚裏。
蘇鬆太道梅宏把曾紀澤一幹人等接進廣肇公所裏。安排畢,梅宏正要別去,綠營守備蕭剛又喘著粗氣趕了過來。
牛高馬大的蕭剛一見曾紀澤當先施禮,口裏卻罵道:“這狗日的轎夫,我讓他抬著去接人,他兩個竟然把我抬到了城東的官道上。天津到上海,是人就該知道走水路!——世兄,你不怪我吧?”
曾紀澤扶起蕭剛,忽然笑著問一句:“蕭世弟,你大概又沒給人家轎銀吧?”
蕭剛咧咧嘴道:“他狗日的誤了我的大事,沒打他屁股就算便宜他了,還給他轎銀?我可不幹這缺心眼兒的事!”
蕭剛話音剛落,兩名短打扮的人便衝進門來,雙雙跪到蕭剛的腳下道:“軍爺就開開恩,小的們抬了軍爺半日,腳都走出泡了。軍爺不能讓小的們一家老小喝西北風啊!”
蕭剛大怒道:“好你們兩個狗日的!還攆進這兒來了!——好,爺就每人賞你們兩拳頭!”話畢,掄拳便打。
曾紀澤一見蕭剛動粗,不禁斷喝道:“尚武,你不得無理!雇了轎子,你就要付人家轎銀!讓人家追進門裏來要,你羞不羞?”尚武是蕭剛的字。
蕭剛爭辯道:“世兄你不能光聽他們胡說就派我的不是!這兩個狗日的抬起我來就跑,不去碼頭竟然去了官道——”
兩個轎夫辯道:“軍爺也沒說去碼頭,軍爺上了轎子就催著我倆跑。爺要是說清楚了我們幹嘛放著短路不走走長路?”
曾紀澤叫過陳遠濟,由陳遠濟把兩名轎夫領出去付了轎銀,兩個轎夫這才歡天喜地地去了。
曾紀澤歎口氣道:“尚武啊,你還是這麼個急性子!——你這個樣子,我怎麼敢把你帶出國門哪?你還是回綠營做你的守備去吧!我可不敢用你!”
蕭剛發急道:“世兄,這事真不怨我呀!是那兩個狗日的要賺幾文轎銀——”
曾紀澤正色道:“行了,你還是回軍營當你的守備去吧。我走時,你也別來送了,我不想見到你!”
蕭剛一見曾紀澤的臉色,這才發起急來。他也顧不得人多人少,隻管撲通跪倒,一邊磕頭一邊道:“唉呀我的好世兄,我錯了還不行嗎?你要不帶我走,你讓我跟我那強爹咋個說喲!我爹的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他非擰掉我的腦袋不可!——梅大人,你快給我講情啊!這裏屬你的頂子好,你快說句話呀!”
梅宏被蕭剛的神態給逗得笑起來,他邊笑邊對曾紀澤道:“曾大人,蕭守備已經知道錯了,你就準了他吧!”
蕭剛小聲嘟囔道:“我一接到世兄的信,馬上便給爹報了喜,我知道世兄這是帶挈我呢!”
曾紀澤示意陳遠濟扶起蕭剛,這才正色道:“尚武啊,你出來曆練的日子比我還長,如何還如此魯莽呢?——我們先說好,你以後能受得了我的約束,我就帶你。在國外做官,比在綠營可是要嚴得多!”
蕭剛爬起身道:“我就不信,再嚴,還能嚴過在世伯身邊當管帶嗎?世伯對我爹那麼嚴,我那爹不也硬挺過來了嗎?——現在,你說誰見了我爹不叫他一聲‘蕭軍門’!”
梅宏忽然笑道:“本官越想越有意思——蕭軍門入行武時何等壯烈的一條漢子,自打跟了先爵相,不僅做起事來斯斯文文,還半路識起了字呢!——連太後都感歎,蕭孚泗這樣的武夫,自打跟了曾國藩,說起話來斯文多了,嘖嘖!——如今,蕭守備又要跟曾大人做武官。這倒應了古人的一句話,父親英雄兒好漢!各位想想切不切?”
蕭剛也不辨梅宏的本意,隻管抱著拳說道:“我就是要學我那爹,做個英雄!”
陳遠濟笑道:“好好,蕭軍門英雄,尚武兄弟自然也不甘落後,老子英雄兒好漢嘛!”
大家又說笑了一回,梅宏這才帶著府、縣的大小官員離去。
午後,各地調派過來的隨員陸陸續續地趕到廣肇公所。有五六個人護送的,有派了官兵保護的,不一而足。但還有三名因差事纏身不能到任。曾紀澤無奈之下,隻好委了梅宏在府、縣衙門選了三名清廉耿直、素有才名、官聲不錯的候補官員頂缺,這才將各員一一備案登記。
看看齊備,曾紀澤揮毫潑墨草就奏折,當天便借蘇鬆太道衙門拜發,一俟旨下,很快就能登舟赴洋。
轉天,蘇鬆太道梅宏又陪著曾紀澤、陳遠濟、蕭剛等人來到法國輪船公司,找到總辦海爾達,商談包船出洋的事。海爾達因有李鴻章的書信在前,也是熱情異常,並把船銀讓到了最低點。
簽約畢,海爾達領著眾人到船上一一驗看。
該船名曰“阿馬鬆”,長一十三丈,寬約四丈有奇,入水深淺約二丈內外,載重三千四百餘噸。該船船艙共分五等,一等艙可各住二人,二等艙則住十人,三等艙則可住二十人;供應夥食,視等級而定。五等艙是自備吃食的,船上不供應食品。該船有船長一名,船員一百六十人。
“阿馬鬆”船的船長名曰提疊,品級相當於大清的副將。屬官有副船長、郵政司官、醫藥司官等。
曾紀澤在各艙都看了看,不覺眼界大開,臨別,又和提疊拉了拉手,各用英語說了再見。
回到公所,曾紀澤讓蕭剛等隨員抓緊到商行采購隨身攜帶的物品、用品,又著屬官帶著一名戈什哈到英、法、美、俄等國駐上海的領事館投帖。
按照國際慣例,帖子到後,各國領事均應到使洋星使署所拜訪曾紀澤以示尊重,而曾紀澤則應回訪於他們以示平等。
但英國駐上海的領事達文波,卻是個素來驕橫慣了的人。郭嵩燾使洋時,因不太懂國際禮節,隻好一一去拜訪他們,使達文波很是得意。這件事也是郭嵩燾一生的恥辱。曾紀澤牢牢記著郭嵩燾的教訓,決定扭轉這種外交上的被動局麵,否則就算到了外國,大清國的公使也要低人一頭。
達文波自然故伎重演。
曾紀澤到上海的當日,達文波便把各國的領事約會到他的領事館,鄭重其事宣布:“大清的駐外公使都是些低人一等的蠢物,各位領事萬望不要先去拜會於他,以先長他的誌氣,滅我各國的威風。”
達文波的話自然是一呼百應,無人肯駁。
達文波於是洋洋得意,等著看曾紀澤的笑話。
法國領事身邊有個翻譯叫做白理格的,是法國巴黎人氏。他偏偏早就認識曾紀澤,其人對曾國藩更是欽佩有加。
白理格當日得了這個不準去拜曾公使的信兒,他便一個人走出領事館,一直到廣肇公所找到曾紀澤俱實相告。
曾紀澤此時也正為這事苦惱,不知如何了局,今見白理格來到,他便眼睛一亮,霎時有了主意。
曾紀澤把白理格請進裏麵的密室,用英文緩緩地說道:“白理格先生,曾某此次出使法國,為的是兩國修約方便。大清既向貴國派遣公使,就是為了兩國修好、互惠,望先生能替我把這話傳給領事先生知道。曾某常讀法文書籍,深知貴國乃禮儀之邦。如貴領事響應英領事,曾某到貴國後向貴國大總統遞交國書時勢必說出此事,貴國大總統出於邦交考慮定要深責於貴領事,先生以為何如?”
白理格用英語答道:“請曾大人放心,敝人回去一定勸說我家領事來拜會大人!”
曾紀澤道:“白理格先生,你我是朋友,有些話我不能瞞你。如果貴領事能多勸說一些領事這麼做,我會很感謝的。”
白理格想了想道:“日本領事品忠道、意大利領事勞德、美國領事貝利,素與我們領事交好,估計沒問題。敝人回去盡量想辦法辦好這件事。”
第二天,法國領事李梅帶著翻譯白理格果然乘車來公所拜會曾紀澤。
李梅走後不久,日領事、意領事、美領事也相繼來到;正在觀望的其他幾國領事一見事情不妙,也急忙在午後來官棧拜會曾紀澤。最後,隻剩了英國一家領事達文波尚沒有來官棧拜會。
達文波偷雞不成反丟一把米,很覺得氣惱,卻又不肯給人留有不懂外交禮節的把柄。
第二天,達文波迫於無奈,隻好打發了一名參讚來官棧拜會曾公使。
官棧的門房急忙通報進去。
曾紀澤一見達爾波讓一名參讚來拜會,就把陳遠濟叫過來,吩咐道:“來的是名參讚,就由你來接待。如果問起我,就說依國際慣例,我不能接見參讚,隻能接見領事。他如果問我什麼時候去回拜達文波,你就告訴他,我不會去拜會達文波的。因為達文波並沒有來拜會我,隻能由你出麵去回拜他們的參讚官。是他先失禮於我,我這麼做是國際慣例。”
英參讚到會客廳後一見沒有曾紀澤,不由怒道:“你是什麼人?——我受領事大人委派來拜會公使大人,請公使大人出來見我!”
左秉隆把話譯出後,陳遠濟笑著道:“我是參讚官陳遠濟。依國際慣例,參讚官來訪禮應由我負責接待。如果是貴領事來訪,我國公使大人自會接見於他!”
英參讚氣了半天,隻好道:“貴公使曾大人依禮當回拜我國領事大人吧?”
陳遠濟道:“不,仍然由本人代勞!”
英參讚討了個沒趣,悻悻地走了。
曾紀澤依禮親自到各領事館回拜,隻有英領事館是陳遠濟去的。
這一著,讓達文波很是在各國領事麵前抬不起頭來。
這事後來傳到慈禧太後那裏,慈禧太後道:“看不出,曾紀澤還真有些膽量!”
聖旨終於來到上海。
旨曰:照曾紀澤所請,出使員弁均照準;又旨曰:戶部員外郎曾紀澤著升署太常寺少卿。欽此。
員外郎是從五品銜,太常寺少卿則是正四品銜。曾紀澤連升三級。
這日的午後,上海各衙門的官員都相約來為曾紀澤道喜。
曾紀澤著人備了糖果、茶水,禮迎這些愛湊熱鬧的官員們。
忙亂了一個時辰,已迎送了三批官員,曾紀澤正想歇息一下,卻忽然又接一旨。
曾紀澤急忙正冠撣衣帶著所有隨員跪倒聽宣。
旨曰:署太常寺少卿曾紀澤此次使洋,任重道遠,著江蘇候補道常柏青以原品任駐英、法公使館副公使一銜。該使團俟常柏青到後方可起程,聖旨已發江蘇巡撫衙門。欽此。
曾紀澤不及聽完聖旨,那頭便嗡地一聲炸響,險些暈倒在地。他強迫自己鎮靜了好半天,才磕頭謝恩,雙手把聖旨接過來。
江蘇巡撫衙門設在蘇州,曾紀澤推測常柏青明日就能趕到。
送走傳旨官,曾紀澤立感頭暈目眩,陳遠濟和女婿楊幼仙急忙把他攙進臥房歇息。
入夜,曾紀澤腹瀉發作,其勢甚是猛烈。地方官俱來看視。
陳遠濟按著曾紀澤的吩咐,連夜把一名相識的西洋醫生請過來。
洋醫生到後,簡單問了幾句話便留下幾顆白藥片,交代了吃法後離去。
曾紀澤吃過西藥片,這才有些好轉,眾人漸漸散去。
陳遠濟待眾人走後,這才小聲道:“哥,你如何接了聖旨這般緊張?常柏青難道任副公使有什麼關礙嗎?”
曾紀澤長歎一口氣道:“鬆生啊,你有所不知,這常柏青,簡直就是劉錫鴻第二呀!——早知太後埋了常柏青這個機關在後頭,我不來也就是了,偏偏此時萬事俱備即將登程,叫我又如何辭缺!”
常柏青字春樹,自號仇洋者,兩榜出身,寫得一手好八股,是軍機大臣李鴻藻的座下門生。常柏青此人平生最仇恨的是洋人,最不待見的便是洋務。在京師做七品知事時,他每遇見洋人,必要待那洋人走遠就對地麵狠狠地啐上幾口才罷休。他每逢得知外省出了涉外事故,他總要慫恿上憲上折奏請朝廷力剿。他這些事做得久了,不知怎麼就傳到了洋人那裏。一個洋商人偏生是個性子烈的,就拎了根馬鞭子堵在路上,望見常柏青走來,他便大叫一聲撲過去,掄起馬鞭便打,直把常柏青的臉上打出了血才肯住手。常柏青也煞是讓人不解,平常時千恨萬仇洋人,如今被洋人一頓鞭打,他竟然吭也不吭,還伸出頭讓洋人打得方便。
這件事很快被京師傳為笑柄。
有人問他:“洋人那麼打你,你如何不還手?——就算打不過,也該用口啐他個滿臉花,費他的洋胰子去洗!”洋胰子就是後來的肥皂。
他卻振振有詞道:“聖人雲:君子動口不動手。他雖把我的臉打出了血,我卻也用口把他罵了個夠!”
那人道:“你是如何罵他的?”
他道:“我罵他豬狗不如,不屑與人伍,隻配在畜牲群裏混!”
那人笑道:“他又不懂華語,如何知道你在罵他?”
他理直氣壯道:“他固然聽不懂華語,但神靈能聽懂。讓神靈去懲罰於他,不是比我動手還好嗎?”
慈禧太後不知從什麼渠道聽來了這事。
一次與幾個軍機大臣談話,太後說道:“聽說有個姓常的敢罵洋人是豬、狗。這姓常的還真是個有膽子的。找個時候,你們把他叫來,讓我也見一見他。”
後來,李鴻藻果然把他領到慈禧太後的麵前,被太後很是誇獎了幾句,不久就外放江蘇,終於熬成四品道台。
曾紀澤推測,慈禧太後放這樣一個人到自己的身邊,十有八九是出自李鴻藻的舉薦。常柏青肯定也同劉錫鴻一樣什麼也不帶,隻帶了兩袖筒的參折來對付他這個做公使的。
曾紀澤果然料事如神。
常柏青趕到官棧時,果然是隻挾了一卷行李和一竹箱的書籍,多餘的衣服一件也沒有;其他的生活用品,更全然不見。
常柏青長得高高瘦瘦,白白淨淨,大眼睛高鼻梁,講起話來慢聲慢語,滿口的道德文章。
曾紀澤忍著腹痛把隨員一一介紹給他。
常柏青客客氣氣地與眾人見過禮。
曾紀澤單撥了一間房與常柏青住。
見諸事停當,曾紀澤便帶著常柏青、陳遠濟、蕭剛等人來到法國輪船公司約見總辦海爾達及“阿馬鬆”號船長提疊,告知起程日期並交付船銀,又帶著眾人到船上看了看。
臨別,提疊對曾紀澤道:“貴使團的行李一定不少,就請先搬過來裝船吧,免得走時慌亂。”
曾紀澤應允。
回到官棧,曾紀澤把所有隨員傳到大廳上,說道:“我等奉命出使英、法兩國,已確定起程日期,望各位在船上不要亂說亂動,以免讓法人笑我等不知規矩。本官已計議妥當,一等艙由參讚官陳遠濟及妻小住,二等艙由我及家小住,常觀察帶著隨員住三等艙,餘下的一應人等住四等艙。”
常柏青未及曾紀澤把話說完便跨前一步慢聲慢語道:“曾大人,職道有話要講。”
曾紀澤一愣,忙道:“常道請講。”
常柏青照樣是不急不躁道:“陳遠濟是參讚官,參讚官位在副公使之下。一二等艙有公使、副公使入住之理,斷無參讚官入住之理。參讚官住一等艙,副公使住三等艙,於情於理於公於私有悖,無法說通!請大人明察。”
曾紀澤道:“常道容稟。本官看你是一人,而陳遠濟則帶著眷屬。陳遠濟如住三等艙,則有諸多不便,故此——”
常柏青搖著頭道:“大人差矣。職道不帶眷屬出行,是為了能一心一意為朝廷辦事。一個人出來做官最講究的是什麼?——體製也!職道就算住進三等艙也沒有哪個隨行人等敢低看職道,但洋人呢?洋人就會以為職道也是您老的一般員弁,必輕慢於我。這等讓洋人看輕的事,職道是斷斷不做的,還望大人體諒!並非職道孤身一人矣!”
曾紀澤一時語塞。
陳遠濟這時忙道:“曾大人,下官和紀曜及孩子就住三等艙吧,大家在一起倒熱鬧些,省得一路窩氣難耐。”
曾紀澤隻好點頭應允,改成自己及家人住二等艙,常柏青一人住頭等艙,陳遠濟帶著家人住三等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