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副使常柏青如此複仇(3 / 3)

曾紀澤最後又道:“夥食由輪船統一供應,每日五餐,大家統一到三等艙用飯,不分等級。”

第二天,陳遠濟帶著蕭剛將行李運至碼頭按序裝船。

眾人當晚便宿在船上。

第三天,女兒廣璿與父母依依惜別,同著楊幼仙搭舟離去;夫人劉鑒的兩隻眼睛哭得跟熟透了的桃子一般模樣。

當天,各國領事均來到船上為曾紀澤送行,英領事達文波也夾雜在其中。曾紀澤與送行的外國人一一拉手,又說了幾句感謝的話,親送眾領事下船,登岸離去。

隨後,上海各級官員也來送行,大家又是一番忙亂、話別。

大清光緒四年(公元1878年)十月二十八日,法輪船公司“阿馬鬆”號客輪鳴叫起航,緩緩離開上海。

是日天高氣爽,風平浪靜,一船人的心情都極好,惟獨副公使常柏青獨臥頭等艙中,沒有到甲板上去觀海。

在甲板上,身著武官服的蕭剛小聲對曾紀澤道:“世兄莫怕,姓常的到了外國敢不聽使喚,看我不捶扁他個狗日的!”

曾紀澤瞪了他一眼,蕭剛立時把嘴閉上不敢再往下說。

快到用餐的時間,依著約定,船上的差役俱把方木桌凳擺到三等艙的用餐處;依著人頭,又擺上二十二副餐具,然後便是一盤盤的麵包、魚蝦,還有一些甜點心、湯水;一日五餐,隻有晚餐有蔬菜、水果。

登船前,曾紀澤已經讓左秉隆教習了隨員吃西餐的方法,但都是臨陣磨槍。當船上差役將刀、叉擺上來之後,除曾紀澤與兩名翻譯能極熟練地用餐外,大多數人仍是拿刀、叉的時候比咀嚼的時候長,蕭剛幹脆撇下了刀、叉,伸開兩手抓著吃。

船上的水手、差官們見了公使團的吃相,不由大笑不止。

用完了飯,大家還不離開,又開始誇起桌上的刀、叉等餐具。

對夷人製器的精巧,曾紀澤這幾年因常和洋人打交道,西餐是常吃的,所以是早就接觸了的;今見船上使用的餐具,無非感覺比西餐館的略勝一籌而已。兩名翻譯也同洋人吃過飯,偶爾也到西餐館去應酬。但常柏青、陳遠濟及以下的員弁們則稀罕個沒了,尤其是蕭剛,一會兒拿著光閃閃的湯匙對著外麵看,一會兒又用手來輕輕地敲那湯盆,還把耳朵貼在旁邊聽,嘴裏是一片聲地大呼小叫:“真真狗日的怪,咋個弄的呢!”

刀、叉二樣為銀白色,與大清皇室裏用的銀器皿極其相似,隻是份量略顯輕些,不似十分的重。而盆、盤、碗等具,則與皇宮裏使用的金器皿一般無二,也是份量輕些,色澤也好像光亮些。

曾紀澤知道刀、叉定是白鋼製成,其他用具不是白鋼也肯定用其他金屬製成,外麵不過是用一種極詭秘的方法塗了層金色而已。金銀器敲起來不放音,比較沉重,而其他金屬製成的則放音,嗡聲嗡氣,比較外散。

曾紀澤見常柏青對眼前器皿雖也是反複把玩,稀罕個沒完,但他畢竟是在官場上曆練過的人,不想讓洋人們及同夥兒看出洋相。常柏青的這種心態很快便從兩隻眼睛裏流露了出來。

曾紀澤發現常柏青的右眼裏射出來的是羨慕之光,但左眼裏發出的偏偏又是鄙夷之色。

曾紀澤在心裏笑了兩聲,也就不再去理會。

大清國目前這樣的官員何止常柏青一人!

曾紀澤又想起父親生前常講的一句話:民智不開聖人無奈!

飯後,曾紀澤又在甲板上踱了一會兒步,忽然想起臨上船時梅宏交給的一包東西。梅宏說是江寧的一名孝廉寫就的一部關於西學的書,囑他為之作一序言以便刻印。

曾紀澤急忙來到二等艙,見夫人和妹妹紀曜正在坐著說閑話,三個孩子正在竄上竄下地玩耍。

曾紀澤打開那包東西一看,卻原來是汪芝房的新作《文法舉隅》;略翻了翻,知道這確是一部供時人學習西洋語法的用書。

曾紀澤與汪芝房雖無交往,但彼此之間還是熟悉的。

汪芝房名世明,一榜出身,後棄八股而專致力於西學,通英、法兩國文字,在洋務界頗負盛名。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經李鴻章舉薦,出任京師同文館英、法兩國語教習,不久即去職回原籍著書立說。曾紀澤從市麵上流行的書來推斷,《文法舉隅》當是他的第二本書。

曾紀澤不甚通法語,但他仍然很願意為這部書寫篇東西,盡管他也深知在洋文的熟識程度上他不知要比汪芝房遜色多少籌,可他畢竟是即將到任的英、法兩國公使。僅憑這一點,他也有寫序的資格。更何況,汪芝房要他來為這部書寫序,說不定也是要借助他的身份來為自己的書助銷。

曾紀澤邊翻書邊布局謀篇,自己要寫的這篇序漸漸地便在頭腦中形成了。

他鋪上紙,一邊研墨一邊斟酌字句。

他拿過筆,略一沉吟,刷刷點點便寫起來:

國家懷柔所暨,琛贐所通,殊方異類,至於十餘萬裏。於是講求經濟之學者,以通知各國語言文字為當務之急。數十年來,中外多聞強識之士,為合璧字典數十百種。或以典(點)畫多少為經,或以音韻為目,或以西洋字母為序,亦既詳且博矣。然而說字義者多,談文法者少,則譬諸韅靷胥具,輪轅不缺,而無寸牽以製輻,蓋終不可行焉。

士大夫方持不屑不潔之論,守其所已知,拒其所未聞。若曰事非先聖昔賢之所論述,物非六經典籍之所紀載,學者不得過而問焉,夫先聖昔賢之論述,六經典籍之紀載,足以窮盡宇宙萬物之理若道,而不必賅備古今萬物之器與名。學者於口耳之所未經,遂概然操泛泛悠悠茫無實際之莊論以唐塞之,不亦泥乎?上古之世不可知,蓋泰西之輪楫,旁午於中華,五千年來未有之創局也。天變人事,會逢其適,其是非損益、輕重本末之別,聖人之所曾言,學者得以比例而評騭之。其飲食、衣飾之異,政事、言語、文學、風穀之不同,堯、舜、禹、湯、文、武、周、孔之所不及見聞,當時存而不論,後世無所述焉,則不得不就吾之所已通者,擴而充之,以通吾之所未通。則考求各國言語文字,誠亦吾儒之所宜從事,不得以其異而諉之,不得以其難而畏之也。

今之學者,不恥不智,顧且為虛憍誇大之辭以自文飾,一旦有事,朝廷不得賢士大夫折衝樽俎之才而用之,則將降而求諸庸俗駔儈之間,詩書禮義無聞焉,唯貨利是視,其於交際之宜,措施之方,庸有當乎?抑或專攻西學,不通華文,鑒其貌則華產也,察其學術性情,無以異於西域之人,則其無益於國家,亦相侔耳。

自同文館設而英才輩出,之二患者,庶幾其有瘳焉。芝房與左君子興,皆館中通英文生之佼佼者,年富而劬學,兼營而並騖,亦既能典證旁通,啟牖後進矣。紀澤使於歐羅巴洲,求才於館,以匡助餘,子興忻然就道,芝房方欲以詞章博科第,則姑辭不行。二君者,出處不同,其為誌趣之士則一也。異日者,館中生徒,斐然有成,或以幹濟聞,或以文藻顯。中國聲名文物,彝倫道義,先聖昔賢六經典籍之教,未始有損也,而複益以海國人士深思格物、實事求是之學,則謂是編為岷源之濫觴焉可也。

曾紀澤寫畢,又默讀了一遍,這才包進紙包裏,依原樣寫了地址,便來到三等艙交到陳遠濟手上道:“去船上交給郵政司,囑其船到香港後即發回上海,郵資一並付給他。”

陳遠濟急忙帶著法翻譯趙詠祥去找郵政司的人。

眾隨員急忙站起來與曾紀澤見禮。

曾紀澤擺擺手,就勢坐到陳遠濟的床鋪上,一邊歇著一邊和大夥說些閑話,順便考察一下隨員們的舉止,以備到使館後使用。

光緒四年(公元1878年)十一月初二日,輪船漸至香港。

船長提疊帶著翻譯官來到二等艙見曾紀澤道:“公使先生,輪船就要到香港碼頭了,我們要在這裏停泊三天,采購一些食品,還要裝卸貨物,收發郵件。特來告知公使大人,大人如要拜客請自便!”

曾紀澤依禮說了聲謝謝。

提疊又道:“公使先生,有一件事敝人要和您通告一聲,我們要對全船進行一次檢查,請您不要介意。”

曾紀澤不由問:“這是為什麼?行前,貴總辦為什麼沒有與本官說及此事?”

提疊道:“公使先生,最近船上發生一件事。我們的餐具少了一些,我們不知道怎麼回事,又不好說是廚役工人的錯。如果敝人說貴使團的人拿了,您一定要喊冤的,因為四艙和五艙還住著一些別的人。當然,還有我們法國人和英國人及意大利人,所以,我們剛才碰了一下頭,決定把五個艙同時檢查一下。”

“好吧!”曾紀澤點點頭,又補充道:“隻是告訴他們別弄亂了我們的行李。”

提疊點頭應允。

船上的洋差人很快便分布到五個艙裏,幾乎是同時檢查。洋人這麼做,大概是怕私拿東西的人聞風提前暗中將東西拋進海裏去。這是提疊的精細之處。

忙亂了半個時辰,提疊拎著一包東西又到二等艙來見曾紀澤。

提疊的身邊除翻譯外,又多了一個捕快模樣的人。

提疊一見曾紀澤,便忿忿地說道:“公使先生,我們的警察在頭等艙裏查出了這一包東西。這全是船上丟的餐具,您怎麼解釋!”

曾紀澤急忙拿過那包東西來看,見裏麵有二十幾支湯匙,十幾支叉子,還有兩個小盤子和一個湯盆。

曾紀澤臉色通紅,忙道:“船長先生,我這位副公使是我大清品級較高的官員,敝人擔保他不會偷船上的東西。這肯定是個誤會。”

提疊用手指著東西道:“這怎麼解釋?難道這是它們自己飛進頭等艙的?——公使先生,您不用替他解釋了,這個人不是好人,這個人是小偷。我要分別給我國的外務部和駐貴國的公使館打電報說明此事。法國是個文明的國度,我們法國不能讓小偷在那裏居住!”

曾紀澤氣惱地推開艙門就往頭等艙走,提疊等三人急忙拎起東西跟在後麵。

曾紀澤走進頭等艙時,常柏青正勾著腦袋斜倚著床鋪發呆。

常柏青見曾紀澤領著洋人進來,隻得懶懶洋洋地站起身,小聲對曾紀澤道:“豬狗不如的洋人,下官摸他幾個小金勺子值什麼要緊!”

曾紀澤不理他,用手指著警察手裏那包東西問:“常道,這可是從你的艙裏翻出來的?”

常柏青見曾紀澤臉色鐵青,便小聲道了個:“是。”

曾紀澤一拍床鋪旁邊的桌子,大聲說道:“常柏青,公使團的臉可讓你丟盡了!——你立即拿著你的行李到三等艙去住!”

常柏青打個哆嗦,急忙拎起自己的包裹和行李,一搖三晃地來到三等艙;偏偏三等艙此時又沒有閑床鋪,他就把行李往船板上一放,一屁股坐下去。

曾紀澤把提疊等三人請到艙裏坐下,緩緩說道:“敝人代常道向提大人賠個罪,幾位就不要生氣了。敝人和貴公司的海爾達總辦是好朋友,敝人擔保這種事情以後不會再發生了。”

提疊搖搖頭道:“公使先生,不是我不給您麵子,我們公司是有製度的。”又衝那位警察道:“你講給公使先生聽。”

那位警察道:“對乘我們船的客人,如果偷盜了船上的設施,情節嚴重的我們要法辦,輕的也要作經濟處罰!”

曾紀澤笑道:“常道也不過拿了幾支小勺子玩一玩。像這樣的事說成是偷是盜未免有點太小題大作了吧?”

提疊道:“公使先生,我跟您講,您的這位常道他很壞。我們船上的餐具都是配套的,偷了一支便少一支,船進公海要幾日幾夜靠不了岸。他把餐具偷走了丟進了海裏,您讓我拿什麼給客人吃飯?那樣一來,不要說你們,就是我們,也要用手抓著吃了!——這個人真是太壞了!我在船上十幾年,還沒有見過這麼壞的人!如果不是公使團的人,我早就讓警察把他帶走了!”

曾紀澤沉吟著道:“船長先生,不知道您想過沒有,像這樣的小事也要懲罰,我們不是要傷和氣嗎?”

提疊把藍眼珠轉了轉,又回頭和警察交換了一下意見,這才道:“公使先生,我剛剛和我們的警察商量了一下,這種事不懲罰不行。為了不傷我們之間的和氣,我決定不把這件事情向我國的外務部和駐貴國的公使館通報了,隻作經濟方麵的處罰。這樣總可以了吧?”

曾紀澤笑問:“謝謝船長先生寬容,敝人想問一句,你們要罰他幾元錢呢?”

提疊道:“我們法國是禮儀之邦,不會訛人的。我們不多罰他,隻罰他一千兩白銀!”

“什麼?”曾紀澤險些沒跳起來,“船長先生,您是不是把大清的白銀當成破銅爛鐵了?——我們已經是朋友,您現在這樣一講話,倒讓我懷疑起您的國籍來了。——您大概不是有文明之稱的法國人吧?”

提疊被曾紀澤說樂了,他兩手一攤道:“公使先生您講話很幽默,我很欣賞,您說我們應該罰他多少?”

曾紀澤道:“就讓他拿出五兩銀子以示懲戒吧!幾把勺子,罰多了,倒顯得不近情理了!”

提疊搖搖頭道:“不行,不行,五兩銀子肯定不行,最少也要讓他拿五十兩銀子算懲罰!——我知道貴國的官場比較腐敗,國家已是很窮,可官員們卻還在貪汙!公使先生,我沒有說錯吧?”

“好吧!”曾紀澤見香港碼頭已出現在眼前,不想再糾纏下去,便站起身道:“我帶你們到三等艙找常道去要罰銀!”

到了三等艙,曾紀澤把常柏青叫到甲板上,小聲道:“你真是糊塗!這件事,洋人一定要懲罰你一千兩白銀。我與他們講來講去,最後才講成罰你五十兩白銀。你快把銀子付給他們吧。——你自己惹的禍就該自己承擔,不要指望從官銀裏出!”

常柏青一聽這話臉色頓變,急忙道:“曾大人,想不到豬狗不如的洋人這般心狠!——職道這次又被洋人給算計了!”

曾紀澤見常柏青的話說得蹊蹺,不由問道:“常道,聽你講話,你這次可是蓄意的不成?”

常柏青跨前一步小聲說道:“大人有所不知,職道與洋人是不共戴天的!職道在京師時,曾被洋人抽過二三十鞭子,這仇就算這輩子報不了,也要讓兒子來報。職道見船上的器皿均為金銀所鑄,於是想偷出一些,讓這些豬狗不如的洋人好好損失一大筆!職道萬萬料不到,這些豬狗不如的洋人,竟然給看出了破綻!”

曾紀澤被他說得哭笑不得,正想借機申飭他幾句,不想提疊帶著翻譯和警察走了過來。

提疊用手指著常柏青道:“船已到香港,你這個壞蛋快把罰金全交給我們,我們還有別的事情要做!——如不是公使先生講情,我一定把你交給香港的官府,讓你大大的丟一次臉!你這個壞蛋,你給你的國家丟盡了臉!快拿銀子出來!”

常柏青恨恨地走回艙裏,一會兒便拿出一錠銀子遞給曾紀澤,由曾紀澤遞給提疊。

提疊接銀在手,衝曾紀澤點了點頭,便帶著人揚長而去。

曾紀澤來到三等艙,讓陳遠濟將紀曜及孩子的行李搬到一等艙去住,空出的床位讓常柏青來住;陳遠濟旁邊原來孩子的床鋪,則把蕭剛調過來;蕭剛空出的床鋪,則由四等艙補進來一位低等級的員弁來住。

曾紀澤把蕭剛叫到甲板上吩咐道:“給我看好常大人!有什麼異常,要馬上對我講!這種丟國家臉麵的事情絕不能二次發生!”

蕭剛咧著嘴道:“大人放心吧,我盡量少睡覺就是了!他敢動作,我把他丟進海裏去喂王八!”

曾紀澤把傳信官叫過來,讓他下船去給香港總督及其他各國駐香港的領事館投帖。傳信官具帖而去。

忙完這些,曾紀澤又鋪開八行紙,給李鴻章和總理衙門各寫了一封信,通報了副公使常柏青鬧出的笑話。之後,曾紀澤又鄭重地給皇上、兩宮太後上了一道措詞嚴厲的參折,請求將常柏青革職。折子和信一並由陳遠濟送到香港的郵傳局發回。

不久,香港總督及各國駐香港領事館的領事便依禮來船上拜望中國公使曾紀澤。

午後,曾紀澤讓蕭剛留守船上,自己帶上陳遠濟及兩名翻譯,登陸去回拜香港總督及各國領事。

初五日,輪船解纜,香港總督及各國駐香港領事均帶了隨員來碼頭送行。

初九日,船抵西貢。

西貢原為越南的屬地,鹹豐初年(公元1851年),因越南殺戮法國天主教神父及法國商船水手多人,與法構釁,戰守十許年,終將西貢割於法人而和。此時法駐西貢的總督是拉鳳。

輪船靠上碼頭後,拉鳳早已派了副手斐龍恭迎在此,中國駐西貢領事趙詠祥帶著屬員亦在此迎接。

斐龍隨著趙詠祥等人走上輪船。

趙詠祥帶著屬員當先向曾紀澤施行大禮,叩問聖安、兩宮太後安。

曾紀澤一一作答。

斐龍則遞上總督的帖子,說是提前接了駐中國公使的通報,特來迎公使先生到總督府一敘。

曾紀澤應邀由陳遠濟、趙詠祥陪同,帶了五名戈什哈登岸去會西貢總督拉鳳。

拉鳳設宴款待曾紀澤一行,至晚方歸。

十二日,船抵新加坡。

新加坡總督羅斌鬆遣將軍奧克勒來迎。法駐新加坡領事林恩、中國新設駐新加坡領事胡璿澤(號瓊軒)及副領事蘇溎清(號玉川),也帶了所有員弁夾雜在迎接的隊伍中。

禮畢,曾紀澤先隨胡璿澤、蘇溎清等人來到中國駐新加坡領事館交談公事,通告國內局勢,然後便由其二人陪同,一起去拜訪新加坡總督羅斌鬆。

羅斌鬆依禮設宴招待曾紀澤等人,曾紀澤婉謝,返回領事館用飯。

曾紀澤一行人至晚歸船,船解纜前行。

令曾紀澤大感意外的是,新加坡總督羅斌鬆不知是忙忘了還是有意這麼做,竟然沒有到碼頭送行;而各國駐新加坡的領事倒是均趕來送行。

船離碼頭後,提疊按捺不住,帶著隨船翻譯官,來到二等艙找到曾紀澤道:“公使先生,按照國際慣例,新加坡總督應該到碼頭送您才對。他沒有來,這就是失禮,您為什麼不向他提出抗議呢?我們可以把船開回去的。”

曾紀澤笑道:“迎送公使,並不僅僅是一種禮儀,也是維護領土的一種表現。本官依禮去拜他,是告訴他,有一位中國公使路過他的領土。他不來碼頭送我,隻能說明這裏的領土尚沒有歸屬權,也就等於沒有總督,隻是個供往來客船停泊的小碼頭罷了。我為什麼要抗議呢?”

提疊不語,但暗裏卻不止一次歎道:“餘在船上十幾年,迎送過幾個公使,惟曾公使的辯才服人也!”

也就是這一天,曾紀澤參奏常柏青的折子被送到慈禧太後的手中。

恭王、寶鋆、李鴻藻等一班王大臣被緊急召進宮裏。

慈禧太後先把折子的內容講與慈安太後聽。

慈安太後未及聽完,竟然冒出了一句:“這常柏青是個什麼人啊?”

李鴻藻趕忙回答:“回太後話,常柏青是江蘇的候補道,以前在京裏做過官。”

慈安太後道:“常柏青的官不小啊,他怎麼窮成這樣呢?”

慈禧太後冷著臉道:“他這哪是什麼窮啊,人家要罰他五十兩銀子,他連個價錢都沒討就給人家了!——他這是在和洋人鬧交涉呢!”

慈安太後知道自己於政事不太明白,於是不再言語。

慈禧太後忽然道:“你們怎麼不說話呀?這事兒不能拖呀,你們總得拿個主意出來呀?——李鴻藻!”

李鴻藻急忙跨前一步,勾著頭道:“臣在!”

慈禧太後道:“放常柏青副公使,你不是說得最歡嗎?——他怎麼正事不幹,倒偷起人家的東西來了?再說了,要偷,你就給我偷回個輪船來也值。偷些勺啊、盤的,頂什麼用啊!”

李鴻藻撲通跪倒,邊磕頭邊道:“臣該死!臣有眼無珠!但臣以為,常柏青這麼做肯定另有隱情,朝廷該給他發個詢旨問上一問!”

慈禧太後陡地瞪起兩眼道:“捉賊捉贓!人家都從他的艙裏起出贓物了!——唉,李鴻藻,常柏青不要臉,你怎麼也糊塗了?行啦,你這協辦大學士也別當了,還是到禮部去吧!”

李鴻藻滿臉淌汗,磕頭如搗蒜道:“臣謝太後不罪之恩!臣到禮部一定好好辦事!”

慈禧太後緩了口氣道:“我也並沒說你沒有好好辦事,我也知道你做的這一切都是出於公心。——你起來吧。——恭王啊,常柏青這事該怎麼處啊?你也說說!”

恭王跨前一步道:“回太後話,今兒臣收到李鴻章的一封信。李鴻章說常柏青該重處!”

慈禧太後不由反問:“怎麼,李鴻章也知道這件事了?”

恭王道:“曾紀澤向李鴻章通報了這件事,何況我駐外公使的信函電報,也要經天津譯辦接收後才能進京!”

“啊!”慈禧太後點點頭,“曾紀澤離京前好像也這麼說過。李鴻章的水師辦得怎麼樣了?”

恭王答:“李鴻章眼下正和外國的軍火商人談。李鴻章已經給郭嵩燾發了電報,一俟曾紀澤到後,就著手讓他直接和船廠接觸。李鴻章講,曾紀澤這個人,辦洋務挺穩重,洋人挺看重他!”

慈禧太後道:“這我都知道。常柏青怎麼辦啊?”

恭王答:“臣以為,常柏青隻能革職召回了!”

李鴻藻急忙跨前一步道:“太後,臣有話講!”

慈禧太後點頭道:“你講吧!”

李鴻藻道:“臣鬥膽以為,將常柏青革職未免有些太小題大作了。常柏青不過是拿了船上的幾支勺子。——臣鬥膽進言,發個專旨給常柏青申飭他幾句也就是了!常柏青的副公使萬不能撤掉!”

恭王道:“李鴻藻啊,常柏青偷的東西的確不值幾個錢,可他丟的是咱大清國的臉麵啊!——如果這件事放在尋常百姓頭上也就罷了,他可是大清駐英、法兩國公使館的副公使啊!你讓太後以後在洋人麵前怎麼抬頭!”

這最後一句話,又說得慈禧太後怒火中燒。她用手一指李鴻藻道:“李鴻藻啊,你是真累了,你跪安吧!”

李鴻藻滿麵羞紅,急忙口裏說一句:“臣告退!”倒退出宮殿而去。

慈禧太後道:“恭王啊,就這麼辦。你下去著軍機處擬旨去吧,讓常柏青同郭嵩燾他們一起回來,免得他一個人在船上又給我丟臉。告訴曾紀澤,在外國好好辦事,約束好員弁,像常柏青這樣的事情不能再發生了。我這個人平生最愛惜的就是這張臉麵,誰讓我臉麵過不去,我也要讓他難看!”

恭王全身一抖,不知道慈禧太後在說常柏青還是在說別的什麼人。

十八日,輪船抵達錫蘭島之巴德夾碼頭。

船長提疊告訴曾紀澤:“巴德夾碼頭比較窄小,不適合大船停泊。前行不遠處的格侖坡碼頭比較寬敞,可以停靠。”

曾紀澤同意船在格侖坡停靠一日。

十一月二十四日,船入紅海口。

十二月初六日,船過米新卡納爾海峽。此處北麵為意大利,南為西亞裏,遙遙望去,兩岸燈火甚繁。

十二月初八日,船抵馬賽兒停泊。

曾紀澤招呼員弁將行李等物搬到岸上,又向船長提疊等人贈送禮品,以示答謝。

提疊亦受感動,竟親自上岸,為公使團介紹了一家比較大又較便宜的名為“洛太兒格郎德得配”的客店,並告訴曾紀澤,由馬賽兒到巴黎即可乘火輪前往,非常快捷。

安頓畢,曾紀澤請提疊同在店中用餐,提疊因還要裝卸貨物,遂婉謝辭去。

“洛太兒格郎德得配”客店是一家在當地非常高級的客店,樓高九層,極其壯觀,員弁俱各稱奇。住到裏麵一看,房間裏鍾表等飾物俱全,煞是輝煌。

為防意外,曾紀澤讓蕭剛和常柏青住一室。常柏青默然無語。

在馬賽兒城,曾紀澤和夫人開始比著腹瀉,員弁中也有一半人得此疾。

當地總督雷狄芒為使團請來最好的西醫治療,眾人的腹瀉方始緩和;後來得知,此為換水之故也。

十二月十一日早起,曾紀澤在雷狄芒的陪同下,到火輪公司商談購票、托運行李等事。午飯後,公使團的行李等物俱運抵火輪公司裝車。

總督雷狄芒帶著儀仗隊趕到火車站鳴槍為使團送行。

十二月十二日傍晚,火車駛抵法國都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