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城燈火通明,巴黎火車站也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常。
郭嵩燾、劉錫鴻及參讚官黎庶昌帶著一應員弁站在車站的站台上迎接新公使的到來。
曾紀澤在兩名戈什哈的攙扶下邁步走下火車。
郭嵩燾、劉錫鴻、黎庶昌等人依禮跪問皇太後、皇上安,曾紀澤作答後,這才站起身一一禮過,乘馬車趕往巴黎的大清國駐法國公使館。
郭嵩燾與曾紀澤同乘一車,劉錫鴻與常柏青同乘一車,陳遠濟帶著曾廣鑾與黎庶昌同乘一車,劉鑒和紀曜帶著廣珣、昌兒、廣銓乘一車,後麵還有員弁車、行李車,排了長長的一溜。
一行人皆頂戴朝服,腦後拖著長長的辮子,坐在敞篷馬車裏,引得路人駐足觀望,煞是熱鬧,為巴黎增加了一道風景。
到了公使館,郭嵩燾帶人將曾紀澤等人的行李安置妥當,然後便命開飯。
曾紀澤和黎庶昌兩個坐在一處,邊吃飯邊說悄悄話。
黎庶昌字蓴齋,貴州遵義人,廩貢生。黎庶昌初從學於鄭珍,後為曾國藩幕僚,與曾紀澤交厚,是著名的曾門四弟子之一。郭嵩燾使西,李鴻章力薦其任參讚官,乃成。
黎庶昌長曾紀澤兩歲,兩個人見麵以世兄、世弟互稱。
大清國駐法公使館租賃的是一棟歐式二層小洋樓,球體圓頂式,上麵立著根鐵柱子。
公使館前麵有院落,有門房,外麵的大門兩邊,還有兩名戈什哈和法方派充過來的警察站班守衛。主樓的後麵又是一大片院落,三麵是平房,平房的外麵被大樹圍著,很是涼爽。這裏設有公使館的廚房、飯廳及下級差官、輪值的戈什哈所居住的臥房。主樓的一樓有接見廳、議事廳、簽押房、參讚房、文案房、翻譯房及報房,二樓則又是臥房、書房等。
飯畢。陳遠濟帶著蕭剛去為員弁安排住處,常柏青則被劉錫鴻領出了公使館,到別處安歇。
曾紀澤先是詫異,後經郭嵩燾的參讚黎庶昌解釋才知道,郭嵩燾與劉錫鴻在巴黎是分署辦公。此公使館左側的百米處,便是劉錫鴻的公使館。
曾紀澤默然。
飯後,曾紀澤同黎庶昌來到二樓郭嵩燾的書房裏,郭嵩燾著人沏了三杯咖啡擺上。
曾紀澤重新以晚生見長輩之禮與郭嵩燾見過,黎庶昌也以平輩人的身份向曾紀澤問了安。
三人重新坐下。
這時,又有戈什哈進來稟告,說翻譯馬建忠聽說新公使曾大人到了巴黎,特由學校趕來給曾大人請安。
曾紀澤忙說一聲“請”,一個氣宇軒昂的年輕人,足登皮靴,登登登地踩著樓板便走上來。
馬翻譯走進門來,先與郭嵩燾、黎庶昌二位見了禮,這才衝著曾紀澤邊行大禮邊道:“候補郎中、派赴法國學生兼公使館法翻譯臣馬建忠叩問皇太後、皇上安!”
曾紀澤站起身答:“皇太後、皇上俱安,馬大人請起吧!”
馬建忠站起身,又重新與曾紀澤禮過,口稱:“下官馬建忠拜見曾大人!”
曾紀澤扶起馬建忠道:“真是聞名不如見麵,眉叔啊,本官到了天津,就看到了你上給李鴻章中堂的條陳,有見地呀!本官以後少不了要擾老弟的煩哪!——老弟快快請坐。”
馬建忠落座。
曾紀澤看那馬建忠,年不過三十上下,小個子,大眼睛,紅麵皮,生得敦敦實實。
郭嵩燾這時道:“劼剛啊,老夫在巴黎可全仗眉叔支持啊!”
馬建忠回道:“郭大人說哪裏話,郭大人是我大清國第一位駐外公使,下官能盡微薄之力,實屬幸事!”
曾紀澤忽然問道:“問世叔一句,劉公使在倫敦也有使署嗎?”
郭嵩燾苦笑一聲道:“他當然有使署!不僅有使署,而且人員配置比老夫還齊全!”
曾紀澤道:“這等分署辦公,如何能不掣肘!”
馬建忠道:“這等軍國大事原沒有下官插嘴的份兒——李鴻藻力保劉大人使西,用意不也在此嗎?現在可好,許多法國朋友都問下官,大清國駐法公使館究竟以郭大人的公使館為準還是以劉大人的公使館為準?您讓下官如何回答才是!”
黎庶昌忽然笑道:“索性把兩地公使館的樂子一發說給劼剛聽吧。——有一次,一家公使館請郭大人去赴席,郭大人在席上還沒有把叉子拿起來,劉大人那裏又打發人給人家公使館送來了抗議書!”
曾紀澤驚道:“世叔,這等公使館的大忌,如何也能出現!這不是明著告訴外國人,中國公使館內部不和嗎?這個樣子,我駐外公使館又有何意義!?”
郭嵩燾歎口氣道:“使西一年多來,老夫也是心力交瘁。——劼剛啊,老夫看那常柏青也非什麼善類,你打算怎麼辦哪?”
曾紀澤道:“分署辦公是斷斷不行的,至於別的嘛,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我大清國的駐外公使難做呀!”
郭嵩燾這時道:“劼剛啊,你一路顛簸,早些歇吧,明日老夫就交印,然後就帶你去各處看一看,劉大人那裏你也要看一看。老夫要先你一步趕到倫敦。倫敦的事情忙完,老夫就可以回國了!”
曾紀澤站起身道:“世叔也早些歇吧。——至於印嘛,大可不必明日就交,待晚生明兒給總理衙門發個電報,然後再說吧!”
第二天早飯後,曾紀澤給總理衙門擬了個電報稿,言明已到巴黎,便交給報房,著報房差官交由巴黎電報局發走。
郭嵩燾便開始領著曾紀澤在兩處公使館都轉了轉。
午後,曾紀澤又同著郭嵩燾、黎庶昌、陳遠濟、馬建忠及劉錫鴻、常柏青等人會在一處,商量通報給法國外務部的日期及向法外務部征詢向法國總統遞交國書的日期和人員等。
第二天,幾個人又開始清點公使館的財物等項,一直忙了五天才舉行接印儀式。
曾紀澤拜印的當天,郭嵩燾便帶著曾紀澤、劉錫鴻、常柏青、黎庶昌、陳遠濟、馬建忠等六人及戈什哈,趕赴法國外務部,與法外務部官員磋商向法國總統遞交國書的日期。
法外務部大臣馬上呈報法國總統,遞交國書的日期很快擬出。
從法外務部回來的第二天,郭嵩燾便帶上劉錫鴻、黎庶昌、馬建忠等人登火輪趕赴倫敦。
曾紀澤把郭嵩燾等人送上火輪,約好在倫敦會麵的日期。
曾紀澤回到公使館,先著人將劉錫鴻賃租的房屋退掉,又重新劃分住房,分派差事,一連忙亂了幾天。
曾紀澤重新調整人員分工。
武官蕭剛改為巴黎使館的內部武官,曾紀澤的隨身武官為汪清臣。汪原是郭嵩燾的隨身武官,很懂外交禮儀;曾紀澤電報奏請將汪留下來做自己的隨身武官,旨準。陳遠濟仍為隨身參讚官。
諸事漸趨妥當。
一日飯後,曾紀澤帶上劉鑒及兒女,陳遠濟帶著紀曜及昌兒,由汪清臣做向導,漫步在巴黎的街頭,觀賞巴黎的城市風光。兩名佩槍的戈什哈和兩名法國警察局配給使館專負責使館安全的警察不遠不近地跟在一行人的後麵。
早在來前,曾紀澤就已經對巴黎有了印象。巴黎是個講究藝術的都城,漫步在巴黎的街頭,你隨時都能感覺到藝術的存在,尤其在建築上。
在中國的各大城市,臨街的房屋,窗就是窗,牆就是牆;而巴黎臨街的房屋,你看到的到處都是窗,根本就沒一麵牆。但如果到了近前你才會發現,原來映入你眼簾的那麼多窗,其中就有一大部分是畫在牆麵上的畫。隻這一點,就讓曾紀澤等人感慨了許多天。
還有一點更能說明法國人對藝術的熱愛程度,那就是建在巴黎市中心的富麗堂皇的巴黎歌劇院。中國的許多戲院都設在麵積不甚大的茶樓裏麵,招牌上也隻寫一個“茶”字,一個“戲”字。單獨的戲院除紫禁城與頤和園有幾座外,在中國所有城市的街麵上,你都找不出一個來。
巴黎歌劇院建於公元1862年,也就是大清的同治元年,是政府出錢興建的為供法國的各階層人士賞歌賞舞專用的場所。這又不能不讓人歎一句:“法國真是藝術之國。”
大清國和法國的區別就在於,大清國把藝術當成休閑,百姓和它不沾邊兒;而法國則把藝術當成主業。上至總統下到黎民,都把藝術當成生命的一部分,都把藝術當成吃飯。無怪郭嵩燾一談及國外必論及法國,對法國極盡稱道。法國的確有它獨到的地方。
當晚歸來,劉鑒和紀曜興奮得半夜未眠。
第二天,曾紀澤又帶著一幹人等乘車去遊巴黎盛景——巴黎聖母院。
眾人眼界大開,又是一番驚歎、稱奇。
巴黎聖母院是巴黎乃至世界都聞名的一座古老建築。
巴黎聖母院,這座巴黎最古老的天主教堂建於公元1163年,由教皇亞曆山大和法王路易七世共同主持奠基,幾經周折,時停時建,直到公元1345年才基本落成,整整費時182年。這座完全由石頭砌就的名建築與羅馬式建築迥然不同,它是一座典型的哥特式教堂,開歐洲建築史上的一代新風。聰明的設計家們用線條輕盈的尖拱形門代替了羅馬式半圓形厚重的拱門,所有房屋、塔樓、扶壁等的頂端都用尖塔作裝飾,形成拱頂輕、空間大等特點。
這座教堂聞名各國除年代久遠外,還因為與法國的幾次大變革有關。
公元1302年,菲利普第四為對抗教皇,在巴黎聖母院主持召開了有市民參加的“總議會”,標誌著法國市民可以進入政治生活,可以過問政治了。
巴黎歌劇院
巴黎聖母院
公元1430年,英法戰爭落下帷幕,法國戰敗,巴黎被英軍占領,剛滿四個月的英王亨利六世被宣布為法王並在該教堂加冕。
公元1654年,路易十四在此舉行加冕儀式。
公元1744年,路易十六又在此舉行加冕儀式。
公元1804年12月,拿破侖在這裏用自己的雙手將王冠戴到了自己的頭上。
眾人在巴黎聖母院遊覽了一個上午,直到午飯時間才意猶未盡地返回使館。
這一天的飯桌上,眾人胃口大開,談資大增。
飯後,曾紀澤剛在簽押房坐下,傳信官忽然遞進來一封由倫敦發來的電報。
曾紀澤忙掏出密碼本譯起來,很快譯出,竟是黎庶昌發來的,言稱郭嵩燾到倫敦的當日便病倒在床,病勢頗猛,已不能理事,企盼曾紀澤早來倫敦接印。
曾紀澤把電報著人編碼存檔,馬上傳常柏青和蕭剛過來,就使館內外囑托了一番,著常柏青暫主持法使館的館務,擬和陳遠濟、汪清臣帶上三名戈什哈,搭夜班的火車,趕往倫敦。
常柏青卻道:“大人此舉,甚不合我大清體例。職道身為駐英、法兩國副公使,照理,公使到了哪裏,副公使亦應到哪裏。大人是去倫敦拜印視事,職道亦應一同拜印。請大人明察!”
曾紀澤無奈之下,隻好把陳遠濟留在使館主事,而將常柏青帶在身邊同赴倫敦。
火車在晨曦中駛抵英國都城倫敦車站。
劉錫鴻、黎庶昌帶著英國公使館的隨員俱在站台迎候。
曾紀澤與各官員見禮。
曾紀澤發現,黎庶昌旁邊站著一個年輕人,沒有著官服頂戴,卻穿著外國人才穿的一件西服,脖子上不僅係了根布條子(曾紀澤後來知道,此為領帶也),鼻子上還架著兩塊明玻璃片子(眼鏡也),也跟著眾人行禮。
曾紀澤開始以為是個洋人朋友,後見那人的腦後亦懸著一根大辮子,才知也是個中國人,卻不解如何這般裝束。
曾紀澤還禮畢,正想上馬車的時候,那人卻跨前一步叫了一聲:“曾世兄,您老如何連我也認不得了!”
曾紀澤收住步,問道:“你這位老弟如何認得本官?”
黎庶昌站在旁邊隻管捂著嘴笑。
曾紀澤愈發納罕,連連問道:“你究竟是哪個?如何這種打扮?”
那人摘下眼鏡,笑道:“世兄尚未從京城動身,家父的電報已經打了過來!”
曾紀澤一聽這話,猛地抓住那人的手道:“你莫不是端甫老弟?”
黎庶昌笑道:“總算讓你猜著了!不是端甫誰敢穿成這樣來迎公使!”
劉錫鴻這時陰沉著臉道:“英國人把我等當猴兒看,還是回使館再談吧。”
劉錫鴻話畢,也不理眾人,向常柏青使了個眼色,二人當先登上馬車。
黎庶昌瞪了一眼劉錫鴻,小聲對曾紀澤和叫端甫的年輕人道:“沒當成公使,憋氣呢!走,先回公使館,飯後你們兩個再作徹夜長談!”
曾紀澤於是登車。
你道端甫是誰?就是李鴻章的大公子李經方。
李經方字伯行、端甫,原本是李鴻章六弟昭慶的兒子,後過繼給李鴻章。李經方十五歲起就被李鴻章送到英國學校讀書,會英、法、日三國語言。李經方已在歐洲九年,娶日本女子為妻,現在大清國駐英國公使館做供事一職。
李經方
馬車剛駛出火車站,忽然從兩旁圍觀的人叢中,跑出三條漢子,中間的一人由兩人架著,三人齊齊地跪倒在曾紀澤的馬車前。那馬受這一嚇,咆哮著立起前蹄,所幸不再往前奔走。
曾紀澤嚇得臉色頓白,以為遭遇到了刺客,後見三人的腦後都拖著辮子,方始放心。
車夫急忙跳下車,一邊用手帶馬一邊大聲問:“要怎的?刺客不成?”
汪清臣帶兩名戈什哈跑過來,把跪著的三人圍住,以防不測。
曾紀澤頓了頓,問道:“你們三個如何要攔本官的路啊?——這是英國呀?”
三個人邊磕頭邊道:“您老不就是我大清新任的駐英公使曾大人曾侯爺嗎?”
曾紀澤正要講話,不期來接站的劉錫鴻凶神般地走了過來,用手指著跪著的三人大聲嗬斥道:“你們三個賤民!放著好好的大清國子民不做,偏跑這裏替人做牛做馬!本官好好的副公使已被你們壞掉了,如今曾大人剛到倫敦尚未接印,你等又來搗亂!——來人哪,把他們三個給本官拖開!”又抬頭對曾紀澤道:“大人受驚了!”
劉錫鴻話畢揚長而去。
戈什哈得了號令,伸手便來拉這三人。
跪著的三個人一見戈什哈們要動粗,不由邊磕頭邊道:“曾大人哪,我等攔大人的車駕是要喊冤的!大人萬不要學劉大人的樣子,把我等的死活不管不問!”
曾紀澤急忙高喝一聲:“慢著!”
幾名戈什哈住了手,齊把眼望定車上的曾大人。
曾紀澤想了想道:“你們幾個可有狀紙?——本官剛下火輪,還未到公使館。你們有什麼冤枉,盡管把狀紙呈上來。隻要是公使分內的事,本官一定替你們討回個說法!——該不是英國人欺辱你們了吧?”
中間的那人口裏說一句:“謝大人了!”便從懷裏掏出一卷東西,遞給左邊的戈什哈。戈什哈接過來雙手遞到旁邊的汪清臣手裏。汪清臣接過來,走近一步雙手捧給曾紀澤。
曾紀澤把東西接過來,口裏道:“你們三個退下候傳吧。”
三個人再次恭恭敬敬地磕了頭,這才廝架著閃在一旁,眼望著曾紀澤的馬車漸漸遠去。
曾紀澤顧不得觀街景,展開狀紙便看起來,卻原來是英人赴華招工、華人在英地做工期間造成傷殘、英方不予理睬的事。看樣子,這些人已找過公使館;公使館顯然無法和英方交涉,故出此攔車下策。
曾紀澤把狀紙袖起來,暗想:“英國這裏怕要耽擱一些日子了!”
穿過兩條街道,又過了一條橫道,曾紀澤便望見眼前的一幢二層小樓,門前飄揚著大清國的龍旗,轅門外有兩名英國警察站哨及四名中國戈什哈巡哨。
曾紀澤不用問便知道,這裏肯定就是大清國駐英國的公使館。
前邊的引路車到了門前果然停下,轅門外的戈什哈急忙跑過來,兩名英國警察也把手中的槍舉起來致意。
曾紀澤被人簇擁著步入公使館的大門。
當時天將微明,大霧彌漫,周圍的一切都模模糊糊,身後的街道也正處在靜寂之中。
到了公使館的接見廳上,眾官員又是一番重新見禮,曾紀澤依舊重新攙扶。劉錫鴻照舊領著常柏青鬼鬼祟祟別去。
禮畢,曾紀澤則在參讚官黎庶昌、供事李經方的指引下,到二樓後麵的平房裏去看望郭嵩燾。
一見曾紀澤走進來,病中的郭嵩燾急忙掙紮著起身。曾紀澤一把摁住。
黎庶昌著人給曾紀澤放了座,又讓人沏了茶,這才同著李經方退出來。
曾紀澤眼圈一紅道:“想不到一別才幾日,世叔如何竟病成這個樣子?——”
郭嵩燾喘息了許久才斷斷續續道:“已經好多了,大概用不上幾天,就能下床走路了——英國還有許多事情要辦,新公使到後要遞國書,要去拜會各國駐英公使、領事。明兒就接印吧。國書遞晚了,英國方麵是要怪罪的。英國不同於別的國,是各國中頂頂講文明的國家。劼剛啊,老夫現有的隨員中,有幾名比較幹練的,你可以留下,其他的都隨老夫回國。一路還安靜吧?啊對了,總理衙門昨兒來電報詢問你到倫敦沒有。我還沒有回電,你歇歇就擬幾個字吧!”
曾紀澤見郭嵩燾吐字吃力,喘氣不勻,急忙站起身道:“世叔歇著吧,晚生一會兒就給總理衙門回個電報。”
曾紀澤到樓下的簽押房稍事休息,早餐便擺了上來。
用過飯,曾紀澤便給總理衙門擬了“已到倫敦”的電報,囑黎庶昌到電報房發出,然後才著人沏了茶,和李經方談起話來。
第二天,郭嵩燾掙紮著要同曾紀澤舉行拜印儀式,曾紀澤不許。曾紀澤一定要等郭嵩燾病愈後才肯接印。
常柏青聞知,登登登便闖進簽押房,慢條斯理地說道:“曾大人,職道適才聽說,革員郭大人要交印,大人卻不肯接,不知這是為何?”
曾紀澤道:“郭大人已病成這樣,交印的禮節繁而且重,如何能挺下來?”
常柏青一字一頓道:“大人此言差矣。職道想問大人一句,設若革員郭大人一病不起,大人接不接印呢?大人難道不知道衙門裏的交印是國家定製嗎?”
曾紀澤一拍桌案,大喝一聲:“混賬!你在和誰講話?——來人!”
一名戈什哈應聲而入,大喊一聲:“嗻!”
曾紀澤用手一指常柏青道:“把這個不知羞恥胡言亂語的常柏青與本官關進臥房裏去!不得擅離半步!”
常柏青未及辯解,已被戈什哈伸手抓住辮子拉了出去。
第五天,公使館收到總理衙門轉發的太後懿旨:著將常柏青革職,隨郭嵩燾、劉錫鴻回國交刑部議處。
常柏青氣焰頓無,怏怏地將行李、書籍搬進劉錫鴻的房間裏,不敢再過問使館的事。
郭嵩燾於是得以安心養病。
十天後,郭嵩燾的病已基本痊愈,曾紀澤這才拜印視事。
交印畢,曾紀澤向總理衙門發報奏請升署駐英使館供事李經方為參讚官。旨準。郭嵩燾、劉錫鴻、常柏青等回國人員們開始忙碌回國的事,一霎齊備。
臨行的前一天,曾紀澤把郭嵩燾請到二樓的密室裏,兩個人單獨進行了一番長談。
郭嵩燾是曾紀澤步入洋務的引路人,他還與曾國藩是兒女親家。曾紀澤的四妹曾紀純,嫁的就是郭嵩燾之子郭依永(字剛基)。可惜郭依永天生的浪蕩公子,吃喝嫖賭抽樣樣出色;曾紀純自嫁過去,竟然沒有享過一天的福。曾紀澤已幾年不去見自己的這個妹婿。郭嵩燾知道兒子對不住曾家,在曾紀澤麵前,口裏對兒子不提一個字;在巴黎如此,現在在倫敦亦如此。
曾紀澤親手給郭嵩燾沏了一杯茶,又給自己沏了一杯,歸座後,曾紀澤從袖中摸出初到倫敦便收到的狀紙遞給郭嵩燾,道:“世叔,晚生一到倫敦便收到這個,晚生不忍我大清子民受人欺辱,卻又不知怎樣辦理才好。”
郭嵩燾接過狀紙看了看道:“老夫這裏已收到過一份,為此事老夫還專與總理衙門和李少荃討論過。”
曾紀澤問:“恭王怎麼說?李中堂又怎麼說?”
郭嵩燾把狀紙放下,搖搖頭道:“凡與各國的商務、勞務,我大清均以老約老例辦理,外國也如此。老夫翻看了與英國的各種條約,均對雙方勞務沒有作出條款。如補上這一項,就須改約。而改約又是雙方的事情,有一方不同意,改約也不能成功。惟今之計,隻能讓總理衙門谘文各省巡撫衙門,避免我大清子民越洋做工。劼剛啊,我大清是弱國,弱國無外交啊!”
曾紀澤的心被郭嵩燾給說得霎時沉重起來。
曾紀澤喝了一口茶,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他放下杯問道:“世叔,晚生怎麼沒有看到馬建忠?”
郭嵩燾道:“你到的頭一天,他法國的學校便知會他隨學校去外地旅遊了,大概這幾日就能回到巴黎。馬建忠是個洋務奇才,有什麼事,你和他多商量!”
曾紀澤道:“晚生這幾日一直沒斷了和端甫談話。晚生覺得端甫年紀不大,可對西洋的事情著實懂許多呢!”
郭嵩燾用手摸了一把胡子道:“端甫十幾歲便出來曆練,他自然要比你我懂得多。但端甫雖知歐洲,卻對大清國內的事情不甚明白。我大清國——咳!”
兩個人沉默片刻,又談起其他的事情,但直到歇息,兩個人誰都沒有提郭剛基這個人。
第二天早飯後,曾紀澤帶著李經方、汪清臣等留館人員把郭嵩燾、劉錫鴻、常柏青及回國員弁送到車站。火車開動,曾紀澤方回到使館。
曾紀澤把倫敦的事情料理完畢,很快便返回巴黎。
李經方見曾紀澤走得匆忙,怕出意外,忙向巴黎的陳遠濟發一封電報,著其接站。
火車啟動後,汪清臣卻猛然一拍手道:“曾大人,照理,您老動身前該給陳大人發個電報著其接站才對呀!”
隨行翻譯和戈什哈也慌張起來。
曾紀澤淡淡一笑道:“下車若沒人接,你們就隨本官走回使署又有何不可!”
汪清臣聽曾紀澤如此講話,不由看了身邊的翻譯和戈什哈一眼,不敢再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