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紀澤是在考驗李經方的辦事能力。
車到巴黎,陳遠濟帶著馬建忠候在站台前。
曾紀澤步出車門,馬建忠當先施行大禮道:“候補郎中下官馬建忠沒有在倫敦伺候大人,特向曾大人謝罪!”
曾紀澤笑著扶起馬建忠道:“馬大人快快請起。馬大人隨學校旅遊得還愉快吧?”
馬建忠道:“謝大人掛懷。”
陳遠濟帶人也一一禮過,於是登上馬車。
曾紀澤坐進馬車裏,心裏卻感歎一聲:“端甫辦事如此精細,不愧是李鴻章的兒子!可大用矣!”
進了使館,眾人又是一番重新見禮。
曾紀澤先到上房看了夫人劉鑒及孩子,又到二妹的房裏看了看,這才更衣下樓,到簽押房處理公事。
曾紀澤先著陳遠濟給倫敦的李經方發報告知已到巴黎的話,然後便開始處理自己赴英期間使館裏的一應公事。直忙到午飯後,才得空和馬建忠坐下來談話。
禮畢歸座。
曾紀澤開言說道:“本官來前李爵相就講過馬大人的事,本官到後郭大人又累累稱道於馬大人。”
馬建忠笑著道:“大人謬獎,下官心實慚愧!——大人才真是我國辦洋務的高才。”說著話,馬建忠從隨身的文件袋裏摸出張法文報紙遞給曾紀澤,接著道:“朝廷放大人接任駐法、英兩國公使的消息剛一發布,法國的政界便作出了反響。”
曾紀澤接報紙在手看了看,道:“本官粗通英語,對法語卻是不識。法國的事,以後還要仰仗馬大人!”
馬建忠站起身,拿過報紙,用手指著巴掌大的一塊版麵說:“這篇就是專講大人的,大人如不嫌棄,下官讀給大人聽如何?”
曾紀澤道:“如此甚好,本官洗耳恭聽。”
馬建忠就讀道:“曾紀澤是大清國重臣曾國藩的大公子,從小就學習英文,研究歐洲各國情況。很有見識,是個外交奇才。曾國藩離世後,他襲取了侯爵。曾紀澤將出任大清國駐法、英兩國公使,可以推斷,大清國的外交肯定要別於以往。”
曾紀澤笑道:“想不到,法國對我大清國的事情知道得這般詳細。隻是有些誇大!”
曾紀澤說著從桌麵的文件筐裏拿出在倫敦收到的狀紙說:“馬大人,有一件事,本官正要向你討個主意。這是本官一到倫敦便收到的狀紙,你先看一看!”
馬建忠雙手接過來,埋下首去看。看畢,馬建忠把狀紙放回到桌麵上,說道:“大人,通關以來,不獨英國發生這樣的事情,就是法國,每年也總有幾十起這樣的事情發生。”
馬建忠從隨身的護書裏摸出一份材料遞給曾紀澤,說道:“大人,這是在法國讀書的學生們聯名寫給大人的信,請大人一閱!”
曾紀澤拿起看了一眼,見題目明晃晃是十八個核桃般大的字:呈請駐法公使館照會法外務部修改條約事。
曾紀澤一愣,問:“眉叔,郭大人在時你如何不拿出來?郭大人是我國外交老臣,他老的一句話,字字都重千鈞哪!”
馬建忠道:“大人容稟,大人來前,眾學生已讓下官給郭大人遞交過這個函件,郭大人不久確曾將此函件電告國內的總理衙門及李鴻章中堂。”
曾紀澤忙問:“總理衙門和李中堂怎麼說?”
清朝時期海外的中國勞工
馬建忠道:“下官正要和大人講這件事。郭大人恐怕到現在都不解,總理衙門與李中堂竟然再未提起此事,仿佛郭大人沒有提過。更奇的是,國內沒有動靜,法國外務部的動靜倒是來了。先是一名次長來到公使館向郭大人提出口頭抗議,強調說,法中兩國的條約是《馬嘉理條約》改訂而成的,警告郭大人不要得寸進尺得隴望蜀。不久,法國外務部又向公使館遞交了一份標有中法兩國文字的抗議書。郭大人氣得硬是大病一場。”
曾紀澤沒待馬建忠把話說完便埋首下去讀將起來。
曾紀澤不知道在法學生提出了什麼不可理解的話,竟讓法當局如此緊張。
讀完全篇,曾紀澤長出一口大氣,如釋重負。
呈請駐法公使館照會法外務部修改條約的宗旨隻有一個,希望法中修好條約在原有的基礎上增加一條:“兩國百姓民間商務(含勞務)法當局有權保護其權益及人身權利,尤其當該百姓的人身權利受到傷害(含工傷)時,亦要參照本國製定的條約賠償之。”該文最後強調,這並非大清得隴望蜀,獨出心裁,實乃各國修好條約均如此也。否則一旦有不測,公使館怎好向該國提出交涉?
曾紀澤合上文本,想了想道:“眉叔,依你個人看,總理衙門和李中堂當是個什麼主意?太後看了文本,又當是個什麼主意呢?”
馬建忠道:“大人,依下官揣摩,不外以下幾點:一是懼怕法人,一是怕法人補一填十,出現被動局麵。我大清的外交是以被動、賠理開端的。郭大人出使英國是‘惋惜’,崇厚使俄前是到法國‘謝罪’,無一例外。但下官以為,為長久計,我大清與法、英等國所定各約必須修改才是平等。大人久居國內不知國外的情形,我大清的子民,若非官方派遣,無不受盡欺淩,去歲還出現法工頭將我務工人員打殘,又有因工致殘被開除等項事。國與國平等,子民與子民亦仍平等,才是正常。如何洋人在我大清地麵出了事故,洋人便追個不休,直至賠銀才肯幹休,而我方人員莫說致殘,就是丟命也無人肯管?下官推測,隻要與法改約成功,各國之約亦能改也。”
曾紀澤站起身走了幾步,自言自語道:“怪不得本官一下火輪,車隊尚未走出車站,便有我華人路中擋截以為鳴冤!聽馬大人一講,我同胞居在國外或務工或務商可不是低人一等嗎?”
海外勞工受盡欺淩,苦不堪言。
清朝駐美國華盛頓公使館內的情景
馬建忠道:“大人所言極是!這也正是我等學生二次給大人上書的原因!——大人,您老雖是二等公使,可卻是襲侯。以侯爵之尊向朝廷進言,朝廷斷不會置之不理的。請大人明察!”
曾紀澤坐下歎口氣道:“眉叔啊,局外不知局內的甘苦啊!縱觀我大清近幾年與國外的修約,無不是城下之約!城下之約已是外交中的大敵,偏偏又有那麼多的遺老遺少整天指東道西。郭大人為了我大清的洋務,就剩把心掏出來給人看,還不是讓人賣國賊、郭鬼子的罵個不了!革職還不算,還要在後麵加上個‘永不敘用’才算滿意!郭大人回去,還不知怎麼樣呢!——馬大人哪,這件事容本官細細斟酌斟酌,我大清的事情——咳!本官已奏請總理衙門,著馬大人續任駐法公使館翻譯兼供事一職,估計這一二日就能有旨下來。”
馬建忠眼含熱淚深施一禮道:“下官先替萬萬在洋的子民謝過大人!——大人如無其他吩咐,下官先行告退!”
曾紀澤扶起馬建忠道:“行李都移過來了吧?住在使館裏,本官有什麼事也好隨時請教!”
馬建忠站起身道:“謝大人抬舉。下官隨時伺候大人公事!大人,下官還有一件事情,郭大人在時就想明言。下官以為,簽押房還是改成中式的好。”
曾紀澤想了想道:“隨風易俗,本官沒覺出有什麼不妥啊!”
馬建忠道:“大人如無其他吩咐,下官先行告退。”
曾紀澤晚飯後又帶隨員應酬了兩件外事活動,夜半才回到公使館。
第二天,曾紀澤依例拜訪各國駐法的公使館、領事代辦處。曾紀澤這才發現,各國公使館、領事代辦處無一不是依照自己本國的民俗風情來裝飾廳堂。俄國是俄國風情,英國則是英國的樣子,沒有一家公使館像大清國的公使館現在這個樣子的,一律英國化,連待客用的茶具也是從英國買的,起坐用具更是絕對英化;郭嵩燾崇拜英國幾乎到了入迷的程度!這是郭嵩燾晚年外交悲劇的根源。
各國公使依例回拜曾紀澤。
凡帶夫人來的,曾紀澤就讓劉鑒坐陪;不帶夫人的,曾紀澤則讓陳遠濟坐陪。
忙完這些,曾紀澤立即讓馬建忠著手籌改公使館的廳堂,由現在的英化一律改作中國化。
馬建忠留法兩年,分別在三個法國人的家裏住過,結識了不少當地的居民。這些人中有匠人、商人,均屬於法國城鎮中的下層。
馬建忠如今受命籌改公使館的布局,自然少不了這些人的幫助。這些人不惜力肯吃苦,索酬又不高,公使館全部改造完成,才隻費去百十兩的銀子(法幣折成白銀數)。
曾紀澤對馬建忠不由又多了幾分倚重。
馬建忠也從曾紀澤的身上看到了許多大家子弟所不具備的素質,也是滿心歡喜,倍加欽服,漸無隔閡。
公使館改造完成後,曾紀澤一時興起,又擬就了一副對聯:“濡耳染目,靡麗紛華,慎勿忘先父儉以養廉之訓;參前倚衡,忠信篤敬,庶可行聖人存而不論之邦。”
對聯由匠人分別刻在木板上,懸掛在使館大門的兩側。
辦完了這些,已是五個月以後的事了,曾紀澤收到郭嵩燾通過李鴻章給自己發來的百字電報,得知郭嵩燾已安全回到湘陰家中。在電報結尾,郭嵩燾寫了十個字:出使全國罵,歸來無人迎。郭嵩燾電後,曾紀澤又收到李鴻章的千字電報,這才知道郭嵩燾講的竟是實情。讀罷李鴻章的長電,曾紀澤不由淚流滿麵。他替郭嵩燾不平,他替郭嵩燾鳴屈!
郭嵩燾因是明旨革職永不敘用的人,所以回國後沒有進京,而是直道回湖南。《申報》每日關注大清官員的動向,郭嵩燾自然是關注的焦點。但令郭嵩燾大感傷心的是,他從長沙水路上岸時,不見來迎接他的人,倒見無數的生員、鄉紳,高舉著“不準郭鬼子進城”、“郭嵩燾賣國賣宗不死無以謝天下”這樣的條幅給他看。
郭嵩燾萬想不到他在國外朝思暮想的故鄉竟這般對待他。
郭嵩燾仰天長歎,棄了上岸的念頭,喝令船家解纜,直奔湘陰。
郭嵩燾沉默了一路。
回到湘陰家中,郭嵩燾當天就病倒在床上。一家人慌作一團,延醫求藥整整忙亂了三十幾天,才把郭嵩燾從閻王那裏硬給拉了回來。
郭嵩燾的外交核心是“平和”二字,尤其在對俄、英、法等國的交涉中,更是一味地講求協和。
郭嵩燾主張學習西方科學技術,辦鐵路,開礦務,整頓內務“以立富強之基”,這是他的功;但他在外交上所采用的方法卻有許多不明智之舉,有些還被動地給國家造成損失,這當是他的過。
轉天,曾紀澤給李鴻章寫了封二百字左右的信,信中對郭嵩燾回國後受到的冷遇深懷不平。信後,曾紀澤將留法眾學生的文書及大清在英務工的子民狀紙鄭重地附上。曾紀澤將信與文書用電報的形式發給李鴻章。他要試探一下李鴻章對改約的態度,然後再酌情給朝廷上折。
這期間,法國又發生了多起華人因做工時不小心致殘被法工頭開除又不給賠償的事。
曾紀澤開始頻繁與各國駐法公使、領事代辦接觸,廣交朋友以期在外交場上站穩腳跟,一旦國際間有重大事情發生能互通有無。
馬建忠萬沒想到曾紀澤的外交立場竟與郭嵩燾大不一樣。
郭嵩燾搞外交,從來都是以出使大臣自居,尤其做了公使以後,更是不主動與別國公使接觸。每逢有外交場合,郭嵩燾說話的口吻也總是“本大臣”、“本欽差”地講個不了;這就無形中孤立了自己,郭嵩燾的外交於是也就成了被動的外交。
法國軍官日意格為大清練兵多年,後出任福建船政局正監督。郭嵩燾初到巴黎時,日意格也在巴黎休假。郭嵩燾與日意格是早就認識的。
某一日,日意格忽然來到公使館麵見郭嵩燾曰有事相求。交談中,日意格提出若中國在巴黎設總領事館的話,他想充任總領事一職,並請郭嵩燾奏請朝廷玉成此事。
郭嵩燾當即給予拒絕。
郭嵩燾撫須說道:“日意格軍門,我大清國已在法國設了公使館,目下尚未有設總領事館的可能。設若我大清真要在法國設總領事館,領事一缺也不能著外國人充任。”
日意格碰了滿臉的灰,隻好悻悻離去。
日意格不久回到大清便開始散布有關郭嵩燾無知拿大的謠言,為朝廷撤任郭嵩燾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巧得很,曾紀澤由倫敦回到巴黎的第二天,日意格恰又回到巴黎休假。日意格回到家中略歇了歇,便具帖來拜訪曾紀澤。
曾紀澤對日意格是早就聞名的,但會麵卻是首次。
曾紀澤依禮將日意格請進會見廳落座,又著人單沏了杯咖啡擺上。
日意格說一口不太流利的漢語,他先向曾紀澤恭維了一番,這才提出,請侯爵大人援引各國範例,奏請總理衙門在巴黎設總領事館;而總領事一缺,則懇求曾大人能舉薦由他日意格擔任。
日意格拍著胸脯向曾紀澤保證說,他對巴黎的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他一定能幹好。
曾紀澤對日意格的突發奇想甚覺可笑,他略一思忖,答道:“日軍門久在中國,對中國的事情應該很清楚。軍門適才所提之事非使者所能建議,若總署果派足下充總領事,則使者之責任輕鬆多矣。”
日意格自然無甚話說。
日意格雖然在兩個人麵前都沒有達到目的,但心裏對兩個人的印象卻是不一樣的。日意格在以後曾不止一次對人講,曾與郭相比,更像個外交家。
日意格,法文名字是Giquel,生於公元1835年(道光十五年),法國軍官。日意格曾參與波羅的海、克裏米亞之海戰。鹹豐七年(公元1857年)十二月,參加英、法聯軍侵占廣州,四年後擔任浙江寧波海關稅務司。不久任常捷軍副領隊,後受閩浙總督左宗棠舉薦出任福建船政局正監督,因功被清廷破格賞加提督銜。
曾紀澤到後不久,馬建忠便深深地感到,郭嵩燾做公使不如做大臣來得稱心如意,而曾紀澤無論是言談還是舉止都稱得上是個優秀的外交家。馬建忠暗自為大清國慶幸。
時人稱:“惠敏(曾紀澤諡號)庭訓最嚴,書功最深,所資亦最博,惟筆力稍弱,不能副誌。”
但總理衙門的回電卻讓馬建忠和曾紀澤大感震驚。總理衙門不同意在法學生所提出的改約之說。總理衙門強調指出:“法人強大,我隻有委曲求全才保得平局。我方一旦提出改約,法人必不允許,如若激起其他變故,目前平和局麵必被打碎,將不可挽回,故罷提。”
大清國這幾年是被洋槍洋炮打怕了。
曾紀澤反複思考了十幾天,又從側麵對整個法國進行了了解,他認為改約的可能性還是有的。但直接上奏朝廷或通過總理衙門或李鴻章之手上折都不會達到效果,他須想個兩全之策。他先給李鴻藻、翁同龢以及陝甘的左宗棠分別寫了信。信中列舉了幾件大清百姓在法國的種種不平等之遭遇,然後提出中法條約如不修改,大清子民若到法國謀生斷無平等可言。這種曲徑通幽的做事方法他是在父親身邊學到的。
左宗棠早在湖南巡撫衙門佐幕期間,因事得罪湖廣總督官文,官文上折彈劾左宗棠。曾國藩明知道左宗棠是冤枉的,但苦於曾、左是同鄉,無法上折為左宗棠辯誣,隻好求助於在京師做大理寺少卿的潘祖蔭。潘祖蔭一紙辯折遞上去,左宗棠不僅得赦,且賞加四品京堂銜著令其到曾國藩大營襄辦軍務。左宗棠此後才有了大顯身手的機會。
不久,在與各國駐法公使的交往中,曾紀澤又發現了一件令他吃驚的事。
各國駐法公使館均為自買的屋舍,而大清則一律賃屋設署。
曾紀澤一日午後同幕僚、法國人法蘭亭談起了這件事。
法蘭亭道:“曾大人有所不知,巴黎此地賃房貴於買屋,十年賃屋所費之銀便可買下此屋。而公使館乃長久之期,就算十年,兩國斷絕往來所買之屋也可原價賣出。這筆賬,各國均算得明明白白,不知何故,獨大清國算不明白。”
話後,曾紀澤著馬建忠私下訪了訪,結果竟然與法蘭亭講的大致吻和,巴黎此城賃屋果然貴於買房!
曾紀澤當下一麵給李鴻章及總理衙門拍發電報言明此事,一麵讓馬建忠在巴黎城內尋訪是否有合適的房屋可買。
讓曾紀澤再次沒有想到的是,這後一件看似簡單又於國有利的事竟險讓他受到撤任的處分!
先說他要辦的改約之事。
李鴻藻接到曾紀澤的信後半夜不得入睡,天交五更鼓才迷糊糊地合上眼睛,卻又做了一個大大的惡夢;他夢見他那早已死去十幾年的爹正被五花大綁在一根木柱子上受洋人鞭撻,爹的哀婉淒慘的告饒把他從夢中喚回,竟再不得睡。他披衣下床走進書房,點上蠟燭後,就鋪開八行紙,一邊流淚,一邊寫折子。折子的題目是“洋人辱我大清百姓當斬盡殺絕折”。折子從通關以來洋人即開始在大清地麵胡作非為寫起,一直寫到總理衙門向各國派駐公使或領事。結論是:如不趁此時洋人尚在夢中將其斬盡殺絕,大清國永無寧日。
他放下筆,細細地將折子讀上一遍,感覺滿篇璣珠,全文生輝,就袖起來,喚人更衣上早朝;家人給他端了碗燕窩粥,他也不理,陰著臉上轎而去了。
翁同龢也是一夜未睡。但翁同龢總算還清醒,上折子的時候沒忘了提出與法人改約一項。早朝的時候,兩個人同時把折子遞上去。
總理衙門大臣奕
李鴻藻的折子把慈禧太後讀進雲裏霧裏,以為外麵又出了交涉,著人一打聽才把心放下。讀過翁同龢的折子,才知道原來是要求與法人改約的。
慈禧太後把恭王傳進宮裏,把兩個折子給了他,不著一言便著他跪安。恭王回到總理衙門便捧著兩個折子讀了一遍。時間是光緒四年底。
奕時年已四十六歲,在總理衙門幹了十七年,身上多少已存了些暮氣。尤其近一二年,他更是以慈禧太後的話為準,與外國人打交道一味地講求一團和氣,初期的硬邦勁兒,已是消失殆盡。與法人改約是大事,凡大事他是必須要同天津的李鴻章商量後才肯辦的。他給李鴻章寫了封密信,連同李鴻藻與翁同龢的折子一起,派快馬送給李鴻章。
李鴻章見到折子和信,馬上便知道這肯定是曾紀澤的主意,口裏不由便說了一句:“總算沒有看錯劼剛!”
李鴻章提筆給恭王寫了封回函,說明自己的看法,認為可以同法國商談改約一事。
又過了十幾天,李鴻章還不放心,又親赴京師,到恭王府和恭王麵談了一次。奕的主心骨兒漸漸強硬。
左宗棠見到曾紀澤的信時正在新疆前線與阿古柏交戰。左宗棠讀罷曾世侄的信後,先是細細思慮了幾天,待想法成熟,這才揮筆上折。折子交給八百裏快騎後,沒忘了又給兩江總督沈葆楨、山西巡撫曾國荃、直隸總督李鴻章各發信一封,申明與法人改約的必要性。左宗棠指出,與法人改約,是千秋百代之大事,是一件上對得起祖宗、下對得起百姓的事。能做的事就應爭取做,不要讓子孫後代戳著墳頭唾罵。
左宗棠和李鴻藻、翁同龢不同。左宗棠是實幹家,是實際戰爭中拚打出來的漢子,李鴻藻與翁同龢則是舉世公認的白麵書生。白麵書生多尚空談,都有著豐富的理論和想象力,但實幹不行。
左宗棠的折子遞進宮去,慈禧太後飯前讀一遍,飯後讀一遍,越讀越覺著左宗棠務實。慈禧太後的腦海中開始閃現已故大學士曾國藩的形象。
慈禧太後一個人感歎:要是曾國藩還活著,這種事情早就拍板了,奕倒好,不問,就是拿不出個結果!
慈禧太後又把奕傳過來,劈頭就是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你們總理衙門成天都在幹什麼呀?怎麼著,啥事我要是不問就不辦是不?”
奕嚇得激靈靈打個冷戰,一句話不敢說。
慈禧太後把左宗棠的折子摔到奕腳前說:“這件事都驚動了左宗棠。你們知道左宗棠多大年紀了嗎?六十六了,快七十的人了!還在前線替咱大清和匪人打仗。你們不能讓他省省心哪?你下去後馬上讓李鴻章給曾紀澤發個電報,就說我說的,問問他,和法人改約能不能成?能成就讓他辦,不能成讓他回個話。他洋人是人,咱大清的人就不是人?好狗還護三村呢,我可不想死了還讓人指著墳頭罵!”
奕知道左宗棠目前在慈禧太後心目中的位置。左宗棠此時在新疆就算放個大臭屁,慈禧太後聞著肯定也要說香的。
奕回到總理衙門馬上便谘文李鴻章,著李鴻章以總理衙門的名義給曾紀澤發報,讓曾紀澤酌情到法外務部交涉改約的事,並言明是太後的話。
李鴻章一見谘文,不敢耽擱,立即將電報當日發走。
曾紀澤這日正在公使館的上房聽二女兒廣珣撫琴。廣珣彈奏的是法國名曲《馬賽曲》。公使館原雇有一名法國女鋼琴家,教習郭嵩燾的孫女練習彈奏鋼琴。郭嵩燾撤任回國後,曾紀澤見該人舉止大方得體,漢話也能說上幾句,從不多言多語,就留下來教習廣珣學習鋼琴彈奏之法。經過一段時間的演練,廣珣已能獨立彈奏曲子,但法國女師傅仍要指導之。
使館值事官恰在這時走進來稟道:“稟大人,英報房剛剛轉來一份加密加急電報,特來知會大人!”
曾紀澤一聽“加密加急”四字,登時站起身隨值事官走出去。
外商電訊公司帶來的當時世界一流的電訊技術
加密電報是曾紀澤與李鴻章私訂的密碼電碼,須兩個人按照各自懷裏的密碼本子才能譯出來,非特級保密文字,李鴻章不用加密。這是曾紀澤入住公使館以來收到的第一份加密電報,想來事情不會小。
曾紀澤到了簽押房,屏退左右,這才從懷裏摸出密碼本子,一個碼一個碼的譯電文。整整譯了一個時辰,才算將全部電報譯出,卻是總理衙門轉呈慈禧太後的一份懿旨,曰:著曾紀澤酌情與法外務部交涉改約等事。懿旨的後麵,則是奕與李鴻章務求曾紀澤謹慎從事的話,有五百字之多。
其實,早在這封電報之前,曾紀澤與法蘭亭等人已暗中為改約一事籌備、活動了許多天,並起草好了送交法外務部的相關文書,隻是尚未正式照會法外務部而已。但曾紀澤暗中做的這些馬建忠一絲一毫也不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