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福成道:“下官正是此意!”
曾紀澤隻好下轎,俟照相師到後,三人合了一張,又單獨與李鴻章、薛福成各合了一張,這才別去。
望著曾紀澤的轎影,薛福成忽然哽咽著對李鴻章說道:“中堂大人,下官此次與劼剛會麵,忽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恍若就此一別再不能見到。下官隻是不明白,我大清如何容不得功臣!”
李鴻章撫須緩緩說道:“劼剛的見識超出許多人,故不能見容耳,這是國運!”
李鴻章話畢,不知又想起了什麼,眼裏忽然湧現了淚水。
本年八月二十七日,張之洞奏請的蘆漢鐵路開始籌辦。
曾紀澤聞訊心情為之一振。他馬上讓師爺代筆給張之洞寫了封鼓勵的信,並囑其若無款項,可通過招商局聶緝椝或盛宣懷出麵和洋行商借。
曾紀澤同時又分別給天津海關道盛宣懷、招商局總辦聶緝椝寫信,囑其若蘆漢鐵路需款,請與洋人籌措借款事宜,切切。
張之洞收到曾紀澤信時正是晚飯後,張之洞正在總督衙門與僚屬們飲茶、談天。
接信讀後,張之洞隨後把信遞給身邊的人傳閱。
眾人閱後,一聲不響又把信傳到張之洞的手中。張之洞動情地說:“曾劼剛是我大清最能辦事的人,本部堂以前是誤解他了!”
張之洞,直隸南皮人,字孝達號香濤,晚號抱冰,是張之萬的弟弟,人亦稱其為“香帥”。張之洞是同治進士,曆任翰林院侍講學士、內閣學士等職。同治十二年(公元1873年)授四川學政,奏設尊經書院。光緒五年(公元1879年),反對崇厚與俄國簽定的《裏瓦幾亞條約》,力主將崇厚問罪,又奏馭俄之策宜先備後講:備之法為練兵、籌餉、用人,講之法為責以義、折以約、怵以勢,至此名聲大振。中法戰事起,由山西巡撫升調兩廣總督,起用馮子材,在廣西邊境擊敗法軍。又設廣東水陸師學堂,創槍炮廠,開礦務局,立廣雅書院,武備文事並舉。在籌議海防中,站在李鴻章一邊,主張購船、籌款、練將、設船廠、造炮台,大治水師。光緒十五年,張之洞調湖廣總督,到任不久即開辦漢陽鐵廠和湖北槍炮廠,又設織布、紡紗、繅絲、製麻四局並創辦兩湖書院。在洋務方麵,張之洞大有與李鴻章一爭高下的趨勢。張之洞素來惜名如命,李鴻章對張所搞的洋務大多嗤之以鼻,稱其為中看不中用。
但曾紀澤卻對張之洞充滿了厚望。
本年九月三十日,英國突然向哲孟雄派兵駐防。
光緒帝得到消息的當日即將翁同龢傳進宮去,午後便下一旨:曾紀澤轉補吏部左侍郎兼管同文館事務,勿庸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與海軍事務衙門行走。欽此。
曾紀澤隻好把總理衙門與海軍衙門正辦之事與人交割一番,到吏部與同文館拜印視事。
隔日,又一道密電發到天津:詔令李鴻章急速進京議事。
曾紀澤到吏部的第二天才從《申報》上得知英國向哲孟雄派兵駐防的事,也同時明白了光緒帝為何將自己從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與海軍衙門調開——光緒帝顯然是聽了翁同龢或太後的勸告,把曾紀澤排除在與英交涉之外。
當日回府,曾紀澤一夜未眠。
很顯然,哲孟雄一地出現的事情與越南當初的情況一樣,全是清政府的消極做法造成的結果。如果清政府及早著令駐藏大臣文碩向哲孟雄派兵駐防,英國絕難有非分之想,更不可能派兵駐防。
第二天早朝,光緒帝向滿朝文武通報英國派兵哲孟雄的事,但並沒有朝議一項,隻是通報而已,光緒帝顯然已經有了主意。
曾紀澤卻橫下一條心,義無反顧地出班奏道:“啟奏皇上,臣有話要說,請皇上恩準!”
光緒帝不得不道:“你講吧。”
曾紀澤道:“啟奏皇上,臣以為英國不經我國許可擅向哲孟雄派兵駐防,是強盜行徑,我方應速向英國提出交涉並著駐藏大臣文碩向哲孟雄派兵。請皇上明察!”
光緒帝愣了愣問:“曾紀澤呀,你專司何職啊?”
曾紀澤答:“回皇上話,臣得蒙天恩,專司吏部左侍郎兼管同文館事務。”
光緒帝道:“曾紀澤呀,吏部的事情關乎我大清興衰,你要好好辦事,不要負朕之所望!”
曾紀澤一時不知所措,隻好叩頭謝恩。
當日下差,曾紀澤打轎直奔李鴻章府邸,李鴻章偏偏去了恭王府。曾紀澤隻好乘轎轉道恭王府。
恭王府現在是門前冷落車馬稀,大門外隻有李鴻章的綠呢轎子停著。
曾紀澤的轎子和李鴻章的轎子落在一處,曾紀澤從角門走進王府。
王府門房早已沒了收門包的規矩,曾紀澤一到,門子馬上飛跑著去報,裏麵很快便響起“有請曾大人”的喊聲。
曾紀澤被引到了王爺的書房,見李鴻章與恭王正盤腿坐在炕上喝茶。
曾紀澤請安畢,也坐下,有下人急忙端了杯新茶擺上。
曾紀澤望著恭王說道:“王爺比以前發福了!”
恭王長歎了一口氣,苦笑一聲道:“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劼剛啊,你來前,少荃正在同我講述早朝的事。咳!劼剛啊,你曾家兩代,為我大清立下了蓋世奇功。鹹豐初年,洪楊作亂,鋪天蓋地,一呼萬應,眼看國將不國,你父親當時剛丁母憂便詔令起複練勇。你父親曆十餘年,忍辱負重,終將大亂平息,文宗當時確有‘平亂者封王’之語。可惜事成之後,隻將你父親封了個侯爵。這也還則罷了,最可氣的是,你赴俄改約,曆盡艱辛,生生將崇地山所議之局麵扳回,結果怎麼樣呢?劼剛啊,大清愧對你曾家呀!”
曾紀澤顫抖著雙手淚流滿麵,道:“王爺呀,您老能對晚生道出如此心聲,就算晚生屈死,又有何憾哉!”
李鴻章歎了口氣道:“劼剛啊,你的病是激動不得的。你靜一靜,聽我說。目下之京城是翁同龢的天下,哲孟雄一事,翁同龢與皇上已有定議,召我回京商議無非是走個過場,是做給人看的。”
恭王沉吟著說道:“皇帝親政,帝師重用,這原無可非議。但若把王大臣們排斥在外,就顯得有些不妥了。我大清在六部之上設大學士,設軍機處,後又設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海軍事務衙門,怕的就是帝師專權!咳!”
又談了一會兒,飯廳擺飯上來。
三個人用過晚飯,曾紀澤先一步辭出。
當晚,他把師爺叫到書房,又鄭重其事地給光緒帝上了道折子,重申哲孟雄派兵之重要。
第二天早朝,他將折子呈上。
光緒帝接過折子沒有表態。
同一天,光緒帝收到了駐藏大臣文碩八百裏加急遞進的請戰折子。
光緒帝就文碩的折子和翁同龢商議了一天,結果卻是一紙聖旨急發西藏。
旨曰:文碩身為朝廷重臣,遇事不穩,臨事糊塗,深負朝廷所望,著即革職押解京師問罪;升授駐藏幫辦大臣升泰為駐藏大臣,著該員接旨日起速赴英國印度總督府交涉哲孟雄一事,力持和局,不得開釁。
為了不傷害英國人的感情,光緒帝又著李鴻章電告總稅務司赫德(英國人),由赫德電告其弟赫政,著赫政速赴西藏配合升泰與英交涉。
由英國人出麵與英國人交涉,翁同龢與光緒帝,師徒二人上演了一出大為各國恥笑的外交醜劇。
曾紀澤聞言大驚,連連在心裏大叫:“哲孟雄休矣!”
曾紀澤連夜著師爺寫折,建議朝廷改派交涉大臣。
折子遞進宮去,光緒帝大怒,提筆批了“糊塗”二字。
曾紀澤病情突然加重,他上折告缺,懇請恩準回原籍養病,不準,但卻又賞假兩月,著其在京師寓所養病。
升泰,蒙古正黃旗人,卓特氏,字竹珊,捐班出身。升泰初入資為戶部員外郎,後外放山西授汾州知府,曆任浙江按察使、雲南布政使。光緒七年(公元1881年),為伊犁參讚大臣,尋授內閣學士。光緒十年,署烏魯木齊都統。光緒十三年,為駐藏幫辦大臣。升泰其人和崇厚秉性一般無二,最怕的是洋人,最恨的是大清的百姓。升泰駐防邊疆數年,每有洋人挑釁,他總是先殺百姓和自己的軍兵,然後再陪著笑臉去問洋人是否滿意。讓這樣的一個人同著一位英國人去印度與英國交涉事情,無異於雙手把哲孟雄送給人家無二。
曾紀澤養病期間,幾次給李鴻章寫信,懇請李鴻章能上奏朝廷,挽救危局。
老謀深算的李鴻章則跑到上海,全身心地操辦上海機器織布局開工事宜。
曾紀澤無奈之下,隻好把希望寄托到李鴻藻、徐桐等人的身上,仍未果。
曾紀澤心灰意冷,決定做個閻敬銘第二。他著令家人打點行裝,又著師爺代筆給湘鄉和九叔曾國荃寫信言明去意。
劉鑒眼見夫君日漸憔悴,且思鄉心切,也同意曾紀澤的選擇。但她又考慮到大年將至,如此時搬遷,一家大小勢必要在路途當中過年,心又不忍。
一日晚飯後,劉鑒一邊給曾紀澤做手部按摩,一邊悄聲勸道:“劼剛啊,奴家自打嫁進你曾家,從未有違逆過你的時候,你說東,奴便跟你到東,你使洋,奴便隨你到洋!”
曾紀澤笑道:“你究竟要說什麼呀?”
劉鑒道:“奴家就是想和你作一個商量,我們這一大家子人,能不能在京裏過完大年,出了正月再走。奴家隨你在何地過年都無妨,隻是還有郭筠和——”
曾紀澤沒容劉鑒講下去便道:“你所言極是,就依你所言,出了正月再搬。我去意已決,我此次回到湘鄉,是絕不再離開半步了。我光緒三年(公元1877年)離鄉,至今已整整十有三年沒有回去。十三年來,湘鄉的山水無一日不在我夢裏出現。我雖沒有像二妹那樣埋骨他國,但也不想魂斷京城啊!”
曾紀澤的一番話,說得劉鑒淚如泉湧,她哽咽著說:“放心吧劼剛,一出正月,我們就南遷故裏!”
曾紀澤深情地望了夫人一眼,口裏不由吟誦出元朝張養浩的一首詩來:“詩磨的剔透玲瓏,酒灌的癡呆懵懂。高車大纛成何用?一部笙歌斷送。金波瀲灩浮銀甕,翠袖殷勤捧玉鍾。對一縷綠楊煙,看一彎梨花月,臥一枕海棠風。似這般閑受用,再誰想丞相府帝王宮?”
曾紀澤的眼角,悄然流出兩滴眼淚。
光緒十五年(公元1889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上海機器織布局在李鴻章的親自操持下正式開工生產。
曾紀澤至守齋書劄
聽著機器的陣陣轟鳴聲,李鴻章撫須微笑:“我大清各省都能有這種聲音,我堂堂中國何愁不富!”
是年底,李鴻章以“事繁”為由,上折懇請留在上海過年,以處理機器織布局的未盡事宜,旨準。
這一年辭舊迎新之時,曾紀澤回國至今第一次收到光緒帝的例賞:一幅光緒帝親書的“福”字;一個玉質扳指兒。
曾紀澤隻看一眼,便著人收拾起來,既未供奉也未懸掛。
新年的頭一天,曾紀澤病情有些好轉,他當即請外國照相師進府照全家福。
令全家人感到疑惑的是,這回全家福又與以往大不相同。以往,不管是在國外還是在國內,曾紀澤總是頂戴官服坐在中間。
曾紀澤這次雖也坐在中間,但卻沒有頂戴官服著身,隻讓劉鑒給梳理了一下辮子,穿了件便服便坐上去。
劉鑒見夫君如此,也沒敢讓誥命夫人服著身,但卻把李鴻章夫人贈送的那件皮衣穿上,以示與往日不同。
正月初二,總理衙門給每位在京大臣遞送一份標明“議”字的谘文。
曾紀澤好奇地打開,卻是升泰與印度總督擬就的《中英會議藏印條約》待準稿。
曾紀澤坐進書房,耐心地看起來。
《中英會議藏印條約》主要內容為:一、規定哲孟雄歸英國保護。二、劃定哲孟雄和中國邊界。三、對於遊牧、通商等問題,留待以後再議等。文稿的後麵特別注明,此條約乃升泰、赫政與印度總督及英國方麵反複磋商所達成的結果。
曾紀澤把條約往書案上一放,憤怒地站起身。
曾紀澤張口想喊代筆師爺,卻不防“哇”地吐出一口鮮血來。
那口血不偏不倚正噴到條約上。
曾紀澤隻覺眼前一黑,隨即倒在書案旁。送茶的下人一見大驚,急忙喊人。
曾府霎時慌作一團。
光緒十六年(公元1890年)公曆三月十七日,京城太廟無端坍塌一角,湖南有石從天而降。是日,光緒帝禦準《中英會議藏印條約》。
曾家湖南湘鄉老宅富厚堂,原名“八本堂”,後曾紀澤據《後漢書》“富厚如此”改現名。
同一天,為大清國的外交及海防事業作出過突出貢獻的、最傑出的外交家曾紀澤在府邸溘然長逝,年僅五十二歲。
消息傳開,京師異常平靜,除各國駐華使節紛紛到靈前吊唁外,在京的三品以上大員,隻有十幾人象征性地到靈前拜了拜,其中還有人是看在先爵相曾國藩的麵上。
光緒帝很快下旨降恩,依例追加曾紀澤為太子少保,然後便沒了下文。
國內對曾紀澤的逝世反響平平,但國外各大報紙卻紛紛發表文章,論其才、敘其德,吵得沸沸揚揚。
曾紀澤離世的第四天晚上,夜已經很深,年近花甲的恭王奕輕車簡行,身著常服,悄悄來到曾紀澤的靈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三個大禮,然後才在家人的攙扶下很快離去。
曾府沒有人認出恭王,恭王直到離去也未和任何人講話。
曾紀澤離世的第十天,李鴻章風塵仆仆地趕到靈前,手扶靈柩,失聲痛哭。
很快,李鴻章的夫人也帶著下人趕到曾府,幫著曾家料理喪事。
李鴻章當日上折請求為曾紀澤破格賜諡,以彰其功。折曰:
……曾紀澤自光緒六年兼使俄國改換約章,正承崇厚失詞獲咎之後,俄人藉為要挾之端。約自我廢,勢難轉圜。其時沿海震動,以主兵事將起。該侍郎受任於危疑之際,力為其難,竟能廢已定之成約,折無厭之要求。易危為平,卒歸於好,不惟界務商務保全實多,而弭兵息民,大局所關,尤非淺鮮。約成之始,優旨褒獎。中外論者,鹹謂此舉始中國辦洋務以來所無,即泰西交涉亦未嚐有也。九年,法越事棘,奉旨留任以與法人辯爭。該侍郎力持正論,法人畏避其鋒,至不敢複與議事,一時海內傳誦。翕然以為正論之歸。十年冬間,在英議定洋藥稅厘並征條約,此中國曆年議辦而未行,英人久宕而不願者。該侍郎即悉心商辦,克底於成。至今,歲增入款二百餘萬兩,且使洋藥厘重價昂,吸食漸少,暗消隱患,其事跡皆卓卓可傳。而俄法兩役,當時和戰之局始終與聞,其中曲折為難情形,局外多未深知,惟臣知之最悉。其奏疏函牘一一具存,艱苦之情,曆曆在目。每一念及,未嚐不失聲歎息,以為有古名臣之風。該侍郎係二品大員,國史例得有傳,惟事關洋務記述,應請敕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將當時案牘擇要谘送史館編入傳中,庶足垂諸不朽。該侍郎為故大學士曾國藩長子,少承家訓,劬誌勵學,群經俱有論述,於小學音律,尤為顓家。其餘力兼通泰西文字語言,更屬當代士大夫所罕有。方創設海軍衙門時,該侍郎猶未回京,特奉懿旨幫辦事務。草創之初,一切規製,多所讚劃。閏二月,臣在都會議朝鮮事宜,該侍郎力疾趨公,猶複長慮卻願,情溢於言。其忠愛之誠,臨危不改,實為國家之藎臣。可否特旨予諡,出自恩施。
光緒帝急召翁同龢商議。
翁同龢略一思忖,垂手答道:“稟皇上,臣以為李鴻章的所請似有諸多不妥。我大清開國,從未有為二品官賜諡之例。請皇上明察!”
光緒帝點頭稱許。
李鴻章很快得知自己的奏請被光緒帝駁複。
李鴻章一時氣憤交加,竟直闖園子,麵見太後。
李鴻章一見太後,雙膝跪倒,涕淚橫流,哽咽著道:“臣李鴻章見過太後這一麵,就要離任回籍。臣懇請太後務必保重身子骨兒,臣在合肥日夜在菩薩麵前為太後燒香祈福。太後萬壽無疆,不僅是臣的心願,也是我大清百官的心願!臣給太後磕頭!”
李鴻章話落,衝著太後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
太後大驚,忙問:“李鴻章,你這是咋了?你快起來講話!”
李鴻章站起身,低頭答道:“太後容稟,臣已決意離任回籍。但有些話,臣想對太後言明,這樣臣才心安!請太後恩準!”
太後道:“李鴻章啊,你這是在和誰賭氣呀?我還沒死哪,想給你氣受,得問我答應不。你講吧!”
李鴻章從袖中摸出折子的原稿,雙手呈給太後道:“臣懇請皇上為故臣曾紀澤賜諡,皇上以二品官例不賜諡駁複,臣百般不解!”
太後沒有接折子的原稿,而是問了這樣一句:“李鴻章啊,我聽人說,皇上自打親政就整天和翁同龢攪在一起,凡事翁同龢說怎麼著,皇上便怎麼著。是不是真的呀?”
李鴻章答:“皇上倚重帝師這自無不妥,但皇上惟翁同龢一人的話是聽臣卻不解!”
太後笑了笑道:“李鴻章啊,你是老臣,皇上還年輕,有些事情啊,還得你們這些老臣給掌掌舵。曾紀澤呀,他給我長過臉,也跟我慪過氣。他這事兒,我回頭問問皇上。按說呢,咱老祖宗是有二品官例不賜諡的說法。但是呢,後頭還跟著一句‘節烈除外’的話!李鴻章啊,我的話你聽清了嗎?”
李鴻章撲通跪倒道:“臣替故臣曾紀澤謝過太後!”
太後道:“你呀,沒事兒,就來園子看看我,別動不動就跟翁同龢這些人慪氣。真有個什麼事啊,還是這些老班底靠得住。你跪安吧!”
李鴻章倒退出門。
慈禧太後當晚即將光緒皇帝傳進園子。
光緒皇帝走出園子時,蔫頭耷腦,滿肚皮的心事,全無了來時的風采。
第二天,光緒帝果然召王爺、大學士、軍機大臣等會商曾紀澤諡號一事。
一代帝師翁同龢仍以“大清開國二品官例不賜諡”為由,請求罷議。
李鴻藻、徐桐等一班大員亦緊隨其後,鼓噪助威。
李鴻章甩須揚眉,以“曾紀澤雖官居二品卻立有蓋世奇功不賜諡無以彰其功”相抗辯。
一時間,朝堂之上唾沫橫飛,李鴻章與翁同龢一班人爭論到幾近老拳相向,互不服其說。
正在這時,湖廣總督張之洞奏請為曾紀澤賜諡的折子由快馬遞進宮來。
光緒皇帝展讀之下,默然許久,才一字一頓說道:“曾紀澤之逝,震動了國際,如不賜諡,各國必聯合發難於我國!”
原來,聰明的張之洞為了能使朝廷賜諡於曾紀澤,竟在折子中引用了外國報紙的一段話,就是這段話,使光緒帝決定為曾紀澤破格賜諡。
曾紀澤逝世的第三天,英國《北華捷報》的華文版,便發表文章說:“曾侯的早逝,對中國對各國的權益,都是一項嚴重的打擊。清廷高官中讚助維新事業的本來不多,而像曾氏這樣真正開明分子的去世,實最可惜……他作為著名而受人尊敬的曾國藩的令子,是很有威望的,他因此所獲得的地位和影響力,在中國也無人可與比擬。從他發表的《中國先睡後醒論》看來,他實在是一位典型的愛國者……他在使歐八年期間,以堅定莊嚴的立場,處處為維護中國的尊嚴而奮鬥。他對歐洲的思想和習俗極為熟悉,並在符合他高貴身份的前提下,盡量采納了一些歐洲的生活方式。”
張之洞將這段文字引入折中,借洋人之論,表自己之意。
光緒帝一錘子定音,群臣無人再敢對賜諡一事提出異議,但很快又為應賜何諡號爭論不休;直議到晚,才好不容易議出“惠敏”二字。
光緒帝當庭恩準。
朝廷既然破格予其諡號,自不能再按常理進行。
禮部堂官很快便來到曾紀澤的靈前宣讀聖旨。
曾紀澤像
旨曰:“……戶部右侍郎曾紀澤,才猷練達,任事勤能。簡任出使大臣,聯絡邦交,熟悉一切情形,辦理悉臻妥協。嗣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並幫辦海軍事務,均能盡心職守。……著破格加恩予諡惠敏,追贈太子少保。其生平政跡事實,宣付史館。任內一切處分,悉予開複。靈柩回籍時,著沿途地方官妥為照料。其一等侯爵,即著伊子曾廣鑾承襲。欽此。”
聖旨字數雖不很多,但對曾家上下和李鴻章、張之洞等人來說,總算是個安慰。
聖旨下達的這一天,不知是巧合還是有人發起,京城各館堂賣唱的藝人們唱的歌曲竟然都是元代周浩的《蟾宮曲》。
其詞曰:
想貞元朝士無多。滿目江山,日月如梭。上苑繁華,西湖富貴,總付高歌。麒麟塚衣冠坎坷,鳳凰城人物蹉跎。生待如何,死待如何?紙上清名,萬古難磨。
不久,曾紀澤的靈柩由京師起運,曆經六十幾日顛簸,順利抵達湖南湘鄉。
曾紀澤終於回到了他生前魂牽夢繞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