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在張中行身邊工作的人,都挺喜歡他:一是他沒有一點架子,很平和;二是他學問深,像座圖書館。我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去人民教育出版社時,在他的辦公桌的對麵總能見到一個始終微笑的中年人,後來知道是張厚感先生。張厚感“文革”前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係,可以說與張中行是校友,雖然此北大已非彼北大了。
他對張中行是熟悉的,也可以說他們是忘年之交。他是1978 年從南方幹校換崗後調回出版社的,恰好張中行也因“廢物利用”回到單位,於是就熟了。青年時期的張厚感對張中行的印象是親切、有文墨,但那時也沒有意識到他的更深的價值,隻是覺得,他身上有別人沒有的東西,不俗氣,有古風,對談的時候總能知道些深的學識。
他在北大讀書時見到的老先生中,這也是少有的。
許多年後,張中行駕鶴西行之後的一個冬日,我在北城“薊門煙樹”附近的太月園小區見到張厚感的時候,聊起張中行的片斷,他還感慨不已。那一天我向他請教了許多問題,知道了許多有趣的故事。張厚感的性格和他的名字一樣厚道可愛,他說張中行給他最大的影響是實事求是,從不唱高調子,承認自己不行,有缺點。比如七十年代人們講“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他卻對同事悄悄說,自己既怕苦也怕死,所以成不了英雄。舍身取義是好的,可敬,可我還是想活,也就不能舍生取義。承認自己的凡夫俗想,並不是自私自利。張中行對利看得淡薄,是不去爭搶名利的。如八十年代初,出版社有新書要發布,會場常常在重要的地方,某某大領導出席,許多人爭著去。他卻把請柬送給別人,說:“我不想去,聽那些領導的發言也沒有什麼意思。”這樣熱鬧的場合就都躲過去了。再如評職稱,他在五十年代才是中級,工資也不算高。許多人說他是“老北大”了,可以再找找領導升一點。他卻搖搖頭,覺得現在挺好,知足著呢。晚年的時候,他沒有住處,一直在二女兒家裏。單位分房子,也沒有申請。倒是年近九十之後,女兒偷著給社裏領導寫信,才在祁家豁子分到一處七十二平方米的小三居室,地點偏僻,格局又差。我多次到過那個地方,覺得並不方便,他卻很知足了。好的文章,並非都在漂亮的居所寫就。對一個忘身於利益的人,隨遇而安,安之若素,別人豈能解之?
在張厚感的記憶裏,張中行的生活很有規律,從來不熬夜,晚上九點多就入睡了;白天在單位,埋頭編書,不太說話。午飯後,他和同事一同散步,聊聊天,很健談,與人是和善的,從不任性而來,很合儒家的溫良恭儉讓的風度,讓人與其相處很舒服。衣食住行呢,也不講究,吃飯是低標準,高興時隻喝一點二鍋頭,佐以小菜。來朋友時到小館子,求的是熱鬧和有趣。他從不和人吵架,脾氣好。有一次老伴讓他去商店買點肉餡,服務員是個姑娘,態度很橫,對他發脾氣:“叫你把錢放在盤子裏,怎麼亂放,成心啊?”張中行說:“對不起,沒有聽到。”服務員反說:“那我罵你聽見沒有?”老人不作聲,轉身離去,也不生氣,心裏說:還是沒聽到。對社會怨懟的東西,他以此種態度對之,雖有無奈的地方,但是這種不為外物所動的境界,不是人人可以做到的。
單位的同事平時叫老人“行公”,他和大家相處也隨意得很。
交情深了,行公也無話不說,有時甚至把自己的心愛的藏品送給別人。他就送給張厚感一塊好的玉石,用作篆刻。他還把明末清初的大畫家陳老蓮的一副對子贈送給張厚感。張厚感在篆刻上有造詣,張中行則喜歡收藏硯台,兩人自然就有諸多的話題。行公經常說,現在玩硯台是小玩,要適可而止,不可太貪大,因為沒有那麼大的經濟實力,戰亂時期才能見到便宜貨,能遇到奇品。在張厚感的印象裏,行公隻有一次花了兩千餘元買了一塊雞血石,再沒有見到他大的動作。他小玩,不都是獨享,願意把自己的長物與人共賞,也把一些送給朋友,彼此大樂。編輯部因為有了他,聚散的內容就豐富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