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到辦公室來找他的人很多,有居士、畫家、書法家、藏書家,名氣都不太大。與他來往的人,多是世俗意義上失敗的、不得誌的人。他對這些人有天然的親情,好像天底下最有趣的人就在這個群落裏,但對圈子外的一些文人,大凡好的,也都不持反對的意見。他喜歡談別人的長處,不太去抓住小節不放。他九十歲的生日那天,一些朋友聚會,席間講起季羨林,有人對此公就有點微詞,以為和上層走得過近。行公卻說,他在德國念的是語言學,對一些文字很有研究,因為沒有研究西方的哲學與政治,對一些情況就不敏感,這是可以理解的。能從知識結構的角度去看人,見識就和別人不太一樣,愛意也深藏在其中,可見他的通達和善良。和他接觸的人,不會有戒備之心,人性最好的一些東西在那裏閃爍著。可是那些喜歡講革命,大談無產階級理論的人,與之接觸時,卻要常常提防些什麼,又不時露出醜態,為什麼呢?
他對年輕的同事是好的,比他小的編輯,他稱先生,有舊文人氣,可是感情方式卻是現代的。李世中回憶說:1988 年年初,張先生整理注釋他的詩詞集《說夢草》成功,一邊拉我喝他最喜歡的竹葉青酒,一邊讓我給他寫“跋尾”。他說我讀研的專業是唐詩宋詞,寫一篇後記還不至於發愁吧。我生性懶惰,怕寫不好,想到張先生以前的集子多有名人為之美言,就更遲遲不敢動筆……張先生對古硯的鑒賞,是頂尖高手。有一次他很有興致地給我講起來,還拿出來他的收藏品進行實物教學。說因為用的墨不一樣,唐朝的硯是凸出來的,宋朝的硯是凹出去的。有一次,是有故宮的人陪他去逛潘家園舊貨市場,他買了幾個唐碗,回來興致勃勃地對我說,他要是一天沒飯吃了,就搬個小凳,去蹲潘家園淘寶,肯定餓不死啦。他說這話時,笑得眼睛並成一線,快樂有如孩提。
我記得張厚感的一句話:“中國不缺作家,不缺學者,缺的是這樣可愛的有趣的老人。”真是誠哉斯言。行公是一座圖書館,裏麵藏著許多美好的東西,鮮為人知的東西。張厚感和同事們在工作中常常向他求教一些知識,大凡知道的,他都能做很好的回答。他們驚異於這個老人的淵博和深切。在見識上,他總有奇語。人的一生,有幸遇到這樣的老人,乃大的福分。行公去世後,張厚感、劉德水和李世中在他們三人撰寫的訃告上對他讚美有加,認為他在學識、為人、人格上高出常人,是不可多得的智者。我看了那個訃告,就感慨道,文人中有的人遠遠地看可以,近看就不行了,而行公是遠看近看都禁得起的人。無論遠與近,他散出的光與熱,都溫暖著世人的心。因為有了他,我們的讀書界才多了一些詩意的談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