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自然屬於後者。他厭惡皇宮裏的什物,對貴族的存在也無戀意。他的描述帶有身體的體味,是心裏的烙印的集合,剔去了一切外在觀念的暗示。北京的好處是平民能夠自己找樂,在繁複的街巷裏覓一塊靜地。街市是吵嚷的,他不喜歡吵嚷。市民裏也有暗區,那對他是一個空白,並無什麼記憶。他是個在文章裏惦記好事情的人,壞的記憶不太願講。所以北京的美麗的一麵在他眼裏一直多於醜陋的一麵,雖然不快的記憶是那麼多。

好像是張承誌說的,他不喜歡過度地沉浸在京腔裏,自己生在北京,卻遠離京味裏的油滑,所以他竭力克製京腔的運用,警惕成為帝京裏無特操的人。北京的誘惑之地太多,保持了人性本色的自然在平民世界裏。這個看法和張中行是一致的。低姿態而語境闊達,平民化不失詩文意味,是北京有個性的文人特有的東西。看張中行談北京的文字,趣味介於士大夫與機敏哲人之間,舊的一麵和新的一麵都夾在其中。說舊的一麵是有紅袖添香的渴望,喜歡回味文人愛情的逸聞舊事,發古之幽情。閱微草堂的意緒,《浮生六記》裏陳芸那樣秀麗的女子,他都可以深深感懷。在帝王與遊民世界之外,是存在一個心性化的世界的。像張承誌這樣的獨異者選擇了離開北京,從邊塞尋求新夢的路。而張中行這樣的老人卻留在這裏,從雜蕪裏靜撈珍貴的遺存,在寂寞裏的北京,不也能尋找到美麗嗎?

北京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後大變,城裏的基本格局被破壞了,加之文化的置換,與當年張中行記憶裏的世界不同了。他在這裏生活得越久,遇到的不適也越多,於是隻剩下了回憶。曆史裏有意思的文人是他探尋的領域,關於此,他所寫的文章是多的。另一方麵,那些民俗的存在也吸引著他。在諸多古跡與陳物裏,其中的故事折射的恩怨愛恨,對他都是一個視點,似乎是夢的流音。《府院留痕》寫今昔之感,除了逝者如斯的憐惜,還有夢滅的淒冷吧。《一溜河沿》《名跡掠影》是讀史的漫步,可細品的往事怎能說盡呢?《香塚》《大酒缸》《鬼市》中,流動的是北京特有的味兒,民風習習裏,是塵世裏的哀榮,你能於此覺出沉澱在曆史深處的人情的晶石,俗調與名士流韻,記載著另一種曆史,那是與紫禁城裏的風向大為有別的。

而這,在張中行眼裏,乃人的可得溫存的世界。在前人留下的餘溫裏,也有我們不曾閃動的光澤。在這光澤裏,我們終於知道怎樣的人生是值得打量的。一對比,就知道了當下的生活缺少了什麼。

日本學者鶴見佑府談北京給他的印象是大而深。這是不錯的。

張中行不是不知道那深裏的驚險,但他卻不去寫深的世界,渴望的是淺的生活。順隨自然,又得天地樸素之氣,才是真的人生。所以對北京,他的夢還是平民色調,不過境界卻有些名士味。你看《北京的癡夢》的結尾,就一目了然了:桑榆之年最想望而不能得的,是一個稱心如意的息影之地。可取的地方不止一處,老北京就是其中之一,比如偏僻地方的小胡同內,由一個牆外可以望見棗樹的小院就好。說起來,這願望也是藏於心久矣,有詩為證:露蟬聲漸細,容易又秋風。

曲巷深深院,牆頭棗實紅。(《春明碎影·深巷之秋》)這樣的小院,近些年都是住在樓裏夢想的。能實現嗎?顯然,除非是在夢裏。

夢,非人力所能左右,於是我轉而投身於白日夢。

又於是我就真有了一個小院,離城根不遠,因而可以聽到城外叢林的鳥叫。院內房不是四合,為的是地多,可以容納兩三棵棗樹。不能種丁香和海棠嗎?老北京,小門小戶,要是棗樹,深秋樹上變紅,才對。當然,不能少個女主人,《浮生六記》陳芸那樣的,秀麗、多情,而且更多有慧。這之後,我的拙句“丁香小院共黃昏”改為“棗樹小院共黃昏”,幻想就可以成為現實。說到此有人不免要竊笑,說書呆子的呆竟發展為瘋,可憐可歎。但我亦有說焉,是有言在先,乃白日夢,自己也知道必不能實現,不能實現而仍想說,也隻是因為,對於昔年的北京生活,實在舍不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