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這樣的情愫是他的世界裏最柔軟的部分。人們愛讀他的文字,和這樣無偽的心的表露有關。大膽又真實的語態中,詩與哲的因素都有。從流行了多年的文體裏,是看不到這樣的文字的。因為寂寞,所以要讀書,也因為寂寞,在幻境裏期待美的拯救。這個苦悶的象征裏,解析著生的困惑,以及愛的期待。張中行的文字裏常常抑製不住內心的寂寞,正如木心所說,生命是什麼,生命是時時不知如何是好。無所歸心,而終於在美麗的文章裏得到歸所,怎麼能不有一種暖意呢?
這是無奈的。在哲學的層麵,他是懷疑主義者,而在情感的層麵,卻又是喜歡溫情的,期待有愛的家園。哲學解決不了情感的困惑,詩文裏的藝術,才能讓他略有緩解。而新文學,似乎不能滿足他的需要,隻有舊的詩文,能打動他的心。所以有人說他的精神有舊的一麵,不都對,也不都錯。古典藝術裏清新溫暖的地方,是他眷戀不已的世界。
人終究是精神與肉體難以分離的存在。一分離,就有大苦。張中行曾經想用佛學的智慧解決此難,後來失敗,於是不得不向傳統求救。其實現代以來,解決情感的困惑,外國文學提供了許多參照。
巴金、沈從文都以此出離焦慮,胡風、阿壟也是這樣。但張中行卻在舊的存在裏發現美,走的是傳統的路,於是便有奇氣流動,獨步於文壇,神乎於江湖。他在境界上走出了獨特的路,從古意象裏釋放著現代哲學無法解決的心緒。“五四”後的學人中,他是特有的一例,東方的與西方的有趣的審美境地在他那裏會合了。後人學他,不太易像,因為那精神的漂泊裏,有哲學的東西。
這裏牽涉到對舊文明的態度。他在內心深處是厭惡儒教的東西的,對孔老夫子的君臣之道沒有好感。可是舊文化中好的東西,差不多都在詩詞與歌賦裏。一些文字與藝術閃著人性的光澤。自《詩經》以來,中國人心性自由的一麵,超脫凡俗的一麵,偶然能流動在這個世界裏。如果說讀書人存在著還能活下去的理由,那麼詩書裏的靈魂也能慰藉人的心,是一個重要原因。打倒孔家店,不應掃蕩掉所有的舊的遺存,至少前人的形象思維裏的智慧,後人不是都能超越的。在他的內心,《詩經》以來的傳統,確實有不可代替的魅力。
強調西學的他,在某種程度上,是含有儒家的風範的。道家的某種超脫感在他那裏也有影子。儒道之間的審美的空間,對他是個常衡的東西,他覺得舊文化可以吸引人的因素就在這裏。外為奴,而心不為奴,可以上窮碧落下黃泉,天馬行空地旋轉,管他身外的世界呢!他的老師周作人也是這樣,自稱是個儒家,不正宗的儒家,就是隻能在亂世裏保持內心的寧靜,靠一種不偏不倚的遠離利害的態度,笑對苦楚的日子。古今的詩人,有許多是做到了這一點的。
你看他對李清照的欣賞,對蒲鬆齡的讚佩,就因了他們內心還存有自由的世界。兩千餘年來中國人能頑強地活下來,且不斷創造了有趣的藝術,是因為在大傳統下,還有一個小傳統。這個小的傳統,在他看來就是一個精神薪火承傳下來的載體。他承認,自己是親近這個小傳統的。
近人的創作,能把外來的神思與國人的情感很好地結合在一起的有許多,但大多是青春式的狂歡。而表現老人的蒼冷感和東方的寧靜感的舊詩詞,卻不多。張中行在審美的層麵是有古典的味道的。
在這個意義上說,他並不新潮,有時看上去還像個遺老。但這個遺老卻並不腐朽,內心有汩汩流淌的激情。他在思想上的獨異和審美上的古典化,使他既帶有了西學的美質,也保持了東方的情調,在韻致上有著美麗的品質。我有時想,西方的那一套,和東方的基調要調和起來,在書齋的層麵可以做到,可在平民化的基點上就不那麼容易。他的出現,在我看來是把貴族化的敘述方式和平民拉近了。
布衣氣裏還有高貴氣,在泥土間升騰的卻是天地間的偉岸的日光,不僅自由主義的文人沒有過,左翼的文人何嚐有過呢?“文革”之後,百物凋零,能存在的都不存在了。可是像他這樣的人,卻因了思想的力量和舊傳統的力量,在無趣的地方呈現了有趣。“五四”
的流音被他這樣的人彈奏,文壇因之一亮。我最初是通過他,才懂得了“五四”獨行者意識的形態,幾近滅絕的審美的靈光,在此閃動不已。原來精神還可以如此存活,我們這一代人,是不知道這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