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間精美的部分,誰都是知道的。張中行知道古文有許多好處,所以就絕不說虛妄的話。我見過他在幹校時代抄的李清照的《金石錄後序》,工工整整,心以為是深深喜愛的。李清照文字洗練,清幽而意切,讀來沁人心肺,無疑是拔俗之作。好的文章,在他看來一是要言之有物,有內容;二要自然平實。曆史一久,真美的存在亦被遮掩,讀者往往被表麵的東西吸引,內在的深卻不得相見了。古文的優點在他眼裏有以下幾點:一是簡煉,以寥寥數語就可浮出大的氣象;二是詞彙豐富,出其不意之處閃爍其間;三是修辭有靈活的一麵,非平鋪直敘之狀;四是委婉,藝術的表達使人愜意;五是句法整齊,有對仗之美;六是富有聲音之美,平仄中是旋律的起伏。古人的表述方式,總結起來是智與趣的,乃汪洋大海,珍珠藏在裏麵。《史記》、杜詩、蘇詞都是代表,張中行發現了美的結構方式及產生的過程,他寫道:文言裏有不少大家熟悉的名句,如文的“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詩的“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雲裏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詞的“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曲的“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無語怨東風”“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都能用少數文字點染,畫出優美的境界。現代漢語或者由於不注意,或者由於句法鬆散、冗長,已經不大有這種本領。能不能以文言為借鑒,在這方麵有所創造呢?這就有待於作家們努力了。

看得出來,在對文言文的曆史的看法上,張中行有自己的尺度,既非虛無主義者,也非複古派。我們要是細讀他的文字,覺得是有古風的。陶淵明的自然,白居易的曉暢,李清照的漂亮都有一些。在八十年代後,他寫的文章和一般流行的體例不同,文風是古樸深遠的,與社會審美觀存在著很大距離。看他對明朝前後文人詰屈聱牙、生硬別扭文風的反駁,對竟陵派的澀語怪詞的批評,似乎也是對當時風氣的發言,影射的成分是大的。看起來是講曆史的舊跡,其實也是今人心緒的當下的表露。思想的清徹,必然也使文體清徹。他主張“辭達而已”,自由地伸展地創作,對時風都不能不說是個警示。

舊時文人作文,心與天地無偽地交流者,其實有限;悟出玄機,又能以平常之文道之者,也寥寥不多。書寫也是精神攀升的過程,其實就是個境界問題。談文法與章法,易入皮毛之狀,進到深地,隻能以悟性與理性為之。我覺得張中行在對文學遺產的看法上,感性的成分未能湮沒理性的沉思。他總能在流動的感覺之河裏停下來,不隨之淌下去,而是跳將出來,立在湍急的流水裏,看河的清濁急緩,將意識盤旋到精神的高地裏,實則還是哲學的盤問起了作用。

講文言文的著述多矣,《文言津逮》卻由古文跳到了思想,由審美飛向了哲學。於是天地為之一闊,精神之門被一扇扇開啟了。

“五四”新文人主張白話文時,他們自己是有古文的功底的。

不過總體看來,他們認為古文是死掉了的存在,難能翻出新意了。

後來白話文真的暢行了,人們發現,沒有對古文和民間口語的借鑒,似乎是個問題,於是希望能矯枉過正。但古文的最大問題,是所連帶的思想乃主奴的東西,是不好的。這是許多模仿古文的人不能掙脫的枷鎖。魯迅不主張多讀古文,就有幾方麵這樣的考慮。但魯迅沒有經曆白話文八股的年代,所以後來的有識之士,就希望從前人的智慧裏吸取些什麼。張中行的思想,承載了這一種問題意識,對照一下“五四”時期文人的言論與今人的言論的不同,我們會感到,時光的流逝,有時與進化是沒有關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