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先生曾不隻一次反問:“錢牧齋,除了沒有隨著崇禎皇帝死之外,你還能舉出他什麼劣跡?”這一道策問太是初級了。隻要翻看《虞陽說苑》,就能發現記有錢謙益許多劣跡的記事,其中張漢儒控告錢謙益的若幹條菲狀,都是“基本屬實”的劣跡。錢謙益和董其昌差不多,都是惡霸地主,淩虐小民,包攬詞訟,無所不至,這在錢牧齋的尺牘裏也留下了不少證據。董其昌是被“民抄”了的,錢謙益也被人京控,雖不曾辦罪,但輿論譴責是逃不掉的。

我沒有讀過葛劍雄先生論馮道的文章,隻從張文中讀到一節結論,回答著“生在亂世的知識分子,除了效忠一君,君敗亡則竭力致死和滅跡山林之外,就不能走馮道的第三條路嗎?”的疑問。

如果有第三條道路,那就是以人類的最高利益和當地人民的根本利益為前提,不顧個人的毀譽,打破狹隘的國家、民族、宗教觀念,以政治家的智慧和技巧來調和矛盾,彌合創傷,尋求現實和平與恢複的途徑。這樣做的人或許隻是為了實現自己的價值,但他對人類的貢獻無疑會得到整個文明社會的承認。……與 “滅跡山林”或效忠於一姓一國的人相比,他無疑應該得到更多的肯定。

話說得堂皇而正大,但放在家國危亡之際來考察,就不能不產生大的疑惑。請原諒我浮想聯翩,擬於不倫,忽然想到這與汪精衛“我不跳火坑,誰跳火坑”的“高論”,何其相似乃爾。

文章很有火藥味,言外之意是張中行與葛劍雄都有漢奸言論之嫌。黃裳的觀點,在那時有相當的代表性,這樣的觀點發表出來,沒有冒險性,符合社會的一般道德。但張中行的言論則有冒犯世人的地方,和傳統的教育觀大相反對。

這場爭論沒有繼續下去,張中行是不喜歡與人論戰的人。其實在我看來,它延續了圍繞周作人以來個人主義文人的評價問題,是抗戰以來一種思路的爭辯。

後來,他用心寫了一篇一萬五千字的長文《評曆史人物的標準問題》,目的在回答黃裳這些人的批評,講“民活”的重要,而非忠君,等等。他說:

蘇武是青史上的大人物,記得我上小學的時候就唱過“蘇武,留胡節不辱”的歌。幾十年過去,我由有誌變為無誌,或由多信變為少信,竟寫了一篇《讀〈漢書·蘇武傳〉》,說了些高山仰止以外的話。什麼話?我不會說蘇武非正麵人物,隻說據舊文獻所記,他的哥哥蘇嘉,弟弟蘇賢,都死在漢武帝手裏(自殺),一子“前坐事死”,推想也死在漢武帝手裏,他沒什麼表示,隻是仗節在北海牧羊,聽說漢武帝駕崩,“南鄉(向)號哭,歐(嘔)血,旦夕臨(哀哭)”,就覺得過於不合情理。君主的權勢無限膨脹,以至能使人的感情變成非人的, 一切還不忍心拋棄人性論的人,就應該集在一起,抱頭痛哭了吧。

文章寫得很長,也動情,是在和對手爭辯。這是他晩年用力最深的文字,可說把一生的看法集中於此了,不過是要造國人的反,主張自己的民本意識。言外是,幾千年的道德觀,恰恰忽略了個體生命,以國家和皇權意識臨人頭頂,不合人權的理念。我很讚成他的看法。

張中行受到的批評,有的是善意的,擊中了他的要害,有的則不能讓人讚一詞。他不是特異之人,也非天外來客式的人物,就思想來說,多取之前人;形式的表達,也受傳統文化的暗示。在我們這個時代,他沒有貢獻出奇異的思想,隻能說在人生哲學上,有著自己的卓見,寫下了前人沒寫的東西。自然不能和羅素、魯迅這樣的人物比,在思想史的價值如何亦可討論。可是他對世人的意義也許在另一個層麵。那就是在眾人一聲、一色、一態的時代,他找到了自己的另一種生活,遇到一種欣然的存在。在苦難的歲月,以別俗的態度,繞過了暗礁,駛向自己的園地。而現在不是人人都能擁有自己的園地和自由耕耘的空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