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麵的話,明顯是逆俗音而動的,很有主見,和他的“順生論”
在一些地方有悖,乃逆水而行之言,不是隨順之言。其實他的“順生”,乃窮人、凡人、小民的哲學,乃遠奢侈、拒浮華、別豪門的語態,順著自然之習,而不是精神的和欲望的膨脹。經曆了民國、日偽統治、“三反五反”“文革”諸多風雨,看到各類名人達官的謝落,一切如過眼煙雲,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嗎?他在心裏,是清清楚楚的。
從一個層麵上說,張中行從未認為自己崇高過,也沒有從事過崇高的事業,比如抗日、革命、造反。國難當頭,他不去前線,甘做小民,那些血色中過來的鬥士們自然對其有看法。可是,不崇高的人,從未有過無恥的行為,堅守的是為人之道,有一個底線在,也就比那些既崇高過,後來又不幸滑入無恥或無特操路徑的人,要清潔得多。以他的一生表現,我們可以看出:崇高是難得的,人甚奇之。而遠離無恥,更是難得,人亦應奇之——那個時代過來的人,沒有無恥,比崇高更難。
天底下許多殺戮、悲劇,多是打著正義、崇高的旗號。當災難襲來,人性受挫時,無恥便成為家常之事。獻媚、奴顏、賣友、賣己,都裹著真理的美名。可是遠離這些的鄉民、百姓、凡常之人,卻有一個底線在:刀槍來了,並未出賣友人;拳腳到了,也不隨風附和。因為有惻隱之心,不忍看到別人的血淚。這是張中行一生的堅守。九十餘年的歲月,能如此度過,在那一代人中,確是少見的。
生在一個大變革的時代,我們看到了無數英雄式的人物。悲壯者如瞿秋白、胡風、張誌新、顧準等;沉潛者如熊十力、馬一浮、錢鍾書等,都是靠自己的獨異性贏得人們的尊重。較之於上述諸人,張中行是另一種類型的人,他不是思想的獨異者,也非殉道的勇士。
他保持了傳統中國人素樸的心。我們在動蕩的歲月裏丟掉的恰是這素樸的東西。我有時想,一個老人的文章能有這麼多人看,不是他自己的本事高強了,而是人們發現了這個世界快要消失的一種存在。
在過往的年代裏,這樣的東西被損壞得太多了。
記得孫犁晚年寫人寫事,寫對鄉村女子青年的回憶,以純情者為上,是沒雜質的。那些和泥土打成一片的人,得山之清風,水之精華,周身清朗如玉,美得讓人心動。那是殘存在世間珍貴的遺存,被孫氏寫得楚楚動人。老一代文人,心裏留下的多是這樣的美質,寫樸素之人,談樸素之美,其實也留下了作者的樸素之心。中國文化所以還能生生不息,久曆劫難而仍有熱氣,與存有一個陶潛式的傳統有關,與“五四”傳統有關。這個話題很大,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