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斯年當年研究傳統文化,從事大學教育,一個重要的夢想是建立現代自由理念的基礎。現在的讀書人大概還難說擁有了這樣的基礎。所以我有時想,論哲學的想象力,我們不及莊子那代,因為我們視野裏已沒有了上蒼和廣宇,隻是塵世的雜物。就靈智力而言,我們不及六朝人,因為身上的重物把我們壓得已騰飛不了了。我看當代的作家,殘缺的人很多,有曹雪芹與魯迅那樣格局的人卻寥若晨星。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那些文人曾感歎,中國沒有大家出現,我們現在連這樣感歎的衝動也稀少了。瞭望思想界,精神的侏儒何其多。自己也難說不是這個隊伍裏的一員。

但我們這個時代出現了許多有趣的人。他們鏡子般照著我們的生活,使我們知道人間可以如此存在,不必隨世俗的世界而放蕩。

啟功的幽默和智慧,張中行的哲人之風,汪曾祺的飄逸神色,對我們而言都是可感念的存在。還有莫言的大氣淋漓之筆,王小波的放浪形骸之風,賈平凹的幽玄筆意,在我看來都豐富了我們的生活。

我常常在類似的作家那裏找到了默默思考的話題,沒有這些文本的存在,我們該顯得怎樣枯燥。尤其是張中行的路徑,把我們大一統的思維體係撕出了裂口,他把一把幾近泯滅的思想之火複燃了。這樣的時候,讀者就有了對話的衝動,借著他們的文字,有時可以一同在蒼茫的原野裏飛馳。

我喜歡這些作家的理由,是常可以在他們的文本裏感到軀體的刺激。他們仿佛是先知者,冒犯著社會的禁忌,筆觸直指認知的盲區,將隱秘在我們思想裏的情欲調動起來。在那些正襟危坐的理論著述裏,我們所知甚少,學人的演說常常製造著正確的廢話。可是我們進入王小波的世界,就不能不隨之舞之蹈之,意識到自己曾是多麼發傻的一族。瀏覽汪曾祺,突然發現母語的妙處,可是我們自小以來就沒有這樣地學習寫作。翻閱楊絳作品,你會被其清俊流暢的文風打動,西洋筆觸與古文遺韻在水乳交融。張中行的著述,則讓我想起羅素哲學與莊子的嫁接,原來漢語的書寫還可以如此靈動幽遠。與這些前輩和同輩人對視的時候,我們則會有相見恨晩的感覺。也許他們的敗筆會帶來片刻的不滿,甚至我們以為許多文字也有瑕疵,可是他們把我們從“文革”的語言裏拉到明亮的世界。自由的書寫者,其實也正是自由的思想者。我們也許能於此從齷齪的王國走到清淨之地。

擁有自己的空間不是一件易事。張中行在晩年大紅大紫,乃是幾十年孤苦獨行的結果。在人人向往革命的時候,他卻默默地與西方哲人對話,滿腦是故紙堆裏的話題。在所有的出版社熱衷於蘇俄藝術與哲學的時候,他卻在啃英文版的康德哲學著作《純粹理性批判》。他研究漢語,收集拓片,在五六十年代都是不合時宜的選擇,現在看來卻是真正的自我的選擇。“文革”的風雲那麼洶湧,他卻在鄉下默讀著唐人舊著與宋人短章。所以,八十年代末他開始寫作的時候,用的語言都是自己的語言,和眾人一色的文字有著怎樣的差異!第一次讀到《順生論》時,我感到了莫名的震動,看到了一塊有暖意的綠洲。我們羨慕文字的靜謐和思想的透徹,卻無法走近他。那時才知道,我們這些習慣於與別人走路的人,從來沒有過自己的園地。

俄國詩人茨維塔耶娃在致沃洛申先生的信中,談到了自得其樂的寫作方式,主張“忘乎所以”。她所說的“忘乎所以”,不是人為的走筆,而是中國人所說的“無我之境”。中國人寫作要看別人的眼光,很多時候遺棄了自己最心愛的東西。所以,好的作家和批評家,都在找心愛的東西,有時甚至帶有殉道的意味。我記得在閱讀蘇姍·桑塔格的批評文集時,感動的是她的這種無畏前行的銳氣,一麵穿透著諸多文本,一麵沿著作家沒有走過的地方滑動,思想如電光般射進精神的夜空,無數黑暗的地域被照亮了。我在她的文本麵前,有著飄動的感覺。這是中國作家與批評家很少給人留下的感覺。也恰是在這個時候,我覺得我們中國的寫作者,要開拓和揭示的領域實在太多了。我們這麼多年隻集中做了一點小事,許多個體的空間還未打開。如果說寫作在今日還有什麼意義的話,那麼打開自己未曾敞開的空間,對我們現在是多麼重要。我自己在意識到此點時,有時也帶著起飛的期盼,盡管自知還趴在地下。

但隻要飛起來,就會有揚棄的快感。現在能飛起來的人,還實在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