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南風一曲
運江樓,算是武昌遠近聞名的酒樓了。它的聞名,原因有三。
一,菜色好,味道正。
二,酒樓的當家主事,是個“風燒”老板娘……呃,別誤會,風者,起風是也;燒者,燒燙是也。風燒,非“風騷”也。
實際上,也是朋友私底下叫叫,玩笑的成分居多。
老板娘夫家姓薑,長年在外難得一見,她二十有八,的確是風姿綽約,貌美如花,但這不足以讓她冠上“風燒”二字。這得名於她的病——冬風一起,她就患上長達一個月的風寒,根本無法下床做生意。武昌城的大夫看遍了,結論是:自小落下的病根,治不好,隻能慢慢調養。而正因這第二點,讓運江樓有了第三個聞名的理由——
湖廣轉運使的掌上明珠景蝶慢是薑老板的朋友,除了常常拉著為官的爹來此用餐,更四處宣傳。每年遇上薑老板生病的日子,景蝶慢根本就成了半個掌櫃。想當然,為了賣景俊朝一個麵子,武昌城的各階官吏或多或少會來捧場。久而久之,名聲就傳開了。
照理說,兩人就當情同姐妹,其實……不然。
冤家宜解不宜結,這句話絕對不適合這兩人。
她們能成為朋友,源於四年前。當時運江樓初開,店夥計言辭不當,景蝶慢嬌縱任性,又豈能容忍,當下一句“我醃了你”,一鞭甩向店夥計。在千鈞一發之際,很巧,鞭子被老板娘接下。
一對一!
那是一場天昏地暗江河動搖歎長江之水滾滾兮的“惡戰”——年資老的夥計常這麼對新夥計說,當然,別以為惡戰之後兩人會惺惺相惜,那是男人才做的蠢事,女人沒那麼大肚量。戰成平手後,運江樓被砸得滿目瘡痍……賠,當然是要賠的,但湖廣轉運使是個寵女兒的角兒,女兒受了委屈,就算他不曾親自出麵,也暗暗讓官衙給運江樓一頓小鞋穿。
受了指使,官差三五不時地刁難薑老板,無事要些“拜見錢”、“撒花錢”、“常例錢”之類;景蝶慢也三五不時地來看熱鬧,熱鬧看多了,卻越來越看不慣小官吏白吃白拿的嘴臉,偶爾斥責一二,老板娘見了,逢她來用飯,亦時不時送上好酒好茶。這一來一去,才解開了兩人的“舊隙”。從此,景蝶慢成了運江樓的常客兼活招牌。也正是在此,她結識了黃鶴書院的“四才子”,聽聽小曲,看看小戲,再醃醃小人,快活得樂不思蜀。
五月十六,正午,運江樓。
高堂雅座內,俏麗女子冷著一張臉,廊外偶有經過的夥計,也是戰戰兢兢,不敢喘氣。
偷偷招出瑚兒,風情萬種的老板娘斜眼一挑,悄聲問道:“怎麼回事?昨天她真的嫁人啦?”
瑚兒點點頭,想了想又搖頭。
老板娘見她一臉迷糊,幹脆香帕一揮,直接找上樓去。
掀簾入室,人未至,便是一陣引人發怵的嬌笑。扭彎移至女子身後,老板娘道:“蝶慢,怎麼不把你的尚書相公帶來我瞧瞧?芽我聽說迎親的隊伍從街東排到街西,景老爺差了五十多個護衛送你上轎啊,賀客滿堂,流水宴就擺了兩條街。嗬嗬……嗬嗬嗬……”
“你吃錯藥了,笑得抽筋。”憶起昨夜,俏臉突地飛上紅雲,“少提他,不關你的事,做你的生意去。”
“喲,成了尚書夫人,就不把我這朋友放在眼裏了。不過,我很奇怪……”老板娘倚著她坐下,一副隔岸看戲的模樣,“蝶慢,新婚第二天都是要回門的,你一大早跑我這兒來幹嗎?莫非,你的相公……嗬嗬……嗬嗬嗬……”
“回門?”大眼愕然睜圓,腦中又跳過昨夜的畫麵……冷冷一哼,“日落之前回去就行了,我還當什麼大事呢。”
覷看她紅一陣青一陣的臉,老板娘勾出嬌嬈至極的笑,“嗬嗬……你和你那尚書大人究竟怎麼啦?”
怎麼啦?提起昨夜,景蝶慢怒火嗔火業火並成三昧真火直往頭上衝。
她是被色相迷了腦,才會臨陣倒戈,沒讓他知難而退,可那家夥根本是……他根本當她是運江樓的上好燒雞,又啃又咬……
妙目瞟向老板娘,小臉不自然地又燒紅一片。她趕緊低頭啜茶,掩飾羞紅發燙的臉。
見多聽多,總比不得自己親自上陣。初經人事,她隻是……不舒服嘛。他看上去俊美瘦弱似書生,醉後卻意外地……意外地……
耳邊繞起他的輕言細哄,紅雲又染多三分。
夜半時,她隻是衝他發了點脾氣,都沒說要醃了他,隻不過踢了一腳讓他滾下床,讓他去外麵待著。那家夥倒好,居然推也不推一句,著了衫袍跑去門外坐著。她、她又不是真要趕他出去,他還真是懂得“順妻”之道,哼!
都怪那杯碧螺春。
“啊!”突然大叫,景蝶慢喚過瑚兒,“快,抱兩壇江心醉,回家。”
“噔噔噔”下樓,直接從櫃台提起兩壇丟給瑚兒,她直衝街口。
“小姐等我!”可憐的小婢女什麼都不明白,隻能嘟嘴跟在後麵。
老板娘追出酒樓,急道:“蝶慢,這賬……”
“老規矩嘛,記下,月尾去找徐管家。”素影頭也不回,直到聽到老板娘輕輕說了這麼一句——
“你的賬還記你爹那兒嗎?”這丫頭還真是沒有為人婦的自覺。
素影返衝而回,質問:“什麼意思?”
“好妹妹,本掌櫃的意思是,每月的賬錢應該找你相公去結。他可是尚書大人。”細腰輕款,老板娘走回酒樓,回頭丟給她一個風情萬種的勾魂眼。
“……”皺眉片刻,她咬牙,“好,就記舒南恭的賬。”
倏然轉身,烏發旋出一記亮弧,素影直往街頭衝去。
行至街口時,老板娘回頭看了一眼,輕輕歎氣,“女大不中留啊……我又要少一個朋友了。”
“掌櫃的,此話怎講?”賬房先生推了推眼鏡,從算盤中抬頭。
“戶部尚書從何處來,自會回何處去,蝶慢會留在武昌嗎?芽唉……”
街頭拐左,回景府;拐右,是舒南恭在此新買的宅第。景蝶慢的方向,向右。
景蝶慢刁蠻跋扈,並不代表她脾氣不好,當然,得看對什麼人。
對寡語的言悟,她通常用瞪眼;對總愛攔她道路的言歸,她通常是“我醃了你”;對舒南恭……
她不明白,也很好奇——
到底,她嫁了一個怎樣的相公?
十天前,她氣勢洶洶地帶著兩壇酒回家,舒南恭正在書房休息。二話不說,一壇酒拍上案幾,她要補回昨夜的交杯酒——滿壇。瑚兒和言悟言歸是什麼表情她不知道,至少,看到他表情瞬間僵硬,青一下紅一下的臉,她的心火就自覺滅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