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武昌後,罕塔送來的禮,他命言悟退了回去,為的就是今日。
今年湖廣鉤考,他要保的,自是他的嶽父大人。
“就算有派係之鬥,我又怎會傻到讓人故意借機誣陷。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下手為強。”映著燭光,鳳眸中閃過一片陰冷。
景俊朝精明,又怎聽不出他的話外之意。驚佩他的心思深沉之餘,不由感慨:“果然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啊,我老了。”
為官三十多年,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是不是應該休息了,逗逗孫兒,頤養天年?
“哈哈,嶽父大人,這公文您也別急。許是沒幾日,又有公文到呢。”
“那是。”歎口氣,景俊朝老臉黯淡,突問,“賢婿,你何時回大都?”
鳳眸瞥來,微帶詫異。
“我是說……蝶慢自幼被我寵壞了,若在大都,她言辭不當得罪了人可不得了,賢婿還要多提醒她,嫁得遠了,比不得在爹身邊。我就這麼一個女兒……”
“嶽父若是喜歡,小婿……”
舒南恭話未說完,景俊朝已打斷,“不,賢婿誤會。我老了,也許一年,最多兩年,也該辭官了。後生可畏啊。”
聞他語氣頗有感慨,舒南恭也不強求,隻道:“武昌一帶魚米富足,仍是一塊納福之地,我若辭官,倒不如歸隱此處。”
“……最好,最好!”
翁婿對望半晌,同視而笑。
夜色暗沉。
七月初時節,新月如鉤,銀白似眉懸掛夜空。
親自送景俊朝出宅,修長的身影立於夜風中,任袍角飛揚。
直到軟轎消失在街盡頭,景蝶慢才慢慢邁過門檻,嘟嘴問道:“爹又找你說什麼?芽這次在書房待的時間很長耶?選啊——”想起方才,她一跳當三步,俏臉貼上他,“你剛才為什麼不在爹麵前為我說話?”
“我?”幾時的事?
俊臉含笑,舒南恭正要細問,一陣風來,空中突然晃過一道黑影,閃入院內。
言歸關了門,瞥見黑影,立即提氣躍上屋簷。景蝶慢雖無言歸的好身手,卻也看見了那道黑影,當下丟開不滿,滿臉興味地追入內院。
兩手空空……
原本意欲攬上纖腰的手僵在半空,彎月下,舒南恭嘴角抽搐。
“大人!”言悟極力忍笑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哼了哼,他收回手,撫上烏滑的鬢角,往內院走去,隨口道:“看清是什麼人了沒?”
“若言悟眼力不差,應該是……”快步上前,言悟輕輕在舒南恭耳邊說了幾個字。
“哦,這麼快?”舒南恭語中帶上喜意。
加快腳步,繞過清靜回廊,未到內院,兩人便聽到打鬥輕喝之聲。
寬闊庭院中,正纏鬥著兩道身影。景蝶慢無從插手,卻在兩道身影後繞來跳去,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她身後的瑚兒卻是一臉緊張,就怕那兩人誤傷了小姐。
來人是名男子,一身鴉青布衣,膚白俊俏,正與言歸鬥得“難舍難分”。旋空側翻時,他瞟到廊中觀望的男人,咧嘴一笑,下盤遽沉,手腕輕抬,飄出層疊莫辨的掌影,擱開言歸襲來的雙拳——雙掌對雙拳,針鋒相對。
以對峙之姿定立良久,驀地,兩人同時收拳收掌,跳開一丈距離。
“承讓!”膚白男子抱拳一笑,完全看不出敵意。
“過獎。”言歸回以一笑,圓臉不見一絲惱色。
男子向前邁出一步,“言兄的雙拳之力可稱得彌純彌精了。”
言歸邁出兩步,“百兄的丹青手也越來越爐火純青了。”
“……”
“……”
兩人同時張嘴,想說什麼,卻也什麼也沒說。
舒南恭早在兩人說話間走近,笑看男子,他眼中是難得的驚奇,“草生,你來此何事?”
男子聞得身後沉著的腳步聲,已先一步回頭,衝他抱拳以禮,“小人見過舒大人。”
來人正是首平章施弄墨的近身侍衛之一,百草生。
見自家大人開了口,言歸隻得瞪圓眼,默默移至廊柱邊。景蝶慢瞧得有趣,打量過百草生,悄悄走到言歸身邊。
她好奇,好奇極了。他們的功夫可不比運江樓的過客,也不比爹給她請的武師,若能學得一招半式,她不但可以馭馬,說不定還能馴服野馬呢。
拉拉言歸衣袖,正要問“他是誰”,便聽百草生笑道:“舒大人,您的公文我家大人已上奏皇上。聞舒大人新婚之喜,我家大人說了,待舒大人回大都,定當送上賀禮,以祝二位秦晉之好。”
“南恭先在此謝過施大人。”舒南恭看向柱邊素白身影,眉目含笑。
“舒大人,草生來此,還有一事。”百草生上前一步,謹慎看過四周,放低聲音道,“我家大人說,舒大人這次鉤考之行,龍顏大悅。但,請舒大人速回大都。”
“哦?”優雅的眉尖挑起,“施大人可交代有何緊要之事?”
百草生彎唇一笑,點頭,“我家大人說——‘哈孫久盯戶部萬億四庫,少不得借鉤考之名興風作浪一番。如今,既是哈孫的時機,又豈非是南恭的時機’——這是我家大人的原話,還請舒大人原諒小人言辭冒犯。”
不以為意地揮袖,俊容上的笑卻因這番話慢慢斂收,沉吟片刻,他抬頭,“草生你何日回程?”
“明天。”
又低頭思考片刻,舒南恭再問:“施大人的意思,可是讓我見你之後,即刻啟程?”
“正是。”
“快馬兼程,多久可達?”
百草生不覺看向柱邊的素白身影,再扭回頭,笑道:“以舒大人的體力,隻怕得十天。”
眉尖懊惱皺起,他點頭,“好。”
“如此,草生另有任務,先行告辭。”
“不送。”天青袖袍迎風揚起,舒南恭抬臂送客。
能讓百草生出麵,施弄墨當然不會隻命他傳話這麼簡單,定有其他要事辦理。
夜色濃沉,百草生如來時一般,風過衣動,越簷而去。
仰視彎月,黑亮的眸中除去陰沉,亦抹上一分為難。
原想至少還有月餘時間逗留武昌,不想明日即要啟程,蝶慢可會舍得這生長之地?芽默然咽下歎息,瞳珠轉向滿臉……興味的妻子。
興味?唉,是他眼花了吧。
她可會乖順地與他同行?
乖順?
這個詞素來套不到景蝶慢的身上去,然而,她仍是“乖順”地隨舒南恭回了大都。
爭強好勝,刁蠻任性,並不表示她會無理取鬧,也不表示她沒有自己的判斷標準。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念頭她是一丁點兒也沒有的,乖順,是因覺得新奇有趣。
在武昌的舒南恭是此種模樣,若回大都,他又會是怎生個模樣?他的性子,他的喜好,甚至他的秘密,還有多少沒展現出來?
她愛著她的相公啊,抱著將他欺負到老的決定,她說什麼也不會棄他不顧。當夜聽聞隔日啟程,她興奮得連夜收拾包袱,急急差言歸跑了趟景府送信。景俊朝大概回府後板凳還沒坐熱,得此消息後又顛著小轎趕了過來。父女說了些家常話,舒宅及良田收租皆交徐管家一並打點,瑚兒願意與她同行……種種小事,皆安排妥當。待第二日,辰時一刻啟程,過了初時離別的傷感,一路上倒也愉快。
十二天後,五人抵達大都,她終於明白百草生所說的“以舒大人的體力”是怎麼一回事了。
她一路與言歸比騎術,馭風而行,酣暢淋漓,偏偏,她這相公卻坐在馬車裏不願下地。讓他騎馬,他信馬由韁,走得比烏龜還慢,就連瑚兒也騎得比他快,看得她牙癢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