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嘴刁,她這一路是見識到了。甚至,她開始同情起言悟來。
來到尚書府,倒也不覺得這府邸與武昌舒宅有何不同,同樣的人少,同樣的清靜。除了第一天有些認床,她的適應力之強,讓她差點佩服自己起來。
七月十七回到大都,直到八月十五,兩人一直在忙著。
舒南恭在忙——忙著處理離開後戶部陳冗下來的待批事宜,忙著接下哈孫借鉤考之機的挑釁,忙著與同朝官員打交道、收禮回禮送禮。
景蝶慢也在忙——忙著請廚子,忙著買下人,也忙著從言悟那兒了解身為尚書夫人應知的一切。
其間,施弄墨差一名膚色微黑的青年送來三箱賀禮與字畫一幅。舒南恭對三箱珠寶玉玩不甚在意,卻獨獨中意那幅字畫,親手掛在書房內,時不時站在畫前欣賞一番。她瞧著好奇,也去瞅了數遍,實在看不出端倪。
那是一幅水墨畫,作畫之人的功力倒是不錯。畫中清池微波,一隻綠荷傲然獨立,遊魚數尾隱隱在水波中浮沉。畫麵右上角提著四字草書——“神景八幽”。
看多了,她對這畫沒興趣,倒想見一見作畫之人。到底這首平章有何能奈,竟讓鮮少讚人的舒南恭對他讚不絕口?
此外,她憶及新婚之夜舒南恭醉茶後提過的另一人——他在朝堂上最討厭的死對頭——兵部尚書薛石,亦起了一睹尊容的念頭。
這些人會讓她看到怎樣的舒南恭呢?
她很好奇。
八月十五賞月夜。
舒南恭下朝後早早回家,景蝶慢亦備好月餅酒水,請來戲班子搭台,招出整屋的下人一同在院中賞月看戲。
蕉葉扇,櫻花裙,美酒千鍾,曲歡人笑開金樽。
一切,都很正常。
然而,也正是這一晚,一切,開始變得不正常起來。
這源於突來拜訪的一人——戶部趙侍郎。
戲曲聽到一半,言歸來報有人拜訪,舒南恭離去後,景蝶慢瞧了眼言歸,見他神色微異,不由悄悄來到前廳。
“下官久候舒大人未至,而香歌姑娘久聞大人之名,見大人不到,也無心唱曲。這不,下官特來請舒大人同去青桂樓。舒大人,我們還是快走吧,香歌姑娘可是親自來迎您了。”輕滑沒正經的笑,來自廳上褐藍華服的年輕男子,容貌老成。
“趙侍郎,本官何時答應的?”舒南恭臉上是一派溫和笑意,隻有他自己知道眉尖的抽搐。
趙侍郎說他三日前下朝時,答應了八月十五與這班同僚同往青桂樓賞月。青桂樓仍大都風月名樓,歌伎才女無數,是許多官員休閑時最常去的地方。但他實在記不得答應過啊,至多不過是順著眾人的讚賞之言隨波逐流一番。
“當日下官們說起香歌姑娘,您也點頭稱是啊。”趙侍郎以為他是不好意思,狎笑道,“下官聞大人新娶夫人,男人嘛,哪個不是三妻四妾的。莫不是大人要在家陪夫人賞月?”他家也有一妻三妾啊,還不照樣流連風月場所。
當然,陪蝶慢可比看那些****嘴臉輕鬆多了!
話到嘴邊,舒南恭心頭一轉,揚起笑,鳳眸微挑,“趙侍郎何出此言?既然本官答應了,自是應去青桂樓一賞。陸景《典語》有雲:窈窕盈堂,美女侍側。本官倒想看看,那香歌姑娘是如何嬌媚勾人!”
他轉身對言歸低言數句,吩咐告知蝶慢他的去處,便提起天青袍角,率先向外行去,未留意簾後多出的一道素影,輕輕顫抖著。
舒南恭未留意,言歸卻看到了。這一看,他暗叫不妙,身為武者的危機意識啊——他家大人有危險。
“一定不會讓舒大人失望的。” 見他起身,趙侍郎揚起曖昧的笑,也跟隨著往外走去,邊走邊道,“舒大人,哈孫大人鉤考戶部,我等一筆一筆的國用明明白白,他想挑戶部的刺,隻怕還沒那機會。”
“嗯,萬事小心。”舒南恭點頭,左腳已邁出門檻,也瞧見了候在轎邊的嬌美女子。薄紗纏身,果然是眼媚身嬌,勾人魂魄,“這位是……”
“這位正是青桂樓的樊香歌,樊姑娘。”趙侍郎熱情道。
“香歌見過舒大人。”女子柔柔一福。
嬌酥入骨的黃鶯嗓兒,果然是人聽人醉。舒南恭低頭哂笑,心中哼了哼。
香歌姑娘?很好!非常好!
素影動了動。
在他身後,言歸提醒未及,已傳來一聲怒斥——
“舒南恭,你再走一步試試。”
聞聲,不僅舒南恭愕然,趙侍郎更是眼前一花,素白纖影已來到門邊。
推開趙侍郎,再一把提起天青衣襟,目含煞氣的女子低吼:“不準笑?選”
“……”極快回神,拍拍妻子揪在襟上的手,俊容上有抹尷尬,“蝶慢,不合禮數。快放手。”在他的下屬麵前,總得給他些麵子才行吧。
“放手?”她輕哼,“放了手,你好去青桂樓看那嬌媚勾人的香歌姑娘?”妙目一瞟,直射台階下的薄紗女子。不給他再開口的時間,一氣推開他,素影已來到樊香歌麵前,當著眾人瞪圓錯愕的眼,粗魯地擰起薄到極致的紗裙,一字一句——
“樊姑娘,你最好趁我沒生氣前快點滾。別再讓我看到你,看你一次,我醃你一次。”
樊香歌雖是歌妓,卻總算是在官員裏打轉,何時受過這等羞辱,當下一雙含淚的水眼便向舒南恭勾去,口中嬌弱低泣,“舒大人……”
舒南恭瞧到趙侍郎震驚的臉時,心頭已知不好,抬了抬袖,正要打圓場,卻不想景蝶慢一把推開樊香歌,細白小手又揪回在他衣襟上,以僅限兩人聽得見的聲音咬牙道:“南恭, 對你, 我鹽都不必, 一杯茶就放到你, 信不信啊? ”
額邊青筋跳了跳,頭痛的記憶讓他立即啞口。
見他怔住,景蝶慢才滿意放開他,瞪向臉色慘白的趙侍郎,“你,拿著朝廷的俸祿花天酒地,好大的膽,信不信我醃了你。”
素掌一抬,手中已多出白鞭一條,舞空作響。
“舒、舒大人?”哪來的凶女啊?趙侍郎已嚇得說不出話來。
苦笑搖頭,舒南恭站在妻子身後,無奈道:“這是本官的夫人,趙侍郎,今日青桂樓賞月,本官怕是不能去了。”
“舒、舒夫人?”趙侍郎抖著手,不信。
“滾!”俏臉凶巴巴的。
為人夫者實在看不過眼了,壯起膽拉下妻子的白鞭,輕道:“蝶慢,不得無……無無……”那小小的“禮”字,因為妻子的一記回瞪吞入肚中。
畢竟有外人在,男兒顏麵不可丟。俊容升起一抹無可奈何的笑,鼓起萬分勇氣,他仍試圖圓場。然而,景蝶慢可沒那份耐心,見他支吾,陰陰丟出一句:“你今日敢出這個門試試。”
“……”太過分了,好歹他也是當朝尚書,怎可容妻子在外撒野。重新鼓起勇氣,對上妻子晶亮的火眸……頭痛,頭痛!
醉茶的痛苦猛然襲來,把他那米粒般大小的勇氣徹底地給泯滅掉。終於,心中的膽怯勝過了勇氣,他吞吞口水,笑得臉色泛青。
“好好,不出便是了。”齊家齊家他要齊家……
他的回答讓臉色慘白的趙侍郎張大嘴,完全可以塞一把胡桃進去。
眼前這人是戶部尚書舒南恭?
是那在朝堂上逢人就笑,圓滑世故的舒南恭?
不,不可能……他是不是看到什麼不該看的事?又何曾見過舒南恭臉色泛青的苦笑模樣?
直到舒府的大門“砰”地緊閉,趙侍郎依然呆如木雞。
然而,這一夜後,一波流言在朝官中暗暗傳開——戶部尚書舒南恭家有悍妻!
十天後,舒南恭“懼內”之名,不脛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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