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煩煩惱惱
流言波濤暗湧……
既然是流言,身為流言的正角兒舒南恭當然是不會知道,而流言的另一主角——景蝶慢,近來是越來越想不透了。
她這相公到底貪的什麼啊?
吃穿住用行,還真是看不出她這相公是個貪官呢。
“吃”,舒南恭“一清二白”的奇怪癖好不提也罷,就算她新請了廚子,天天山珍海味地也吃不了多少銀子。“穿”,她這相公冬夏僅穿質孫服,除了單衣襪鞋需要言悟打點訂做,衣飾開支微乎其微。“住”,尚書府是皇上賜的,家仆是言悟買的,寥寥幾個整天在後院拍蒼蠅。“用”,以言悟賬簿上記錄,除文房四寶和府內雜用外並無太大支出。最後——“行”……想到這個她就頭痛,堂堂尚書府,除了拉車的馬匹外竟再無其他驃騎。
試問,他貪的銀子都跑哪兒去了?
這個疑問,在言悟領她去了後院的密室而得到解答。
那天,言悟指著成箱成箱的珠寶玉器這麼對她說:“拜訪官員送來的禮,大人命小人清點後便搬放到此密室內。若是要回禮,小人則從這一堆禮物中挑些出來轉送。大人說了,他送禮給人,在精不在多,而官員若誠心送財給他,則在多不在精。”
送禮在精不在多?送財在多不在精?
真是佩服啊,一屋子未動過的珠玉、瓷玩、金銀錠,就被鎖在這不見天日的密室裏,可悲!
由此,景蝶慢終於認清一件事——她這相公隻喜歡斂財,卻並無揮霍的習慣。
這、這、這叫哪門子的貪官哪?
揮霍!揮霍耶!身為貪官就一定要揮霍,要酒池肉林,要醉生夢死,要揮金如土,要從頭到尾腐敗得不知自己姓什麼叫什麼……
一邊歎氣一邊走進商鋪,神色凝重的俏麗女子無心理會身後的言悟兩手已提得滿滿。
“小姐,您已經買了十包茶葉,三對玉鐲,二十包幹果,四包獅蠻栗糕,還訂了十二盆桃花菊,還要其他嗎?”瑚兒小手指分拎著一小包茶葉,隨在景蝶慢身後。
“不會多。”
迎上茶葉鋪老板的團團圓圓招牌笑,景蝶慢隨口應答,無意識地向店外瞟過一眼。正是這一瞟,秀麗的彎眉挑了起來。
申時已過(約下午五點多),街角正行過一頂暗紫紗轎,紫轎後是一頂黑紗轎。如無意外,這轎應往正東的舒府抬去,但它卻拐了彎,向正南街的方向而去。轎邊隨行一人——言歸。
顧不得鋪老板團團圓圓的胖笑臉,撫上腰間白鞭,景蝶慢已追了出去。她身後,言悟暗暗叫糟。
兩轎在前方緩行,三人——景蝶慢、瑚兒、言悟——距離一丈距離緩緩跟著。
來到一家紅綾高掛的酒樓前,兩橋停下,一角天青袍從紫轎中露了出來,黑轎中則走出趙侍郎。
趙侍郎小心瞅過唇紅齒白的書生臉,見沒有不耐的神色,才笑道:“舒大人,香歌姑娘今日盛情相邀,可是賣您的麵子啊。”
撫過發角,舒南恭輕笑點頭,“多謝姑娘的美意,今兒我不是來了嘛。”
四天前讓這家夥在府外受了“刺激”,雖說這姓趙的不過是小小侍郎,但以他的為官原則,沒必要拂他的美意。既然姓趙的借青桂樓歌姬之名邀請,他露個臉也是應該。
負手於背正要邁入酒樓,頸後突然傳來針紮的痛感,皺眉側首,一抹白影映入黑瞳中。
愉然一笑,腳步轉向已走到轎邊的妻子。正要問她怎會來此,景蝶慢卻先開了口:“又是你?”這是對趙侍郎說。
“你不回家,跑到青桂樓來幹嗎?”這是對舒南恭說的。
“蝶慢,言歸應該差人回府通報,我今晚不回家用飯。”見妻子神色不善,為夫者不由得提起心膽。
“我沒聽到。舒南恭,你最好乖乖坐進轎子隨我回家,否則……”不看趙侍郎,明睞夾著隱隱怒焰瞪著自家夫君。
這話太不敬,不止趙侍郎倒吸冷氣的聲音響亮無比,就連舒南恭也深覺妻子有失禮數。抿嘴想了想,他搖頭,“蝶慢,為夫今日答應了趙侍郎……”
“回家。”
“為夫……”
咻!小手揪在了衣襟上。兩個字打鐵般兜頭甩來,“回、家!”
“為……”
舒南恭仍要試圖說服妻子,與此同時,言悟輕咳一聲,上前道:“大人,夫人今兒下午買了十包茶葉。”
“……”吞下口水,為夫者沒話說了。
他的無言在言氏兄弟眼中是無奈,在外人——好比趙侍郎眼中,卻成了抹不去的怯懦事實。
舒南恭走到他麵前解釋什麼,聽不進了,景蝶慢舉著拳頭在他眼皮下威脅什麼,他也聽不進了。他隻知道——
尚書舒大人見到夫人後,立即乖乖地、灰溜溜地回家去了,連青桂樓的門檻也沒敢邁過啊。
看來,舒尚書真娶了個悍妻。
流言的波濤繼續暗湧著……
大明宮——
月華門外,下朝的官員正喁喁低語——
“懼內?”
經過小聲議論的官員身側,紫袍官服的雍俊男子原本心不在焉,不知想什麼,突耳尖聽得一詞,步下一頓,微愕轉身。
“施大人!”官員們行過禮,一位身著五品印花官袍的男子搶先上前一步,巴結道,“下官們聽聞戶部尚書舒大人家有悍妻,趙侍郎親眼所見,八月十五那夜,舒大人被妻子困於家中鞭打,受盡折磨,苦不堪言。”
“是啊,舒大人近日氣色不好,臉色發青。”有官員開始附和。
“我們正想著要不要請太醫去戶部看看。”
“……”愕然片刻,施弄墨勾唇哂笑,並無言語,搖頭離去。
出了宮門,百草生牽來馬車,膚色偏黑的另一近身侍衛萬寶成也迎向他。
“大人出來了,草生哥哥!”
“知道,寶成弟弟!”
兩人相視一笑,一人牽穩馬匹,一人扶施弄墨坐上馬車。
馬車離開宮門,未幾,車內突傳來一陣輕笑,仿若想到什麼有趣的事兒,漸漸,輕笑變為大笑,不可抑止。
車外,一黑一白兩張俊俏臉蛋對望半晌,不明所以。
“大人今日定是遇到高興的事。”百草生猜道。
“嗯。”萬寶成點頭。
大笑歇過一陣,又變為悶笑,像是以袖捂嘴發出的笑聲。直到悶笑靜歇,一絲輕滑含趣的聲音才從車內飄出:“草生,你見過南恭的夫人,如何?”
“舒夫人如款冬之花,有蘇木之肌、甘菊之清。”當晚雖僅是數瞥,百草生自信眼力不錯,外貌瞧得一清二楚。跟在施弄墨身邊久了,也難免文縐縐。
“你倒瞧得仔細。”又是一陣嬉笑後——“我問她性子如何?”
“……小人不知。”
“那你可聽說,舒南恭家有悍妻,懼內?”這可真是件有趣的事兒,那舒南恭會是個懼妻之人?嗬,他倒真有些懷疑了,不知他在玩什麼把戲。
無論如何,舒南恭到底也是他這邊的人,這種不利的傳聞,還是消了的好。
車外,萬寶成點頭道:“大人,我聽說了。許多官員的家仆都在說,舒夫人貌如夜叉,一身詭異武功,還喜歡吃人,特別喜歡醃著吃。”他曾奉命去舒府送賀禮,卻未見過舒夫人,不免人雲亦雲。
“……哈哈哈哈!”
醃著吃?
車內,又是一陣張狂大笑。
麗正門內,兵部衙署——
“舒南恭懼內?”
身形高壯的官袍男子瞪向下屬,他膚色微黃,五官深邃如刀刻,衣袖半卷,小臂肌筋賁起,一看便知是嗜武之人。
提起這個名字,男人從來不掩滿臉的厭惡之情,而此刻,則多了份“有好戲看”的意味。
“是啊,薛大人,這些天,官員們私下議論的全是這件事。”武官模樣的人點頭。
男人——兵部尚書薛石,咧出古怪的笑,嗤道:“好!真是太好了。去,你快去戶部給我打探清楚,他怎麼個懼內法,越詳細越好。”
有好戲看了,叫他怎不興奮。
他討厭奴顏婢膝的男人,討厭書生型的漢人,而他的死對頭——舒南恭,兩樣占齊了,讓他討厭到極點。
他知道那家夥也是不喜見他的,原因雖說不明,但他就當兩人的命盤天生不合好了,他討厭他,他也厭惡他。
朝堂上,能不碰麵那是最好,就算冤家路窄又狹路相逢,也多視而不見,繞道而行。不過,看那家夥出醜卻是他最高興的事。
嘿,什麼叫幸災樂禍?
大概,就是他現在的雀躍心情了。
近來有些亂。
從月華門下朝,隨眾官出了大明殿,身著散花紫羅官服、腰束金帶的男子低頭緩行,玉顏掛著淡笑,視線卻並不集中,當然也就無視身後官員的偷覷指點。
九月,麗陽高懸,石板花紋在眼底流動,紫色袍角隨著腳步揚起,心思,卻不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