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講:文學的性別奧秘 (班訪一)(1 / 3)

進入這個教室,讓人心裏有一種羨慕的、親切的感覺。使人想起當年在大學校園裏的一些場景。好像覺得時間上並不遙遠,又一次回到了昨天。

我是大陸恢複高考之後的第二批學生。我們那一屆包括了不同年齡段的人,從十八九歲到三十歲左右都有。我們這一撥學生有一個特點,就是許多人熱愛文學,所以在學校裏有好多個文學社。如今回母校去看,文學社裏的女同學特別多,而過去二三十人中隻有三兩個女生。大家在那兒熱烈討論,各自為了自己喜歡的作家爭得麵紅耳赤。

關於張愛玲

今天談到的這些問題(張愛玲、女性文學),引發出心底的一個感慨:對於文學,對於人性,對於生活,女性的感知能力好像天生地優於男性。女同學比男同學在某些方麵更細膩、更敏感,感性空間也更開闊……不斷談到張愛玲,可見她擁有很多讀者。

女性的寫作跟男性確實不一樣,他們互有優長。打開文學史就會發現,有那麼多了不起的女作家,同時也有那麼多了不起的男作家。文學的性別很有意思,很多研究者專門就這個問題寫了學術文章。因為文學的奧秘與生命的奧秘在許多時候是一回事。

張愛玲在大陸是一個影響力逐步加大的作家。大陸把1949年以前的作家,像魯迅、周作人、老舍、沈從文等叫作“現代作家”。他們主要的文學活動是在1949年以前。大陸這些年很多人都在談張愛玲,最喜歡她的人在大學校園裏,像大學生、研究生們,正大量閱讀她的書。

中國當代作家中受張愛玲影響的也不在少數。特別是女作家,有的就用她那樣的語式寫作。

很早以前張愛玲在大陸文學史上是不被提到的,不是因為她不重要,而是意識形態方麵的原因,現代文學史不講張愛玲。我很早就知道她,卻至今沒有讀過,這讓我有些不解—盡管可以找出許多理由。當年大學裏沒有關於她的課程,她的名字也不被提起。後來大陸慢慢開放了,藝術的回歸藝術,學術的回歸學術,學者們的研究工作要服從文學規律,更重視生命獨特的、個人化的表達。到了這時候,張愛玲就變得繞不過去了。

談中國現代文學,可以對不同作家有不同的評價,但省卻了張愛玲就不夠全麵。我至今記得老作家柯靈最早在《收獲》雜誌—那是當年中國最重要的一份文學雜誌—寫了一篇文章叫《遙寄張愛玲》。文章透出了新鮮的氣息,有著特別的口吻,讓我印象深刻。那篇文章有可能把大陸的張愛玲研究往前推了一把。

再後來是美國的夏誌清教授,我1996年在哥倫比亞大學見過他,有很長的交談。他在文學史裏談張愛玲很多,對大陸影響較大,特別是對各個大學裏做現代文學研究的人影響比較大。因為他的這本文學史是從另一個角度進入的,沒有許多教科書那些意識形態的統一色彩。後來中國出了上百本的文學史,張愛玲的名字大多出現了,而且評價也在漸漸提高。這是我所知道的張愛玲研究的一點情況。

女性作家

由這個話題引開去,講一講女性文學。

剛才講了,女作家比較敏感細膩—她們非常活躍,讀者非常喜歡。她們和男性作家的文筆不一樣,表達的生活內容也有所區別。通觀起來,在小說的社會性方麵,個別女作家或許要弱一些。她們特別專注於生活的細部,家庭、情感,針頭線腦的,這些方麵寫得比男性作家更深入更逼真,也更生動。比起她們的這種細膩委婉的轉述、描募,男作家就要差一些。

在閱讀上,讀者也會有某種程度的性別差異。比如圍繞某一位女作家,有一部分讀者可能特別喜歡,沉溺於她的文筆,沉溺於那種獨特的表達,會追蹤閱讀,津津樂道。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女性文學,一些代表性作家至今還在影響中國作家的寫作,特別是影響了女作者。

她們的造句非常感性,是獨出心裁的個人風格,對語言的控製力柔軟而固執。其實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特殊的造句習慣,但女作家們的這種特異性還是相當明顯,引人注目。中國在經曆了長期的硬邦邦火辣辣的文風之後,看軟軟的女性文筆會有耳目一新之感。文字這樣柔軟,這樣纏綿,這樣私人化,這樣細膩—一直到今天,“五四”時期一些女性作家的作品,對我們今天的北方讀者來說,仍然是蠻新穎的。

新時期以來大陸的女作家很能寫,她們的讀者也很多。有一次我參加一個大學裏的文學聚會,提問的問題有一多半是關於女性文學的,有不少提問很不客氣:為什麼男作家寫不過女的?文學是否專門屬於女性?當時讓人覺得不好回答。因為這樣的結論很個人化,以前還從來沒有想過。從長一些的、大的範圍裏觀察,世界上的男性作家起碼不差於女性作家的成就,而且在數量上或許還要超過女性。講到影響,世界上的文學大師中有很多男性。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麵的,主要是因為男權社會時間太長,男人參與社會生活的機會更多。不過很多女性作家寫出來的東西讓人羨慕,她們別有洞見,文筆特異,表達清新,這都讓男性作家欽佩不已。

隨著社會的發展,女性的優勢越來越多地表現出來。她們的氣質也許更為適合文學寫作。歐洲有一段時間,文學沙龍的主人往往都是女性,一個男子要在文學上出頭,往往要在這樣的沙龍裏得到承認。某位沙龍女主人看重的詩人或小說家,他的名氣就會在上層社會裏流傳開來,接著又會在更大的區域裏散播出去。可見那時候沒有網絡電視,刊物少,作家協會這一類組織沒有或者不夠活躍,貴婦人們就形成了“文學界”。這些十八十九世紀發生的事情也許並非偶然,而是生命的性質所決定的。

有的貴婦人供養一兩位卓越的詩人—這讓今天的某些人羨慕得不得了,甚至打趣說:怪不得今天的文學、特別是詩不如過去,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沒有那樣的貴婦人了。貴婦人多好啊,她們愛文學、支持文學。不管怎麼說,曆史上的貴婦人對文學真的是有過大功的。她們首先是深愛文學,趣味高雅,其次才是有閑和有錢。

女性的視角更為靠近文學的視角,女性的心靈也更為靠近文心。

文學的門

中國的語言有好多個板塊,從大的方麵分南北兩塊。我們所在的這個地方當然是南部板塊。長期以來,中國書麵語的標準是以北方體係為基礎的。有人認為南方作家要有好的文學語言更為困難,而北方作家往往更容易。這樣說並不準確。魯迅的語言多好,他就是南方人。而文學語言,方言是最為生動傳神的。古代的官話形成文字,流脈長遠,基礎夯得很深。在以北方話為標杆的基準上發展出一種通用的文學敘述,也有不少損失。凡事都有兩個方麵,有好的一麵,就會有不好的一麵。北方人從事文學寫作,可以很快進入一般的文學敘述,通俗流暢,好讀也比較生動;但是北方作家語言最好的,還是努力追求和保持了個性,即極力從腳下泥土吸取自己營養的那種。北方的造句也不能趨向統一,而要像其他地區那樣活潑生長。方言是真正的文學語言,隻不過為了流通的方便才要靠近一種規範,所謂的普通話。那麼怎樣在這個靠近的過程中保持一種方言的個性,就是一種藝術了。

因為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所以語言直到最後都是一個極重要的指標。文學的許多問題最終還是要解決在造句裏。對於作家的研究,開始也是從語言開始的,要從這裏看出他們的不同,這正是閱讀的第一步。

剛才說過,女作家的語言往往更率性,更個人化也更細膩。男性作家比較起來或者會粗糲一點,剛直有力一點。但這隻是一般來說。具體到每個作家,他們的差異非常大,而正是這差異決定了他們存在的價值。從一個寫作者的角度去看時下的文學研究,總覺得應該進一步貼近作家的語言才好。比如研究者談了很多作家,寫了很多論文,似乎是非常深奧的,但仔細看,又覺得他們似乎並沒有觸及到文學的內質和深處—每一個字都在談論作家作品,可仿佛又沒有談及文學本身。研究者正在把研究對象剝離開來,在評說其他。為什麼?就因為他們繞開了語言,於是也就繞開了文學。要進入文學,就必需從語言這個門進入,因為除此之外好像並沒有其他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