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講:文學的性別奧秘 (班訪一)(2 / 3)

我們每每有這樣的驚訝:那些關於文學的門外談,十有八九是犯了一個常見的毛病—太過關注一篇或一部作品的“社會意義”了,總要找出它的“思想性”,挖掘作品的微言大義。作家在文字中並不存在的一些“隱喻”,也被他們翻弄出來。其實這都是過度的解釋。如果能讓閱讀再放鬆一點、自然一點,也就不會有這樣的情形了。這其中的主要原因是沒有找到文學的“門”—語言。

緊緊貼著語言走,就會走入作品的內部,直到它的深處。

女性著迷於說話的方式。女性比男子更浪漫,更愛幻想,這都是很“文學”的。一位女性讀者或作者把語言趣味丟在一邊,那是不可思議的。她們往往隻專心地走入一個方向,這就是語言的門。這其實也是文學世界的唯一的門。

身份的複雜性

剛才講作家的個體差異,同樣是女性作家,有的卻不一定那麼纏綿和軟性。如法國的女作家尤瑟納爾,她寫了《馬德良回憶錄》,寫一個羅馬皇帝死前的回憶,是她的代表作。大陸出版了她的文集。這是讓許多人特別喜歡的一位女作家。在座的可以做一個很有趣的工作,就是看一下尤瑟納爾與其他一些女作家—比如我們“五四”時期女作家的區別。尤瑟納爾的作品雖然是一個女性寫的,有細致入微的特質,可同時又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曆史感,有強烈的社會關懷,文風有特別雄渾的一麵。就是說,她兼有男性作家的氣魄和魅力。

即便是發生在同一個女作家身上的例子,也會有些不同。比如有的女作家大部分作品是非常女性化的,可是偶爾也會寫出一部氣質極為剛毅的作品,突出了一種異性的氣概。可見性別既是天生的,又可能是自我暗示的一部分。實際生活中的人會不斷地對自己做出一種角色提醒—她得到了很多關於女性的鑒賞、肯定,就會更加鞏固自身的女性特質,進一步地塑造自己。但是它也許包涵了另一種隱而不察的什麼因素在裏邊,如另一部分生命特征。

我們有時會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任何一個人,無論是男的還是女的,身上都隱藏著極其特殊的生命訴求,它可能既不屬於男性也不屬於女性。女性身上會有強烈的男性化的表達欲求,反過來男性也是一樣。而文學需要、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是必需打破個人性別意識的,盡最大可能去感受生命的全部奧秘,需要一種探索力和感知力。這樣的時刻,他(她)的筆下會流瀉出異樣的情感、呈現出無法言說的複雜性。這樣的文學世界就變得闊大和深邃了。幾乎所有的文學大師都具有這樣的特點。

那些特別具有男子氣的作家也有極為柔細的一麵。比如海明威是一個有代表性的所謂“硬漢作家”,大家知道的是這個人特別粗獷,參加世界大戰,打獵,釣魚,拳擊,無所不為。就是這樣一個極端化的例子—可是我們看他的作品,比如代表作《永別了,武器》《喪鍾為誰而鳴》,還有許多中短篇,《老人與海》等,書中的男性氣息非常強烈,就像海明威本人一樣。他的傳記裏,說他結過幾次婚,有一位太太被他英武的外形、壯漢的形貌所吸引,當她與之第一次近距離接觸之後,竟嚇得跳起來—被他身上的各種疤痕嚇壞了。那是戰爭、狩獵,還有競爭劇烈的體育運動留下的痕跡。她說海明威簡直就是一個怪物。這樣一個人可以說是足夠的“男性化”了,但在他的《喪鍾為誰而鳴》等書中,我們還會發現他的柔軟情懷。他對生活的那些細微表達,那種體味和洞察,特別感人,一個細致入微的女性也不過如此。事實上,女性化的纖細感受,再加上疆場男子的勇武氣概,二者緊密地糅和在一起,才構成了這本書的陽剛和陰柔,使其成為一部傑作。

無論一個作家多麼剛烈,多麼具有社會性和曆史感,卻不能沒有女性一樣的溫柔和細膩。男性作家的力道恰恰也來自一種對比和綜合。《喪鍾為誰而鳴》裏寫的一個被法西斯強暴的女性瑪麗亞,她被執行炸橋任務的喬丹解救了。敵人把她的頭剃光,看上去像尼姑一樣。海明威把這個飽受蹂躪的瑪麗亞寫得太可愛了。不僅是寫他們的愛情,而且是從男性的眼光寫女性,又從女性的眼光寫男性。這本書讀完以後有一種輝煌的感覺,四十多萬字,進入以後會覺得是一座五光十色的宮殿,寬曠高大,裏麵的風景應有盡有。

大作品的結構就像一座教堂,有塔樓,有穹頂,有巨大的石柱,華麗的大理石地板,有鐫刻,有精美的彩繪—不然的話隻用石頭壘一座大建築,固然是雄偉,但卻禁不住細細端量。仔細欣賞時,少了很多細部的美,隻會覺得它粗糲高大、空空蕩蕩。但是有了藝術的柔細曲折之後,一切就大為不同了。進入者會在整個體味的過程中,心裏裝滿繁複難言的多種記憶,大與小,粗獷與別致,都在心裏被加以綜合。

至此我們會明白,傑出作家心理上的性別身分是極其複雜的。這個複雜不是他們個人的有意追求,而是生命的性質本來就如此。如果隻將其當成技術,這個地方要突出男性的有力和粗獷,要有強烈的社會關懷,那個地方又要有女性的細柔—也會是非常蹩腳的。

一個人在長期的創造性勞動中,會慢慢釋放出生命裏的各種元素。這是極其必要的,是決定他(她)能否走遠的重要條件。

討論:

時間的奧秘/流水線/僅有一次的機會

現在是特殊的競爭時代,文學界如此,其他行業也是如此,或許比以往任何時期都要劇烈。在所謂的網絡信息時代,人變得比過去更匆忙,更急切,也更願意速成,無論做什麼都變得匆促了。比如我們過去要到郵局發一封信,總得耽擱一些時間,而今在家裏點點鼠標就可以完成。過去看新聞要找報紙聽廣播,現在上一下網什麼都有了。購物也是這樣,可以足不出戶。很多東西都方便極了,省事省時。可是我們同時又會發現:現在屬於我們自由支配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好像越是節省時間越是沒有了時間。這就奇怪了。

現代生活的這些高科技機器讓我們沒法馴服。我們發明了它們,卻沒法更好地管理它們。我們發現了核能,可是長期麵臨著被原子彈毀滅的威脅;發明了大量化學藥品來治病,可是抗生素成為危害人類的最大毒物之一。我們真的沒有辦法,束手無策。在時間方麵,打一個比方,就好像每個人都坐在了工業流水線旁邊:生活的零部件依次走到你的跟前,你得馬上動作,然後再等下一個工序。沒有個人支配的空間和時間,沒有選擇,人人都是被迫的、被動的。

我們每個人都給拴到了現代生活的流水線上,從此不再有其他自由。這非常悲哀。我們的最大痛苦是不再擁有自己的生活節奏。寫作者處於如此境地就會格外痛苦。現在因為有了電腦,文字工作似乎變得方便多了,出版印刷也非常快。這樣的快速和便捷,有可能產生好的作品,但更可能是產生許多垃圾。問題當然主要不是因為方便,而是因為匆忙和浮躁。一些寫得很快的作品,從古至今都有名著名篇,那是因為作者的才華。但是大才子們倚馬可待的故事我們聽聽可以,卻不能學習。